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我,提到参军、打仗,总是很自豪。说些以身报国的大话,讲什么,赶走敌人,夺回东北,返回家乡……呵。”于锦铭点火,淡红的嘴唇上下一动,吐出一口烟雾。“但打仗……就是在杀人。空军只是不太见血,但炸弹扔下去,所杀的人,不比架起机关枪扫射所杀死的人,要更多吗?”
“锦铭,你的想法很危险。”
“不,哥,你没懂我意思。”于锦铭夹住香烟,左手放在桌面,食指轻轻敲击着。“服从命令是军人的使命,我也很赞同这点,既然参了军,我就会遵照上级的指令,战斗到最后一刻。但我也同样想说,西北的将士,包括我在内,都已经快到极限了。日本人扶持的伪军进攻绥远,中央军奔赴战场,东北军作壁上观,谁又能受得了。”
于锦城咬牙,正想要反驳,却听北风中传来一句似有若无的沙哑歌声,“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他后背一冷,寒毛直竖,耳朵靠在玻璃窗上,屏息去听。的确,是有人在唱歌,唱着九一八与流亡。
于锦城手脚冰冷,忙问:“怎么回事?”
于锦铭没吭声,只给了他一个复杂的眼神。
于锦城会意,神色复杂地扶住窗框。“离这么近?”
“嗯。”于锦铭应了声,又笑道。“前日队长还和我说,这是攻心战,对面知道东北军驻扎在附近,便计划用这法子,将我们的军心搅乱。”
大风将一支沙哑的歌谣撕裂成无数碎片,与雪、与沙,一同袭来,锤击着门窗。“砰砰砰、砰砰砰!”风起来了,火盆噼里啪啦地烧。
于锦城觉出了胆寒,失神地站立在窗前。
见兄长沉默,于锦铭弹了弹香烟,继而鼓起腮帮子,孩子气地吹走烟灰。
他仰面,黯败地笑道:“项羽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我们现在,也是四面楚歌啊。”
于锦城转回头,望向弟弟,不言。
他们在于锦铭所处的空军宿舍短暂停留了一日,第二日一早,坐飞机返回西安。于锦城叫下属送穆淑云回上海,自己则住在临潼的办公处。他想着弟弟的那一番话,心中总是不安,这般惴惴然到了九号的中午,忽听屋外一阵嘈杂。于锦城起身,拨开窗帘,瞧见窗外有一群穿着棉衣的学生们,举着纸旗,浩浩荡荡地走来。
于锦城眉头一紧,连忙披上一件大衣,下楼问卫兵发生了什么事。卫兵答,今天是北平学生南下请愿的周年纪念,学生们要到政府游行。
北平学生南下请愿?于锦城想起来了,是 1931 年的冬天,北京、上海各校的学生组织起来,跑到南京政府前,要求抗日。学生们砸了外交部,打伤蔡元培,军警也奉命开枪,意外杀了胡适的学生。
五年了,竟然五年了。
他突然加快了心跳,匆忙换上皮鞋,从后门悄悄出去,再绕到前门。如同被巨浪吞噬,他走到街上,顷刻间被吞入了游行队伍中,被推着往华清池去。路上,不知是哪位学生往他手里塞了一幅标语,待到于锦城回过神,低头一看,只见上头以浓墨写:“一致抗日”。
突然,街上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一辆车停在了游行队伍前,车上下来两个人,于锦城认出了那两个人,分别是司令员和王军长。他们应当是在劝学生们回去,于锦城很努力去听,但周遭的抗议声太大,只零零散散地听到张司令在说:“同学们稍安勿躁,先回去,去了华清池,军警要开枪的。我国仇家恨集于一身,是愿意抗日的。相信我,我三天之内,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而同学们说。
“大家不要信他们的谎话!他们把东北送给了日本人! 他们要当亡国奴,但我们不当!我们誓死不做亡国奴!”
话音方落,又是好一阵的喧嚣。于锦城推开学生们,奋力挤出拥挤的人潮,想赶紧回去,给弟弟发一份加急电报。正要转身回去,又听背后传来排山倒海般的歌声。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
流浪!流浪!整日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
歌声越飘越远,于锦城仓皇逃窜般,回了住处。
关门的刹那,他竟潸然泪下。
当天下午,于锦城发出一份加急电报,给于锦铭。而于锦铭似是早已预料,读完电报,淡然投入火盆。
身旁的小桌上,是他那封始终没能写完的信。
信上涂涂改改,只留了一句话——
常君,战争要开始了。
因是在早春起社,便取名随柳社,取傍花随柳之意。
随柳诗社起先由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的黄季刚教授帮忙指导。黄教授是章氏门下大弟子,在声韵学与训诂学上有很高造诣。然而一年不到,黄教授不幸病逝,便换了胡小石先生来当指导教授。
自从有了诗社,苏青瑶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到大三,课程越发满了。她便辞去图书馆的职位,专职当家教。新雇主是刚从北京搬来的德国人,西门子公司的雇员,家中有一个六岁的女儿与刚出生的儿子,分别叫格蕾特和托马斯。
苏青瑶负责教格蕾特中文,课间带她跳舞、弹钢琴和做游戏。两人起初以英文交流,后来苏青瑶自学了几句日常用语,两人又开始一半英文、一半德文地交流,偶尔蹦出几句中文。
不必上课与骑自行车去授课的日子,苏青瑶便待在诗社里作诗撰稿。
诗社是东南角的一处平房,外头种了几丛翠竹,每逢春夏之交的雨季,沙沙的雨声串联成线,雨帘倒映着竹林,映入眼帘,一片干净的绿,衬得小小的庭院恍如传说中仙人居住的碧城,好似一切凡尘的困扰都远离了她,叫她得以躲避在此,写“此君无俗念,新月到天明”这类轻灵飘逸的诗句。
这般忙碌着,一年光阴转瞬即逝。等大四开学,苏青瑶要准备毕业论文和去杂志社实习,便在第七学期,某个落叶纷纷的秋日,告别了诗社活动。临走前,她去到竹林,用毛笔在碧绿的竹子上写下“翠竹长含雾,寒藤袅袅霜。愿君依玉树,千岁有馀芳”,作为告别。
整个大四最重要、也是最令人头疼的一件事,便是论文。
苏青瑶的论文方向是南朝诗歌与道教,导师是准备写汉魏诗歌研究的陈教授。想用半个多学年,写一本如何出彩论文,绝不可能,苏青瑶也只是尽可能地写。金女大、金陵大学与国立中央大学的图书馆都跑遍了,借来的参考书堆得比上半身还要高,其中一些着急还的,得挑灯抄写。反正是半懂不懂,囫囵吞枣地看完、抄完了,才虚飘飘地开始做论文。
写了两个月,完成了,苏青瑶硬着头皮进办公室,心惊胆战地将稿件递给导师。
大抵是她确实下了苦功夫,过几天一稿送回来,陈教授的批语颇为温和,叫苏青瑶高悬的心稍稍放下。紧跟着是修改、抄写第二稿,然后是三稿。
抄到第三稿,送过去时,陈教授突然问苏青瑶有没有考研究生的打算。
如果她打算考,他推荐她去清华,刘叔雅教授在那儿研究庄子,跟着他把道家文化梳理清楚,再研究魏晋南北朝文学,定定心心的,一辈子就专注做这一门学问。缺点是北平太远,气候也不好,沙尘一刮,昏天黑地。
或是去国立武汉大学,武汉要近一些,徐天闵教授专攻诗学,跟着他学习,也能有所进步。当然上海也有许多好学校,就是学费贵了些。
但不论怎样,如果对做学问感兴趣,还是推荐她去考个研究生,再到国外游学两年,回来后进大学当教授,不敢说有多富贵,但也能用学问谋得衣食住行。
苏青瑶很心动,但转念想到那张快要被自己花光的支票,又不免打起退堂鼓。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于锦铭提早存下了一笔钱,是她的幸运,贺常君将这笔钱转交给谭碧,也是她的幸运,最后谭碧又爽快地将这笔钱转交给她,更是幸运。能靠着如此多的万幸,安安稳稳读完大学四年,已是奇迹中的奇迹,至于研究生……唉!苏青瑶心烦意乱地想着,打算先工作一段时间,有了积蓄,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又过一个春天,临近六月中旬,该结束的论文都已结束,到毕业的时候。
学生们统一穿着雪白的细棉布旗袍,短袖的,露出同样雪白的胳膊。衣襟上别着各色的小花,再在旗袍外套一件学士服。长发的女同学都盘了起来,短发的也拿卡子别好,方便戴学士帽。学校请了摄影师,先在草坪上跟校长与各系的教授一起拍大合照,拍完了,学生们再分别合影。
同寝室的四人自然要合照留念。
贾兰珠知道苏青瑶生活拮据,便大手一挥,包了她拍照的费用,当作这四年来,陪她过话剧台本的回礼。拍完,不知怎的,陶曼莎哇哇大哭,见她哭了,曹雅云也抽出手帕,暗自垂泪。苏青瑶和贾兰珠一人搂着一个,连连劝慰,到最后四个人发誓,分开后一定常常给对方写信,才勉强止住啜泣声。
陶曼莎与贾兰珠约好毕业后要去北平玩两个月,所以最先搬出寝室。曹雅云等到金陵大学的男友也拍完毕业照,才与他一同离开。她的男友不怎么说话,笑起来颇为腼腆,似乎很爱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友。
而苏青瑶在七月到来之前,在南京租下了一间地段不错的房子,正式离开学校。
搬入新家的第一天,正好是七月七日。
她忙活了大半日,将屋子收拾干净后,出门,难得奢侈地去面包房买了一块拿破仑蛋糕回来。
半个手掌大的拿破仑蛋糕,士多啤梨对半切,撒上糖霜,铺在顶层的酥皮上。七八层的酥皮之间,是满满的奶油和芝士酱。
苏青瑶拿着勺子,从边角一点点地切。
她一面很珍惜地吃着,一面拧开钢笔,给谭碧写信。
亲爱的碧: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我竟已从金女大毕业。回想离开上海的那天,仿佛还在昨日,一转眼便是四年过去。
我今早雇来一个车夫,将最后一批东西搬上车,彻底搬离宿舍。交还钥匙时,我又遇到了华女士,就是我们一起去学校报到那天,在门口遇到的美国教授。她知道我毕业了,便搂住我,吻了我的面颊,说“愿上帝保佑我”。多巧啊,进学校遇到的第一个教授是她,离开时,遇到的还是她,这或许就是命运。
给各个编辑部投去的简历暂时还没有回信。但你别太担心,稿费和家教的费用已足够我的日常开销,只是如果能尽快再找到一份本职工作,作为支撑,日后才能存的下来钱,考虑更多的事。
说心里话,待在金女大,还有种做梦似的感觉,现如今离开了校园,才切实地感觉到新生活要开始了……今后会越来越好的,阿碧,我相信。
爱你的瑶
写完,也吃完了蛋糕。
苏青瑶放下笔,打水洗脸。
刚迈入七月,蝉鸣声隐隐约约地起来了。苏青瑶站在门边,仰头,目光穿过槐树摇动的枝叶,望着蓝黑色的天。没有月亮的夜晚,几粒黯淡的星辰在天空闪烁,云彩时不时飘过,遮蔽了仅有的光源。七月的夜晚,一眨眼是亮,再一眨眼便暗,明明灭灭,无端令人心生恐惧。
远远的风刮起她灰蓝色的布衫,云层聚集,天完全黑了,瞧不清人影与树影。
苏青瑶倒了水盆,回屋睡下。
那是极其漫长的一个夜晚,漫长到八年才得以结束。而此刻的苏青瑶,浑然不知未来,她只是在飘忽不定的乱梦中,似乎听到了一声来自北方的枪响。
第一百二十章 迁徙
到后半夜,突然刮起大风,漫天薄云被扫空,只剩一弯冰冷的镰刀似的月,高悬在乌蓝的天幕。这股大风接连吹了几日,灌入口中,涌入肺腑,吹得人失魂丧魄。而当风好容易止息的那一日,夜空依旧乌蓝,残缺的月照着漆黑的别墅,漆黑中,响起了不绝的电话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
小阿七恍惚间听到了电话铃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眼,望向床上均匀呼吸的吴妈。她手里拿着蒲扇,盖在肚皮上,睡得正香。正疑心那串电话铃声是自己的幻想,小阿七又听见了那串铃声。这下确认了不是梦,可谁又会在半夜打电话来?
想着,她拎起一盏煤油灯,趿拉着布鞋,往客厅去。
还没到,电话铃声戛然而止。小阿七不由加快步伐走过去。客厅没开灯,她举高煤油灯,隐约瞧见电话边,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黑影上,又点缀着指甲盖大的火星。小阿七吓一跳,连连退了几步后,才认出是先生。
徐志怀嘴里含着香烟,将听筒从右手递到左手,继而夹住香烟,随手点去烟灰。
“好,没问题……今晚?方便的,都过来吧。没事……是得商量。”他低沉地应着,抬一下手,示意小阿七去开灯。
“啪嗒”一声,钨丝灯泡亮起来,这下能看清了。
男人应当也是被吵醒,只套一件深蓝色英国产的真丝丝绒睡袍,便急匆匆地下来。睡袍松垮地套在身上,凌乱的几何暗纹一直垂到脚背淡青色的血管,腰间系一根长带子,同样耷拉着。
“是,我知道北平战局不顺,越是现在这种情况,越是要团结一致……”他说着,皱起眉,又将香烟含在唇间,右手将额前的碎发捋到后头。“没事,您先过来,虞伯和刘叔都要过来。大家在一起,也好商量事。”
“行,行……”他连连应着,挂断电话。
烟头快烧到手指,徐志怀走到茶几,将香烟扔进玻璃烟灰缸。
好几日了,自从战事起来,烟灰缸就没干净过。
烟灰缸边放着两盒烟,徐志怀从其中一盒里又摸出一根香烟,点燃了,坐到沙发上继续抽。
“去泡一壶茶,准备些点心,有客人要来。”他道。“一壶可能不够,多泡几壶,再拿几盒香烟出来,放茶几上。”
“这么晚?”小阿七道。“要把吴妈妈叫起来吗?”
“你一个够了,”徐志怀道。“大晚上的,别搞出太大动静。”
小阿七缩缩脖子,遵命去了。
少顷,别墅外一阵汽车喇叭的乱响。徐志怀换了一身能见客的衣裳,将来客招呼进来。来的全是上海有头有脸的实业家,他们同徐志怀点头示意,进到客厅,彼此短暂的几句寒暄后,商谈的话音便被一种既紧凑又压抑的氛围笼罩。
小阿七放下青瓷茶壶,正压在今日份的《申报》上。时事最头条那一栏,以加粗加黑的字体写:日军在华北挑衅。正文为:本月八日晨一时,驻扎丰台的日军,借口在卢沟桥演习时,失落日兵一名,要求入宛平县城搜查……
“我还是那句话——北平要是守不住,下一个就是上海。”不知是谁先开了口。“这跟 32 年那次一模一样,日军打完东北,接着不就是上海?战端一开,我们在座的厂子都守不住。你再硬,硬的过大炮?”
“站着说话不腰疼。”另一人道。“你个肥皂厂,说迁就迁了。我锻钢厂,千百来号人,几千吨的机械,说迁就迁?怎么迁?往哪儿迁!少跟我谈 32 年,32 年,日本人的战机在我头上飞,子弹在外面打,我都没怕,工厂都是照样开工。”
“糊涂!你才是最该走的。什么肥皂、牙刷,都是轻的,等日军打过来,第一个就占了你的锻钢厂!”
“行了行了,北平都还没沦陷,你们慌什么?又不是第一天打仗。着急忙慌搬了,结果后面又不打了,不成了个傻子?要我说,再等等,静观其变——假如日军真打到上海,我们到时候再组织人手搬迁,也不迟。”
“别开玩笑了。全中国的厂子,都在沪、苏、杭三地。上海几千多家工厂,万一落入日本人手中,迟早会变成子弹打穿你的脑袋,打死你的妻儿。现在不急,什么时候急?”
你来我往,客厅已太过嘈杂。
徐志怀默默抽了两支烟,端起茶几上凉了的龙井茶,一口气喝干。
他起身,走出厅堂,去到阳台。虞伯正在那儿,拄着拐杖,遥望着头顶的树枝。焦躁的蝉鸣声中,连绵的青黑色枝叶震颤着,恰如乌鸦张开羽翼。徐志怀低头,俯身冲老者行了个礼,将屋内的情况简单转述给了他。老人听完,默默不言语。
树叶沙沙作响。
无言良久,他开口:“霜月,你拿个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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