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让淡声回不客气,惜字如金,声线清冷,跟在电话里叫“老婆”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疏离漠然的态度像无形中竖起一道墙,林姰没有再主动开启话题。
今晚崔女士并不是真的想留她吃饭,而是清楚知道蒋夫人和蒋政是为她而来。
越是知道越要显摆她和裴清让有多恩爱,毕竟现在爸爸职位已经高过蒋伯伯。
十几年前在那顿饭局上受的委屈,崔女士要加倍还回去。
可是,这些年她受的委屈呢?
她已经不是当初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小孩子。
可靠近原生家庭的憋闷,像雨天没有晾干就收起来的衣服,湿漉
漉压在心底。
这样的时候,她也想有个人听她说话。
只不过袒露脆弱是比牵手拥抱接吻更亲密的行为,不应该发生在她和裴清让之间。
直到黑色越野车在超市门口停下,目光所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一片浓郁的生活气息。
她问:“有要买的东西吗?”
裴清让没说要买什么,只是问:“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林姰晚饭没吃几口,正好现在肚子很饿,毫不犹豫解开安全带:“好啊。”
裴清让推开车门,一条长腿已经迈出去,手腕被人捉住。
林姰很快松开,低头从包里拿出未拆封的淡蓝口罩:“裴总,戴个口罩。”
裴清让垂眸,不明所以。
那睫毛太长,接吻的时候恐怕能戳到人家的脸。
林姰真的很想不明白,一个大男人怎么长了一双这么勾人的眼睛,眼窝微微凹陷,内眼角尖而下坠,从眼角到眼尾的弧线流畅精致,双眼皮还特别深,现在有些茫然地看向她,显得特别无辜、特别纯良无害。
“上次我们一起去公园,你被人拍到了。”林姰解释。
就是买水晶的那次,有人在公园拍了他的侧脸发到网上“捞人”,标题是:【在公园看到一个超级大大大帅哥但是没有勇气要联系方式,已经一个周了还是忘不了,大数据帮帮我!】
很快下面就有人回复:【苍梧裴清让。】
就算他不是苍梧老总,那脸那身材也能自带热度,营销号纷纷转发,说什么【科技新贵竟也封建迷信】。
裴清让看她一眼,坐在驾驶座上,朝着她俯身、低头,距离倏然缩短。
车内光线昏暗,那双眼睛更显黑沉,瞳孔亮得像烈酒里的碎冰,近看更是勾魂摄魄。
林姰呼吸凝滞,而他薄唇轻轻一掀:“戴啊。”
她的反应慢了不止半拍,指尖碰触到他的耳朵和耳后的肌肤,像是被烫到,心尖发颤。
距离骤然缩短的瞬间,就像是他要倾身吻过来,而她竟然完全没有想要躲开的想法。
……什么时候才能从“练习牵手”跨越到“练习接吻”呢?
超市里亮如白昼。
林姰推了购物车,被身侧的人接过。
他身上是上班没换下的白衬衣黑色西装裤,虽然没打领带领口也敞着、看起来很随性,但细看是个贵得吓死人的牌子,往那一站身形和气质就很突出,跟充满烟火气的超市格格不入。
而就是这个看起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径直走到了卖榴莲的地方。
林姰震惊到一把攥住裴清让的衬衫:“你吃榴莲?”
她的眼睛很亮,如果要形容,像猫咪见到小鱼干。
裴清让“嗯”了声。
林姰气得直皱眉:“那你早说啊!害我忍得这么辛苦!”
榴莲这种东西,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又会特别讨厌。
爸爸妈妈不吃,她第一次买榴莲回家吃,他们的嫌弃写在脸上。
而同样不吃榴莲的外婆,却会买榴莲等她放假回家,在她餍足地眯起眼睛的时候,笑得眉眼弯弯。
既然是“合租”,她当然不能放肆,所以从不在家里吃气味有争议的食物。
没想到裴清让也喜欢,林姰开心得不行,当即决定以后每周五下班都买一个犒劳自己。
已经好久没有吃过,她在堆成山的榴莲面前跃跃欲试:“挑哪一个好呢?”
“不着急,慢慢看。”
林姰仰起脸:“要不我们一人挑一个?看谁挑的榴莲开出来的果肉更大!”
裴清让眼尾倏然一弯,听之任之。
见她眼底难得有笑,瞳孔格外明亮,所以他低声说:“我挑两个。”
林姰不甘落后摩拳擦掌:“那我也要挑两个,回家跟你一决胜负。”
每个人都有自己解压的方式。
林姰的解压方式就是捧着手机看人开榴莲——
有的榴莲能开出胖胖的果肉,有的只能开出“榴莲糖”,那个过程比开盲盒更让人上瘾。
只可惜不能实践,一是没那么多榴莲给她开、开了吃不了,二是场地不允许。
所以当拎着四个榴莲回到家,她迫不及待扎起头发,再找出一次性手套戴上。
付诸行动前,她弯着眼睛提议:“输的人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怎么样?”
裴清让似乎很有闲情逸致、跟她玩小孩子都嫌幼稚的把戏:“没问题。”
她带着欣喜和期待去开第一个榴莲,耳边是裴清让轻声嘱咐:“小心,不要伤到手。”
“知道啦,你怎么像个老父亲?”
她的嘴角从见到榴莲那一刻就是翘起来的。
她不高兴的时候看起来很不好惹也很难接近,可说好哄真的很好哄,看到好吃的就很开心。
此时,她正小心翼翼捧出一房果肉,放到保鲜盒里。
直到两个榴莲开完,仍觉得意犹未尽、没玩到尽兴。
林姰把注意打到了裴清让身上:“你这身衣服值一屋子榴莲,万一弄脏就不好了。”
眉眼间少见的狡黠,让那张冷清的脸瞬间灵动,她带着几分讨好问:“所以你那两个我也帮你开了吧?”
“好。”
裴清让垂眼,看林姰为开出饱满的果肉眉眼弯弯,又因为那个榴莲是他挑的、把脸皱成包子。
他的嘴角难得有笑,又在对上林姰气呼呼的视线的时候,齿尖咬着下嘴唇,把上扬的嘴角轻轻压下去。
开出的果肉摆在一起,高下立见。
裴清让挑的榴莲开出的果肉更多,是今天的赢家。
林姰玩累了、也玩高兴了,在阳台上的摇椅坐下:“好吧你赢了,说说,你有什么要求。”
“开心一点了?”
她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他含笑的眼睛,黑亮深邃的瞳孔深处,都是干净明亮的纵容。
月光落他一身更显清冷,而他低头问她:“现在可以说说,今晚是因为什么不开心了吗?”
林姰心跳凝滞一般,忘记跳动:“这就是你的要求?”
“是,输的人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你要说话算数。”
那道不自觉放轻的声线里,有种让人想要抓住据为己有的温柔。
林姰高高竖起的心墙,用来抵御伤害、屏蔽情感、不让自己难过,在这一刻有了坍塌之势。
有本书里写:“爱的本质是被看见。”
这句话用在她跟裴清让之间并不合适,可是她的难过在这一刻被人看见了。
心脏无可救药酸软一片。
林姰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但还是厚着脸皮小声确认:“所以带我买榴莲开榴莲,也是因为我不开心?”
那人没有回应,是默认了。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而是现在哄高兴了才问呢?
话刚出口,她想起上次——妈妈给弟弟买了小狗,她为此难过。
他问自己是不是不开心的时候,她说没有;却在网友【心软的神】问她同样的问题时,说了是。
换做是自己,在小心翼翼伸出触角受到伤害之后,她一定不会再伸出第二次。
是觉得,自己不会告诉他吗?
林姰垂着眼,看地上两人的影子。
并肩坐在一起,有明显的体型差。
“你记得蒋政吗?”
裴清让嗓音冰冷:“记得。”
“他是我爸上司的儿子,高中那会我爸到了提拔关键时期,蒋政爸爸从外地调来任职,他的话分量很重。”
“所以,我不得不跟蒋政一起上学、放学、去夏令营,忍受他来我家吃饭,或者我去他们家吃饭。”
“同学都以为我跟他是一对,甚至他妈妈来学校开家长会,还会叫我‘儿媳’,我觉得非常讨厌。”
“但又不能把关系弄僵。”
“毕竟,我也是受益者,从小我爸妈都没缺我什么,零花钱管够。”
林姰的语气很平静,如同不带感情地陈述别人
的事:“其实在他跟我表白之前,我也利用他了,因为有这样的流言在,就不会有别的男生烦我。”
长到二十七岁,她第一次把自己的委屈说出口,那种感觉就像把没晾干的衣服重新洗了一遍、晒在太阳下。
说完的那一刻,湿漉漉的情绪也被晒干,她的语气轻快道:“好啦,说完啦,这就是我今天为什么不开心。”
“我还以为……”裴清让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林姰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以为什么?”
“以为你是因为结婚的事情不开心。”
在她的人生里,不开心的事情可太多了,唯独“结婚”不是。
所以听裴清让这样说,她是真的非常无语:“那如果是呢?”
裴清让的语气里仍有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漠然:“你可以随时喊停,主动权在你手里。”
林姰蹙眉:“你怎么跟蒋政一样啊。你说我可以随时喊停,蒋政说让我跟你离婚。”
她直来直去惯了,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但是我也跟他说了,我不离,我气死他。”
裴清让勾着嘴角,却无半分笑意,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覆下来,遮住眼底所有情绪。
高中的时候,她总是忘记带伞。
偏偏别人忘记带伞有家长来接,她就一个人站在楼下发呆等雨停。
他却跟她完全相反,知道不会有人来接,所以书包里总是放着雨伞。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黑色书包里的一把雨伞变成了两把。
那天又是猝不及防的暴雨。
他在经过她身侧时,伞递给她:“借你。”
她仰起头问他:“你怎么办?”
他回:“我还有一把。”
她笑着说:“太好了,这下不用淋雨了。”
他们一起撑开伞走进雨里的那刻,黑色轿车缓缓开到面前。
副驾驶的蒋政推开车门下车,帮她拉开后座的车门:“林姰上车,我们一起回家。”
她拒绝,说不用麻烦。
后座的女人却说:“跟我这个未来婆婆客气什么。”
蒋政瞬间涨红脸:“妈,你别乱开玩笑!”
坐进车里的林姰把雨伞还给他:“有人来接我了,谢谢你。”
身边的人戳了戳他。
裴清让视线垂落,她的眉眼和似乎和记忆深处的人慢慢重合了。
“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了?”
裴清让低声说:“我好像做错事了。”
林姰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只是宽慰他道:“谁还没有做错事的时候呢,没关系的。”
见他眉眼严肃,她又歪着脑袋,用港剧里那句经典的对白逗他开心:“人活着,最重要的是开心啦。”
为什么她越是若无其事,他越是觉得心脏酸涩。
原来那个时候坐进车里的她,是难过的。
那个暴雨天气,他应该叫住她的。
告诉她,我有伞,我们一起走吧。
那样的话,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过。
“裴清让,我想喝酒。”
林姰说完,裴清让居高临下睨着她,表情严肃得像个家长。
“氛围这么好,不喝酒怎么行?”她迎着他的视线,不躲不避:“还是你怕我喝醉酒对你做什么?”
裴清让起身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单手叩开易拉罐,放到她的面前:“话不能乱说。”
“裴清让。”
“嗯。”
夜晚风清,鼻尖都是他身上冷冽的香气,像是冬天在森林里的木屋推开窗,迎来一整个冬天。
“你也逼着自己做过不喜欢的事情吗?”
裴清让如实相告:“没有。”
从来都没有人,能逼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酒入喉咙,全身的细胞好像都畅快,林姰眯了迷眼,觉得惬意极了。
头顶是星空,眼前是美景,身侧的男人有一双清风明月不可比拟的眼睛。
嗯,这个人还是她老公,还没亲过碰过的老公。
不知道是美貌醉人,还是酒醉人。
林姰微醺,笑着说了句:“骗人。”
“怎么骗人了?”
她往他这一侧靠了靠:“要我提醒你吗?”
林姰凑到他面前,近到她的睫毛根根分明,染了醉意的眼睛直白地看着他:“如果没有,那你怎么会跟我结婚呢?”
身边的人好久没有回应,怕是被自己戳中了心事。
可她醉醺醺的脑袋却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裴清让,还好跟我结婚的人是你。
眼皮变得很沉,心情却漂浮在云端。
半梦半醒之间,有道声音很轻,像是恋人间最亲昵的低语、落在耳边——
“没有骗人,是我自己愿意的。”
不到六点,天还没完全亮,刚刚开门营业的早点铺迎来今天第一位客人。
男人逆光,穿宽大的黑色冲锋衣,个子本来就高、肩背又特别挺拔,远远看着压迫感都很强。当他走近,才发现这人长了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老板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这家蛋烘糕也在附中门口开了几十年,一见到他便笑弯眼睛,亲切问道:“还是要玉米的对吗?”
面前这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从高中开始就在她这里买蛋烘糕,如果是自己吃,会买玉米口味,如果买给他的妹妹,就是肉松口味。
裴清让笑:“今天要红豆的。”
老太太惊讶:“这么多年终于换了?”
“没有,是买给我的……”他顿了顿,才笑着说出那两个字:“妻子。”
那笑意柔软,融了覆在脸上的冰雪,甚至惯常冰冷的声线都变得轻而缱绻。
老人家问:“你已经结婚了?”
他轻点头,嘴角难得有笑。
老人家又问:“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幸运?”
他淡声:“是我比较幸运。”
老太太帮他打包,又说:“以前有个小姑娘,放学也经常来买红豆的。”
她的记性很好,来几次的客人她就能记住人家的喜好,之所以对那个小姑娘印象深刻,一是因为她频繁光临,二是因为太过漂亮,在一群灰头土脸的高中生里一眼就能看到。
她将纸袋递给对面的男人。
男人接过纸袋,好看的眉眼倏然一弯:“我知道。”
他知道?
可她都没有说那个小姑娘叫什么、今年多大、是哪一届学生。
林姰睡前喝了酒,但不过量,只是睡得很沉。
睁开眼时并没有什么头疼的感觉,当她拉开窗帘阳光晴好,心情也像一朵晒得蓬松柔软的云。
心底不见阳光的委屈,如同衣柜里发霉的衣服,在她借着酒说出来之后,终于晒过太阳蒸干水分,心脏一片轻盈。
反正手里没有项目,她决定请假颓废一天,方茂森巴不得她天天不上班,当即审批通过。
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工作而已。
好想这样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当个废物啊。
她推开房门,不见狗狗和它温柔的主人。
可阳台上,湛湛青空之下,晾晒着他的白色短袖、她的棉质睡衣还有狗狗的衣服。
那幅画面让人心脏柔软,就好像是个真正的三口之家。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从天而降的幸运,握在手里的,都是她努力应得的。
唯独她没有付出任何努力得来的结婚搭子,让她觉得自己十分幸运。
幸运结婚对象是他。
在自己最孤立无援的时候陪自己去医院,在婚礼被人起哄接吻的时候只是很有分寸地靠近,在自己被暴雨困住的时候为她撑起一把伞,在她都忘记自己生日的时候、告诉她“因为感谢这一天你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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