时间不早了, 学校外已经没什么同学了, 校内的风险消失, 校外的风险还在, 安晞兮不敢放慢脚步,在拐到一个犄角旮旯的小胡同里时, 屏住呼吸,心跳不由加快。
最近这儿的路灯越来越不亮了,她回家的脚步, 也愈来愈快。
忽然路边的树丛响了声, 引得安晞兮心中一凛, 一看, 是一只小白猫窜出来, 才慢慢呼了口气。
她镇定心神, 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到半道, 感觉有些不对劲,余光一瞥,居然真的看到一个大块头阴影!当下她的脚底就跟踩了风火轮似的,飞奔而出。
直到,一个很轻的咳嗽声响起。
跑到胡同尽头明亮处的安晞兮停下来,转过身,这才借着光线看清那人影。
——消失了很久的沈稚禾。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安晞兮又折返回去,走向藏在昏暗里的人影,并提高音量问道:“沈稚禾!你怎么在这里?”
回答她的是一阵静默的空气。
直到再次走近,安晞兮才看清楚,沈稚禾额头上、脸颊上、以及唇边,都有破皮的血渍,而他眼下正气若游丝般的,安安静静地靠在树桩形状的垃圾桶旁。
安晞兮又被吓了一跳,放下书包在里面翻找小天才手表,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她连忙调整到拨号模式想要拨打120。
沈稚禾观察了半天,猜到她想要做什么了,攒着最后的一股劲儿说:“我没死,不用这么大阵仗。”
“你看起来明明就看着很有事的样子啊!”安晞兮急得快要哭出来。
“我渴了。”对面又很轻地说出三个字。
“哦哦。”安晞兮从包里翻出自己的草莓水杯,顺手拧开递给他。
看着沈稚禾拿着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大半杯,明明是受伤的人,却比她要淡定的多,不禁问道:“你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要不等会还是去医院吧。”
“没关系。”沈稚禾的声音带了点沙哑,“太晚了,你早点回家吧。”
说着,他扶着东西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灰,站直,立马就比安晞兮高了多半个头,好似以压倒性的气势证明他没事。
然,准备抬脚的时候,却刚好被一个树枝绊倒,晃了下。安晞兮就很有眼色地双手扶住他,并小声嘀咕:“看起来有事呢。”
沈稚禾强调:“我没事!”
安晞兮这会儿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为什么沈稚禾这个反应了。
——阅片无数的晞兮合理推测,他一定是遇到了抢劫的混混,以一不敌众,打不过,才受了这样的伤。
毕竟是混迹多年,传闻中的令人闻风丧胆的“校霸”是也,恰逢混江湖的人生滑铁卢,有点小脾气也正常。
于是她就这么“善解人意”地理解了沈稚禾,给足他面子,乖乖点头:“好吧,既然这样,那我回家了。”
说着,安晞兮作势就要走,被沈稚禾忽然拉住。
背对着他的安晞兮忍不住偷笑了下,转过来,好整以暇地等他说。
然而,却什么都没有等到。
“……”
“算了,你回家吧。”沈稚禾酝酿了许久,如是说道。
安晞兮:“……”
两个人僵持了半天,最终安晞兮也是拗不过他的脾气,拉着他到附近的小卖部,把他按定在门外的长椅上,然后自己走进去转了一圈,出来提着一兜药,还有两根冰棍。
“给你。”她一股脑全捧给沈稚禾,“一个吃的,一个敷的,还有一兜药你自己看着办吧。”
从来都是软得跟面条似的安晞兮,第一次有如此强硬的态度,像个小大人一样,看他半天没接,忍不住自己从袋子里拿出碘伏和棉签,拧开瓶盖给他擦药。
“低头。”安晞兮难得这样,语气算不上太好,“再低点,我看不清楚!”
“好吧。”沈稚禾弯下腰,像是一只落汤后刚刚晒干的小猫,对可爱的人类乖乖地露出脑袋,心甘情愿地让人摸。
两个人的身份就像置换了一样,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安安静静地擦完要,安晞兮还真的没忍住,拍了下他的头说:“好了。”——真乖。
沈稚禾抬手摸了下后脑勺,瞥了一眼周围,没人,而后从袋子里拆开一袋雪糕,想要拆开吃,被安晞兮拦住。
他眨眨眼,递给她:“山楂味的,养胃。”
“哎呀,我不是要吃,是让你先冰敷一下肿的脸啦!”
很久之后,两个人一起坐在马路边吃冰棍,忽然回忆起以前的事,沈稚禾问安晞兮:“所以为什么你那时候的声音那么大,废话那么多?”
安晞兮想了想回答道:“因为我感觉,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喜欢安静呀。”
因为她以前的生活太安静了,以至于,安静到连悲伤都显得那么明显。
后来她发现,至少吵闹,是可以藏匿一部分的悲伤的。
有这样一个规律:据说依靠着空间而聚在一起的人,也会因为空间而散。所以室友是室友、同学是同学,明明也朝夕相处很久,但最终,要论朋友,还是少一些什么。
安晞兮本来是不信这个观点的,还以为她和稚哥做了一段时间的同桌,至少也算作朋友的,但是此后的一个月他们居然一次都没有偶遇过,一直等到了期末考。
考试结束,压力随之消失,大家都开始撒欢儿地找乐子去。
在最后整理课本准备回家过暑假的间隙,邻桌热络地问安晞兮:“要不要一块出去玩?”
安晞兮想了想,点点头笑着说“好”。
——新环境新气象,她也确实该打开自己好好融入班集体,多交些朋友了。
听说祁淮说,重点班的同学一般都是三年在同一个班级,如果成绩不是太拉,一般不会分班。所以她更得和周围同学打好关系。
然而,当安晞兮跟着邻桌走进KTV包厢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正中央的郑思思。
安晞兮下意识地想跑,便被喊住:“晞兮,快过来呀,一块儿玩。”
不擅长拒绝的安晞兮硬下头皮坐了会儿,如坐针毡地坚持了半个小时,以身体不舒服为借口,火速逃离现场。
当她走出房门,身后就传来郑思思仿佛阴魂不散的声音:“正好我也累了,等等我,晞兮。”
“我不想和你一起。”
安晞兮扔下斩钉截铁的一句,加快脚步,甚至是跑起来,一直跑出大楼,往回家的方向冲。
直到巷子口,又遇到几个面向不善的,看起来像是混混的少年。
“哟。”
天色将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闷热的混着泥土的腥味儿,眼看着他们就要走过来,安晞兮又换了个方向跑。
一路狂奔,她的体力逐渐不支,摔在了地上,吃了一身灰,本以为要挨打了,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等了很久,后面没了声音。
回头一看,没人影儿了。
这时候,面前忽然出现一个影子,安晞兮抬头,看见郑思思。
“你找的人吗?”
“对啊。”郑思思居高临下地看着安晞兮,趾高气扬道:“就是没想到,你现在认识人了,还能替你挡刀了。”
安晞兮心里一咯噔,立马就想到了沈稚禾。她挣扎着站起来,却被郑思思推了下,一时间没站稳,又摔了回去。
“你太过分了!”安晞兮终于爆发,怒视着郑思思,脸都红了,“你当初陷害我,我都没怪你,你现在又来找我的事儿!”
说着,她又重新站起来,好不容易第一次这么生气,却有点像纸老虎。
郑思思瞧着她蹩脚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嘲弄道:“因为你好欺负啊,人善被人欺的道理,你到现在还不懂啊安晞兮。”
“这样啊。”安晞兮忽然冷静了下来,她看向郑思思,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变冷,“那我也告诉你一个道理,因果轮回,善恶有报!”
安晞兮镇定下来的样子还挺有震慑力,但郑思思也不怕,她笑得更加讽刺,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
而下一秒,一个巴掌就迎面打了过来。
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一直唯唯诺诺的安晞兮居然敢反抗,她也想打回去,却被安晞兮抬手拦住,用尽所有力气把她推到地上。
“既然你不信,那我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安晞兮丢下这句话,又往回跑。
一定是沈稚禾帮忙拦住了他们。
可是那么多人,他明明刚受伤,可不能因为她再次受伤。
这样想着,安晞兮速度又加快了些,听到另外一个巷子传来打斗与吵闹声,她拐到边边,探出一个头,只看见几个少年撕打在一起,混乱极了。
而准确地来说,是这么多人,被沈稚禾以压倒性伸手,将他们打趴下。
一直以来只听到传说,并没见到实例,安晞兮第一次看到沈稚禾揍人,愣在了原地,也忘记了隐藏自己。
与此同时,沈稚禾抬起拇指抹掉唇边的血,又拎着一个染发的男生将他怼在墙角,语气狠厉:“谁让你们惹不该惹的人。”
“——你们是想死吗?上次的教训还不够?”
下一秒,他随意一瞥,与站在巷口的安晞兮对上了眼神。
远远的,安晞兮被那个冷漠的眼神吓了一跳,冷不丁地打了个寒碜。
以往所有的风言风语、以及她还不熟悉稚哥时对他的那种来自心底的恐惧,忽然席卷而来。
连带着,学校超市门口他说:“帮我证明清白。”
班会上王玲老师说起“那场悬案”。
浮现在脑海的几个画面重叠在一起。
她头脑一空白,下意识地就转身,往家的方向跑。
跑了一半, 安晞兮又折返回来。
这时巷子里只剩沈稚禾一个人了,他抬头,看到走过来的安晞兮, 有一瞬间的错愕。
随即表情冷淡下来:“怎么不走?”
“我看你受伤挺严重的。”安晞兮走近沈稚禾, 从口袋里拿出手帕纸递给他。
沈稚禾低眸看了一眼, 随口别开眼,语气冷淡:“我没事。”
“我刚刚……”不是想逃跑。
安晞兮想说这句话,可是话到嘴边,却讲不出来。
她刚刚的确是有一瞬间想逃跑,那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安晞兮曾经也有无条件相信人的能力,只要这个人待她好,她便会“一叶障目”地把这个人当成很好的人。
但是因为这个天真的想法, 她被曾经最好的朋友欺骗过、嘲笑过。
时过境迁, 安晞兮仍旧愿意真诚地相信每一个交好的朋友, 然而刻在记忆深处的一道浅浅的伤痕, 却会提醒她,人是会变的, 每个人都有幽暗面,会在某个时刻,忽然变成大大大坏人。
稚哥也会变吗?
安晞兮不知道, 但是在看到他额头的红印, 看到他攥紧的、有些颤抖的拳头时, 原本藏在心底的那棵摇摇欲坠的小幼苗又坚定了几分。
哪怕是会变, 她也做好了可以接受这个结果的、理智的心理准备。
因为她还是无法做到不相信稚哥。
“我刚刚确实被吓到了, 但是我知道稚哥你是在帮我, 对不起,我刚刚逃跑了。”安晞兮说。
“没关系。”沈稚禾忽然勾起唇角, 露出很淡的笑,“我又没什么事,有事的是他们诶。”
“可是……”直觉告诉安晞兮,他就是有事。
但是却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回家吧,很晚了,你爷爷奶奶该担心了。”沈稚禾轻轻推了下安晞兮的肩膀。
“那你等会去哪?”安晞兮抬头,盯紧沈稚禾的双眼。
“不知道。”沈稚禾无谓道。
“要不你先等一下,我回去给你拿一些东西。”安晞兮忽然想到说。
“我不需要。”
“那……”
“回去吧,你家离得不远,我就不送了。”沈稚禾打断她,结束了最后的对话。
这回安晞兮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疏离感。
沈稚禾好像又重新变成了刺猬,变回高冷的模样,缩回自己的壳子里,都不想跟她多说话。
而她越是问,他就越是疏离。
安晞兮只好走出小巷,一顾三回头,看到的都是沈稚禾的背影。
沈稚禾强装着让自己不要回头地走出小巷,碰上骑着摩托来的两个男生。
后座的男生从车上跳下来,双手环胸,吊儿郎当的模样:“好久不见啊,附中扛把子,咋地了,忽然找我们。”
“周回今天来找我。”
“啊!”坐在前面骑车的男生惊讶道,“都这么多年了,他找你干什么?”
“总不能是暗恋你吧哈哈哈哈哈哈。”
沈稚禾皱眉:“别瞎说。”
“那我真的搞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打不过你,还次次找你事儿。”
沈稚禾耸肩:“谁知道。”
顿了几秒,他接着问:“前阵子在我们学校附近有一起斗殴事件,与你们有关吗?”
“咋可能!”男生立马否认,“我们都金盆洗手多少年了。”
另一个男生也跟着附和说:“年少无知嘛,喜欢用这种方式找存在感,人都是会长大的。”
沈稚禾摸摸后脑勺,“嗯”了一声。
“不过你找我们来有什么事吗?应该不能只是吐槽长不大的小周吧?”
沈稚禾想了想说:“你们帮我盯一下他,我怕他狗急跳墙,连累到我身边的同学。”
后座的男生笑着拍拍胸脯:“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谢了。”沈稚禾从口袋里拿出两张游戏充值卡。
与两人道别后,沈稚禾独自走到学校操场的后门。
此时夜深人静,只有知了叫与风吹树叶的声音,门卫叔叔也休息了。
这里是安晞兮回家必经的路线,也是他们经常相遇的地方。
沈稚禾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软糖,拆开填进嘴里。
清凉的薄荷味于唇间弥漫,有一瞬间的恍惚,就像是回到了去年夏天,刚认识安晞兮的时候。
居然已经一年了,又一个夏天。
印象里第一次见面,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还是那个周回,叫了一帮子看不惯他的人,把他堵在巷子里。他故意没还手,留着伤口,报了警,把他们几个送到了管教所。
多半年,他们从所里出来,居然还敢这么猖狂。
含在嘴里的薄片被咬碎,他的眼里流露出与薄荷一样的冷意与戾气。
忽然一阵风袭来,额前的碎发被吹散几根,渐渐的他又变回平静温和的少年。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怕交浅言深,沈稚禾从来不喜欢与人讲关于自己的事,与安晞兮、赵景他们熟悉起来,他也总是倾听的那一个。
过往的事情,无论是什么原因,大家都会去看那个结果,哪怕是最亲的人,也只是会站在客观的那一方,以“公正”的名义,去评价他“这样是不对的,就算被欺负了怎么样,也不该还手”。
这样和那些施暴的人,有什么两样?
“何况,这件事和你都没关系啊,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很久以前,与祁淮还是朋友的时候,他喜欢这样说。
“你明明那么有天赋,为什么不用在学习上,为什么不坚持物理竞赛,去争取少年班啊?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后来,他又“多管闲事”了,他把一个嘴碎的同学按在墙边,警告他不要再乱说话,不然就给他颜色看。
而这一幕恰巧被祁淮看到。
沈稚禾很淡定,走过去漫不经心地说:“这小子不是你朋友么?他在背后说你坏话,还偷你东西。”
祁淮抬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这可以成为你欺负他的理由了吗?沈稚禾,他也是我的朋友。”
沈稚禾停下脚步,觉得听起来很好笑,转过身笑了声:“拜托,活菩萨,你把偷你东西的人当朋友?”
“一个偷东西的人,和一个喜欢仗势欺人的人,我认为前者还不算太严重。”祁淮慢条斯理地说。
“你做这些,真的只是为了那虚假的正义感?”说着,他嗤笑一声,“幼稚吗?沈稚禾。我跟你说过,让你别多管闲事,现在看来,你真的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
“让人讨厌。”祁淮加重最后四个字。
一股无名之火在胸腔升腾,比刚才那会儿更让他烦躁,沈稚禾蹙起眉,双拳握紧,咬着牙说:“祁淮,我不是你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