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停在一栋洋房前。
里头一等的纺织工程师说厂房的管事在第三车间,两人只得再转出去,到厂子里找。刚进门,大团滚热的雾气猛扑过来,于锦铭挥了两下胳膊,驱散在面庞撕咬的水蒸气。一片片吊在头顶的电灯照得车间内通体明亮,伴随轰轰的机械运转声,仿若身处雷云之中。
这时候,汽笛突得发出两声呜呜地吼叫,继而是一声尖锐的口哨声。
车间一阵骚乱,但很快,吞云吐雾的纺纱机停止运转,女工们谈话声逐渐上涌,叽叽喳喳地响。于锦铭抬头,透过未散的水雾,看见二层亮着的办公室出来一个男人,宽大的成品西服上是一道一道的皱纹。
“大伙应该都听说了,由于国外丝织品跌价,小半年来,这几个丝厂一直在亏本。所以咱们厂打下月起,工钱打九折,日延长工时两个钟头,改成五进七出,多两个小时。”他伏在栏杆上,冲下头说。“但不要灰心,大老板还是很公道的。他讲了,接下来半年,要在各个厂房间开展比拼,做得好做得多,那就有奖金。多出的两个钟头也不叫你们白干,正常算工钱,多劳多得,肯干的,赚的保证比从前多。”
有不服管的呛了句。“少他妈放屁,要扣钱直说……”
“能干就干,不干就滚蛋。”男人顿时发了怒。“现在这个行情,各个厂都在裁员。大老板还留着你们这帮好吃懒做的东西,已经是发善心了。这里不养闲人。”
他刚说完,周遭巡视的女荡管一个健步上前,将适才抗议的女工揪出队伍。是个小姑娘,穿褪色的湖蓝色短衫和灰黑色长裤,看个头感觉十四五岁,勉强跨过童工门槛。她怒视,两手冲荡管抓去。荡管也不客气,提起她的胳膊,一脚踢向后腰。
于锦铭皱眉,上前半步。贺常君下意识拉住他的胳膊。于锦铭回望,摆摆手。贺常君放开他,他两手插兜,沉默地站在原处。
“我再说一遍,能干就干,不干就滚蛋,越远越好!”男人重复。“所以能不能干!”
似是被威慑到,人群间稀稀拉拉冒出几声应和。“能干……”
“大点声!”
“能干!”应答的音量骤然大了,个个像嗓子眼里糊了一口血痰。
“行,回去干活。”他满意地点头。
贺常君趁机举起胳膊,叫了一声。管事这下注意到贺常君,指了指自己的办公室。纺纱机重新开始运转,细雪般的棉絮与滚滚浓雾呜得一声,吐到到处都是。
于锦铭随贺常君去二层,低头望向车间内的女工们,一个个并肩圈在车间里,手中划过一根根纱,一根根线,看去,不像人,像关在围栏里的猪猡。
每日大约四角的工钱,干十几个钟头,这样少的工资在上海讨生活,如何买得起房,做得起新衣,弄得到饭吃呢?但转念一想,外头想进厂进不来,最后流落街头成了地痞流氓,或是暗娼野妓的,也很多。
再往上,浓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贺常君无意久留,从随身的手提箱内取出检查报告,递出去。此次体检由几家诊所联合举办,主要针对未满十四岁童工的体格检查,包括身高体重、心肺功能、呼吸道、淋巴腺等,还有车间工人里泛滥的性病。
“贺医生辛苦。”管事很客气。
“我刚才听你说今年丝织品销路不好,这方面是不是要降价?我最近打算重装一下寓所。”贺常君有意无意地问。
“主要是外销,国内市场还是日企占大头。”管事说。“大老板前几日开会还讲,美国股市崩盘后,整个市场都颓废了,到今年也没好转,再加打沪战……”
说罢,他又望向于锦铭。“这位是?”
“于锦铭。”说着,他主动伸手。“学飞行的。”
“航空工程?”
“飞行员。”
“啊呀!失敬失敬。”管事赶忙起身与他握手。
于锦铭笑笑,随口问:“对了,你们大老板是谁?没准我还认识。”
“我们老板也刚转到上海,工厂主要在杭州。”管事道。“姓徐,宁波帮里的徐老板。”
“徐志怀?徐霜月?”
“呦,您知道。”
“知道,怎么不知道。”于锦铭灿烂地笑起来。“我跟他啊——那可不是一般的熟。”
管事不知其中曲折,顺势奉承了几句场面话。
没旁的事,贺常君交掉报告,二人便打道回府。
走出车间,于锦铭缓缓收敛了脸上可亲的微笑,若有所思。贺常君猜他是在想厂里的事,可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个主意。一时间,车内气氛显得相当凝重。
回公寓,于锦铭问贺常君去不去沙逊大厦吃饭。贺常君并不饿,但也放下提包随他出去。两人简单点了几个菜,于锦铭要一瓶可口可乐,又问贺常君要不要来一瓶。
“喝不来,”贺常君摆手。“跟咳嗽药水似的,我还是爱喝茉莉茶。”
于锦铭笑道:“常君,你真的各方面都很中国人。”
“你不讲东北话?”贺常君白他。
“我从前在哈尔滨嘛。”于锦铭说。“所以刚被我爹接回去的时候,真不习惯,突然多出许多规矩压在身上。现在到了南边,规矩更多。”
“起初我听说你一回国就跑去航校参军,还吓了一跳。感觉就你这种自由散漫的富家子,熬不住军校的苦日子。”
“主要是巴黎高师待不下去,政治太难学。”于锦铭笑笑。“刚好我哥来信,提到少帅计划入关,我想想与其在国外虚度青春,不如回国参军。再说,我不学得挺好。”
贺常君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就是我爹着急。大哥先天心脏有缺,打小就病恹恹的,跟嫂子成婚六七年了,没一点动静。我又要去当空军,上战场,九死一生。毕竟,学校可立着一块碑,刻——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的兵舰和阵地同归于尽。”
贺常君瞥他一眼,心想:要是于将军知道你给他找的儿媳是别人的老婆,非气得拔手枪捅你嗓子眼。
两人闲聊着,仆欧们端菜上桌。
于锦铭撬开可乐玻璃瓶的瓶盖,砰的一声脆响。
“过十年,最多二十年,人人都会爱喝这东西。”他道。
“五十年还差不多。”贺常君端起碗,喝他的茉莉花茶。“得要五十年,全中国才能生出足够多你这样又中又洋的摩登小子。”
于锦铭还是笑。
吃罢饭,于锦铭付完账,两人从大厦出来。附近有个老妪挎着篮子蹲守,见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走出来,急忙迎上前。像来乞讨,于锦铭手伸进裤兜,都预备掏银角子了,结果她掀开竹篮上的白布,拾起一根篮内的香烟,嘟嘟囔囔地将里头掺的白面儿展现给他看。
于锦铭蹙眉,连连摆手。
兜售白面儿香烟的嬷嬷仔细打量起于锦铭,看他偏棕的发色和琥珀色的眼眸,误以为是洋人,在忌惮公共租界的英国巡捕,连忙背过身,冲他比划手脚。“You know, I know,巡捕不 know,他不 know。”
于锦铭无奈:“不用不用,我不抽,你找别人去。”
嬷嬷直勾勾盯着他,缩着手,冷不丁来了句:“哎呦,小洋鬼子会讲中国话啊。”
说罢,挎着竹编篮子悻悻然走了。
一旁的贺常君笑得前仰后合,拍拍他的肩膀,调侃:“不错,小伙子国语说挺好。”
于锦铭抬腿踢他,回敬一句:“去你妈的!”
谁也没再主动谈起工厂发生的事。
也是,要看穷人,出门就能看。方圆百米的流浪儿,靠捡阔少指缝里没抽完的烟头为生,韭菜似的,割掉一茬老的,过两天立马长一茬新的。
地大物博,盛产苦命人。
往后两三天,于锦铭跑了几趟外头。贺常君忙于义诊,又跑了几趟联合会,没空盯他。过几日,贺常君处理完事,闲下来,收拾起客厅桌面堆放的报纸,突然瞧见于锦铭先前资助学生办的报,专开一期版面报道纺纱厂工人的健康问题。正巧,于锦铭要出门,贺常君及时叫住他,问他报纸的事。
“别瞎说,我可什么都没干。”于锦铭边说,边套外衣,西服的腰线风流又夸张,斜斜收拢下来,近似 X 形,勒着他的细腰。“学生干的事情,跟我没关系。他们还在写文章骂我呢。”
贺常君放了报纸,顿了顿,还想问他什么。他却一理衣领,拧门而出。
“你干嘛去?”贺常君喊。
“走了。”于锦铭折腰,眼眸含笑道。“我要去见她。”
话音方落,跟一阵狂风似的,他匆匆下楼去找自己那辆斯蒂庞克轿车。
第五十二章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一)
苏青瑶不知于锦铭要来,也巧,徐志怀难得工作日休息在家。
自从降薪布告张贴,纱厂内的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
苏青瑶拨开窗帘朝外望,频频瞧见有法租界的印度巡捕在这条马路巡逻。她记得上海早前有几场工人运动,应当是民国十四年,听父亲讲是日企跟棉纱工人起冲突,手枪打死了十来个人,后来学生们联合工人在公共租界游行,又死了七八个……
她知道徐志怀有难处。
并非他经营不善,决意降薪,而是整个行业受国外影响,联合起来决定压低薪资。眼下保全工厂,等经济回暖,民族纺织工业便还有希望。同行的前辈一致决定降薪,倘若独他一个唱反调,日后在商界还混不混?
可转念想,自己读书时,出去给有钱的小姐们做家教,有一学期找到的主人家异常苛刻,总说这不好、那不好,期末结课时故意赖账,少给了八块大洋,气得她两天没睡着觉。
这样一思量,面前的男人便又令人恨得牙痒痒了。
主管好几次打电话到家里,说厂房里可能有人在蓄意鼓动工人冲厂,具体是谁,还在找,这些乡下来的贱骨头,一旦结成同盟,嘴巴会很硬,轻易买不通他们。
徐志怀听完,决定先给高级工程师放短假,继而依照绩效排序,不但撤销对车间熟练工的降薪,还反过来涨了三角。并叫人事再三声明,此次内部组织整改是针对普工的业绩考核,最后叫管理部的一干人抓紧时间解决。
不管是用租界的巡捕,还是青帮的打手。
三天之内,整顿工厂,解决不了就滚!
两日转眼过去,明早,便是给管理层的死线。
徐志怀本打算待在家里,待天转阴,又放心不下,想着还是去工厂瞧瞧。苏青瑶适才嫌热,在洗澡。他在楼下唤她几声,过了会儿,没见她应,正要上楼,忽听电话铃响。
他以为是厂里来电话,转身去接,举起听筒,“喂”几声。
那头闻声,发出一声短促的“啊”音,是个男人。但他很快就把声音咽回肚子,不再说话,呼吸声伴随杂音传来,僵持几秒,啪嗒一声挂断。
徐志怀狐疑。
刚巧,苏青瑶洗完澡出来。
她长发披散,面颊与睫毛都湿漉漉的。因为在家的缘故,只穿一条井天蓝的衬裙,垂落至脚踝,并不招摇的胸脯像未开荷花的顶端,有两点尖尖的蒂头顶着丝绸。
“志怀,怎么了?”她扶着二楼的围栏,朝下问。
“刚才有个没声音的电话。”徐志怀仰头看她。
“没声音?”
“嗯,打过来不说话。”
“谁家打错了吧。”苏青瑶随口应着,摸着扶手下楼。“你要出门?”
“去厂里瞧一眼。”
苏青瑶发出一声长长的“哦”。
她扭身站着,手臂撑在楼梯扶手的末端,脑袋一会儿低,一会儿仰,孩子气十足。后颈有痱子粉的痕迹,两手两脚也擦了,从面颊到脚踝,通体雪白。
徐志怀看她,简直像看打哈欠的小猫。
他上前,搂住苏青瑶的腰,下巴蹭蹭脸蛋,轻轻念了句:“霄飞练。”
苏青瑶浑身发痒,压根没听清这男人自顾自嘀咕了什么东西。她蹙眉,小手埋怨地推推他,道:“烦人,要去工厂抓紧去。”
徐志怀记挂着那一通电话,心悬悬的。
他想,该不是罢工的工人打来示威?但再想,又感觉不是。兴许是男人的直觉,他总觉得那通电话跟于锦铭有关,可他又不信那二世祖胆量有这么大,竟敢电话打到丈夫家里来勾引他夫人……
徐志怀思来想去,实在放心不下,便叫她换身衣服,跟自己一起去丝厂。苏青瑶从没去过,想着增长见识,便也答应。
两人进到纺织工厂,几个车间的主管瞧见徐志怀,脸白了一瞬。徐志怀看他一眼,做了个手势,主管心领神会,立刻躬身请大老板进办公室,向他汇报工作。苏青瑶也在里头待了会儿,听他们聊罢工。
管事交代,眼下闹得最厉害的,是闸北,听说已经到砸玻璃、砸纺纱机器的地步。这些工人,要没人当出头鸟,个个都不吭声,可一旦有一撮人闹起来了,剩余的人多少觉得自己也应当沾点好处。
徐志怀听完,一言不发。他拉开抽屉,取出金丝框眼镜戴上,继而看了眼苏青瑶。苏青瑶猜他是想避开自己谈工作上的事,便起身,说去走廊散散步。合门,苏青瑶紧贴门板,隐约听里头说警察厅、扣人之类的话。
她听了几句,往后实在不清楚,也就放弃。
供高级职工上班的独栋洋楼甚是冷清。
苏青瑶漫无目的地走着,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鬼祟的人影。她叫了声,那人不停。苏青瑶下意识加快步伐,跟上去瞧,结果看到一个提着水桶的小姑娘,应当跟小阿七差不多岁数,黑且瘦。
女孩看见她,也吓一跳,脚一抖,踢到了水桶。
“要吃糖吗?”苏青瑶见状,从手包里摸出一块油纸包裹的糖块,轻轻塞进女孩手中,“我请你吃梨膏糖。”
女孩瞪着眼,一口气将整块糖塞进嘴巴,腮帮子鼓鼓的。
“你是来应聘打字员的?”她含糊地问。
苏青瑶摇头。“不是,家里人过来办事,我顺道来看看。”
“今天只有一辆车进厂,”女孩嘎吱嘎吱咬着糖果,眼皮一翻,语气很粗鲁地说。“哦,我知道了,原来你就是徐粪桶的婆娘。你们来干什么?是要叫巡捕来抓我们吗?我告诉你,我们一点也不怕!”
苏青瑶脸色微微发白,不知如何回话。
女孩使劲咬碎糖果,甩甩头,提着水桶背对她走了。
苏青瑶留在原处,呆了好一会儿,方才转身回去。
约莫过去半个钟头,徐志怀谈完事出来,阴沉着脸,几个管事的脸色也都不大好看。苏青瑶迎上去,徐志怀见她,神态勉强缓了缓,可依旧很吓人。
等坐上汽车,他似有话想对苏青瑶说,苏青瑶也有事想问他。
二人欲言又止之际,车缓缓发动,开到工厂门关,忽的,远处响起一声嘹亮的口哨声!
苏青瑶浑身抖了一下,忙不迭朝窗外望。她看见四周江潮般卷起人们的呼喊声,一浪接一浪,纺织厂的工人们蜂拥而出,个个手里提着粗长的物件,但跑得太快,她辨别不清。
这百来人将汽车团团围住,土黄色的脸、手、脚,一截截地展露在透亮的车窗前,挥舞着,如同黑云压阵。还有她们手里的铁水管、斧头与棍棒,狂乱地砸在车上,伴随一张张黑瘦的脸,雷阵雨般,发出阵阵轰鸣。
苏青瑶反应过来,先前那个清扫的女孩,是来替罢工委员会打探消息的。
徐志怀拧眉,本能地侧身,将妻子抱入怀中。
“别怕。”他道。
苏青瑶心里乱的很,搞不太清降薪与罢工之间的是非对错,唯有沉默。
外头在喊——
“我们要工钱!要补贴!”
“恢复六进六出工时!”
“打倒徐粪桶!打倒总商会!”
“先生,”司机转头,右手放低,暗暗指向轿车内的暗舱。
里头是枪。
徐志怀抬手,朝下压了压。
司机会意,默默将右手收回。
徐志怀垂眸,轻柔地吻过怀中人的粉腮,叮咛道:“别出来。”
说罢,他皮鞋抵住车门,躬身,硬推开车门。
纺织女工们似是被他主动出车门的举动惊骇到,下意识齐齐地退后一步。
徐志怀自若地走到驾驶座旁,敲敲窗户,司机点头,立刻鸣笛两声。尖利的喇叭声刺破人潮,这下,嘈杂的工人们渐渐停止了呼喊,摩肩接踵地挤在一处,要看看这个粪桶放什么屁。
“谈,可以,派代表出来跟我谈。”徐志怀朗声道。“我妻子还在车里,她身体不好,没必要这样吓唬她。”
女工们听了,左看右看,一阵短暂嘈杂过后,乌泱泱的人群里推出一个年轻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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