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还是得迁,”徐志怀道。“先迁去汉口。”
“汉口?”
“公路、铁路都支撑不了这么大的搬迁,只能走水路。汉口从各方面看,都最合适。”
老人长叹一声:“花费巨大,生死难料。”
“叫常必诚常先生的工商联合会牵头,向中央政府提交申请,要求政府协助内迁,提供资金帮扶,不行就叫他们给无息贷款。”徐志怀低声补充。“北平与沈阳不同,毕竟是曾经的国都,文化上、政治意义上……山海关一旦告破,日军不论向内还是南下,都很难阻挡,上海是必争之地。况且,这次的进攻尤为激烈……虞伯,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虹桥机场,五天前秘密入驻了一个团,驻扎的海军也已设立封锁线。”虞伯望向徐志怀,又挪开目光,注视着远处微弱的灯火。“你的预感不错。”
“我听说,余先生被日本人打电话了?”
老人微微点头。
“日用品兴许还能等,但重工业必须抓紧时间迁。”徐志怀沉吟。“决不能落入敌手。”
“那就按你说的,先联名将申请递上去。”老人又是一声漫长的叹息。“小徐,政治有许多选择。但卖国贼,我们是绝不能做的。”
“我明白。”徐志怀颔首。
搬迁倡议十四日递交,国民政府在二十八日达成共识,决议帮助民营企业内迁。第一批内迁的是钢铁、橡胶、水泥等重工业,第二批为轻工业。随后,政府表示将拨款五十六万作为迁厂补助。但这笔钱款与搬迁费用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反而令一些企业加重了对搬迁的顾虑。
部分厂主认为,日本定会顾忌英法美德四国利益,不敢动上海,一如 1932 年那次,打了几个月,也就停战了。还有一部分厂主不打算内迁,而是搬去更近的香港,或广州,希冀能倚靠英国的影响力,减少战乱影响。
报纸上的消息也是忽战忽和,一下是非战不可,一下又说可以和谈。
就在南方这般来回的商议的同时,北方的战火正熊熊燃烧。战火在曾经的天子脚下燃烧了将近一月。枪炮下,鲜血染红了斑驳的朱墙。直至二十九日晚,宛平城失守,日军占领北平。第二日一早,北京市民打开家门,换了人间,然而不到一日,战机便开到了天津市上空,一日激战后,守军弹尽粮绝,天津随之沦陷。
正式的迁移通告,直到八月十二日后才下发。
徐志怀得知后,决定先搬走大部分的精密仪器与熟练的技术工,运到汉口,余下一部分的器械与高精尖的工程师暂时留守上海,以防真的开战,通讯设施被日军空袭破坏后无人可修。
然而也不过是一夜的工夫,八月十三日,上海开战。
第二日,南市遭到空袭,陷入一片火海。火光冲天,将无数房屋焚为平地,数以万计的灾民携家带口,再度朝租界涌去。徐志怀紧急将一些高级工程师和他们的家眷迁入了公共租界,普通工人则领到了一小笔补贴。但工厂不能停工,不管是他,还是所有的工人们,都要尽可能保持生产线的运行。
这场仗也的确是徐志怀从未见过的凶猛。
某一天夜里,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徐志怀惊醒,下楼一看,城内两军交火所产生的巨大声响,竟然震碎了一楼的玻璃。
还有一次,上海是阴天,本是最不可能发生空袭的日子,徐志怀叫一个佣人去电报局,给张文景发电报,询问南京的情况。然而当天下午,天气突然转晴,全市拉响防空警报,那个佣人再没回来。
枪弹的火舌越烧越近。从闸北收缩到龙华。好在国军作战凶猛,二十一日,日军大举进攻吴淞口,两军决战十余日,国军竟将前线日军消灭殆尽。捷报一传到后方,上海市民无不欢欣鼓舞!他们想着,八一三那次,十九陆军打了一下,便不打了,还能让日本人和谈,这次可是全力抵抗,胜算大大增加。也许呢,没准的——失掉了那么多的土地与同胞,我们总要赢一次的吧!上海一定能保住的呀!
不料到九月,日军调来大批飞机与军舰,强攻吴淞炮台。十二日,军队顶不住攻势,被迫转移阵地,宝山随之沦陷,国军也进入了防御战。
也就是在这当口,徐志怀收到了交通部从南京发来的加急消息——多路电话设备受损严重,急需技术支持。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用什么来面对你,在重逢的时候 (上)
原先七个多小时的行程,这次足足开了一天一夜,才抵达下沙火车站。
徐志怀提起皮箱,戴好帽子,与同行的工程师一起下车。
他先去售票处,给自己买了一张回程车票,明天最早的一班。眼下日军已经攻破宝山,越迟回去越危险,何况上海那边还需要他坐镇指挥,因而徐志怀并不打算多留。买完,他出车站,天空半晴半阴。
出租车已经很难叫到,门口的台阶上倒是坐着几个黄包车夫,他们麻木地等待着,等客人,又或等那一声空袭警报。
徐志怀招手叫来两个车夫,一个送工程师去中央广播电台,另一个拉自己去西门子驻南京办事处一名高级雇员的家里。上海已经陷入僵持战,徐志怀对局势并不乐观,他打算与西门子合作,委派几名尖端工程师从法租界转移到南京,负责持续维护南京方面的通讯。
黄包车晃悠悠地开动了,在布满伤口的马路上左摇右拐,躲避着弹坑。
路边停着几口棺材,棺材旁,有几个孩子蹲在地上烧纸钱,烟雾弥漫。不远处,大人们穿过白雾,正在废墟中寻找尸体碎块。他们拿着铁锹,翻开木梁和瓦石,抱出亲人的头或脚,一个接一个放进木棺内。
徐志怀看着,低声询问车夫,知不知道哪里被炸了。
车夫答:“都被炸了,先生您不知道,二十二号那天,鬼子一天轰炸了六回。”
徐志怀又问他死了多少人。
黄包车夫仰了仰脑袋,以一种奇特而夸张的口吻说:“不知道,但听说中央医院那里,有一个小防空洞挤了三十几个人,炸弹扔下去,只活了四五个。那四五个人好像是躲在洞的中央,跟包子馅儿一样,外头的皮全死了,馅没事。”
徐志怀转回目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死亡令城市变得太过安静,他有些烦闷,便随口问了句:“你的车是租的还是买的。”
车夫说,“当然是租的。”接着又说。“鬼子不炸坏人,尽炸好人,我做梦都想叫炸弹把车厂子老板炸死,嘿嘿,那样这车就归我了。哎呀,这天杀的老天爷。这不长眼的老天爷!”
正说着,路旁窜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牵着一条无主的手臂。她的脸是猪肝红,衣裳是宝石蓝,红与蓝的对比是如此明显。目光顺着她的小手,望到另一条青黑色的手去,那应当是一个女人的手,无名指上勒着一圈细细的金戒指。是她的妈妈?还是姐姐?车夫停下脚步,咒骂她一声,叫她快走。小女孩听了,依旧紧紧牵着那只断臂,仓惶爬上了废墟。
不知不觉到了目的地,徐志怀掏出皮夹子付账,又加了十几块当辛苦钱。
车夫捏着钞票,满脸是笑。
他点头哈腰地说:“先生您什么时候还要坐车,我来接您。”
徐志怀摇头说不用。
车夫将钞票塞进腰间的布袋,提起车把。“好嘞,谢谢先生,祝您平安。”说着,他迈开步子远去了,宽厚的背,细小的脖子,奔跑的模样多像一头健壮的骡子。
徐志怀默然片刻后,走到那栋花园洋房前。
他正待揿铃,忽而听门内传来一阵轻柔的钢琴声。它响了一阵,突然断了,再响起,又变得断断续续。
徐志怀狐疑地摁铃,不一会儿,女佣过来开门。他跟随女佣上了二楼,并没有听到钢琴声,取而代之的是女孩的笑声。突得,房门打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女佣连忙介绍说,这位主人的女儿,叫格蕾特。
“你是爸爸的客人?”她用中文问。
徐志怀走近,脱帽向她问好。
少女推开书房的门,像公主一样,不急不缓地提起雪白的棉纱半身裙,同男人回礼。
徐志怀抬头,瞧见屋内还有一个女人,正在擦拭钢琴的盖子。应当是格蕾特的家庭教师。见她的第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头缎子般柔滑的黑发,垂到腰间。然后是黑发盖着的浅灰棉布旗袍,旗袍略大。那一瞬,徐志怀的脑海里短暂又模糊地想起了少女时期的前妻,她也有这样笔直的黑发。
一个莫名其妙的联想,徐志怀蹙眉,感觉这个念头很荒谬。离婚都已经离了四年,他为什么还要想起九年前的事。
但下一秒,那名家庭教师放下细软的棉布,微笑着转过了身。
两人的目光在窄窄的门框内相遇,不由地一错愕,同时愣在原地。紧跟着,徐志怀似是怀疑自己眼花,要仔细确认般,他上前半步,苏青瑶则微微耸肩,后退半步,紧挨着桌子。
她似乎变了许多,他想。
他好像什么也没变,她想。
她/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们同时想。
“Frau Su?”
一声呼唤,拉回了苏青瑶的思绪。
她抿唇,先一步避开徐志怀的目光。她蹲下身,同女孩招手,温柔地说:“Gretel,Sei nicht frech, komm schnell zurück zum Unterricht.”
“Verstanden,Frau Su.”女孩欢快地应。
徐志怀若无其事地带好帽子,见门缝一点点变窄。女佣关上房门,锁舌咬住门框锁槽,男人的心也随之“咔嚓”一下。因为无所适从,他将左手插在浅灰的西裤兜内,冷着脸,跟女佣朝那名德国雇员所在的房间走去。
“现在还上课?”徐志怀淡淡问。
女佣点点头,解释道:“那个女老师给小姐上课有几年了,小姐和主人都很喜欢她,就跟一家人一样。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她打算再干两个月,主人同意了,还说要再给她一笔预支款。”
“好几年?”徐志怀挑眉。
不可一世的于家居然会让少奶奶出来当家教?还是姓于那小子被于家扫地出门了?算了,随便她,无所谓,跟我没关系,她自找的。
“嗯,从三年开始吧。她一开始是兼职,周六日来。因为是金女大的学生,还是主人的朋友介绍的,所以就用了。后来才成全职。”
她果然还是去读书了……行吧,看来当家教是她上学之余的消遣……她就是这个德性,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折腾来折腾去。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非要出来当家教,就这么有责任心?她的责任心,要能分一半在婚姻上,他们都不至于——姓于的是没脑子吗?也不拦着。算了,他就是没脑子的东西,不能对他的智商有过高期待。无所谓。爱怎样怎样,又跟我没关系。
“现在这个情况,还是早点走比较好。”徐志怀似是不经意地说。“我看她挺漂亮的,没丈夫吗?家里人去哪里了?就这样一个人,感觉很不安全。”
“这我就不知道了,”女佣歉意地笑笑。
看来是被姓于的抛弃了……也正常,我早料到了,破坏人家婚姻,勾引人家妻子的男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他一看就是随便玩玩,来上海找消遣,玩玩就过去了。就她蠢得要死,上了勾。我不是告诉过她?她不听——谁叫她不听,看看,落到这个下场,自作自受。反正跟我没关系,都离婚了,谁还管得了谁,最好就当不认识。
“但应该没有,”女佣说。“她好像连家人也没有,一个女人在这里,同时做好几份活儿,蛮可怜的。”
徐志怀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
“那她……”他低声地开口,还要再问。
但女佣停住脚步,告诉他到了。
徐志怀慌忙收拾好心情,大步走进房间。他一手停在裤兜,另一只手伸向面前蓝眼睛的德国人,问候道:“Guten Tag.”
“Herr Xu, es freut mich, Sie kennenzulernen.”对方道。
而另一头,苏青瑶带着格雷特回到钢琴边,仍有些心神不定。她没想过会再遇见他,更别提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重逢。她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他们已经分开四年了,回想曾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近得像是昨天,又远得像是上辈子……或许,他们装作不认识对方,才是最好的选择。
女孩看不出老师的心思,坐在板凳上,自顾自摁着钢琴键,胡乱编着乐曲。一声一声接着一声。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回过神,带着女孩将跳跃的音符编织成乐曲。太阳逐渐扫空了阴云,天幕碧蓝如洗,灿烂的日光照到苏青瑶的脸上。这本该是令人心情舒畅的天气,但在眼下,却成为了最危险的信号。
过了会儿,格雷特感觉累了,想让苏青瑶和她一起玩娃娃。苏青瑶摸摸女孩的额头,笑着同意了。她们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婴儿装扮的素瓷玩偶,一个布老虎和一个草编的小蚂蚱。格雷特假装自己是茶话会的主人,而苏青瑶是她的女管家。
可就在格雷特分配好角色,兴致勃勃地要举办一场聚会时,街道上突然响起了尖锐的防空警报。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用什么来面对你,在重逢的时候 (下)
警报声仿佛一团浆糊,完全糊住了耳膜,令周遭的人除它之外,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苏青瑶牵住格雷特的手,看了眼钟表,指针快指向两点,随后镇定地离开书房。
宅邸的三四名佣人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热水瓶、罐头食品、手电筒和手提灯,统一放到篮子里。纱布、酒精、乙醚,在专用的医药箱内,还有浸醋绷带——用来防毒气弹。
幸运的话,这场空袭一两个钟头就会结束,如果不幸,他们得在防空洞呆到天黑。
格雷特紧张地攥住苏青瑶的手,掌心满是汗。
苏青瑶见状,干脆抱起她,轻轻吻她的脸蛋,贴着耳朵告诉她别担心,老师会保护你。说着,她搂着格雷特上楼,打算先去三楼找她的母亲和弟弟。她的弟弟托马斯还不会说话,而母亲自从生产后就很虚弱,抱不动儿子。
刚迈上楼梯,长达半分钟的警报声突然停歇,接下去将会是半分钟的停顿。这是预先警报,会重复三次,用时三分钟,一般在空袭到来前半个小时开始。苏青瑶加紧步伐,抱着格雷特来到三楼的主卧。
那位德国夫人已经起来了,可怀中的小男孩正哇哇大哭,两手推搡着母亲的脸,不肯离开自己的小床。苏青瑶放下格雷特,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女孩便扑进妈妈怀中。接着,苏青瑶与疲惫的夫人对视一眼,便去到男孩身边。她两手抱起他的腰,一咬牙,将哭闹的孩子强行抱入怀中。
第二次预警响了。
三十秒,又三十秒。
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下到二楼。
一名女佣拎着皮包急匆匆路过。
苏青瑶看到她,步伐顿了一顿,下意识问:“先生人呢?”
“啊?”
“今天来的那个客人。”苏青瑶反应过来,连忙纠正自己的措辞。她抱着哭闹的男孩,和女佣一起,一面匆匆往门口走,一面问。“他和迈耶先生出来了没?”
正在说话的当口,第三次防空预警拉响。
在刺耳的警报声中,女佣发抖般点头,指向防空洞所在的方向。苏青瑶转头望去,窗户正对街道,街道上快速闪过仓惶寻找防空洞的行人,好似受惊的麻雀,在这片白茫茫的大地各自寻找归处。男孩搂着她的脖子,仍旧在哭,泪水湿了她的肩膀。
苏青瑶脚步不停,与众人一同出了洋房,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要把房门开到最大,以免被气浪摧毁。
她看到徐志怀脱了灰色的西服,随手扔到地上,衬衣袖撸到手肘,正与迈耶先生一起在草坪上铺设德国国旗。
上一面国旗是三天前被毁的,被炸弹的气浪撕碎。现在物价飞涨,布匹越来越难买到,他们为了延长使用时间,尽可能在空袭到来前铺开旗帜。
苏青瑶从他身后绕开。徐志怀本能朝她望了一眼,只瞧见了纤瘦的背影。他抿唇,扯紧了德国国旗。
小跑到防空洞旁,见迈耶夫人与格雷特已经在女佣的搀扶下,进了防空洞。苏青瑶将托马斯也送进去,随后转身跑回草坪。
长达三分钟的预警已经结束。
等再一次响警报,就代表日机已经进入南京城上空,甚至是出现在他们头顶。
徐志怀瞥见苏青瑶的身影,低吼道:“你来干什么,快去防空洞!”
苏青瑶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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