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姰笑着在她的蘑菇头脑袋上揉了一把:“嗯,去吧。”
粥粥抱着打印好的A4纸准备装订,陈万豪随手抽了一张:“好好一个985的高材生,林姰就让你做这些?大材小用了吧。”
“啧,有没有搞错,东恒?”陈万豪语气里的鄙夷毫不掩饰:“来我们团队怎么样?你想负责哪块?林姰是真走投无路了,才会考虑和这种土得掉渣的低端车合作,你跟着她干,转正遥遥无期啊……”
粥粥冷脸抽回那一页资料,“咔咔咔”装订整齐:“我乐意。”
如果陈万豪再说林姰一句不好,她就要用订书机订他的嘴了。
林姰把打印好的资料飞快过了一遍,装进托特包:“跟我去一趟东恒?”
粥粥点头,一直到出了公司才说:“姐姐,陈万豪想动咱们团队的人,刚才已经试探我了。”
一个团队,有产品、研发、测试若干,大家各司其职密切配合,牵一发而动全身。
林姰无所谓道:“让他动吧,就当是帮我清理了,想走的人留也留不住。”
她到东恒会议室时,约见的产品部负责人陈友仪已经提前等在那里。
林姰落落大方跟人握手:“陈总。”
陈友仪笑着回握:“你好,林姰。”
陈友仪圆脸,微胖、圆眼睛,说话轻声细语,看人眼睛的时候,目光真挚、甚至是笑盈盈的,给人一种非常亲切的错觉。
林姰开门见山:“陈总,来之前我看过东恒的财报,东恒想要自研智能座舱,一直加大研发投入,但这几年的营业利润远远覆盖不了研发投入。”
她把自己准备好的资料递过去。
陈友仪翻开文件夹,细细翻看:“乐游的智能座舱的确做得非常出色,如果我们的座舱系统用的是你们的,车子是我们的,那是不是相当于车子的灵魂是你们的,而我们只是你们的汽车加工厂呢?”
智能座舱操控整辆汽车,说是汽车的“大脑”、“神经系统”,也不为过。
很多车企跟科技公司合作,为的是利益最大化
,林姰没想到的是东恒如此有风骨。
陈友仪的目光在不经意间陡然锋利:“我们的确可以借用你们的名气吸引来消费者,但是到时候上市的车是乐游的还是东恒的?我们虽然是低端车,但我们只生产自己的车。”
正好这时秘书过来通知开会,陈友仪起身时对林姰说:“抱歉林小姐,我们不能和乐游合作。”
回到乐游,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林姰给粥粥点了外卖,犒劳陪自己跑了一个上午的小朋友,自己没有半点胃口。
陈万豪那边春风得意,已经在准备远景车厂的新闻发布会,笑容满面凑到她身边:“林姰,你要是实在手里没有项目,来我们团队怎么样?怎么还没有一口饭吃?”
林姰嘴角一扬:“你那儿的饭是偷来的,还是馊的,我吃不下。”
陈万豪脸色铁青地走开。
落地窗外面天色阴沉风雨欲来,乌云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
她要放弃吗?可她真的好不甘心。
好不容易熬过糟糕透顶的一天。
下班时间林姰走出公司大楼,暴雨倾盆。
她最讨厌下雨天。
她低头从包里找伞,而后发现自己没带——为了装去东恒谈合作的资料,她今天换了个大一些的托特包,伞在平时背的帆布包里。
她的驾照是回国后考的,为了攒钱买下外婆的房子一直没有买车,加上地铁通勤更加方便,今天这样的天气就只能叫车。
手机刚好提示有新消息,来自唯一一个没有屏蔽消息的微信群,群里四个人:妈妈、爸爸、她还有弟弟。
妈妈在群里艾特了她和爸爸:【今晚加班走不开,下雨你俩谁有时间去接一下小远?】
爸爸回复:【我晚上要开会。】
妈妈:【@林姰有没有时间去接一下弟弟?】
爸爸:【算了,我先去接小远把他送回家,再回单位。】
林姰无声勾了勾嘴角,面无表情点击“退出群聊”并删除聊天记录。
记忆中好像也有这样的雨天。
高三时台风登陆,学校停课,老师在家长群里下紧急通知家长来接放学。
大家的爸爸妈妈都来得很快,不断有同学经过自己身边跑向自己的父母。
她背着书包站在一楼门口等了好久。。
等到狂风忽至,等到电闪雷鸣,等到瓢泼大雨不讲道理兜头泼下。
原本还有三三两两的同学一起在等,后来天色越来越暗,只剩她一个人。
老师问她:“你没有家人来接吗?”
同学的妈妈好心走过来:“阿姨送你好不好?”
林姰不愿意给人添麻烦,因为不知道如何回馈别人的善意。
所以她撒谎了:“接我的人很快就到了,谢谢阿姨,阿姨路上小心。”
可能爸爸妈妈在开会、在处理文件、在跟领导汇报,没有拿手机所以看不到学校通知。
所以后来,她的包里一天三百六十五天都有雨伞。
白天遮阳夜晚防身,跟手机钥匙一样成为必需品。
“姐姐,你还没走。”
粥粥的声音让林姰回神,小姑娘脆生生道:“听说这雨要下一整个晚上,正好我男朋友来接我,捎你一段呀。”
林姰很感激这样的天气粥粥愿意让她搭便车,却没办法坦然接受别人的好。一旦欠下人情,就要想着怎么还,所以她宁可一点都不亏欠。
她笑了下:“我家里人马上来接我,你们早些回家,注意安全。”
听她这样说,粥粥放心了,亲昵地挽住男朋友手臂:“行,那我们先走了,姐姐明天见。”
林姰目送粥粥离开。
她已经不是台风天等爸爸妈妈接回家的高中生,可心情还是无可救药变得憋闷潮湿,她最讨厌雨天,外婆离开是在雨天,出国是在雨天,一切不好的回忆都是在雨天。
这样大的雨,叫车订单迟迟没有司机接单。
林姰收起手机,耐心排队,耳边传来车门打开又带上的声音,与她无关。
那个台风天里,她每看见一道车灯、每听到一次车门打开关闭都要抬头张望,生怕爸爸妈妈看不到自己,可最后只有失望。
十年后,垂着眼帘发呆的她,视野里出现一双黑色皮鞋。
视线寸寸往上,是笔直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裤、黑色冲锋衣、他握着雨伞的修长干净的手,以及,冲锋衣领口露出的规整的白色衬衫,和冰冷沉默但无可挑剔的一张脸。
雨下得太大了,他只是从停车的地方走到她身边,冲锋衣表面已经落了一层雨水。
林姰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因为总是在受伤,所以长了一层很厚的茧,经年累月,茧长成坚硬的防护墙,抵御了所有的伤害,也阻拦了所有情感。
可他出现的这一刻,被压下的委屈蔓延,心脏变得酸软无比。
她不敢自作多情,甚至帮他找好了理由:“你是来附近办事刚好路过我们公司吗?”
“不是。”
裴清让看着她的眼睛,语气里没有玩世不恭也没有漫不经心,很认真地告诉她:“我是来接你回家。”
心尖厚厚的茧在轻而凝定的字音里悄然融化。
头脑清醒口齿伶俐如林姰,此时此刻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她只知道如何应对伤害,不知道如何应对感动,最后也只是很小声地说:“其实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的。”
裴清让脱下身上的冲锋衣,披到她单薄的衬衫外面,散漫回应:“我刚好有车,你打我的也是一样。”
衣服披在肩上,清绝的气息铺天盖地,带着他的体温。
那场十七岁的雨里,等不到爸爸妈妈来接的林姰,把书包举过头顶准备跑进雨里。
几乎是在下一秒,她被人从身后拉住书包。
黑色雨伞撑过头顶,一瞬间风雨全部远去。
她诧然回头,猝不及防撞上少年漆黑淡漠的眼睛。
十七岁的裴清让轻声开口:“我顺路,送你回家。”
雨声滴答,让她回神,林姰仰起头。
那把十七岁的雨伞,再次为她撑过头顶,在暴风雨里无声向她倾斜。
“走吧,回家。”
走进雨里的那一刻,像又走进高三的台风天。
伞下的林姰忍不住想,裴清让也是落单的小孩吗?他这样话少又乖、成绩也好、又是男生,他的爸爸妈妈一定很爱他吧。
算起来,他去竞赛班之后,他们之间就没有任何交集,并不是能够随意聊天的关系,更何况他本就话少,抿起的嘴角冷淡又沉默,只有经过水坑或者积水处,他会低声提醒:“小心。”
也许雨伞是有什么隔绝作用,他微微压低的声音过分好听,像雨滴在耳边氤氲开来,林姰应着,呼吸变得很轻。
从学校门口到公交车站不远不近的距离,她闻得到他校服上清新的洗衣液味道,余光是他撑伞的手指,虽然青筋看起来很明显也很有力,但骨骼俊秀、细细长长,非常漂亮。
天气原因,公交车提前停运只剩最后一班,站牌下人挤人,都是学生。
车一开来,人争先恐后往上挤,林姰连吃饭高峰期的食堂都不想去,这种情况下却没有办法,不得不硬着头皮上车。一边跟前面的人保持距离,一边提防不要被身后的人碰到——没人会惯着她的洁癖和臭毛病。
车上早已没有位置,她只能抓住扶手站着,不断有人从她身后经过,蹭过她的衣服和书包,即使已经极力缩小存在感,仍无济于事。
车厢嘈杂,各种气味声音混在一起,让她想要逃离。
下个瞬间,刚才在雨伞下的闻到的清新洗衣液香气,在鼻尖拂过,身后不再有人碰到她的衣服和书包、把原本就站不稳的她挤得东倒西歪。
她从阴雨天的公交车玻璃上,看到男生在她斜后方,垂着眼,鼻梁挺秀,面无表情的脸有种事不
关己的淡漠和傲气,耳朵上挂着耳机,看都没看她一眼。
好像一切都只是巧合,巧合地站在她身后,巧合地用高大身形、为她隔出一小块相对安全的天地。
少年气息清冽,如同黏腻夏天里的一道冷空气。
公交车开到后半程,终于有了空位置。
她叫住裴清让,于是他坐到了她身侧。
她困得不行,颠簸的公交车自带催眠效果,眼前一会是小时候孤零零的自己,一会是天昏地暗的台风天气。
到最后画面一转,是高一开学那天,兵荒马乱,男生眉眼清绝,问她旁边位置是否有人。
“林姰,到站了。”
被叫到名字,她迷迷瞪瞪,怀里抱着书包,额头抵在前面的座椅,意识不清。
额头靠着的座椅,怎么会有温热的触觉,甚至不是硬的、都没有碰疼她的额头。
当她睁开眼睛,目光所及,是男生修长干净的手,搭在她的额头和前座之间,被她的额头靠着,此时手背已经泛红。
她不好意思地抿唇,抬头去看身侧的他,才发现他肩侧的校服湿了一片……
林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当她醒来,越野车已经开进地下车库。
裴清让拉开她这一侧的车门,喊她名字,声音有种放轻的柔软:“林姰,到家了。”
记忆深处穿校服的十七岁少年,已经长成英俊挺拔的男人,长身鹤立,贵气逼人。
命运真的好神奇。
给她撑伞湿掉半边肩膀的少年,已经是下雨天接她回家的……
在外面单打独斗绷紧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家门打开的这一刻松懈下来。
她不过是从租了房东的房子、变成租了裴清让的房子,可为什么会觉得这样安心、这样治愈。
客厅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花,香气有些甜,一天没有见她的狗狗亲昵地扑过来撒娇。
裴清让弯腰抱起狗狗,对她说:“先去洗澡,不要着凉。”
她的衬衫外面披着他的冲锋衣,只是长裤裤脚湿了一小块位置,林姰轻声说:“没关系,我没淋……”
话没说完,她悄然噤声。
只因目光触及裴清让身上贵得吓人的白色衬衫,面料质地都考究,右边肩膀却已经湿透,布料不再挺括,贴着肌肤,隐约可见常见锻炼的肌肉痕迹。
而她走在他的左侧。
心脏猝不及防酸软,塌陷得不成样子,那种感觉前所未有,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却如此清晰。
林姰轻声说:“你也是。”
结婚都是这样的吗?
有人陪着去医院,有人下雨天接你下班。
任凭狂风大作,头顶都有一把向你倾斜的雨伞。
怎么好像跟她见过的听过的,不是那么一样。
小时候爸爸妈妈好像总是因为谁做家务多一些发生争吵,而“合租”的这段时间里,只要裴清让在,饭菜都是他做。
一开始她觉得欠了好大的人情,应该想办法还回来,起码今天你做明天我做这样,但是裴清让做饭真的太太太好吃了。
好吃到她看着男人洗手作羹汤的高大背影,小心翼翼问了句:“等以后离婚了,我还可以来找你蹭饭吗?”
裴清让眼皮都懒得掀一下似的,语气干脆地拒绝:“不可以。”
林姰遗憾得像看到自己最喜欢的店铺倒闭:“那离婚了不就吃不到了?”
裴清让很敷衍地“嗯”了一声。
林姰抿唇,她觉得大多数时候裴清让对自己都是很无语的状态,但是再忍无可忍也会给她回应。
她不服气道:“就只有你老婆能吃吗?”
裴清让居高临下睨了她一眼:“是。”
完全没有商量余地。
林姰小声咕哝了句:“小气。”
她莫名有种直觉,裴清让这种纯爱战神,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很多年,以后肯定会对他老婆特别好,恐怕那个女孩让他断绝和异性的所有联系,他也会乖乖照做。
那她这个名义上的前妻,自然就吃不到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的迹象,夜空不时有闪电划过,如果不是裴清让去接她,很可能现在她还没打到车。
“裴清让,谢谢你去接我。”
非常郑重的语气,让裴清让手里的动作一顿。
林姰很少这样认真地说话、认真地表达感谢,感谢别人的关心和善意。
因为有些生疏,所以其实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看着他的眼睛,嘴角弯起:“高中的时候是,现在也是。”
高中的台风天,她是不是都没有说一句谢谢?
裴清让冷若霜雪的俊脸上没有什么多余表情。
林姰觉得他可能已经不记得了,毕竟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刚要提醒,却听他低声开口:“我以为你忘了。”
那字音咬得很轻,落在耳边如同蜻蜓落在水面,微不可查的委屈,像水面漾起的细小涟漪,下个瞬间就了无痕迹。
原来他记得。
搞芯片的头脑就是不简单。
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红豆浓汤飘出绵软的甜,烤到焦黄、微微鼓起的年糕浸在其中,简直和雨天不能更配。
“去洗手吧,这就开饭。”
心脏仿佛落在温暖的怀抱里,这一天的坏心情悄然消失,林姰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哪怕只是假结婚。
她的目光细细打量盛饭的人。
裴清让好像已经习惯被她直勾勾地注视,都懒得看她一眼,直接问道:“又想说什么。”
今天的读心术也稳定发挥呢。
“裴清让,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特别特别好?”林姰一直都是个很直白的人:“都好得有点超出合作伙伴范畴了。”
“不是说怕被男人骗吗。”
裴清让看向她,眼神平静,还是那副不驯又漫不经心的样子:“给你打个样,以后找男朋友比我好再考虑。”
饭后,林姰抢着收拾了碗筷,终于找到机会承担一点点家务,虽然只是把它们一起放到洗碗机。
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以前最讨厌这样的天气,心里会很空,还会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也会像个酒鬼喝到微醺直接睡觉。
可今天她吃了甜度适宜的年糕红豆汤,狗狗趴在她的身边乖巧温顺,空气里还有他刚买的鲜花香气。
林姰没有理由再当个酒鬼,甚至很有闲情逸致,打开投影仪征求裴清让意见:“看剧吗?祝余推荐我一部网剧,说成本低但口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