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盛聿马上就要回国建立自己的芯片实验室了,结果在机场被逮捕,被24小时监控出行还要带着电子脚铐,一个芯片专家就这样被毁了……】
林姰定定看着这个从未留意过的名字,脑海里某些细节画面突然可以串联成线。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姑姑的男朋友,是姑姑放暑假的时候、她男朋友来找她,那个叔叔斯文清秀很好看。
她那个时候还很小,问姑姑这个人是不是她的姑父,当时姑姑脸颊泛红,说叫什么姑父,叫盛叔叔吧。
所以,这个盛叔叔,是盛聿吗?
为什么一个芯片专家会平白无故被拘捕不能回国,最后不惜自杀结束生命?
那裴清让……
不安如同一张密不透风无法挣脱的网,突然兜头笼罩下来,慢慢收紧,让她无法呼吸。
林姰拨通姑妈的电话,电话响了两声,很快被接起。
“姑妈。”当她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像是得了重感冒。
“怎么啦?你生病了吗?怎么这么重的鼻音?”
林姰吸了吸鼻子,在自己最喜欢的长辈面前,终于无法再装坚强:“姑妈,我知道我不应该再跟你提那个人,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电话那边,姑妈声音柔和温暖:“你跟姑妈说什么都可以,慢慢说,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林姰蜷缩在沙发一角,手臂紧紧环着自己的膝盖,可她还是在这个春光明媚的清晨,冷得如同在寒冬腊月里走了一遭。
她的声音,在不受控制地发颤:“盛叔叔力保的那个学生,他是不是叫裴清让?”
那个被导师力保回国、背负导师遗愿,在导师自杀身亡后没有一刻不活在愧疚和痛苦中的人,是裴清让吗?
姑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他出什么事了吗?”
这样下意识的问法,无形中坐实了林姰的猜想——裴清让联系不上,裴清让跟她说“我们到此为止”,是因为他出事了。
“我找不到他了,”林姰深呼吸,借此让自己冷静下来,“所以那年,盛叔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可以告诉我吗?”
姑妈轻声开口:“我一直以为他不回国,是崇洋媚外,是浪费国家的栽培,我觉得他变了,因为他大学的时候曾经说:出得去不是本事,回得来才是。”
“后来他在国外混得风生水起,藤校任教、高科挂职,专利不知道取得多少,我不喜欢他为别的国家效力,也知道他不会为了我放弃自己理想回国,所以跟他提了分手。”
“我单方面断绝了和他的一切联系,再看到他的消息,是分手很多年后,他自杀身亡。”
“我才知道,他是回国那天在机场被捕的,高科怕他回国后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以莫须有的罪名栽赃陷害,盛聿一个穷教书的,千万保释金和律师费是天文数字,他只能被拘禁,研究全部被搁置,人被24小时监控,出行要戴着电子脚铐,一个一心科研的人,把他关起来,不是要他的命是什么?”
“后来我才想明白,”姑妈的声音里没有喜悲,却听得人难过,“如果他不爱国,他的学生怎么会无一例外全部回国?所以,他一开始,就在布局,是我误会他了。”
林姰挂断电话,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所以现在,裴清让作为学生,是不是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
她在通讯录里找到了李明启。
等待电话接通那半分钟的时间里,无可救药想起和裴清让重逢那天。
他们拿错手机,她误接电话,电话那边问他——“庆功宴都不参加就急匆匆赶回去,见着你的白月光了?”
也想起那天,裴清让跟她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我喜欢你”,而是“过得好吗”。
原来关于你喜欢我这件事,有那么多伏笔,是我一直以来麻木冷漠迟钝没有发现。
电话通了。
林姰声音平稳清晰:“李明启,我是林姰,裴清让现在在哪儿?”
电话那边沉默了好半天,李明启才干巴巴开口:“他决定卸任苍梧的职位,以后留在国外,但也不想耗着你,不如你们就好聚好散吧。”
林姰冷静起来的时候非常可怕,说话一针见血:“李明启,我不傻,我以裴清让妻子的身份,拜托你跟我说实话。”
李明启还是不肯开口。
林姰今天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她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跟高科有关?是不是和他导师遇到了同样的事情?”
电话里每多一秒沉默,她的恐惧就急剧暴增,手指死死攥着手机、关节泛白。
李明启终于肯承认了,男人嗓音发苦发涩:“我刚给那位哥交完几千万的保释金,但他要接受监控,护照也不在自己手里,还要等法庭随时传唤,高科在拖延时间,所以官司要打一年,还是十年,都不好说。”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是“保释”两个字如同尖刀直直挑断林姰的神经,那么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人,为什么会跟“保释”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李明启苦口婆心,他已经说了不该说的,不介意再多说一点:“林姰,裴清让发给你的邮件是定时的,那个时候他已经出事了,所以你不如就听他的吧,反正你也没有多喜欢他……”
时间仿佛停止流动,每一分钟都是上一分钟的重复,任他怎么走,都看不到终点。
所以老师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重复里,终于忍无可忍,选择从高楼一跃而下吗?
裴清让在这一刻终于理解了他的导师。
一个贫苦出身的教书先生,所有资产都投入他热爱芯片事业,律师费和保释金对他来说都是天文数字,所以没有半分反抗能力只能任人扣押。
搞科研时一分一秒都不舍得浪费的人,如何能忍受时间变成无意义的重复,他的所有研究都被搁置,“芯片”二字从此和他无关,出行要戴电子脚铐,回国遥遥无期。
所以他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去世时远远没到自己这一生的巅峰期,明明只要他愿意留下,就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当他风光无两的藤校教授,过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李明启给他交了几千万的保释金,钱款从他的个人账户划拨。
可是这个瞬间,他不受控制地想起林姰,想起她说: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你老婆还有一百多万呢。
裴清让无声弯起嘴角。
暗恋一场,得她一句话,值了。
门铃被人按下,他今天要和律师见面。
他不能离开规定的区域,电子监控二十四小时开着,一旦离开,就会响起无比耻辱的报警声。
裴清让起身开门。
当门被打开,他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清透的眼睛,黑白分明。
林姰面无表情站在他的面前,就像是从不想醒来的睡梦深处走到现实,眼神平静而锋利,冷得像冰。
只是林姰没有情绪的眼神,在触及裴清让脚踝上屈辱的监控设备时,变成难以抑制的酸涩、和想哭的冲动。
这个让她魂牵梦绕的混蛋。
他的头发长长了,下巴冒出泛青的胡茬,衬衫怎么会显得如此
宽松,他到底是瘦了多少……还有,这几个月的时间,他到底是怎么过的,她不敢想。
裴清让情绪波动只在眼底,很快就恢复一如往常的清冷,低头问她:“怎么来了?”
林姰一开口,无法言说的酸涩上涌,她的语速很慢:“不是你说的吗?与亲近之人,不可说反话,不可说气话,不可不说话。”
她想起自己回复裴清让的邮件,说反正她也没有喜欢他,所以不用觉得对不起她。
她是如此睚眦必报的性格,自己受伤也一定要把别人扎得鲜血淋漓。
眼下,那些刺都扎向自己,让她疼得无法呼吸:“我说反话了,也说气话了,在今天之前,我们已经三个月没有说话了。”
那双总是坦荡无畏的眼睛里,多了很多曾经没有的情绪,有难过、有心疼、有酸涩,让她看起来不再坚不可催。
裴清让站在她面前,并没有请她进来的打算,他的语气很轻,甚至有种宽慰她、想要哄她放心的温和:“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没事,回去的机票订了吗?”
林姰仰起脸。
那个高高在上桀骜不驯的裴清让,在她面前时,从来都是盔甲粉碎、全无防备,只有一个干干净净温温柔柔的灵魂,没有任何棱角,也没有一根尖刺,从来都可以任她伤害。
她心疼得快要碎掉了。
所以在裴清让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她直接攥住他的衣领吻了上去。
裴清让毫无防备,被她抵在墙上。
予取予求,就好像她要什么他都可以给她。
她吻得很凶,没有半分温柔,他的嘴唇被她的牙齿咬破。
视线撞在一起,林姰咬字清晰:“官司打一天,我陪你一天,打一年,我陪你一年,十年就十年,通通无所谓,只要你不跟你的老师一样……”
她在来的路上担惊受怕,甚至在万米高空之上被噩梦惊醒,只因梦里裴清让做了和老师一样的事情……
所有被拼命压制的酸涩、委屈、害怕都在这一刻齐齐上涌,让林姰睫毛湿润,但她还是不肯认输不肯示弱,直视裴清让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他:“裴清让,我喜欢你,我要跟你在一起。”
表白表得跟下战书一样,倔强、决绝、毅然决然。
可每个字音,都如同黑夜里的点点灯光,串联成线,变成一座小小的灯塔。
林姰看见裴清让红了眼睛,那么高高在上的人,竟然会像茫然无措的小朋友,垂着长长的睫毛,鼻尖在泛红。
她的目光在不经意间,扫过他身后的相框。
相框里,是十七岁的裴清让,和他捡到的小狗。
相框外,是二十八岁的裴清让,和二十八岁的林姰。
他们已经错过太多年了啊……
林姰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滚落。
“让我陪着你吧,好不好?就当是,还你暗恋我的那十年。”
凝滞的时间开始重新流动,每分每秒不再是上一秒的机械重复。
在黑夜里踽踽独行的人,终于在最绝望的时刻看到一束火把,火光微弱却坚定,执意地为他举在那里,等他靠近。
裴清让的眼睛慢慢变得湿润。
爸妈离婚不要他的时候,他没有办法委屈,因为他满心想着如何把妹妹和自己养大。
导师在国外身亡的时候,他没有时间处理自己的情绪,因为导师生前未完成的心愿、未能尽的义务都要他来完成。
他已经习惯自己是撑起所有的那一个,可是现在他官司缠身,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十年、二十年的监控,人生几乎要被毁掉。
有人站出来,一字一顿地跟他说: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那么坚强那么锋利的林姰,此时此刻像一只被拔掉所有尖刺的刺猬,袒露出不曾示人的柔软和脆弱,站在他的面前,发颤的尾音里,是心疼、难过还有无法言说的委屈。
偏偏眼神无比坚定,透过那双清透的瞳孔,似乎可以瞥见那个赤诚、勇敢、无所畏惧的灵魂。
像一束光,光芒微小,却会一直亮在那里。
于是,他伸出手臂,把那束光抱在了怀里。
天地寂静,怀里的人肩膀颤抖,哭声因为被她压抑到极致,变成断断续续的、委屈的哽咽。
他才发现她瘦了,瘦得厉害,抱在怀里的时候如此明显。
原来被拘捕、被监视、剥夺自由,远远没有她的眼泪烫在胸口让他心慌、让他难过。
他只能轻轻拍她的肩膀,一遍一遍在她的耳边哄着,说我没事,不要哭了好不好……
林姰紧紧环住裴清让的腰。
她明明最讨厌掉眼泪,宁可打碎牙齿和血吞也绝对不要在别人面前露出软肋。
可现在,眼泪湿了裴清让衬衫胸口的位置,她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不可能再喜欢别人了裴清让……”
“你太过分了……”
“你让我怎么喜欢别人……”
“谁也比不上你……没有比你更好的人,怎么可能有比你更好的人啊……”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
怎么可能还有一个人,默默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甚至是不期待于被发现,因为知道她不喜欢她,就只是希望她好。
怎么可能有人像他,知道她想要找一个不喜欢的人结婚,所以决口不提喜欢,做尽了温柔事,说能和她有过一些瞬间就可以了,说有些人能遇到就已经很好了。
或许,在她意识到之前,她就已经喜欢他了,想要吻他的冲动不是来自于生理性喜欢而是干干净净的喜欢,只是她不敢相信不敢细想,因为怕一旦喜欢一个人交付真心就要受到伤害。
她只是看到他说“我们到此为止”就难过到掉眼泪了,那裴清让呢?
她一次一次用自己的行动和语言证明,她不喜欢他,她和他没有以后,他们就只是接吻的关系。
林姰想想就觉得心疼得快要死掉了。
如果祝余没有在书店签售,如果那张明信片没有被那个女孩念出,如果店员小姐姐没有告诉她一切……
会不会在若干年后的某一天,她在新闻上看到一个眉眼颓败人生被毁掉的裴清让,又或者像当年的姑妈、得知盛叔叔自杀身亡的消息……
“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的语气和呼吸都很轻,从头顶落下,安抚小孩子一般揉了揉她的脑袋。
林姰仰起头,她的头发在他怀里蹭乱了,眼皮发肿,睫毛被眼泪打湿,鼻尖通红,都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现在不成样子。
偏偏裴清让捧起她的脸,很认真地给她擦眼泪,动作轻而又轻仿佛对待珍宝:“哭什么,这不是好好在这儿呢。”
林姰抱着他不放,带着浓重的鼻音恶狠狠警告:“所以,不准再说我们到此为止了!我才不要跟你到此为止!”
他喜欢十年没有回应这件事,比跟她说我们到此为止更让她难过。
收到邮件的时候,她只是掉了一下眼泪,可是知道他暗恋她这件事,却让她的心脏每分每秒都被人撕扯一般的疼。
裴清让还没应声,林姰伸手去捏他的脸,迫使他看着她的眼睛:“你说一次,我来找你一次,我们就这样耗着,看谁能耗过谁……”
裴清让垂眸,林姰语气很凶,清亮的瞳孔刚下过一场大雨,含着泪光的眼睛有如匕首,照着他心脏最柔软的位置刺下去。
他有过很好的时候,那年苍梧上市、市值疯涨、资本上赶着送钱,可是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联系林姰,现在,他马上就要一无所有,面临无休止的官司和不知何时结束的拘禁,根本不知道自己能给她什么。
裴清让嘴角缓缓牵出一个笑,弧度发苦发涩:“傻不傻。”
林姰抿唇,气呼呼的:“快点说好,不然我现在哭给你看!”
不会再有一个人,像林姰表白带着威
胁,像林姰坦荡明亮,像林姰认定了什么就不顾一切。
“好。”
轻而凝定的字音落在耳边,林姰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才真正慢慢松懈下来。
昨天她迫使李明启把裴清让在国外的住址发给她,紧接着一刻没有犹豫地订下机票,之后把狗狗送到祝余那里,跟上司方茂森请假,正是项目的关键时期,方茂森语气不善说话难听,但她完全没有精力去在乎。
就算是辞职,这个假她也一定要请,人也一定要见。
十几个小时的航班,她走过他的来时路,担心、恐惧、难过拧成绳一般狠狠勒在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闭上眼睛,眼前都是裴清让——
同学聚会上的,婚礼上的,新闻发布会上的,还有被她摁着亲吻的,是正中她审美的、眼睛好看的男人。
平直锋利的剑眉,尖而下坠的内眼角,笑起来时眉眼粲然,还有好漂亮的睫毛和卧蚕,整个世界都明亮。
现在,她所有的力气都在慢慢卸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