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男生小说女生小说纯爱耽美

当前位置:趣书网 > 女生小说 > 全文免费阅读

窃情(木鬼衣)


苏青瑶正指导陶曼莎绣花,忽得,听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头望去,见到一个穿衬衫打领带的男人下楼,是陶曼莎的哥哥。
苏青瑶在学校里见过他几次,都是来给妹妹送东西,并且他每次来,都会买一些饼干、糖果,送给室友们,请她们多包容妹妹的坏脾气。
男人也看到了她们。
他快步下来,笑着向两人打招呼,询问她们怎么不出去玩。陶曼莎先是埋怨了几句学堂的教师,接着看看兄长,又看看身边的苏青瑶,突然留下一句“等下回来”,便飞似的跑上了楼。
苏青瑶目送她的背影,哭笑不得。
她接过被丢在沙发上的皱巴巴的绣帕,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帮陶曼莎继续绣银杏叶。一粗一细的两根绣花针,粗的别在帕子上,细的捏在手上。白皙的手指,淡粉的指甲盖,压在雪白的帕子上,又一点点绣出金灿灿的叶子。
那位陶先生站在楼梯口,看着苏青瑶。他从没见过美丽成这样的女人,仿佛淡而白的秋月,悬挂在薄雾之中。男人冷不然被打动了。他坐到苏青瑶身边一个单独的小沙发,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苏青瑶礼貌地与男人闲谈,不知不觉,叶子快要绣完。她起身,同男人道别,去楼上找陶曼莎。从那之后,陶曼莎的哥哥再来学校看望她,送给苏青瑶的糖果,总会比旁人的包装精美些。
很快,第三学期结束。曹雅云与男友一同回老家,贾兰珠随母亲出国度假。苏青瑶要给孩子补课,选择留校,打算临近过年,孩子的课程结束,再去上海与谭碧团聚。陶曼莎的家就在南京,两人因此常常见面,有时也会遇到她的兄长。
有一次,苏青瑶在陶曼莎家里吃饭,吃到一半,正巧遇上落雪。陶曼莎提议留宿一晚,苏青瑶没有带换洗的衣物,便婉拒了。吃完饭,雪已停,苏青瑶预备回学校。同在餐桌上的陶先生担心她一个人回去不安全,说要开车送她回去。苏青瑶再度拒绝。于是陶先生改了说辞。他拿出一把伞,说天太黑,起码护送她到车站。对方盛情难却,她怕自己再拒绝,显得不近人情,便勉强答应了。
微雪过后,地面尤为湿滑,路灯照耀下,渐融雪水反射出浅黄色的冷光,苏青瑶裹紧红棕色的围巾,与男人相隔半步,在伞下慢慢地走。快到车站,苏青瑶想让他送到这里就停,他却拿出两人份的硬币,应当是真想送她到校门口。
两人站在站台。
苏青瑶将围巾拉得更上,盖住口鼻和耳朵,扎紧。
她看向身旁的男人,高个子,穿着考究的黑色羊绒大衣,衬衫、领带与皮鞋,戴着呢帽,灯光下,皮肤有着近乎蜜糖般的色泽……忽而有一种强烈的恍惚。
男人察觉到她的目光,问:“怎么了?”
苏青瑶晃了晃脑袋,说:“陶先生,我看你好像有话想说。”
男人抿一下唇,移开了目光,微微笑起来。
“我在想能否追求你。”他轻声道。“可又怕说出来,会破坏你与曼莎之间的友谊。”

苏青瑶听闻,不由垂眸望向地面。
斑驳的雪融化成一滩有一摊破碎的水,彻骨的冷,凌乱闪烁的水光中,又似乎能看出她苍白的面容。
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低声说:“陶先生,我结过婚。”
男人一愣,干笑道:“令尊是有给你定了结婚对象吗?现在是二十世纪了,父辈的婚约是可以取消的,你不必太担心。”
“不,我十六岁结婚,二十一岁离婚。”苏青瑶一面淡淡地陈述着,一面斜着眼睛,偷偷观察起男人的神态。“并且,不是他休了我,而是我背叛了他。我犯下了通奸罪……如果您有追求我的想法,我想,我应当把这件事提前告诉您。”
男人刹那间沉默了,神情微妙而有趣。
苏青瑶淡淡笑了,笑容藏在围巾下,难以描述的神态,有几分唏嘘,但并非遗憾。其一,她对眼前的男人从没有非分之想。其二,她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她不是处女,离过婚,并且是因为犯下通奸罪。鲜少有男人能同时接受这三点,尤其是第三点,这是逃不过的事实。
公共汽车来了,陶先生默默送她上车,随后离开。
苏青瑶回到宿舍,脱掉围巾,倒头便睡。
一夜无梦。
翌日醒来,她打开门窗,目之所及,满是雪白,一丁点的脏污也没有,连树杈上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麻雀的啼叫,也干净异常。看来趁她不注意,金陵城又偷偷下过了一场雪。苏青瑶洗漱过后,换上最厚实的衣服,出门散步。
她走在金女大的校园,漫无目的地赏雪,兜兜绕绕,不曾想竟碰见了吴校长。吴校长穿着简朴的棉衣,戴一个圆框眼镜,长发偏分,梳在脑后,挽成一个工整的发髻。苏青瑶见了她,立刻敬畏地站到路旁,微微俯身道:“校长好。”
吴校长笑着对她点点头。“苏同学,这么早起来锻炼身体?”
苏青瑶没料到校长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又是惊,又是羞,一时低下了头,没说话。
“陈斠玄与我提过你,夸你古体诗写得不错。”吴校长和蔼地说。“现在的学生,肯在古体诗上用工的不多了。我记得你是在图书馆勤工俭学?要是有兴趣,你可以在那里张贴公告,组织一个词社,或是多写一些诗词,发到报刊上。”
“我知道了,谢谢校长。”苏青瑶的面颊浮上一层红晕。
“好,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要是家里有困难,也和我说。”
提到问题,苏青瑶心弦一颤,倾诉的欲望漫上的咽喉。她道:“校长,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很难描述,但始终在心头挥之不去,不知道您是否有空为我解答。”
女人点头。
“我出身在一个旧式家庭。父亲先在祖父母的指挥下,迎娶母亲,生了我,之后又为迎娶恋人,想与母亲离婚。母亲受不了打击,投井自杀。而父亲为开始新生活,带着我搬去上海。过两年,他与新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全新的孩子,一个男孩。”苏青瑶缓慢地说。“父亲对我并不差,他教我识字、诵读经典,把我送到学费昂贵的启明女学。但他并不喜爱我,至少不像喜爱他的儿子那样,发自内心地爱我。而我的继母也同样疏远我,兴许是负罪感吧,她似是畏惧我的存在。”
“我喜欢在启明女学的生活,就像喜欢呆在金女大。可能是因为,这两个地方是真正接纳我的。在学校,我不是一个被故意忽视的女儿,无法得到丈夫肯定的妻子,没有姓名的太太,而是一个会被老师夸奖的好学生,能获得许多存在感。”
说着,身旁传来一阵沙沙的细响,原是几只停在枯枝上的伯劳鸟展翅而去,轻盈的积雪随着枝丫震颤,从树上滑落,纷纷扬扬地洒落在花坛乌绿色的宽阔叶片。
苏青瑶不由侧目,望了一眼,随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但越是学习,我越能感觉到,我所经受的一切,不是某个人的错误,也不是我离开了,就能当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一如当下的中国,不是组织几次游行,打了一场胜仗,便能解决的。”
“老师,我不是一个领导者,比起上街发表演说,我更喜欢在阁楼里做学问。也不是一个独身主义者,相反,我喜欢孩子,渴望一个真正的家庭。在那个家庭里,妻子和丈夫在乎对方的思想,彼此关爱,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也没有谁统治着谁,他们全凭自己的意愿结合,主动地、自愿地牺牲一部分自我,去完成一种崇高的、发自人格的爱。人与人之间的爱。那样的婚姻,才能称之为婚姻。而当他们不再愿意继续时,社会也容许他们自由地离开,回归一个独立的人……可中国太难改变了,它已经流过许多鲜血,未来恐怕要流更多的血,而人在社会面前,又是那样渺小和脆弱。”
“所以有时候,我会冷不然感到恐惧,从而怀疑自己的决定。”苏青瑶环住胳膊。“如果我的想法,我所苦苦追求的一切,都是错的,该怎么办?”
“你说你是启明女学毕业的?”
苏青瑶颔首。
女人笑了,说:“巧了,我也是启明女学毕业的,这样说起来,我还是你的老学姐。”
她一面说,一面将苏青瑶拉得近些。
北风微微吹拂,风与雪扑到脸上,融化成水,如同在面颊贴满了透明的水晶碎片。
“我与姐姐少时为读书,以吞金自杀相威胁。父亲怕了,才同意把我们送进学堂。”她说。“所以每年开学,我看到许多父母送女儿来金女大,想到你们不必闹自杀,便能有书读,心里便是说不出的安慰。遥想民国八年,我作为金女大的首届学生毕业,加上我,全校只有五名学生。再看现在,有十个系科,近百民学生。”
“自我成为金女大的校长,教育便成了我践行一生的事业。你们就像我的孩子。我希望你们能努力成为具有强健体质与优美举止的女性。一个优秀的人,自然会是一名好妻子、好母亲。但更重要的,你是一个社会的人,要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来帮助他人。”
“你不需要证明什么,改变什么,去做诗吧,多写文章,与陈教授一起研究汉魏六朝诗歌。做自己喜爱的事,结交朋友,同时帮助他人,存在的价值便在其中。这就是金女大校训的含义。厚生——人生的目的不光是为了自己活着。”
说罢,女人温柔地拍了拍苏青瑶被冻红的脸蛋。
“不早了,去食堂吃饭吧。”
不知不觉,太阳推开稠密的云霞,升到了头顶。
寒假过得极快,转眼又到了开学的时候。贾兰珠从纽约旅游回来,给她们一人带了一支蜜丝佛陀口红。曹雅云则是拖了一袋果蔗来,说是奶奶非叫她带上,分给室友吃。陶先生应是没将苏青瑶的往事跟妹妹说,陶曼莎对苏青瑶一如往常,还抱怨她不来找自己玩,让她整个寒假都很无聊。苏青瑶则在图书馆开放后,贴出一份公告,邀请志同道合者组建词社。
同年,即民国二十四年,她以碧瑶作笔名,开始尝试给《女声》、《妇女生活》杂志撰稿。

吹得门窗砰砰响。
于锦铭折起写到一半的信,拧上墨水盖,手朝马裤的深兜摸去,正打算抽根烟,提提神,便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走到门边,掌心握住把手,肩膀靠在门板,侧身拉开一道缝。
“锦铭,你家里人来了。”原是小队长。
“马上。”于锦铭点一下头,合门。
他套一件深灰的军服外套,穿好马靴,戴上皮手套,顶着风走出宿舍,去到接待来客和召开会议的平房。刚迈进大门,面前突然扑来一个娇小的人影。于锦铭本能去接,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她。少女也紧紧搂住于锦铭的脖子,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身上。
“锦铭哥!”她贴在他耳边喊。
少女的嗓音清脆响亮,于锦铭耳根一麻,连忙放下她。
他皱眉,望着眼前身穿洋装大衣的少女,仔细瞧了一会儿,忽而伸手捧住她的脸蛋,笑道:“穆淑云,你怎么来了?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
“啊呀,我是跟于锦城一起来的!你快松开。”穆淑云佯装被硬邦邦的手套扎痛了脸蛋,挥舞着胳膊挣开他。她转身往回走了几步,继而招招手,示意于锦铭跟上。
少女在羊绒大衣下穿了件洋裙,裙摆蓬松,走起路,一颠一颠。
于锦铭跟在她身后,进到会客室。于锦城正拄着文明杖,在屋内踱步。见到兄长,于锦铭低头笑了下。他先给穆淑云拉开座位,她坐下了,才绕到于锦城的右手边落座,嘴上不忘调侃一句:“政务秘书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男人摆了摆手,也坐。
“你怎么有空?”于锦铭问。“还从上海把淑云给带来了。”
“有事来西安,顺便过来看看你。”于锦城解释。“淑云去年毕业,回了南京,听到我要来看你,也吵着闹着要来。”
于锦铭望向穆淑云。“从中西女塾毕业了?准备考哪所大学,还是出国?”
穆淑云趴在桌子上,摇摇头:“没想好。”
“现如今,英法德都已经是过去式。”于锦铭道。“你要是打算留学,就去美国。”
于锦城却插话道:“读书的事暂且放一放,我来找你,是有别的事。”说罢,他递给穆淑云一个眼神,示意她先出去。
门扉轻轻一声响,屋内只剩兄弟二人。
暂时的寂静。
“怎么不装蒸汽锅炉,”于锦城蹙眉,打怀中摸出烟匣子。“不冷吗?”
“还好,军区宿舍都这样。”于锦铭边说,边摘下手套,起身去点火盆。“我也不怕冷。”
“父亲很想你。”
于锦铭用打火机点燃盖在火盆上的麻杆,凑到唇边吹几下,火星飘散,面庞霎时一红。
“他身体怎么样,还好吗?”他问。
“就那样。”于锦城缓慢地吸着烟。“日常生活都没事儿,上前线指挥是难了。父亲戎马半生,想是心里那关过不去,脾气一年比一年坏,常冲三妈和你嫂子发脾气。”
“辛苦你们了。”
“一家人,应当的。”于锦城点头。
话音落下,屋内再度陷入沉寂。
窗外北风呼啸,沙尘与朔雪满天飞,纠缠在一处,混杂成黯淡的灰白。一阵阵横着刮过去,难分彼此。
“你话少了许多,”短暂的两两无言后,于锦城再度开口。“倒显得我啰嗦了。”
于锦铭笑一笑,引燃煤炭。“那时太不懂事。”
“我这次来,有两件事。一个是想谈谈你的婚事。”于锦城伸长胳膊,点走烟灰。“你今年也二十四岁了,升了少校,穆家跟咱们是世交,淑云你也从小就认识……”
于锦铭打断他:“我不想谈这事儿。”
“为什么?因为那个女人?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
“四年。”于锦铭又一次打断兄长。“从民国二十一年到民国二十五年,整整四年。算上我在上海呆的那一年,五年。”
“四年过去,她或许早已改嫁。”于锦城道。
“那样不是很好吗?”于锦铭语调微扬。“她找到了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所以你是在跟我犟什么?”
“哥,从看着她被带上警车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奢求能和她重逢。但我很清楚,我还爱她,这跟她有没有改嫁,爱不爱我,都没关系。我不能怀着爱她的心,去娶任何一个女人。这样的婚姻,对淑云来说,公平吗?”说着,于锦铭轻微地摇摇头,继而弯腰拿起钳子,翻动炭火。
火光倒映在褐色的瞳仁,猩红的碎屑四处飞散。
于锦城叹息,熄了烟。“我还以为你已经成熟了。”
“如果那样才算是成熟,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成熟了。”于锦铭道。
“算了,我也没想着你能答应。”于锦城道。“我打算过继一个孩子来,将来我要是死了,由你来照顾他,照顾梁秋,照顾这个家。”
“行。”于锦铭点头,坐回到男人身侧。
风的声音逐渐消减,震动的门窗随之安分下来,听着炭火哔剥作响,两人的脸上都添上了几分暖色。
“还有一件事,跟西北局势有关。”谈到这儿,于锦城压低了声音,警惕地扫视一圈。“委员长十月底,来过一次西安。刚下飞机,他就当着司令的面,将曾扩情骂了一顿。曾扩情这个政训处处长,说白了,就是安插在西北的眼线,用来盯着我们东北军和西北军。委员长这一骂,着实让我拿不准态度。等到了晚上,司令向委员长提出共同抗日,委员长又将他训斥一顿。现在十二月,我们又来西安——锦铭,你是军方的人,又在晋陕区待了这么些年,你实话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司令这是要做什么?”
于锦铭听完,淡淡问:“司令的机要秘书,你认识吗?”
“听过,记得姓苗,”于锦城道,“他不是因为公开反对委员长,畏罪潜逃了?”
于锦铭扬眉,伸出食指,朝窗户指了下。“机库里有一架飞机,将他送到了华北。”
“荒唐!”于锦城猛然起身,可下一秒,又深深弯腰,伏在弟弟耳边,咬牙切齿地骂。“你们在政治上怎会如此无知。”
“哥,我从小到大都很崇拜你,也赞同你对政治的看法。”于锦铭垂眸,轻笑着问兄长借来一根香烟,含在唇间。“但你不在前线,不明白东北军上下的想法。”
“司令要真打算那么做,才是要彻底毁掉东北军。”于锦城说着,拄着文明杖走到窗边。风仍在刮,他透过斑驳的玻璃窗,往外望,近处是茫茫荒漠,远处是一片灰白。

首页推荐热门排行随便看看 阅读历史

同类新增文章

相似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