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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木鬼衣)


两人千回百转的心思,隔白骨、隔肌肤,隔一层薄薄的夏衣,密切缠绕。
苏青瑶直起腰,挣出右手臂,女萝施于松柏般,搂住丈夫的脖子,接着,故意冲他使劲哈了口热气。:“吃了吃了,闻到没?就你事多,烦死了!”
她素来爱干净,再怎么张大嘴使劲冲他喷气,也闻不出异味。
徐志怀挑眉,搂腰的手逐渐上移,抚过后脊,最终停在她的后颈,食指没入发根,其余三指搭在旗袍的高领。
“每天不闹两下我,你就不痛快。”他笑起来。
苏青瑶颈窝一酥,不由拧腰。
男人的臂弯太结实,牢牢锢着她,柳枝般一绺垂落的身子在他掌心拂动。
动了几下,苏青瑶见没法脱身,索性扬起脸,额头紧贴他的颌面,半真半假地说:“没错,徐志怀,瞧见你我就不痛快。”
话音方落,搂腰的手臂略略松上几分。
“好吧,”男人黛色的睫羽一低,掩住眸子,主动转移起话题,“对了,周末钱丰银行的王先生请我去他家吃饭,有空吗?”
“替美国人做买办的那个?”苏青瑶蹙眉。“好好的,他怎么想起请你吃饭。”
“新工厂的资金有缺口,眼下是跟宁波帮的前辈合作,但银行建起来,钱庄多少吃力。他清楚安康钱庄十有八九填不了这个缺,肯定要过来探我的口风。”徐志怀解释。“你要有空就陪我去一趟,实在不想,也没关系。”
苏青瑶有点奇怪——徐志怀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她思索片刻,怕丈夫还记着客寓险些“捉奸在床”的事,连道两句“有空”。
徐志怀应她:“嗯”。
他拿胸膛发声,困在他怀里,能感觉到胸口闷闷地震动。
“还有事吗?”苏青瑶问。
她边说,边掰开他的手要走。
徐志怀反手拽住她的胳膊,玉似的,发冷。紧跟着,他面庞顺势挨近,一张两颊瘦削、颧骨颇高的脸,背后的吊灯穿过他,有半边的影子罩在苏青瑶莹白的小脸。潮湿的眼神,爬上来,像苔藓,蚕食着眼角眉梢。
苏青瑶下意识去摸眼角。
徐志怀见状,捏住她的腕骨,眼神逼到小巧的鼻尖,是要吻她。
苏青瑶即刻一缩,别过脸……因为……于锦铭吻在唇角的触感还依附在那儿,宛若掩蔽火星的香灰。
野猫偷腥,嘴里留味,大抵如是。
徐志怀支起肩,轻抚她的后脑。“怎么了?”
“没什么。”苏青瑶撒谎。“就是有点困。”
指腹逐渐向下,匍匐在绒发间,来回抚摸着微凉的脖颈。
徐志怀端详了一会儿,垂头,两排牙齿露出来,轻柔地咬住她的颈子。苏青瑶嫌痒,晃晃脑袋,盘在脑后的髻骤然垮了,长发乌黑,几近泼满他的面庞。
一团黑。

第四十六章 鸳鸯颈 (一)
他宛若自阴影中钻出,双臂缠紧她的腰,搂着她,调换了彼此的位置。接着,唇间的热气徐徐呼在顺滑的卷发。长发一缕一缕,弯弯绕绕,像个迷宫,簇拥着她的小脸,而他掩藏其中,眼睛瞧不见,唯有青灰色的下巴。
吮吸的力道加重,喉结上下一移,他猛得呼气,满头扭曲的丛林打颤。
“志怀,”她试探性地唤他。
徐志怀吻过妻子的粉腮,神色淡淡地握住她的脚踝,粗鲁地扯掉侧边的盘扣。
淡绿的绸缎下,一抹荷花粉。
他手臂钻入,去拉旗袍里的衬裤。苏青瑶惊呼,两手按在男人的肩,胡乱地推搡。徐志怀蹙眉,任由她抓挠,右臂仍搂着她,衬裤被拽下几寸,然后,整个手摸到里头。修剪整齐的指甲刮过肌肤,衬衣熨烫得笔直,淡灰色的小臂线条,拓印在墨绿色的沙发 。
他太熟悉这种玩法了。
苏青瑶的腰刹那间僵硬了,她觉出男人的手背更进一步,擦过腿间的肌肤,还有一圈金属的冷意,是婚戒。
他更进一步,银闪闪的戒指,嵌入嫣红的入口,仿若为机械鸟镶嵌一只宝石眼珠,而鸟,悠然地张开了细长的喙。
苏青瑶耸肩,觉得自己跟被凿出一个窟窿似的,死死捂在体内的热意沿他的食指,淌出来,流给他看。
徐志怀环抱住她,叫她的头靠到肩膀上来。
曳地旗袍侧边的盘扣全被解开,他在里头一动,苏青瑶便忍不住曲起腿,足尖挂着一节衬裤,盖住了两只大小不一的脚。灯下,在客厅里,彼此好像还穿着衣服,有着体面,可寂静的夜色里,腿心的声儿又太响。
苏青瑶伏在他耳根下喘息。
小腹一点点往下坠,抵着指尖收缩。
她闷哼,眼皮耷拉着,眼神零零散散撒了一地,到处都是,寻不着一个焦点。
“瑶,睁眼,”徐志怀同她耳语。“抱一下我。”
苏青瑶抬眸,手臂环住他的脖颈。
徐志怀弯下腰,额头微低,鼻尖在她的面颊嗅闻,从两弯细眉,到柔和的下颌线,一点点吸着气,然后热气猛地从唇瓣吐出。伴随喉咙低沉的哼音,他手上的动作渐缓,但力道大了许多,一下,一下。
“疼吗?”他问。
苏青瑶碎碎地哼了声,两条胳膊有点挂不住他的肩了。
徐志怀扶了扶她的身子,继而去解衣襟的两粒盘扣。这两粒纽绊开得小,他单只手解不开,又两只手一起,仍是拧不出。苏青瑶见状,手臂溜下来,自己去解。
“上海的裁缝反倒不如杭州的好。”他道。
“赖裁缝干什么。”苏青瑶解开一粒,指尖微微打着颤。“是你手笨。”
徐志怀短促地笑了声。
他胳膊肘支在沙发靠背,右膝跪在她身侧,另一条腿撑地,倒也不嫌累,就这样耐着性子看她解开两粒鹅黄色的盘扣。旗袍扣悉数分离,淡绿色的绸虚虚盖在她身上,边沿隐约透出小胸脯的轮廓。
徐志怀俯身,薄唇触到锁骨。
接着,下移到心口,一口咬住小桃子似的,吞咽。
“轻点,你轻点。”苏青瑶牙酸。
他有段时间没理头,这样突然埋在胸口啃咬,短发并不刺,反倒痒的人心乱。
苏青瑶仰头,面对吊顶的灯光,唇微启,后脑枕着沙发,颈子渗出一层汗。鼻音断断续续地往外冒,“哎、哎、哎——”,变得只会呼气,不会吸气。
徐志怀舔了下上牙槽,拉住苏青瑶的大腿,猛得一拽,紧跟着,吻又覆上。
他阖眸,上身压着她,可看紧贴的姿势,又像他在卑微地依赖她。
肌肤相贴的滋味,很麻, 使得苏青瑶快辨不清哪一部分身体属于自己。浑身一阵凉、一阵热。每次他靠过来,苏青瑶心弦都要紧绷一回,像缠在一起的绳子,越拧越紧,一下重过一下。她竭力忍着、压着。徐志怀亦是如此,神色紧绷,显得极其冷静以至于显出冷酷,唯独眼神潮湿,代替唇舌,寸寸抚过她的肌肤。
压抑着,越忍越痛苦,越痛苦越快乐,直到两个人有一方忍不下去,到濒临崩溃的那一刻,苏青瑶环住他的脖颈,十指没入发丝,轻柔地啜泣出声。
结束,两人陷入一段诡异的沉寂。
苏青瑶头懒懒地倚着他的肩,隔戗驳领嗅闻,颈窝散发着似有若无的雪茄味。
徐志怀也不说话,过了许久,他应是想到什么,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你笑什么?”苏青瑶扬起脸,微微皱着鼻子,显出少女的娇媚。
“没什么,”徐志怀望向她,在那一瞬,他倏忽想告诉她,自己是喜欢她的。可他从来不是会说爱的人,也从没有人拍着他的肩膀,直白地表达过喜爱。
于是徐志怀弯弯嘴角,挪开了眼神,装作漫不经心地补充:“就是爽到了。”
苏青瑶拢了拢散乱的长发,斜眼瞧他,神情似是在埋怨他闲的没事乱发疯。
多奇怪的一对夫妻。
像兄妹,像父女,像君臣,像主奴,又像不停算计彼此的仇人……从未谈过爱,却不停做 爱。
户牖之上,一轮白净的残月高悬,夜已经很深了……
转眼到周末。
苏青瑶收拾好自己,随徐志怀赴饭局。
他俩每每一齐出席社交场合,总显得那样登对,这也是千金小姐当主妇自带的拿手好戏。她们打生下来就被培养作高档男人的高档妻子,不一定要懂今年美利坚正打得火热的民主党与共和党、罗斯福与胡佛,但要懂什么颜色的沙发搭什么颜色的桌子。
接待他们的是王太太,留着时下最摩登的烫发,踩高跟鞋,一身香槟色无袖缎面晚礼裙,耳畔是镶满小钻石的方形耳坠,西洋风情浓烈,据说在巴黎高等美术学院进修过。
同为高档货的女人看对方,争奇斗艳的外皮下,是心知肚明的默契。
细枝末节的地方,男人是不懂的,得要这些同为套中人的太太来解读。
她们的世界太狭窄,非得螺蛳壳里做道场,譬如王太太身上的西洋礼服,苏青瑶一眼知道出自 Madeleine Vionnet 的时装屋。
她嫁人前姓甚名谁,苏青瑶不清楚,自然,这位王太太也不会晓得苏青瑶的名字,只称呼她为徐太太。
这位王太太款款而来,先同徐霜月先生问过好,又亲切地握住徐太太的手,将二位引入内室。
落座,大家说上几句客套话。时钟滴答滴答响,等了会儿,不见男主人来。王太太始终挂着笑,手暗暗地转着无名指的婚戒。苏青瑶装作不知,与她谈论六月将在静安寺路卡德大戏院开演的《刁刘氏》。徐志怀默不作声地啜饮清茶,听两个夫人清脆的谈话声。
临近八点,王太太坐立不安地说了几句奉承话,继而起身拧开无线电,借口说去一趟后厨,实则去找丈夫。
电台低低奏着爵士乐。
苏青瑶失去对阵的敌手,顿时蔫了,靠在沙发上,自顾自抠指甲。
突然徐志怀一条胳膊插进来,握住她的小手,不许她再拨。
“累了起来走走,”他道。“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你怎么知道?”
徐志怀淡淡道:“有传言这位王先生在外头包了个女大学生,也是学画画的,好像怀孕有三个月。我一下车没见他出来,大概知道是那档子事绊住他了。”
“看来王太太还没有孩子。”
“他夫人据说很强势。”
“我懂,十个男人里九个喜欢楚楚可怜的女人。”苏青瑶轻笑,透着股悲哀。“倘若又漂亮又可怜,定然无往而不胜。”
“不,我的意思是——她等孩子出生,肯定会想尽办法抢到自己身边。”徐志怀冷峻道。“哪怕从没有什么女大学生,她也会找人来借腹生子。”
他也是大家族出身。
幼年父亲离世后,叔伯兄弟争分家产,少不了欺辱这对孤儿寡母。其间辛酸,徐志怀鲜少提及,可苏青瑶稍一想,也明白他早已看遍这类明争暗斗。
“说到底都是别人的家事,跟我们没干系。”徐志怀补充。
“保不准——爱情嘛,很不讲道理的。”苏青瑶说。“再强势的女人,遇到这档子事,不也要被推出来丢脸?”
“爱又能爱几年。这对想当初是自由恋爱,王太太死乞白赖求父亲嫁给他。”徐志怀意有所指。“生活还是困难居多。局势这样乱,两个人能稳当过下去就很好了。既然决心敬告天地、结为夫妻,还是要负起责任。”
“是的,是的,”苏青瑶应和两声,又极轻的嘀咕出后半句,“得跟你一样,娶个十六岁小姑娘回家,养个五年,就什么都顺了。”
徐志怀仍想解释,可看到妻子的小脸,想了想,决定等回家再谈。
正在这欲言又止的当口,门外传来激烈的交谈声。

第四十七章 鸳鸯颈 (二)
苏青瑶侧耳去听,勉强辨出几句诸如“叫她去死!”“王翀耀,你也去死!”“我八抬大轿请祖奶奶过门”之类的咒骂。一句接一句,女声尖锐,听来倒像是门外做丈夫的受委屈,娶了个疯女人回家。
她上身前倾,正要细听,却被徐志怀拽回。
正当此时,紧闭的房门忽而裂开一道缝。
王太太满面是笑,挽着丈夫回屋,镶满碎钻的耳坠慌张地闪。
男人见徐志怀,大步上前同他握手,讲美国大使馆那谁谁,正巧打电话来,不小心耽搁了。做买办的,说话做事都带点外国人的面貌,连唇上一撇胡子也刮得很西洋。
王太太听了,转身向苏青瑶埋怨,讲,自家那个就是一根筋,顾头不顾尾,接个电话就忘了今晚的贵客。
王先生哈哈笑两声,应是接了几句逗趣的话,王太太随即捧场地笑出声,前仰后合,像有东西堵在嗓子眼,噎得人合不上嘴。
一时间,郎情妾意,其乐融融。
苏青瑶看得心里发毛,偷偷瞥向徐志怀,只见他与王先生低声寒暄,挺亲切的模样,反正这人对外脾气好得很,坏脾气全攒着冲家里发。
约莫八点,几人吃完饭,男人有事要谈,两个女人便在会客室打发时间。
无月的夏夜,星子稀疏。
黑洞洞的四方天地,里外墙壁涂作灰白。吊顶的几只钨丝灯泡大抵是用旧了,病恹恹的光透过发灰的玻璃,将屋内的人、物,全蒙上一层老旧的暗黄……
“听志怀讲,您以前在巴黎学的美术?”苏青瑶同她搭话。“法国什么样?我都没见过。”
王太太弓眉挑了下,显出些少女的神气。“巴黎?巴黎可比上海自在。虽说上海是全中国最摩登的地方,但骨子里还是中国人的腔调,很矜持,很讲脸面,无数双眼睛盯着你,处处有人等着看你笑话……徐太太,你懂吗?”
苏青瑶点头。
王太太看她一眼,问她是在哪儿读的书。苏青瑶感到些为难,摸了摸脖子,说是启明女学,毕业就结婚了。王太太笑起来,突然用法语同她问好,苏青瑶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回复了她。
“徐太太法语讲得顶好。”她道。
“见笑了,三四年没说,就记得几句。”
“谁不是……”王太太垂下眼帘,摸了摸的婚戒,再抬头,笑着转了话题。“罢了,说来说去,净是没用的事。何况,在外国人眼里,黄种人都是下等货,我又是女人,得是下等中的下等,说到底,还是要回来。”
朦胧的灯光下,女人的脸干瘪得骇人。
归家途中,苏青瑶一直在想这事。
她知道,徐志怀的话在理,别人家的腌臜事,全与她无关,可王太太的笑脸,盘踞在脑海,挥之不去,也不明白为什么。
难道嫁人都这样,要么做梦,并说这是三生修福,要么发疯,叫着疯、吵着疯、默默地疯,她想,甭管是什么来头,进了这道门,就得按规矩办事。
接着,她又想起黄老板寿宴上,那些对谭碧咬牙切齿的正房太太们……
这般沉默地回到卧房。
苏青瑶略有些乏。
她踢掉高跟鞋,对镜摘耳坠。
“卡德大戏院的那个戏,想去看吗?”徐志怀将圆顶礼帽挂上衣架。“你跟王太太聊的那个。”
“随便,”苏青瑶拇指抵住耳垂后的金弯钩,沿小洞往外推,“你想去?”
“没,我问问你,”徐志怀食指松了松领带。“说起来,那姓王的也是糊涂,不觉得?”
苏青瑶停顿片刻。
“养女学生?很常见吧。杜老板、黄老板他们,不也好几个姨太太,进家门和没进家门的区别。”她右耳仍挂着魏紫色的耳坠,左耳的脱下来,握在掌心。“还好意思说别人的家事同我们没干系,分明是你自己想看热闹。”
“随口一提,你还较真了。”徐志怀淡淡笑了下,缓步到她身后。“小脾气这么多。”
苏青瑶侧身,有意避开他,两只手继续拆左耳的碧玺坠子。一滴通透的紫在她手心左右摇摆,婉如一只孱弱的蝴蝶。
“多说两句不如你意的,就给我扣帽子,呵,你是从没见过我对你认真。”她取下耳坠,往桌面一甩,空中划过碎光,蝴蝶死于妆台。
“是吗。快五年了,你都没对我认真过?”说着,他一条胳膊伸过来,打背后搂住她。
苏青瑶抬眸,而他也直直望来。两人的目光在冰凉的镜面交汇,像石子,啪得击到一处。
“基本没有。”她轻声回复,叹息似的。“志怀,女人认真起来,往往是很讨人厌的。”
“譬如?”他追问。“我倒想不出你惹人厌的模样。”
苏青瑶折身,两臂故意攀住他的脖子,仰着脸说:“譬如,譬如你那个表小姐夫家的小姑子!”
“志怀,我同你讲,当太太可真有意思,还没见到人,就能被催促要拿她当姐妹,也不问问人家答不答应。”她娇笑。“也可能是因为她的意见不重要,我的意见更不重要,说到底,得看你的意思。我俩一个现在的妻,一个将来的妾,一个过去的十六,一个当下的十七,唯大人您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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