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锦铭甩开贺常君的手,气喘吁吁地盯着徐志怀。
徐志怀望了眼苏青瑶,一言不发,又转回来,冷着脸,用手指把散乱的短发重新抓到脑后。
“徐老板,今儿弄成现在这样,很难看。与其闹下去,咱们倒不如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当这事没发生过,翻篇吧。再说,瑶瑶刚才吓得不轻,脸色很难看。她身子弱,你是知道的。天色不早了,你先带她回家,好生歇着,不要闹出病来。”谭碧继续说。“我向您发誓,但凡做过一星半点有害你夫妻感情的事,我谭碧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要嫌咒不够毒,那我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徐志怀眉目挟着冷意,沉默片刻,突然抄过身侧小桌上的茶杯,将杯中冷水一股脑泼在于锦铭脸上。
于锦铭目眦尽裂,手臂却贺常君被死死锢住,动弹不得。
徐志怀走上前,面颊微低,以仅有他俩能听见的声调,同于锦铭低语。“小少爷,你管我老婆叫老婆,我俩什么关系?呵。要点脸。”
说罢,他脱下西装外套,给苏青瑶披上。
“别怕,已经没事了,”他极轻地说,“回家吧。”
苏青瑶听了,不由扬起脸,望向他。
男人没有表情,浅棕色的唇自然下垂,眼角的弧度也微微下坠。为了与她说话,背佝偻着,吐气抚过她的睫毛。身上的高档衬衫被扯开了领口,皱了,没了西服遮盖,可以看见右臂的袖箍那儿堆积了一块牙白的面料,在客厅的吊灯下,泛着润泽的冷光。
“回家吧,”徐志怀重复,握住她的胳膊。
苏青瑶几近梦游般被他带下楼。
车停在马路牙子边,眼前的沥青路乌油油的,如同一片沼泽,脚踩上去,软的叫人后脊发毛。她被男人牵着坐上车,徐志怀与司机简单交代几句,便没再说话。两人一路沉默,直至车停。
徐志怀打开车门。
苏青瑶没动,坐在原处。
徐志怀食指敲了几下车门,又俯身钻进来,透过后视镜,给前排的司机递眼神,叫他先离开。
苏青瑶慌忙朝另一侧挪,整个人瑟缩了下。
徐志怀不说话,握住她右脚的脚踝,提到轿车皮座。
他解开高跟鞋的金属扣,淡粉色的脓水沿脚后跟的细纹流下来,苏青瑶这才发现高跟鞋把自己的脚给磨破了。
“明天还要和谭碧出去玩吗?”徐志怀忽然开口。“不去了吧,脚都磨破了。”
男人的掌心贴在脚底板,拇指的指腹沿着侧边的弧度,抚上她脚的小趾,顺势压低。小趾适才挤在鞋内,微微发红,脚底板也发红,唯独脚窝那一块儿,异常的白。苏青瑶噎了口气,如同捏成一团的白帕。
他的拇指拨过末趾,继而调转方向,叫食指与中指插入末端两个脚趾的缝隙,扣住,腕骨抵在脚窝。掌心严丝合缝地贴在脚心,滚烫,像有炭火在不停炙烤心脏。苏青瑶启唇,深深吸气。她觉得自己要被这火灼烧得缺氧,虚飘飘的,提不起劲。
“别这样。”苏青瑶开口。“志怀,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直说,说什么?”他抬眸,冷森森的。“问你是不是爱上他了?还是问你有没有和他偷情。”
苏青瑶脸一白。
她垂眸,指尖小心翼翼地伸到他的手背,触了触,呢喃道:“没有,都没有。”
徐志怀不语,嵌入趾缝的两根手指脱出来,中指沿着脚底的弧线下滑,停在脚心,挠了两下。
苏青瑶脚趾蜷缩,肩膀也缩着,试探性地问:“你生气了吗?”
“瑶,我不会对你生气。你还小,很多事不懂,像于锦铭那类纨绔,常年在社交场混,很会玩女人,所以你会被骗,我也、我也……”徐志怀顿了下,皱起眉,突然转了话头。“但我不想你骗我,青瑶,你应该清楚,我最讨厌别人把我当傻子,尤其是你。”
苏青瑶张张嘴,舌头像打了结,发不出声。
徐志怀叹息,整只手握住她莹白的右足,放在手心轻柔地揉捏几下。苏青瑶咬唇,不由提一提苍绿色的旗袍。徐志怀见了,挨过去,亲吻她的眉心。
他的吻总有些曲折,还喜爱从眼角眉梢开始,碎碎的、散散的,如同吻膝下承欢的小女儿。也是,中国人的古典爱情总有些乱伦的情愫。接着,慢慢的,薄唇移到她俏丽的鼻尖,手腕上移,恰如一条粗壮的蛇钻进茂密的丛林,拇指划过小腿,停在腿窝。
苏青瑶猛然吸气。
她睁大了眼,望着眼前的男人,有些糊涂了。
他分明是知道了吧,苏青瑶想,可他为什么还能这样冷静?是不在乎吗?
徐志怀吻过鼻尖,停了下来。
车里的空间太狭窄,再低就低不下去了。
他抬起她的脸。
苏青瑶的睫毛在他手心扑闪,眼神直直望着他,呼出胸口淤积的一口浊气。
“志怀,我们进去吧,”她说。
徐志怀没吭声。
两人在车内无声地对峙了好一会儿,然后是徐志怀先松开手,顶开车门出去了。苏青瑶松了口气,又躲了十来分钟,才进屋。
徐志怀上楼去书房了,苏青瑶就在客厅坐下。
小阿七瞧出这两位主人在闹别扭,抿着唇,给苏青瑶泡了一杯绿茶。
茶叶放太多,浮萍似的,苏青瑶吹开,沿着粉彩瓷的茶碗边沿慢慢啜饮。氤氲的水汽扩散,扑倒苍绿的旗袍领上,绿得近乎潮湿。
“太太,昨天邮差过来送新一期的稿子,我给你放书房了。”小阿七扶着茶几,坐在地板上。“先生跟您说过没?”
“他说这个干什么?”苏青瑶反问。
“哎?我还以为先生是怕您耽误杂志社的活计,才把您叫回来的。”小阿七托腮。
“不会,就这么点事情……”苏青瑶下意识回复。“他忙着呢。”
“先生赚那么多钱,肯定会很忙呀。”小阿七道。“吴妈告诉我,她从前在老夫人那里做工,空闲时做绣鞋,一个人能养全家。后来大肚子,她洗碗,洗到孩子掉出来,也不碍事。她还说,她家的死鬼只会抽大烟,儿子也是,抽大烟。这样比,先生真是很好很好的男人。”
“所以你以后想嫁先生那样的男人吗?”苏青瑶问。
小阿七脸红,挠了挠脖子:“我没有太太漂亮。”
“漂亮不是最重要的。”
“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小阿七问。“发财吗?”
苏青瑶一愣。
她垂眸,望着茶碗里起伏的叶子,也不由地在心里问自己,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叫她的父母来回答,那一定是她的家庭,但这种说法,她现在一点儿也不相信了。
倘若是她的丈夫,那答案应该是责任,可她不是自愿承担这份责任的,甚至在签订契约时,她都没到搞懂责任这两个字,究竟代表什么的年纪。
要是换成她的情人,大概会说一个人的自由,不过,对这种观点,她总觉得太空、太远、太理想化,所以仍抱有怀疑。
她想了又想,隐约觉得答案就在嘴边,可一下子形容不出来。
于是苏青瑶勉强露出微笑,头微微歪着,同小阿七说:“大概是吧。有钱真的很重要,我祝小阿七早日发财。”
很快,日头西沉,不知不觉到了夜里。期间吴妈去书房送了一回餐。小阿七也来问她吃不吃饭,苏青瑶说不饿,拿一块三明治就行。
待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实在没办法继续在楼下干坐。
苏青瑶上楼,换好睡衣,走到卧房门口,踌躇许久,才鼓足勇气,推开一道门缝。
她透过罅隙,看见自己的丈夫戴着金丝框眼镜,在床头看报。珐琅灯旁,蜜糖色的面庞,好像伦勃朗油画中的人。他看到半途,忽而折起报纸,去拿烟。
用打火机点火时,眼镜从鼻梁滑落,男人叼着烟,抽出一只手扶了下眼镜。烟雾打唇齿间喷出来,他的五官有一瞬的模糊。
苏青瑶不知该不该进,右脚的足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踢着门板。突然,应是走神,她力气使大了,不小心撞到门板,发出相当响的一声“砰”。
徐志怀抬眸望去,见她瘦伶伶的一绺,贴在门边,要进不进,如同怕水的小猫儿。
他似是被这种稚气软化了,便掀开被窝,叫她钻进来。
上了床,苏青瑶半张脸埋进被褥。
一阵漫长的死寂过后,她忽然开口:“志怀。”
“嗯?”
“你那么聪明,谁敢把你当傻子呢?”她冷不丁说。
徐志怀的心猛然一疼。
那一瞬,他险些要质问她——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背着我,跟野男人搅在一起?可话还没到嘴边,他就自觉地咽了回去。
而她已经翻过身,背对着他,佯装沉睡。
徐志怀熄灯,也躺下,但没睡。
不知过去多久,他手肘撑着床垫坐起,没拧床头的珐琅灯,手一伸,摸到床头的打火机。
他摁下,火苗“啪”得一声窜出来,在眼前摇曳。
徐志怀面对火焰沉思片刻,侧过身,掌心护着火苗,递到枕边,照亮了沉睡的妻子。
雪月梅花三白夜
酒灯人面一红时
他无故在心里轻声念出这句,指尖抚过她如云的长发,悉心拿火钳烫过的发丝,缠缠绕绕,一下勾住了他的手。
并非隆冬,更无积雪,可她的确白皙得如同空明的雪夜,红幽幽的一簇火光映着她的脸蛋,照出稀薄的绯色。
他全然不知自己该如何对待眼前的这个女人。
离婚吗?
这年头离婚对女人名声很不好,她还小,离婚了,她能去哪儿?谁照顾她,谁给她买新旗袍和新皮草,谁每晚带拿破仑蛋糕?她是很需要花钱的呀。
难道放跟那个姓于的小子走?
不,不可能。他决不容许这种事发生。要是她跟那个姓于的去了南京,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他也想不通她究竟看上他哪点,自己又有哪点比他差。
她难道不觉得姓于那家伙脑子不太好使,愚蠢到惹人发笑的地步吗?
这样一个他完全瞧不起的人,竟然意图抢走他的妻子,这分明是一种羞辱。
徐志怀越想越焦躁,头一回感觉自己的思绪如此纷乱。他松开拇指,火光骤然熄灭,眼前恍惚仍有猩红色的残影。
“小乖,”徐志怀俯身,面庞偎在她阴凉的鬓发,柔声叹息。“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有徐志怀在,南市自然没能去成。
苏青瑶只得待在家里,校对编辑部寄来的书稿。随稿件一起寄来的还有她的薪水,足足四十块,说多不多,买两件短大衣就能花光,说少不少,能换到两千只鸡蛋。苏青瑶将支票偷偷放到荷包,又踩着绘有芙蓉花的高凳,扶着橱柜,打开柜子上储藏冬衣的皮箱,将荷包塞进大衣。
时隔五年,再次收到薪资,她感觉非常奇妙,以至于每次路过那个房间,都不自觉地要望一眼房门。
临近入秋,上海突然变得极其闷热。
这天,苏青瑶寄出校对完成的稿件,在躺椅小憩。湘妃竹的折扇展开,盖在脸上遮光,素白的纸面,画一枝桃花,散散落落地开着。扇面题两行小字: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
广播电台正在放越剧,收音机是徐志怀厂里出产的,里头的越剧演员,他也捧过好几名,二者打包成套卖,销路甚好。
唱完了选段,插进一串广告,接着开始放唱片。唱歌的是明月歌舞团新捧的歌手,叫周璇。苏青瑶迷迷糊糊地听着,半梦不醒,恍如随风乘上一叶扁舟。
就在这时,她眼前忽得一亮,应是有人揭开了盖在她脸上的桃花扇。
那人分明就在她身边,却不说话。苏青瑶有些醒了,但没睁眼,继续装睡。
对方顿了顿,伸手拨开黏在她面颊的碎发。指纹顺着细细的毛流,没入发髻。指腹有一层茧,还有些凉,是无名指的婚戒。收音机里周璇的小细嗓哼着:“鲜血筑抵抗城墙,历过万世百千风浪,雪霜下人自强,同寻中国新方向。”
苏青瑶知道是徐志怀。
他刚参加完国货展览大会的开幕式回来。
战后为抵制日货,国货商人想了不少法子,其中就有这个国货展览会,为了吸引市民,还特意在开幕式举行了个游艺大会,叫来易方朔表演滑稽戏。
苏青瑶碍着前几日发生的事,不想跟他在外头扮恩爱。徐志怀倒也没为难她。
“怎么不回房间睡?”他沉声问。“小心着凉。”
苏青瑶翻身背对他,仍闭着眼。“太闷了。”
“回来的时候,恰巧路过书局。”
说着,耳边传来拆油纸的动静。
他拿着书,胳膊从背后绕到她眼前,搂住她。
苏青瑶睁眼,是新出版的《三闲集》。
“我听书局讲,月末大概要发金粉世家,”徐志怀接着说。“你要看吗?”
苏青瑶接过书,轻声回复:“我到时候自己买吧。”
“《文学月报》的稿子寄出去没?”他又问。
“寄了。”苏青瑶坐起,顺手将书放在身侧。“你怎么有闲心关心这个?早先还一口一个没必要。”
“是没必要,累得要死,又挣不了多少钱。”徐志怀看着她。“但你要是开心,找点事做也挺好。我也就嘴上说说。”
苏青瑶隐约察觉出他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
“闷死了。”她嘀咕,站起来去开窗。
窗户对着花园,一低头,便看见成片的苍绿。矮墙爬满藤葛,令地上的绿意蔓延到墙头。亚细亚火油公司投资的别墅,西洋气十足,真难想象中国人会做这样直白的布局。
苏青瑶两条胳膊支在窗边。热风迎面吹来,像一头扎进面糊,又潮又黏,直叫人喘不上气。
背后传来脚步声。
徐志怀拧上无线电,啪嗒一声,屋内什么声也没了。他放轻脚步,缓缓走近,然后弯下腰,从身后松松地拥住她。他似乎从没像现在这样低俯过,一直到残留胡渣的下巴蹭到了她的脖颈。苏青瑶浑身一麻,玫瑰色的旗袍绸子绷得紧紧的。
“好热。”苏青瑶话音微颤。
“嗯,要刮台风了。”他道。
徐志怀说的不假。
没过两天,电力局在报纸上刊登了停电通知,街道也张贴了布告。
到台风登陆的那一日,傍晚的云层恰如火烧平原。别墅的门窗悉数锁死,一些地方甚至钉上了加固的模板。室内闷到极点,仿佛一口不透气的棺材。吴妈胳肢窝夹着蒲扇,给佣人挨个发蜡烛,发完,又叫上几个女佣到二楼布置烛台。
很快,火烧云褪去,黑云压城,狂风挟带暴雨袭来。苏青瑶借着卧房蜡烛的微光,划亮火柴,又点燃一根蜡烛的烛芯。窗缝“咝咝”地叫。
点燃烛台,她拿起来,预备去书房找徐志怀。走廊漆黑一片,她擎着蜡烛,随雷雨声从这头浮到那头。突然,窗外雷光乍现,惨白的天刀劈开黑幕,将走廊短暂地点亮。暴雨倒映地板,一如汹涌的海水倒灌。
她走到书房前,敲敲门,里面的男人说了声“进来”。
苏青瑶推门而入。
屋内竟然没点蜡烛,男人溺在暴雨带来的黑暗中,相当松弛地坐在沙发上,把玩着她先前用来遮光的桃花扇。桌面摆了一个玻璃杯,酒还剩一些,架在烟灰缸上的雪茄抽了半根,灰烬间隐有赤色的火星闪烁。
苏青瑶关上门,同他说:“还以为你在办公。”
“没,”徐志怀轻笑,转头望向窗外。
到处是黑色,也不晓得他在看什么。
苏青瑶单膝跪在茶几旁,放下鎏金的烛台,紫棠色的旗袍飘忽忽起落。她穿的旗袍要比寻常女子的更长,开叉也低,绲边从小腿肚岔开,露出内里绀青色的丝绸衬裤,衬裤也长到脚背。
烛火同时照亮了他们两个。
“喝酒了?”苏青瑶将酒杯挪远,免得着火。
徐志怀笑了下,放下扇子。“就一点点。”
他上身前倾,望着苏青瑶,手背贴在她的面颊。
“瑶,再过一个多月,我们就在一起五年了,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徐志怀声音低沉。“真的不打算去广州吗?还是说,对那里不感兴趣。要么乘渡轮去香港,我也很久没去看在香港买的别墅了,也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样子。”
苏青瑶静静听完,眼帘低垂。
“志怀,我每次一想到我们在一起五年,我都要狠狠吓一跳,心想,怎么就五年了呢。”烛火的影子来回舔舐着她的面庞,柳眉杏眼、桃腮雪肌,恰如一尊大理石像,雕的是西方的薄纱少女,似幻似真。“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五年?”
“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要珍惜。”徐志怀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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