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平时就吃这些?”他问。
苏青瑶朝他看去:“那我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开张的小饭馆,给你打包一点吃的回来?”说着便要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徐志怀连忙道。
他夹起一块腌鱼,睫毛微微颤动,应有话想说,可又偏生不说,千回百转后,最后只低低吐出两个字。“算了。”
他这样,她也没话好说。
热腾腾的阳春面,筷子一翻,就涌出一股热气。徐志怀用筷子尖挑起一点腐乳,拌到面汤里,然后就着梅干菜和几片薄薄的猪肉,一口一口地吃面。
然而细面吃到嘴里,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他从未想过她做饭的情形,没什么缘故,就是难以想象。她的那双小手,不过他半掌,雪似的,一碰就化,能拿得动菜刀,沾得了鱼血?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成了机缘巧合之下偶遇的前夫,因主人好心邀请才得以来此借住的客人。她的生活好像已经不再需要他,他所担心的一切都仿佛是自作多情。如果是那样,他也应该……当她从不存在。但,看看四周,这样的生活,未免太辛苦了……她不该、不该……
“你梅干菜哪买的?”徐志怀冷不然问。
“自己腌的,怎么了?”苏青瑶下意识夹了一筷子梅干菜,尝了尝,蛮好的,没有异味。
“你要是从哪家买的,我还想之后叫朋友寄点给我。”徐志怀道。“很长一段时间没吃了。”
“家里的厨子不是会腌?”苏青瑶反问。“他腌的可比我好多了。”
“孙师傅走了。”
“走了?”
“走了四年多,”徐志怀道,“你走了他就走了。”
苏青瑶听闻,忍不住模仿徐志怀惯常说话的口吻,调侃他:“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你要收一收自己的臭脾气,你看,现在连厨子都被你气跑了,叫你不听我的话。”
她的语调轻且软,羽毛般轻盈地在半空旋转。
徐志怀知道她在开玩笑,却也似被戳中了软处。且当是吃人嘴短的缘故,他又喝干一杯黄酒,摸了下鼻子,道:“你不要乱说。”
苏青瑶转头,撑着下巴笑起来,似是想避开他。但房间这样小,他们又坐在同一张桌上,连对方有几根睫毛都能数清楚,避不开的。
“你想吃的话,要不明天带一点走?”她面朝着墙壁,盯着上头略有些脱落的墙皮。“我这儿还有很多。”
“不了,你留着自己吃吧。”徐志怀轻声说完,又问。“现在南京的物价怎么样?应当涨了不少。”
“主要是药品、沙袋之类东西在涨……天生药房和远洋办事处遭到轰炸后,药品涨得就更厉害了。”苏青瑶转回脸,故作轻松地说。“幸运的是,有钱人都从扬子江坐船跑了,人口减了不少,少了许多竞争对手。”
“钱还够用吗?”他几乎本能地在问。
苏青瑶没点头,也没摇头。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只摸着脖子,淡淡地微笑着说:“我不打算问你借钱。”
徐志怀错愕地看向她,愣了一愣。
他没想过要她借……
“行,随你便。”说着,徐志怀拿起筷子,就着那点可怜的咸鱼与梅干菜,慢慢地吃酒。
苏青瑶则闷头吃面,没有剩,连飘着青葱的热汤也喝光了。但她吃完的时候,他还在吃,她也不好立刻收拾,便坐在原处发呆。
她手肘撑着桌面,手背靠着面颊,见暖黄的电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将棱棱角角都涂抹了出来,显得人异常严肃,不好亲近。苏青瑶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十六岁,便是被他这模样吓到了,成婚头两年也一样,时时畏惧,他有再小的不满,也会被她无限放大,拿来折磨自己。
她的世界曾经只有他——多可怕的一件事。
默默地想到这里,苏青瑶取过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
她不清楚自己现在这样,是想招待客人,还是为了在他跟前显得不那么狼狈。或许在她心里,还是有那么一处隐秘的地方,想争口气,告诉他,没有你,我也能把自己过好,你从前的那些看法全是错的,我早已不是你的孩子……但不论怎样做,她现在的生活都没法体面。
刚毕业就遇上打仗,要用钱的地方太多,能赚钱的地方少到可怜,而在这少得可怜的入账中,她还得精打细算,从日用里一点点挤钱,慢慢把那张拿来付学费的支票钱补上。
如今的她,过得连教堂里的修女都不如,更别说从前和他在一起过得富太太生活。
倘若这样想,反倒他是对,她是错了。
苏青瑶苦涩地笑一笑,起身收拾碗筷。酒壶快空,她将碗筷送到厨房,顺便添了些黄酒,鱼干和梅干菜。
转回来时,苏青瑶见他眼角微红,知道他是有了酒意。
“黄酒的酒劲在后头,你小心点,明天还要赶车。”她把重新装满的酒壶放在男人跟前,轻声提醒一句。
徐志怀仰头瞧她。灯光下,她面庞的轮廓好比月晕,清清淡淡的一痕,好像他拿食指一戳就能摁出一个浅浅的印子。
“想吃醉蟹了。”他手臂伸直,搁在桌面,忽而含混地开口,没头没尾的一句。
“少来。就算有,你也别想。你们宁波人就爱吃这种乌糟糟的臭东西,到时把我房间都弄臭了。”她轻轻地打趣。“留你吃饭,还要这要那,不满意就睡大街去吧。”
“怎么动不动就让我睡大街。”
她笑道:“你自己说要睡大街的,少赖我。”
徐志怀也笑,很舒服地呷了一口黄酒,可紧跟着,眼光又渐渐消沉下去,笑意也黯败了。
他垂头,心里想问她许多事,可没法问出口。
徐志怀这样的男人,素来以显露自己的情绪为耻,示弱可耻,讨饶可耻,无知也可耻,甚至连展露爱的渴求也值得羞耻。
何况是面对这样的一个女人。
他当然恨她,恨她背叛了自己与婚姻里的承诺——我老婆是被别的男人睡过的。可他又没法将她视为仇人,仇人需要持续的恨,可他的恨,恨了一阵后,便开始不忍心。就像现在,他看她这样生活,总忍不住想,她怎么能做饭呢,就她那双小手……当然也做不了陌生人,他们太熟悉对方,一个动作,一句对话,一个眼神,就会将他们出卖。至于朋友?别开玩笑了,没有像这样怀带着恨意的朋友。
徐志怀摸到西服的内兜,掏出一支英国纸烟,衔在嘴里,点了火。
“狠心的女人,我一个人,也很可怜的。”他呼出一口白烟,低声道,算是与她在打趣。
苏青瑶的心被他的话飞快地刺了下,陷入沉默。
如果是现在的她,一定能做出比当初更好、更体面、更能保全所有人的选择。
可没有人能越过从前,径直来到现在。
她绕到另一侧,取来文稿,坐回到床上,靠着桌子,接着翻译法文小说。徐志怀喝完酒,见她低头专心翻译,便端着剩下的碗筷,摸黑去了厨房。回来时,她仍在工作,他便从书桌上取来一本《翡冷翠的一夜》,叫她坐到椅子上,自己转去坐床。
不知过去多久,她停笔,到了就寝的时候。
苏青瑶去木箱里抱出一床替换的被褥和一卷凉席,给他打地铺用。屋子小,他要睡,也只能睡在她床边。铺好,她拿着衣服去外面洗漱,换了身白棉布的睡衣与睡裤。回到屋里,她问徐志怀困不困。徐志怀在她出去洗漱的时候,从床上下来,坐到椅子上,仍在看她买的书。
他抬头,说等下再睡。苏青瑶便点上蜡烛,放在他跟前,继而熄了电灯,自己先坐上床,梳着瀑布似的长发。
一下两下的沙沙声,忽而在屋外响起,不出几秒,便陡然急促起来。
“你听,”苏青瑶侧耳,脸上慢慢地展露出笑颜,落在他眼中,就是女孩那样稚嫩的笑容,柔软无比。“下雨了。”
“要是能下到明天,就不会来空袭了。”她放下木梳,补充。
徐志怀也合上书,说:“是啊,希望能下到明天。”
窗外,雨声一阵紧似一阵地洒落,哗哗地清洗着沾满尘屑的屋顶。
他们面对坐着,望向彼此。
暗哑的烛火,肌肤是浓厚的蜂蜜色,他的手放在她写作的桌上,垂下来,很瘦削,无名指上仍留有一圈斑驳的痕迹,那里曾经戴着一枚银白的戒指。
而她是那样洁白,哪怕是在红黄交错闪动的烛焰旁,面庞依旧如同透亮的碧玺。豆大的火随呼吸摇摆,照着她眼睛,眼珠清凉,如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泪。
他们之间的婚姻——或许能称之为婚姻的东西,早已毁灭,那爱呢?被责任、义务、不甘和怨恨,无数错误与尖细伤害所掩盖的——独属于人的情感。
在这固执的沉默中,他终于开口:“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第一百二十五章 爱的箴言 (下)
苏青瑶垂下脸,用手指代替木梳,自上而下,轻抚着落到床板的乌发,一下又一下。
“还行,不好不坏。”她回答,脸仍低着,眼睛却朝上瞥。“你呢?”
“也差不多。”徐志怀说着,不由咳嗽一声,吹动了手边的烛火,险些将它扑灭,也叫屋内短暂地一暗,如同失明。“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苏青瑶听闻,冷不然想到很久之前谭碧寄信来,提到过徐志怀要再婚的事,具体那位小姐姓甚名谁,她不记得,但那时他们似乎爱得很热烈,一度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因回忆起这件事,苏青瑶手指止不住绕着发丝,忽而有种冲动,促使她想从他嘴里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再婚了,还是一个人?
但理性很快就将这个念头压了下来。是,或不是,就算问出来了,又能怎样?不过是给自己徒增烦恼。若是,那她欠他一句“恭喜恭喜”,若不是……她做了那种事,他也绝不会原谅她。而她也不可能死乞白赖央求着,非要回到他身边。
手指梳到发尾,落在木板床。
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开口:“生意怎么样,还好做吗?”
“转行了。”徐志怀说。“现在在做通讯,但大差不差,都是开工厂做产品,再想法子卖出去。”
“你转了四年的行,可算转完了。”苏青瑶轻声叹息。“不过现在上海打仗,你的厂子怎么办,还是跟一二八一样,先停工?”
“不,迁了。”
“迁去哪里?”
“汉口。”话音方落,徐志怀顿了一顿,又对苏青瑶说。“你也应当去汉口,南京太危险。”
苏青瑶抿唇。
她不是不想走,是没钱走。
“再等等吧。”苏青瑶道。“如今开战几月,中央政府却还没搬迁,应当是下定了决心要抗战,打算死守上海。一二八的时候,也到处传要沦陷,但最后也只是虚惊一场。”
徐志怀觉得她的话在理,毕竟张文景人还在南京,便道:“行,那你自己看着办,要实在不行,那就……”
话未说完,屋外打起雷鸣,深蓝色的天幕潇潇地下起微白的雨。雷雨声之大,呆在屋内也好似能被淋湿。徐志怀的话音被这一掐,就断在那里,随雨水流去。他靠着书桌,翘起腿,往怀里去摸第二支烟。
“对了,小阿七,”此番换为苏青瑶开口,续上断裂的话音。“她还在你那边做活吗?”
“还在,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换佣人,能用就一直用。”徐志怀垂眸,点起烟。“你要是有空,可以回上海看看她。”
“好,”苏青瑶微微笑着点头,“等停战了,我就回上海。”
徐志怀也笑一下。
他换作左手夹烟,手肘撑在桌面,朝桌上摆着的相片看去,不经意地问:“这是你同学?”
“嗯,室友。”苏青瑶说。“讲起来,我记得你从交大毕业的时候,也拍过几张这样的合照。你,沈先生,张先生,还有一个很英俊的男生。”
“多少年前的事。”徐志怀低声道。“你就跟沈从之见了一面,居然还能记得他。”
“见了两回。结婚的时候,他们两个单独坐一桌,作为你的朋友。其余桌则是你的生意伙伴,所以记得很清楚。”苏青瑶说。“还有就是他来上海找你那次……沈先生看起来是个很好的朋友,当年他来找你,你训他训的太过火。”
“过火?我就差把事情给他全做了,是他自己不争气。”徐志怀讲这话时,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气恼。“他一个南洋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从在交通部当工程师,沦落到回四川当教书先生,这不就是步步走下坡路。哪句话说错了。我分明是对的。”
“你总这样。”苏青瑶放轻了嗓音,半是无奈,半是叹息。“沈先生来找你,大概是想从老朋友那儿得到一些支持与安慰,毕竟,他可能只有你这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了……沈先生何尝不知道你的那些话是对的,但他不是你,志怀,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理性,那么有魄力,可以永远的对下去。”
徐志怀听闻,手指抖了一抖。
他看向她的毕业照,想起张文景的话,脑海内又闪过许多从前的事,最终,他长舒一口气,随手点走烟灰。
“不,我也不总是对的。”徐志怀说着,将香烟叼在唇间,如同舌尖缀着一朵鲜红的花,同时,他灵活地又拿出一根,示意她。“抽烟吗?”
“好。”
苏青瑶的语调才扬上去,他就起身走过来。兴许是屋子太狭窄,只两步,他的身形便近得几乎要推倒她。他移到床畔,挨着床边坐,将那只香烟递到她面前。怎会这样近?她连抬手去接的余地都没有。
潇潇暗雨打着瓦片,风从缝隙吹入,烛火摇曳,扰乱了他们对坐的身影,心神也随之摇动。
苏青瑶垂眸,右手撑着床板,睫毛颤抖着,启唇,含住他递来的细烟。徐志怀放下手,要去拿打火机,而她直起脖子,靠近了,用自己唇间的香烟贴上他的。
烟草相贴,细微的灼烧声。徐志怀顿时后颈一麻,怕自己身子不稳,将含着的香烟晃走,手臂不自禁地绕过去,撑在她腰后的床板,继而用力吸气。烟头刹那间变得猩红,点燃了她的那支,然后呼气,烟雾弥漫在两人间。
苏青瑶因为缺钱,四年不曾抽烟,他惯常抽的牌子又比她喜欢的薄荷烟劲儿大,眼下猛地去抽,有些醉烟。她连忙抬起右手,夹住香烟,上身朝后仰去。他以为她要跌倒,连忙去扶,隔着一层柔软的棉布,抬住了后腰。
明明是被扶住,却似被狠狠拧了下,疼且麻。苏青瑶不由耸肩,右手夹着香烟滑落,搭在床的边沿。
这下,挡在两人之间的手也消失无踪,猩红的火点正对着她,火钳子一样要往她心口戳。曾经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海潮般一层一层地涌上来,马上就要淹没她。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她爱过,也深深怨恨过,有愧疚,也有不满,既想看他认错,又想求得他的原谅……两种力量在她体内挣扎。
但现在不是犯糊涂的时候。
就算,就算!他们真的还是……那之后呢?他难道会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完全放下她从前做过的事?难道她会欢天喜地地收拾铺盖,辞了工作,跟他回上海,躲到租界,当一对爱侣?不会的,都不会……
不犯错就不知道错,知道是错就不会去犯,这是个难解的悖论。
况且她离开,是为求得一个答案。现在那条路她还没走到头,至多走了一半,还没到回去的时候。
徐志怀也紧绷了。
他咽了咽嗓子,掌心上移,抚过腰肢,贴在她的后心。她变得比他记忆里的还要清瘦,从前的她就已经够瘦了,他一条胳膊就能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亲。
徐志怀左手夹住烟,弯腰,低伏着身子,靠近她,快要吻上。
“呛到了?”他嗓音沙哑地问。
温热的吐息扑在她的眉眼,苏青瑶抬眸,瞧他一眼,又落下去。
“太久没抽了,有点晕。”她嗓音本就轻柔,所以听起来还算平稳。
“好吧,我的错,”徐志怀懒懒地笑一下,哄着她似的,轻拍了两下后背。
苏青瑶莫名觉得痒,脖颈垂得更低,鬓边的长发落到前头,几缕乌发搔着他的脸。
那一瞬,徐志怀有一种冲动,想问她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回上海。
有了这个念头,徐志怀的脑海里立刻铺陈出许多理由与计划:她一个年轻女人,异常瘦弱,身体也不好,像现在这样独自呆在南京,太危险。还不如回上海,彼此有个照应。哪怕是回她父亲家,也比现在好。虽说老师因为当年的事,觉得失了脸面,说要断绝父女关系,但毕竟是亲生女儿,现在又在打仗,叫她继母开解开解,不会有太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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