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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木鬼衣)


边说,她边偷偷给了贺常君一个眼神。
贺常君会意,连忙起身把于锦铭拉到自己这边。
于锦铭低头看了看麻将桌,笑着问:“谭姐,牌打得怎么样?赢了输了?”
“别提了,他们几个狠着呢,也不让让我。”谭碧跺跺脚,有意卖娇。“也就贺医生比较笨,能欺负欺负。”
“那咱们来一局?”于锦铭说着,坐到贺常君的位置。“我帮你教训他们。”
他话对谭碧说,可抬眼,目光分明对上了徐志怀。
“哎呦,四少好意心领了。下次吧,下次我找个公馆,专门给大伙儿组个局。”谭碧言笑晏晏,实则心里骂了八遍于锦铭你个兔崽子,真就铁打的骨头,不怕被人家老公揍呗。
“难得遇见,打一局再走也不碍事。”徐志怀冷不丁开口。“谢先生,您呢?”
“行,”那位搞金融的男人摊手,“徐老板既然发话了,我小谢肯定要给这个面子。”
话音刚落,谭碧一把挽住苏青瑶的胳膊,将从徐志怀身侧拽过来。“你们要这么讲,我可就耍赖了。来来来,阿瑶,你坐我边上,替我多看两眼他几个的牌。”
说着,谭碧把新搬来的椅子拖到自己座位边,护着苏青瑶坐下。
这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苏青瑶两条胳膊簇着前胸,垂下眼滑坐到椅子上,盯着榉木的麻将桌。
她瞧见几双手伸到桌面洗牌,打太极似的来回搓,声音如同上了年岁的铜钟,闷闷地压在手心。紧跟着,几人各自拾起牌,在跟前立起一道道围墙,隔着矮墙,笑着同彼此讲话。
“谢先生哪里人,”于锦铭问。
“淮安的。”谢弘祖停下理牌的手,侧头看向他。“小地方,于少不一定听过。”
“淮安人……怎么想到来上海搞金融?”贺常君立在于锦铭身后,忽道。
“这话说得,这年头,谁不想来上海闯一闯。”男人轻笑着挪走眼神,落回牌上。“倒是贺医生,你一个日本东京大学的毕业生,怎么没去南京给政要当私人医生,反倒来上海开诊所了?”
贺常君瞥了谢弘祖一眼。
他从没对这人提过自己的学历。
“之前在上海有熟人。”贺常君简略答。
“调查科的特派员,是吧。”谢弘祖说。“我记得叫杨、杨……忘了。反正他前年被抓进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政府的事,我这种赤脚医生哪会知道。”贺常君道。“您未免高看我了。”
“普通医生可进不了谭小姐的房间。全上海谁不知道,咱们沪上苏小小,是得千金换一笑的?”男人言语微有亵慢。“我早就想见见你。”
谭碧听了,面上要笑不笑。
“到朋友家做客而已,”贺常君淡淡道。“谢先生没朋友吗?”
不等谢弘祖回话,谭碧拾一张二万,在桌面重重一磕,抛了出去。
她娇笑道:“常君,你杵着做什么,去拿张板凳来。”
贺常君转头望了眼谭碧,见她眼睛笑成两弯月牙儿,神态透出些难以描述的复杂。他短促地应一声,低着脸走去客房。
徐志怀抬眼,冷着脸扫视一圈,倏忽笑了一下。竹制的麻雀牌太精巧,落在男人手里,多少显得局促,
“谭小姐这儿还挺热闹。”徐志怀边说,边推倒牌队里的一三五万。“吃。”
于锦铭抢白。“谭姐家里有活人气,自然比住大别墅热闹。我就不喜欢那种买了个大别墅,上三层下两层,瞧着挺阔绰。实际上,男主人从不打理,只管指使妻子料理家务,这样的家,我觉得跟住旅店没什么差别,顶没意思的。”
徐志怀正眼也不瞧他一下,目光直直落在苏青瑶身上。
“于小少爷蛮活泼的。”他嗓音低沉,却有种夫妻间特有的狎昵。“难怪你们一有局,就喜欢叫他。看来是在人堆里厮混惯了。”
“啊?这个——”苏青瑶对上他探究的眼神,脑袋像刚粉刷完的新墙,空空如也。倒不是怕,就是,就是想找个地道钻进去,这辈子不出来。
“出来玩嘛,就是要找乐子。成天闷在家里,活得跟个老僵尸一样,多没意思啊。再说,人这一辈子能有多少年,眼睛一闭一睁,很快就过去了。趁现在年轻,当然要多玩玩喽。”谭碧右手偷偷伸到牌桌下,按住苏青瑶不安的手。“徐老板您说是不是呀?”
“年纪小,爱玩很正常,我也理解。可凡事有度。”徐志怀心平气和道。
于锦铭打出一张牌。“徐先生说话怎么一副满清遗老的模样,稍微接触点新思想,就跟天塌了似的,大喊国不将国。还是说您高高在上惯了,只会拿鼻孔对人。”
可闭嘴吧!谭碧边听边在心里骂。老娘才把场子救回来,你就跟条疯狗似的来拆台,是嫌这场面还不够乱吗!
徐志怀扬了扬语调。“哦?说说看。”
“凡民国的公民,自由恋爱、自由结合、男女平等。”于锦铭掷地有声。“每个人都只属于他自己,而非他的父母。如此一来,无恋爱的婚姻,便是人世间的大罪恶。”
“谈欲望但不谈伦常,呵。”徐志怀听到笑话似的。“四少,只有畜生才追求这样的自由。”
于锦铭拧眉,牌砸在桌面。
苏青瑶不由屏息,手压在桌角,蓝绿的筋络在肌肤下隐约可见。谭碧抿唇,眼珠子在徐志怀和于锦铭来回一滑,噙着笑的嘴角绷到发酸。谢弘祖眼神意味深长地瞥了徐志怀一眼,又转回来,默不作声地碰了一张牌。
谁也不讲话,唯听桌面牌声噼啪,恰如一阵阵耳鸣。
正巧在这要命的当口,贺常君搬椅子回来,坐到于锦铭身边。
谭碧趁机转舵,咯咯笑着同他搭话。“常君,你坐四少旁边,是要替他看牌呀?”
“随便瞧瞧,”贺常君道。
“看归看,可不许上手。”谭碧说。
她话音方落,于锦铭给了张八万。
徐志怀眼皮不抬。“胡了。”
苏青瑶的心顿时一悬。
她看向于锦铭,五脏六腑像有蚂蚁在爬。
他胳膊肘支在桌上,两手交叉,下巴搁在交叠的手指,直勾勾盯着对面的男人,灿烂笑道:“徐老板手气真好,难怪做生意能发财。”
“四少,做生意不靠运气。”徐志怀淡淡道。“靠头脑。”
于锦铭脸色挂不住了。
他起身,拿出烟盒,冲在座的示意。“不好意思,我去抽根烟。”说着,又拍拍贺常君的肩膀。“你先替我打着,我马上回来。”
贺常君冲于锦铭点头,替了他的位置。
几人重新洗牌。
理好牌,谢弘祖忽道:“光这样打也没意思,咱们不如赌点什么?”
谭碧急忙道:“不赌,穷死了。”心里实则想的是:光打牌,你们几个男的都你死我活,要赌起来,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不赌钱。”谢弘祖出牌,掌心顺势摸到谭碧的手背。“这把谁赢了,谁请吃饭。”
“哎呦,胡牌还要请吃饭,你这算盘打得精。”谭碧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弄弄鬓发,甚是娇嗔。
“你要赢了我请客,行不?”
谭碧笑而不语,出牌。
“徐老板?”谢弘祖看向下一个。
“我不一定有空,”徐志怀道。“厂里还有事没处理完。”
“徐老板大忙人。”轮到贺常君出牌了。“工厂日夜不停地转,是没空。”
谢弘祖轻笑。“贺医生前几个月是不是给劳工做过义诊?”
“十几家诊所联合起来办的一个活动。”贺常君云淡风轻。“我凑个热闹。”
这时谭碧打出一张牌,贺常君正要吃,谢弘祖喊一声碰。
苏青瑶看向谭碧,她笑得有些僵,显然刚才是有意喂给贺常君的。
“贺先生医者仁心。”徐志怀说。
贺常君冷声道:“没办法。日商不守中国的工厂法,也只能我们当医生的做慈善,总要管一管,细菌可不长眼。”
他话里有话。
徐志怀听了,当着几人的面,点烟,不紧不慢地吸上一口。“劳工法······贺医生,我们没这个命,晓得不?”
他无名指戴婚戒,抽烟时,银闪闪的一圈地在唇边微微闪烁。
贺常君嗤笑,不说话,背后于锦铭回来了。
“你们聊什么呢?什么就没这个命了?”他看看贺常君的牌,替他打出一张。
“讲咱们中国人没福气一天只干八小时。”谢弘祖虽是调侃,但语气明显客气许多。“的确,要不然说中国人最能吃苦。”
“是嘛?”于锦铭挑衅地笑。“我怎么觉得是谁见不得穷苦人过好日子。”
谭碧眼看这几个又要掐起来,连忙打圆场:“于少就爱开玩笑。”
徐志怀打一张牌。“花家里的钱,没感觉,正常。”
“那也没害着谁。”于锦铭说。“刚巧,碰。”
徐志怀冷笑,香烟夹在指缝,一点猩红的火星蚕食着青黑色的烟丝。苏青瑶偷偷瞧去,只觉心脏被灼烧出一个小口,又像结了灯花,正随着烟头的黑灰,徐徐往下落。
他翘起腿,弹走烟灰。“小少爷,不干活,难道大洋和银角子,会跟雨一样无缘无故从天上掉下来吗?”
说罢,他把牌哗啦一推。
自摸胡了,胡的六九饼。
“时间不早了,回家吧。”徐志怀望向苏青瑶,勾勾手指。“有空再来玩。”

第六十九章 惶然 (下)
苏青瑶坐在原处,直勾勾盯着他,但不说话,藏在桌下的小手暗暗攥紧谭碧的胳膊。
“不要叫我说第二遍。”徐志怀道。
他的脸上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是一种经过了粉饰的冷峻。
苏青瑶望着,手脚一阵阵发冷,心却在胸膛里滚热地狂跳。突突突,突突突······好像一张嘴,心就能跳出嗓子眼,蹦到外头,在牌桌上继续跳,跳到稀巴烂为止。
她知道他是真动气了,不是在装样。可正是因为这样,叫她更想与他斗一斗,激怒他,告诉他不是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让他也——忍一忍!
“不要。”苏青瑶开口,声音仿佛两颗玉珠落入绒布,虽然含混,但足够对面听清。
徐志怀的眉头紧缩了一瞬。
“我和阿碧约好了,明天去南市玩,改不了。”她按捺住狂跳的心,继续说。“要回家你自己回,反正我不回去。”
徐志怀悬停半空的食指与中指,慢慢收回,右手握拳,搁在桌面,左手指缝夹着香烟,灰朝下落,青烟笔直地往上升。
他垂眸,无声地笑了下。
谭碧见状,把面前的麻雀牌一推,笑着说:“哎呀,着什么急。徐老板,咱们不如再打一轮?时候还早呢。”
她边说,边站起来,伸长了胳膊,想要把徐志怀跟前的牌拢到桌中央。
徐志怀似笑非笑地吸了口烟。
紧接着,他换作右手夹烟,手腕压低,将烟头悬停在谭碧的手背上,火星灼烧,如同一个血红的信号灯,正无声地闪烁。
“谭小姐,拉皮条也该有个限度。”他低语。
谭碧仍是娇痴地笑。“您太高看我了,我没那么大本事。”
“是吗。”徐志怀弹烟。“看来章议员是中邪了,才抛妻弃女,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给你铺路。”
烟灰徐徐飘落,污了女人白皙的手背。
谭碧垂眸,拭去灰烬,声音低了两度。“徐老板说笑了。”
徐志怀挪开烟头,自若道:“谭小姐是装好人装太久,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谭碧呼吸一滞,连带胳膊上的肉也微微一哆嗦。
“这事跟阿碧没关系,”苏青瑶牵住谭碧的胳膊,像是一只努力立起来的小猫。“志怀,你有脾气冲我发。”
“生气?没有啊。”男人和和善善地说。“瑶,我要是生气,你现在应该在回家的路上。”
于锦铭听了这话,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
一旁的贺常君想拦,没逮住。
“你少威胁她!”他几步逼到徐志怀跟前。“她已经说过不回去了,说得很清楚。你这样纠缠有什么意思。”
未等于锦铭说完,徐志怀便发出一声响亮的嘲笑。他跟看好莱坞滑稽片似的,眼珠子朝上挪,风轻云淡地扫过对方,快烧尽的烟,递到唇边,吸上一口。
“小少爷,差不多得了,还没上战场呢,就拿自己当护国英雄了。”徐志怀噙着笑,松弛地往椅子上一靠,吐烟。“看在于将军保家卫国的份上,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别不珍惜。”
于锦铭的脸骤然红了,被气红的。
他皱了皱眉,随即又掩饰性地笑笑,可笑得太快,太仓促,倒像龇起了牙。“徐志怀,你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客厅的挂钟敲响。
铛——铛——铛——
空气收紧了,屋内寂静片刻。
等钟声缓缓散去,徐志怀起身,熄了烧到一半的烟。
“劝你踏踏实实找个名门闺秀的意思。”他捻了捻手指。“我还是那句话,找不到,我可以帮你介绍。”
“有这个闲工夫,徐老板不如多想想怎么处理劳资矛盾。”于锦铭说。“我听说市政府给你们下了死限,要是不能彻底摆平,就要组织工人和资方谈判了。要走到那步,你厂子还开得了吗?”
徐志怀抬眸,面上浮现一抹似有若无的愠色。
“于锦铭,你以为你嘴里喊两句三民主义,在沙龙上谈一谈联俄联共,就能救国了?空喊口号和拜菩萨没有区别,不管是拜美国那套,还是拜俄国那套。”他嗤笑一声,很轻。“醒一醒,小少爷,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靠的不是你自己。所以少幻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老实点,回南京当你的空军少将,跟社交场的小姑娘跳跳舞、看看电影。少在这儿跟我谈主义,凭你的头脑,玩不明白的。”
说罢,他略过于锦铭,朝苏青瑶走了两步。
“十分钟。”徐志怀掀起衬衣袖口,露出里头的腕表,食指朝表盘敲了两下。“收拾东西,我们回家。”
他话音刚落,于锦铭一个健步冲上去,两手揪住他的衣领,砰地一声闷响,将他撞到墙上。
谭碧哪想到于锦铭会突然发难,吓得一哆嗦,手臂打掉了几张麻雀牌。
没等她反应过来,于锦铭就扬起拳头冲徐志怀砸去。他的颈子因为恼怒凸出一道青绿色的筋,小蛇般钻入衬衣领,伏在白皙的肌肤上。
徐志怀身形一晃,朝侧边踉跄几步,才勉强稳住。
他弯腰,抽出塞在西服口袋的手帕,压了压额角,擦出一道狭长的血迹。徐志怀瞥了眼暗红色的血痕,扯掉领带,在手腕缠了两圈,继而直起身,一个直冲拳击向于锦铭的面门。
于锦铭没躲过,被一拳重重打在右耳。嗡鸣声顿时席卷脑海。他的嗓子擦出一声短促的笑,跟划亮一根火柴那般,转瞬即逝。紧接着,他再度挥拳,你来我往,两人随即撕打在一起。
苏青瑶小脸惨白,也哆哆嗦嗦地僵在原处。她又是尴尬,又是害怕,五脏六腑都搅到一块儿,叫不出声。
谭碧头一个回过神。
她连忙把苏青瑶朝里屋推了几下。
“你别管,我们去拉架。”谭碧说着,瞪向一旁的两个男人。“你俩还傻站着做什么?劝架啊!”
贺常君如梦惊醒,连忙跑过去拉架。
谢弘祖觉得自己倒八辈子霉才遇上这种场面,可谭碧发话,他还是得卖这个面子。
两人合力把他们劝阻开。
贺常君从背后一把拽住于锦铭的衬衣,把他往后拉。
谢弘祖在一旁给徐志怀递手帕,好言相劝:“咱们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徐志怀,该醒一醒不是我,是你。”于锦铭刚站定,便咬牙切齿地开口。“国家的事也好,旁的事也好,我至少努力了。你呢?你个窝囊废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徐志怀听闻,甩了手帕,冷着脸几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把人摁在牌桌上。哐啷——牌堆撒了一地。于锦铭的手臂本能朝后摸去。他抓到一把麻雀牌,想也不想,就砸向徐志怀。
徐志怀为了避竹牌,顺手将他从牌桌拖到地上。于锦铭快速爬起,眼看撸起袖子又要挥拳。贺常君见状,赶紧扑过去,两条手臂圈住于锦铭的上半身,使劲把他往后拽。
谭碧气到胃疼,心想:都说女人神经质,要我讲,男人才最能发神经!女人撒泼不过一时,气过去就算了,只有没本事的男人才害怕。可男的呢?男的发起癫,谁管得住呦!看看这一个个没用的东西,竟会添乱!
“够了,于锦铭,你给我住手!”谭碧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两个男人中间。“还有徐老板……你吓坏瑶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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