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姰的鼻子却蓦地泛酸。
她齿尖咬着下嘴唇,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最后只是小声问:“为什么要帮我过生日?是因为我们假结婚,你是我名义上的丈夫吗?”
“其实我一直觉得没什么好庆祝的,如果可以选的话,”她笑了下,声音变得很轻,有了微不可查的颤音,“大概我就不来了吧。”
裴清让心无旁骛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因为感谢这一天你出生。”
林姰怔在哪里。
“林姰。”
“嗯。”
四目相对,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很高兴认识你。”
很高兴你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很高兴遇到你。
很高兴认识你。
他笑:“生日快乐。”
屋子里的灯都被关掉,只有点点烛火。
林姰庆幸这光线足够昏暗,裴清让看不见她的眼圈正在泛红。
她长到二十七岁,第一次有人这样温柔郑重地告诉她——“因为感谢这一天你出生”。
那笑意和字音都柔软,就好像对于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来说,她也是珍宝。
想要把鼻腔的酸涩压下去,却做不到,听见他问:“要许愿吗?”
大人的世界哪有不用努力、就能实现的愿望呢?
“你当我是小孩吗?”
“你不是相信有心软的神吗?”裴清让嘴角勾了勾,“说不定呢。”
对啊,说不定呢。
当她的小狗被送走的时候,她没想过它会一生被人爱护、妥帖照顾。
林姰没有生日许愿的经验,这甚至是她长到二十七岁的第一次。
她看着对面的人,眼睛一眨不眨地问:“生日愿望可以许几个?”
她不是楚楚可怜的长相,野生眉细长浓密,瞳仁比一般人的黑、也大,眼神总是冷静无畏,可现在,这双眼睛里有期待在一闪一闪,甚至还有种微不可查的小心翼翼,看得人心软也心酸。
所以我看不到的时间地点里,你都是怎样过的。
裴清让的语气不自觉放轻:“你有几个愿望就许几个。”
林姰忧心:“太贪心的话,会不会一个都实现不了?”
“没人规定生日只可以许一个愿望,如果真这样的话,”裴清让眼眸微掀,“我今年生日没有许愿,份额送你。”
他补充:“如果还不够的话,我从小到大所有的份额都可以给你。”
林姰摇头:“够了够了,我借一个就可以,用我明年的份额还你。”
她的双手握在一起,闭上眼睛,嘴角在上扬,睫毛早已湿润。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心软的神。
我想要买下外婆的老房子。
拜托那位未曾谋面的房主先生,请一定割爱卖给我。
如果可以再贪心一点点的话……
我也想要被爱。
两个愿望,根据优先级排列。
如果只可以实现一个,就实现第一个好啦。
艾米莉·狄金森的诗里写道:“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没有雨天接她的那把伞,她也可以打车回家。
如果没有风尘仆仆拎着鲜花蛋糕回来的她,她也可以当做今天不存在。
现在她已经见过太阳。
林姰睁开眼睛,吹灭所有蜡烛,对上裴清让清澈如水的目光。
以后再遇到雨天、再遇到被所有人忘记的生日,她是不是都要无可救药地想起这个人。
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在她的身边。
她该怎么办呢?
翌日林姰下班到家时,裴清让已经在准备晚饭。
她到厨房门口跟他打招呼说“我回来了了”,得到一叠洗净切好的无花果。
今天在公司跟人扯皮推诿、疲惫不堪的身体,仿佛在一瞬间落入温暖的怀抱。
裴清让回来之后,那种类似午觉醒来只剩自己的、心里发空的感觉,奇迹一般消失。
即使他在的时间里,他们也都是各忙各的——她看资料,他打游戏;她陪狗狗玩,他在厨房做晚饭;她睡得天昏地暗,他已经早起跑步回来,手里还拎着一袋买给她的点心。
是只有他有这种疗效,还是换做任何一个人陪在她身边,都可以?
林姰还没有想明白,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
本以为方茂森那边又搞什么幺蛾子,她还没接起电话就开始皱眉。
当她看清来电提示,整个人被巨大的欣喜笼罩,迫不及待按下接听:“姑妈!”
电话那边的女中音嗔怪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一惊一乍的。”
林姰窝在沙发,嘴里吃着裴清让洗好切块的无花果,惬意得不行,声音也变甜:“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是想我了吗?”
她弯着眼睛和嘴角,难得流露几分平时见不到的孩子气。
“我回国了,待一个星期,听你妈说你结婚了?真的假的?”
姑妈未免也太警惕,第一反应不是男生是谁、做什么的、家世长相如何,而是:真的假的。
林姰心虚道:“当然是真的,结婚证都领了,你要看吗?”
“结婚证又不是不能造假,”姑妈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都多,一针见血道:“你不会是被家里逼急眼了,随便找了个人结婚领证吧?”
林姰不由自主坐直身体,像上课被提问的小学生,忍不住感叹姑妈也太了解她了。
但她嘴里还在跑火车:“当然不是,我们如胶似漆非常恩爱感情好着呢!”
电话那边的姑妈笃定她不可能短时间结婚:“那行,哪天有时间,把你‘如胶似漆非常恩爱感情好着呢’的老公带出来跟我一起吃个饭,我倒是要看看什么人把我水灵灵的小白菜挖走了。”
林姰像没复习被抽查,心脏一下提到嗓子眼,偏偏还要故作镇定:“好啊,我订你最喜欢的餐厅。”
姑妈是除了外婆,林姰最喜欢的长辈。
她是爸爸最小的妹妹,早些年在做芯片开发,攒够钱就开始满世界疯跑。
不结婚不恋爱不生孩子,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却要多潇洒有多潇洒,是离经叛道的具象代表。
小时候街坊邻居嘴碎,总喜欢跟林姰说:“不要学坏,不要变成姑姑那样,没男人要。”
幼小的林姰气得脑门上要长出犄角顶人:“姑姑怎么坏了?你有男人要,你有男人打!”
被家暴还不肯离婚的邻居,不是更可怜吗?为什么还要执着于“有男人要”?
邻居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灰溜溜回家关上门,出门买烟的姑姑笑得直不起腰。
她一手夹着细细的女士香烟,一手抱起她回家,在她脑门上重重亲了一口:“我哥嫂怎么能生出你这么个宝贝?”
林姰挂断电话:“裴清让,你最近有时间吗?我姑妈想见你。”
裴清让没多问,只是应了句“好”。
林姰走到餐桌边帮忙:“你会不会认识她或者见过她?说起来我姑妈跟你是同行,叫林月。”
听到那个名字,裴清让呼吸微微一凝,不可捉摸的情绪在深黑眼底一晃而过。
他淡声:“不认识,她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林姰满脸艳羡:“不婚不育,财富自由,吃喝玩乐,环游世界。”
说起自己最崇拜的长辈,她的话不免多了些:“其实姑妈一开始也不是不婚主义,她读大学的时候有个男朋友,巨帅巨优秀,研究生那会儿男朋友公费留学出国,她就一直等他回来。”
“结果等了好几年,等来男朋友移民的消息,姑妈觉得他‘崇洋媚外’、还觉得他不爱国,不可能跟他异国恋,一气之下提了分手,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
“那个叔叔也来找过她,姑妈觉得断了就是断了,拒绝见他——其实那天晚上姑妈悄悄下楼了,但那个叔叔已经走了。”
裴清让抬眸。
“后来,那个叔叔递交辞呈准备回国,回国那天在机场被扣留、以窃取机密的罪名逮捕,除此之外还有他的学生,他证明了学生的清白,自己被关押、被监视、甚至出行还要戴着电子脚铐。”
“再得到消息,就是他抑郁症自杀。”
林姰嘴里的只言片语,在裴清让的脑海里有完整清晰的画面。
每个字音落在耳边都像锋利如刀刃,挑断他最脆弱的神经,记忆深处惨痛的现实席卷而来。
“你说,背负恩师遗愿活下去的那个人,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当她抬头,对面的裴清让却在走神。
那漆黑澄净的眼底像寒冬冰封之下的湖泊,冷而凛冽、深不见底。
好半天,他才问:“你觉得呢?”
声音也像是在冰天雪地里浸过。
“在外人看来他是幸运的,被恩师护在羽翼下,毫发无损回国。”
可是那些老师未完成的研究、未实现的心愿,也都在那一刻压在他的肩上。
大有作为,是他应该;若是没有作为,恐怕就要有人跳出来嘲讽:师门不幸,留下庸才一个。
林姰与他素未谋面,光是想想都觉得太难过了。
一个人背负着两个人的命运,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一刻轻松。
她看着裴清让的眼睛轻声说:“我觉得,他一定很辛苦吧。”
晚饭后,林姰预定姑妈最喜欢的那家江边餐厅。
本来见面是很开心的,如果姑妈没有在电话里一针见血问她、是不是随便找了个人结婚。
所以现在,除了兴奋激动,还有种要上考场接受检验的紧张感。
考试前,总要做好万全准备,这是林姰学生时代养成的习惯,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裴清让身上。
裴清让人高马大蹲在狗狗的小窝前,白色短袖不像衬衫面料挺括,完整勾勒肩背到腰的弧度,搭在腿上的手臂青筋明显、看起来很有力量感,林姰猜他说不定还有腹肌。
“裴清让。”
那道望过来的眼神一如既往漠然,可以用“你又要搞什么幺蛾子”来形容。
林姰抱着抱枕坐在沙发上,目光炯炯:“我们练习一下。”
裴清让:“练习什么?”
“我姑妈眼光非常毒,还没见面就在怀疑我们假结婚了,但我觉得可以突击一下。”
裴清让没接话,林姰继续说:“我们先从称呼开始练习吧,你想我叫你什么?小裴?清让?”
她顿了顿,有点艰难地给住最后一个选择:“还是……老、公?”
那道声音虽小,字音却咬得足够清晰。
裴清让垂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轻颤,热意从耳廓蔓延。
他起身,身高优势顿显,在灯下能透过T恤隐隐看出腰身的轮廓。
“叫我名字就行。”
“谁家新婚夫妻天天直呼对方大名的?”
林姰蹙眉,小声咕哝了句:“其实我这儿还有更过分的呢。”
裴清让:“什么。”
林姰面无表情,背书似的对着他:“还有宝宝、宝贝、亲爱的……”
她刚说完,就发现裴清让的耳朵红了——特别明显的那种红,从耳朵一路往脖颈蔓延,领口之下不会也变颜色了吧?冷白皮原来也是有缺点的,这人怎么这么纯情啊!他看起来明明是个拽哥啊。
……高冷纯情什么的,最美味了。
既然他这样容易害羞,刚才那些称呼是用不得了,林姰:“所以还是叫那个什么吧。”
“老公”这两个字,真的好难说出口,看来还是要多加练习。
她深吸一口气,看起来像是要去跟人干仗找回场子,嘴里说的却是:“老……公?”
刚才用无语眼神看着她的裴清让,脚步顿住。
林姰听见一句轻不可闻的:“……嗯?”
应该是她听错了吧。
她没有放在心上,继续练习:“老、公。”
多叫几遍应该就不会这么生硬了吧?
这次,她听见一声更加清晰的“嗯。”
林姰这下确定裴清让真的在回应自己了:“干嘛?”
她叫一声,他应一声,“嗯”的语调竟然还在跟着她变化。
声音好听的人发出这个字音,莫名让人耳热,有点太苏了,让人根本招架不住。
她捏了捏发热的耳朵:“我没叫你,我在练习。”
裴清让:“我也练习一下。”
语气里竟然有种高中做数学题的认真严谨。
见他态度松动,林姰热切地跟他讨论:“那你觉得刚才我叫得自然吗?”
他在她身侧,距离近到他身上的沐浴露味道都落在她鼻尖。
她决定实践一下练习成果,于是面对面叫了一声:“老公?”
林姰叫完,清晰看见裴清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线条冷淡凌厉,像雪山凸起的山尖,配合白皙脖颈上若隐若现的青筋,那画面让人脸热。
男生在什么情况下会喉结滚动?
没等她开口问她,裴清让已经站起身,声线不像平时清润:“已经叫得很好了,不要再叫了。”
他刚要离开客厅回房间,手腕却被捉住。
林姰是真的对他没有任何防备心,还在不依不饶:“那现在换你。”
他任由她抓住手腕,体温无障碍渗透,细长白皙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下。
“换我什么?”
林姰瞳孔清透,无辜又无畏,完全是商量合作的态度:“刚才被我叫了那么多声老公,礼尚往来,你叫声老婆我听听。”
“我还有工作要处理,你早些休息。”
林姰怎么想都觉得是自己吃了亏,嘴角不高兴地往下撇:“叫、一、声、嘛!”
轻飘飘的尾音,像是在撒娇。
裴清让薄唇轻抿,在林姰充满期待的目光里,无可奈何地开口:“叫不出口。”
林姰没好气地松开手,语气幽幽地说:“小气鬼,对着你的白月光就能叫出口了是不是?”
胸腔的憋闷不知道从何而来。
之前她总是拿他的白月光开玩笑,可是今天想到这儿,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
不想看到他这副纯情得要命还要被自己逼迫的样子。
她不再强求:“好吧,我放过你了。”
裴清让低声说“晚安”,人就进了书房。
林姰一个人坐在沙发,心里有些乱。
算了,裴清让都不在乎露出破绽,她还一个人练习什么?
最好被人发现两人是假结婚,他的沉没成本可比自己高太多了。
又忍不住想,裴清让如果真的结婚是什么样子?
这么清心寡欲的人,也会腻腻歪歪,也会低头索吻,也会意乱情迷吗?
那看起来很软很好亲的嘴唇,那道清冷好听的声线,说“老婆”两个字是不是很温柔……
不要再想了。
关她什么事。
裴清让结束工作已经是半夜,他不放心狗狗,最后来阳台看一眼。
暖色灯光晕染,林姰不知道什么时候窝在沙发上睡着,狗狗枕着她的手臂也睡得正香。
一人一狗,那画面看得人心软。
他弯下腰,轻手轻脚把狗狗抱起来。
一手抱着狗狗,一手帮她把薄被盖好。
早知道她这么容易在沙发上睡着,就买更舒服更大的了。
因为俯身的动作,两人的距离在某个瞬间倏然拉近。
他帮她盖好毯子,女孩子熟睡的脸颊已经近在咫尺。
近到她毫不设防的呼吸交织。
近到鼻尖丝丝缠绕的沐浴露香气分不清是谁身上的。
胸腔有沉重的撞击感。
林姰浑然未觉,脸往抱枕里埋,梦里蹙着眉,还在低声嘀咕:“小气鬼。”
——小气鬼,对着你的白月光就能叫出口了是不是?
——好吧,我放过你了。
裴清让的嘴角轻轻弯起一点弧度,关灯的动作很轻。
“晚安。”
月光笼着男人修长清瘦的身形,那天生散漫不羁的眉眼,此时也有种无法抑制的温柔。
“老婆。”
第二天晚上,林姰和裴清让一起赴约。
餐厅落地窗外,璀璨灯光和江边渔火交相辉映,林姰一眼就看到靠窗的女人。
身形清瘦脖颈纤长,衣着和发型都松弛随意,但在人群中目光就是会不由自主被她吸引。
“姑妈!”
白天精英模样出入写字楼的林姰,见到姑妈也难得有些孩子气,扑过去给林月一个熊抱。
林月张开手臂接住她:“以前你那背瘦得都硌手,今年身上倒是有点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