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厂里学问最好的女工,念过小学。
“你是工会代表?”徐志怀抬眸看她。
“对,我是代表,这是我们自己建的工会!”女工涨红了脸。
“行,”徐志怀轻笑,“跟我进去吧。”
年轻女人深深吸气,拎起胆子,转身从身旁工友手里抄来一柄短斧,提着它,气势汹汹地跟着徐志怀进了办公室。
第五十三章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二)
极开阔的一间屋子,摆放一张长到霸道的办公桌,两组沙发,三把座椅,再无其他装饰。墙壁亦是空落,唯独左侧正对沙发的地方挂了一幅秀气的簪花小楷。
那女工识得几个字,依稀辨出一句“记当日门掩梨花,翦灯深夜语”。
徐志怀快步走到窗边,望了一眼停在门关的林肯轿车。
人潮将汽车堵得水泄不通,个个手拿武器,七嘴八舌地乱嚷,好在暂时没有暴动的迹象。
他蹙眉,转回头对女工代表说:“把斧头放下。”
女工心生警惕,后退半步,反道:“我不跟你废话,就问你,工人们的条件你答应不答应!”
“倘使我一条也不答应,你们预备怎么办。冲厂?”徐志怀肩头倚在窗楞,目光时不时瞥向窗外。“砸了我的厂,传出去,往后哪个厂子敢用你。你在老家的爹娘,你的儿女,都不管了?”
“徐粪桶,你少威胁我们!”女工抡起斧头,示威般挥舞两下。“我们一天干十个钟头,从天亮到天黑,不吃不睡给你干活,结果你们说降薪就降薪,说裁员就裁员!我们却连一毛钱都要从牙缝里省出来!你们这些老爷,拿钱去嫖舞女,去养姨太太,去当官的跟前溜须拍马,却连每天上工多出的一角钱补贴都不愿给我们留!我告诉你,这件事要不解决,丝厂的姐妹们永远不上工!”
“不,我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是在威胁。”徐志怀淡淡道。“你在我这干,起了矛盾,市政府偶尔还乐意发点善心来调解。等我破产清算,厂子转手给外国人,死生就不是你们说了算。到那时候,谁还会给你们撑腰?”
女工紧握斧头,一张脸紫红,嘴唇却渐渐失了血色。
她脑海里盘旋着学来的“术语”,“自发的斗争”、“直接革命的形势”之类的话,可满嘴话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兴许是因为连她自己也没搞明白这些词句究竟代表什么含义,又或许正如徐志怀所说的,没人在背后给她撑腰,说什么话都不够硬气。
徐志怀眼皮微抬,打量起女工的神情。
降薪这事,他本就是为了护同行前辈们的利益,才趟的这趟浑水。手头的几家纺织工厂,虽利润大不如前,但仍勉强处于收支平衡的状态,没必要跟闸北似的,非逼着工人搞罢工。可她们放冷枪,把这事牵连到阿瑶身上,着实有些将他给惹恼了。
“降薪的部分,我可以用工厂福利的形式贴给你们,至于工时,没得谈。”徐志怀双手插兜,冷淡地开口。“还是那句话,干得了就干,干不了滚蛋。不光指你,也指我。你们要在这里干得要不满意,就卷铺盖滚蛋。我也一样,假如下半年丝织品的销路还打不开,我关厂走人。”
徐志怀说着,朝女工的方向踱了两步。他的个头在国人里算是高挑,又是阔肩膀,但并不蠢笨,倒像一座铅灰色的枯山,巍巍然立在人跟前。
女工面对他,心有些慌。
当老板的关厂,兜里还有钱,她们这些穷人,工资全拿来吃饭了,哪还有存款供她们待在家里享福。
这个厂不要,那个厂不要,找不到工作,赚不到钱,人就活不下去。
不过她是个女人,和有力气的男人落魄到一个地步,纷纷去做地痞流氓,指使一帮流浪的小孩蹲在电影院门口偷钱包一样。女人实在过不下去了,还能当公娼。妓女来钱快。可她模样不算漂亮,嘴巴也不会哄男人,大概率要去窑子里。听说那里的女人一晚上要接二十多个客人……天啊,这不得把命丢了。
不行,她不能没有这份工作。
“补贴怎么搞,”女工抿唇,斧头朝下压了几寸。
徐志怀道:“一部分涨米贴,一部分变作开工的激励奖。”
“放屁!奖金本来就是我们的工钱!”
徐志怀轻轻笑了声,说:“从来没有什么你们的钱,只有我的钱。机器是我出钱买的,工厂也是我出资盖的,包括你们住的宿舍和饭堂里吃的饭。我拿钱买你们过来给我干活,你要觉得自己值钱,大可去别家干活换大洋,我也没跟你签卖身协议不是?”
女工听了,紫红色的脸透出些许青白。“你、你米贴涨多少?”
“一成。”徐志怀走回窗边,右手搭在窗沿。
人潮还拥堵在门口,纺织女工们簇拥着中央的轿车,如同蚂蚁围住一粒四方的糖块。
徐志怀望着,短暂地分神一瞬。
他想起,七八年前,自己大抵也像这样,淹没在人群中。那时候罢工为政治多,但有时政治,又像极了谎言,给人以希望,又带来失望。
身在其中,如烈火焚身,遥遥俯视,不过昙花一现。
背后,女工握紧短斧,想抡起胳膊,劈死眼前这个恶毒的男人,可她打了个颤,想起儿女与父母,又觉此物足有千斤重。
她内心挣扎许久,最终,嘴唇动了一动,哑着嗓子说:“不成,不成,还得再涨一涨。徐老板,我们也要过日子。”
“三成,我的底线。”徐志怀缓缓吐出这个他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女工再度陷入沉默。
房内,谁都没有话,一派死寂。窗户开着,隐约有风。层云席卷,天渐渐转阴,徐志怀倚在窗边,始终注视着人潮,工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涌上来,听不清,像在呜呜地叫。
良久的无言后,女工开口:“这件事,我要回去跟工友们先商量商量。如果大家不同意,我们会跟你抗争到底。”
“如果不同意,我会考虑直接关厂。”徐志怀道。“关厂的损失可比你们一天天罢工来得少。”
“不用你提醒,我会跟工友们说的。”女工咬牙。
徐志怀不语,余光朝她瞥去。
他的眼神里含着轻微的嘲笑,嘲笑她们,也嘲笑自己。
窗户的木头缝隙里爬出一只黑蚂蚁,沿着男人搭着的无名指,拾级而上。恰好,徐志怀收手,目光扫到手背上攀援的黑点。他顿了下,甩掉了它。
“行,既然这样,你就回去——”
话音未落,管事打开房门,冲徐志怀道:“先生,先生,来警察了。”他话音带喜,想着警察过来,把这些不识好歹的娘们儿统统抓进去。
不料徐志怀脸一黑。“谁他妈报警的!我叫你们报警了吗?”
“没,先生,不是我们……”
恰在此刻,远方传来两声枪响。
苏青瑶独自留在车内。
伴随两声尖锐的枪声,她看向窗外。紧凑的人群骤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喊。不知是谁先声嘶力竭地喊了句“他们是框我们的!警察来了!快跑!快跑!”话音方落,百来号人顿时乱成一团,各跑各的道儿,你推我、我推你,背对一众警察往工厂内跑,脚步踏得尘土飞扬,叫嚷声轰轰地连坐一片,像半空打起晴天雷。
“不许跑!”领头的警察怒喝,又放了一枪。
说罢,十来位骑警应着警笛声,策马而出,驱赶猪羊般去追四窜的女工们,想将她们围起来。
只见一些动作利索的女工,提着手里的铁锹棍棒,一溜烟拐进小道。腿脚慢的,跑到半途就被骑警赶上,一鞭子抽到后背。又不知谁喊:“姐妹们,不要怕!跟他们拼了!”于是部分被围困的女工,慌忙举起手中的木棍、扁担、水管,甚至扫帚,发疯似的地朝门口的警察涌去。她们仿佛狂奔的野马所组成的海浪,脑后或长或短的发辫是飞扬的鬃毛。警察见状,不停挥舞警棍。他们顾忌社会影响,不敢真动枪。毕竟政府有政府的裤子要穿,这些宁波帮的大老板跟委员们走得再亲近,也只能算两边偶尔合穿一个裤管,临到关键,依旧是两条裤子。
人潮彻底沸腾。
苏青瑶紧挨着车窗,努力朝外望。
司机也仿佛有些惊慌,但仍面不改色,说:“太太,你坐好,等警察把她们全抓进局子,就没事了。”
苏青瑶脸微微发白,手扶着窗,没答话。
两方很快扭打在一起。女工们仗着人多势众,挥起铁做的水管就朝对方砸去。
领头的见形势不妙,再度鸣枪。
砰!砰!砰!
几声枪响在人堆里炸开,大家的耳朵都嗡得一下聋了。
“不得了!不得了!要死人了!警察装子弹要杀人了!”人群中有好几张嘴叽叽哇哇地乱叫。紧跟着,骑警胯下的马受了惊,一声嘶鸣,划过震耳欲聋的喊打声。“跑!跑!跑!马疯了!”又是一声不知从何处钻出的大叫。不少女工听了,丢下武器,想趁乱跑走。另一些女工瞧见,慌忙去拉那些逃兵。
一个说:“你跑什么跑,昨晚上开会,说好要统一战线,我们要团结一致,才能……”
另一个打断:“警察都来了,还不走,去送死?你想死,你找死去,少拖累我。”
正在这时,徐志怀携着谈判的女工代表和管理层下来了。
剩余的纺织女工们看见徐志怀,纷纷调转方向,一拥而上将他包围住。
“警长,”徐志怀维系着冷静的语调,抬了一抬手,朝领头的走去。“您怎么有空过来。”
“徐老板,有人举报,你们这里窝藏了共党。”对面道。
“您看您说的,”徐志怀微微一笑,却觉得有股冷气直钻脑壳,“最近各大纺织厂都在进行人事改革,立了点新规矩,工人们可能还不习惯,难免闹情绪。这纯粹是我厂里的事。再说,这都几几年了,上海哪还有共党。”
“徐老板,您放心,我们绝没有为难您的意思。”警长答。“但这些人,我们肯定是要带走问话的,上头要走流程。”
“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去找厅长,把事情解释清楚,免得您今天麻烦。”徐志怀揣摩着对面人的表情,缓缓道。“当卖我一个面子。”
“徐老板,您这就有点不讲理了。”
徐志怀噙着淡笑,侧身,指了指身旁的女工代表。“要么,您今天先带她走,了解一下情况。她是工人代表。”
警长扫过徐志怀身侧那个瘦小的女人,沉吟片刻,勉强点了下头。“也行。”
女工代表不作声,睁大了眼睛定定看向警长。背后聚集的工友们,彼此动着嘴唇说了几句不知什么的话,接着,她觉出后脊有股力量,轻轻推着她向前。
“阿珍,你去吧,你去。”有许多人说。“你是我们的代表。”
女人使劲咬咬牙,上前半步。“行,我跟你走。”
警长挥挥手,示意两侧警员去给人上手铐。
组织人被带走,余下的女工们待在原处,似还有话要讲。
徐志怀无心理睬,示意管理层跟她们继续谈,条件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依上海的现状,到外面去,不会比这更好。
他大步走向停在门口的林肯轿车。挡风玻璃完好,后车盖砸出了两个坑,前头一个,得送去修。徐志怀拉开车座进去,让司机赶紧开回家。他望向苏青瑶,叫了声她。苏青瑶不应,愣愣地转头瞥他一眼,脸惨白。徐志怀见了,心猛地一疼。
到家,暮色连天,马路边联排的路灯照得洋房的石墙金黑交错。树影照在白墙壁,枝蔓青黑。苏青瑶驻足,突然觉得这些树影很像女工们的眼睛,一双双停滞在窗外。
她失神,咀嚼起适才发生的一切,女工们黑瘦的面庞,部分模糊了,部分清晰的可怕,顿时,心头涌上太多感情。一些怕,一些慌,一些说不清的沉重。
徐志怀怕她跌跤,臂弯始终护着她,走进铁铸雕花的大门。
回到卧房,两人相对坐在矮脚沙发,静了许久。徐志怀剪了雪茄抽,苏青瑶心乱如麻,也想抽一根香,缓缓神,可当着徐志怀,她又不好说。
徐志怀瞧出她的心思,吐出一口烟雾,去衣橱,从自己一件浅灰色西服的口袋摸出一包时下流行的女士烟,用打火机点燃了,递进她的指缝。
“上回见这么大场面,还是民国十六年。”苏青瑶接过。
“那年我们不是去杭州了?”徐志怀手臂撑着沙发的靠背,俯视着她。
“你记错了,我们立冬成婚的。”苏青瑶吸一口,眉目缓缓地松下来。“春天的时候我还在读书。”
“是吗,总感觉我们在一起很久了。”
“那天,姆姆告诉我们,黄浦江有好几十万人在搞革命,鸣汽笛示威的声音传来,音乐教室的钢琴都压不住。”苏青瑶继续说。“第二天,住家的同学回来告诉我们,外头商场都不开了。后来等放课回家,我听弄堂里的老阿公说,搞革命的前后几天,许多电线杆子上挂着人头……”
徐志怀不回话,指腹摩挲她粉白的唇。
“你觉得她是共产党吗?那个女工。”苏青瑶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细烟在指尖发颤。
“我希望她不是,”徐志怀道。
“要枪决的吧,如果是。”
“嗯。”徐志怀垂眸,凝望着她的发旋。“龙华寺那边不就是刑场。”
苏青瑶仰头看他。“没必要闹成这样······志怀,你去同厅长说说,真死人了,对你名声不好。”
“我没叫人报警,是有人在背地里搞鬼。”徐志怀沉声说。“现在就怕报界再过来掺和,要求社会局出面。这几年国外经济不好,又赶上年初打仗,万一社会局说走协商,两边谈判,叫这事拖个小半年,会有很多厂子撑不住,它们一旦破产,就会有更多人失去工作。”
徐志怀好似回忆起什么,雪茄在他指尖燃烧,仿佛通红的火车信号灯。“从我的眼光看,办实业是很吃力的,可这个国家需要它。帮里的一些前辈从洋务运动挣扎到现在,为赚钱,也为做出点国货,不至于处处被洋人拿捏。但技术、机器、资产,处处不如,连缴的税也不同。除了耗费人力去弥补差距,又有什么办法。或许世上真有一条路,一个主义,能改变现状,叫我们赚到钱,又保护他们八个钟头的工时。可十多年了,我看不到······事到如今,能怪谁呢?怪中国太弱,怪世道太乱,怪你我生不逢时吗?瑶,很多事不是我们说了算。我能尽可能保住我们的家,已经很不容易了,真的。”
苏青瑶旋身,正对他。“所以,志怀,要赶她们走吗?”窗外薄云掠过,月影摇摇晃晃。
“你这样想我?”徐志怀反问。
苏青瑶哑然。
她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毕竟他从来不说工作上的事。
“瑶,不可以,唯独你不能这样想我。”他蹙眉,眼神凄凄的。一撇弯月,映进屋,照得他半边脸是明,半边是暗。“你是我的妻,我仅有的家人。”
苏青瑶的脸庞被他的手掌心托着,喉咙也好似被提起,涩涩的,堵着嗓子眼,说不出话。
她眨眼,慢慢落下一道泪。
“爱哭。”他拭去妻子脸上的泪水,柔声道。“瑶瑶,听我的话,先回老师那儿住几天,好不好?等我把事情解决,再接你回家。”
苏青瑶摇头。“不了,我去谭碧那里住。”
徐志怀看着她,迟疑片刻,才叹了声气。“也行。”
第二日一早,苏青瑶便收拾行李,坐车去投奔谭碧。
天还蒙蒙亮,雾似蛇,又似缎,水汽浓稠处,能瞧见一缕缕晨雾倒吊墨绿的树梢,悬坠下来。苏青瑶提着行李箱,往公寓里走。她一路拾级而上,穿过窄道,到门前。屋内隐隐有话音,不等她按铃,门忽得朝内拉开。
“啊,苏小姐,”贺常君连连退后。
“贺先生,好久没见。”苏青瑶欠身。
谭碧听见苏青瑶的声音,风风火火走出。她夹着烟,穿一条姜黄色吊带衬裙,半边胸脯挂在外头,如同两块刚出炉的奶馒头。大抵是刚睡醒,头发拿发网随意兜住,包在脑后。
贺常君似是有意要避她,急忙侧身绕开门口的苏青瑶,匆匆下楼。
苏青瑶摸不准他俩之间的事,转头愣愣问了句:“阿碧,你跟和贺先生······”
“什么都没,别瞎想,他这人不行的。”谭碧将烟头凑到唇边,吹了吹,深灰的蒂头飘出一朵猩红的火花。“从没见过像他一样无聊的男人。”
说罢,谭碧把短短的香烟往唇间一塞,抢过苏青瑶提着的行李箱,拉她进屋。两人协力将皮革箱内的衣物,挂进客房的空衣橱。橱内,拿铁丝绕环,挂着一串发黄的栀子花,苏青瑶摸了摸,发现早已干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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