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完全习惯她,再难想象重新花五年与谁结为夫妻。
苏青瑶浑然不觉丈夫内心的纠葛,全心在自己通奸险些东窗事发上。
她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心知玩火自焚,却跟着了魔般管不住手脚。
若回头,继续当她的贤妻,倒也能瞒。可富太太的浮华日子究竟能维持多久?吴妈嘴碎,无非是她结婚五年还生不出儿子,五年生不出,十年就生的出?徐志怀待她好,她知道,也知道自己太对不住他。可他不懂她的苦楚,总以为她待在家是当洋娃娃……里外太多眼睛盯着她,太多规矩立在那儿,一旦萌生打破的念头,便感到无望。
屋里没开灯,怕招虫。苏青瑶两臂搂着膝盖,坐在地板,碧玺耳坠紧贴面颊,阴凉的。耳畔半截魏紫色的宝石被朦胧的月光照亮,圆月亮融化了般,裹着轻飘飘的云雾,浸水般扩散作一团黄晕。
稍一想徐志怀,她全身便涌出深深的无力感,拖着她、拽着她,促使她在美梦里沉沦……不甘心,太不甘心。世上根本没有娘家,有的是父家,从父家出来,径直去往夫家,两家是相对的窄门,过路轿子抬,脚底悬在半空一点灰不沾……
苏青瑶撑着锃亮的地板站起,再热的天双足也套罗袜,走起来,一步一打滑。她摇摇晃晃地扑倒在床上,夜色逐渐深沉,楼底传来两声汽车鸣笛声,是徐志怀回家了,她阖眸,脸埋入丝绸褥子,不愿再想。
这般浑浑噩噩混过几日,给文学月报编辑部交完书稿,到六月,上海接连下了几天的雨,晴一阵、雨一阵,日头胀到最大便破裂。天是白的,雨亦是白的,齐刷刷往下坠。
雨歇,气候愈发燥热。
今天是送《良友》的日子,报童照常将新一期的刊物扔在门口。
“现在做生意的花样真多,百货公司搞促销送小礼物,卖报纸的也学会了。”小阿七抱着杂志,边笑吟吟地说,边递出一张炭笔速写画片。
苏青瑶接过,一看,是只耳朵软乎乎的小狗正用爪子擎举横幅,上头写吻你二字。
笔记飞扬地写着一串地址,就在法租界的巨籁达路,后缀蔚然书局。
苏青瑶面颊骤然发红,内心轻轻啐一口,埋怨:这人胆子怎就这样大!
她折起画片,捂在手心,蹭得站起,立在原处发了会儿愣,待到两颊热气消退,又颓然坐下。
正思索,吴妈走进来,同苏青瑶说宁波乡下有个亲眷要来投奔,是先生的旧相识的小姑子,问她客房安排在哪里。
苏青瑶从未听徐志怀说过此事,反问:“什么亲戚。”
吴妈忽而直起身板。“是咱们表小姐的小姑子。表小姐原先同少爷有婚约,可惜没成,许给了别家。”
苏青瑶听了,笑笑。
一番话说得简直叫她这个当家主母下不来台,就差明着叫她学浮生六记的芸娘,当贤妻,帮夫君纳一个进门了。
“这事问过先生没?”她问。
“问过了。”
“既然如此,那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必再问我。”苏青瑶瞥过画片,倒骤然轻松不少。“我还有事,先走了,你看着安排。”
她霍然起身,撇下眼前的无聊事,携手包出门。
书店的位置与她的住所位于同一条长街。
苏青瑶走到附近,吓一跳,不知此处何时改作学校。
几名过路的学生瞧见她,误以为是来寻人的亲眷,热情地同她搭话。问询后得知,由于年初的战事,国立同济大学在吴淞镇的校舍被炸毁,不少医科的学生奔赴战场、抢救伤员。到寒假结束,为及时复课,学校暂迁巨籁达路的民生坊,等吴淞的校舍重建,师生再集体搬回。
一路说说笑笑,过不久,寻到蔚然书局,几人在门口作别。
苏青瑶撩开短帘,跨进门。
室里略有些暗,四四方方的一间小屋,放眼望去,书架鳞次栉比。左侧是柜台,坐着一个短发少女,两臂搭在桌面,发呆,应当也是同济的学生。
苏青瑶攥紧手包,惴惴不安地在里头绕了两圈,却连于锦铭的影子都没瞧见。她倚着书柜,连连埋怨自己太傻,跟从没见过男人似的,一点沉不住气。
她心下懊恼,索性拿了本过期杂志,慢慢翻阅。
时下的报刊杂志,有些,一翻开,尽是新潮玩意儿,好像东方巴黎这四字,重音不在东方,全在巴黎。有些,冲在战斗第一线,美国的德国的日本的俄国各类学者思想,层出不穷。有些则是任尔东西南北风,健康报谈健康,电影刊谈电影,总之,莫谈国事。
她从头读到尾,也不知过去多久,一抬头,目光穿过书架,冷不防撞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锦、锦铭?你什么时候——”
话未说完,于锦铭大步绕过来,逼近了她。
苏青瑶下意识倒退几步,后腰撞上书柜,砰!她头皮一麻,两肩瑟缩着望向于锦铭。对方也吓一跳,连忙搂住她的腰,胳膊撑在落灰的书柜,缝隙里积攒的快发霉的纸味纷纷涌出,覆盖了两人。
他低头看她。“疼不疼?”
苏青瑶脸一低,仓促地摇头。
她侧身,不着痕迹地逃出男人的怀抱,朝四处环顾一周,方才抬眸,心悬悬的,颤声问他:“你来多久了?怎么不叫我一声。”
“好久。”于锦铭轻笑。“但你看得太入迷,我不敢打搅。”
他的目光过于灼热,苏青瑶以为自己脸上沾了灰,正要摸,他忽而捉住她的左手腕,指腹沿小臂滑落,又一直摸到上肘,握着。
掌心的温度隐秘地骚扰着她的心。
苏青瑶脸又发烫,右手盖到他的臂膊,慌忙去掰他的手。于锦铭歪头一笑,显出些公子哥的无赖气。他俯身,不肯松,呼气一股一股抚着她的睫毛,任由她五指来回挠手背。
这一下倒把苏青瑶惹急了。
她拽着男人的胳膊,抬起脚,踢他一下。并非气急败坏地使劲去踢,但也动了脚,是传统女人优柔的做派。
于锦铭佯装吃痛地咧咧嘴,眼睛仍笑着,双臂一收,将她抱得更紧。
“你怎么一点都不怕……万一叫人撞见了,看你能躲到哪儿去。”苏青瑶的眼珠左右瞥了瞥,见四下无人,目光才挪到面前的那张笑脸,瞪着他,气恼地埋怨。“上回长翅膀飞走了,这次怕不是要遁地逃跑。”
“干嘛要怕?”他反问。
“你说什么糊话,我是嫁了人的——”
“但又不是你想嫁,是他们要你嫁。”于锦铭骤然收敛了笑意,定定地望着她,磊落地反驳。“瑶瑶,要谈道德,徐志怀娶你这件事本身就不道德。我打从开始就说,我没打算拿你做消遣,所以我不是第三者,他徐志怀才是你我之间的第三者。你没什么地方愧对他。”
苏青瑶怔了一下,转过身,轻轻骂他:“你疯了。”
“是痴,不是疯。”于锦铭答。
他说罢,顿了顿,好似羞赧地转过头,掌心掩着面,一摸,眼神又移回来。
“油腔滑调。”苏青瑶嘟囔,转身将手中泛黄的杂志塞回书柜,耳轮微微发红。
于锦铭还不懂女人的口是心非,听她这声嘀咕,倒有些发急。
他上前半步,俯身在她耳边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苏青瑶眼帘垂落,不答话,冰凉的手背贴了贴面颊。
于锦铭也沉默,琥珀色的眼紧盯着她。
眼前是一件淡绿色的旗袍,隐约透着鹅黄的白滚边,笔挺的高领托着雪白的小脸,他顺垂落的绸缎朝下望,瞥见腿侧的开缝里透出的荷花粉衬裤。
宛若青纱帐里的粉腮。
于锦铭喉结微动,咽了口唾沫。
她的美丽令他无端心悸,恍如面对盛夏的幽潭,半池翠绿的浮萍聚在一处,水波荡漾间,莫名生出一股森然。
“要去学校里逛逛吗?”默然片刻,终究是于锦铭先服软。“或者到附近的咖啡馆坐一坐,我开车来的。”
苏青瑶侧头,见男人一脸明媚的笑意,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若换作徐志怀,她这样突然冷他,他是绝不会给她好脸色。或者说,那人好脾气的次数,比上海隆冬下大雪的年头还要少,两人对峙,他总能先把她熬死。
“你又不是同济的学生。”她有意再推他一下,看他是进是退。
“可我是他们学生自治会筹办的宣传报背后的股东,”于锦铭拽拽她旗袍短袖的滚边,“哪有不放出资人进门看一眼报纸的。”
“你还办报?”苏青瑶起了兴致,转身面对他。“什么报,专讲什么的?”
“医科的学生们聚在一起办的。主讲医学常识,次讲时事,也向学生们征稿,刊载‘一二八’战时见闻。”于锦铭说着,眨眨眼,示意她跟自己出书局,免得扰了其他顾客的清静。
二人出了蔚然书局,并肩走着,白日破云而出,在马路上镌刻出两道狭长的阴影,谁都没带阳伞。
“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向市民科普医学常识是假,宣传抗日是真,”苏青瑶嗓音轻柔。
“主要是学生们的主意。真情假意三七开,不然要惹麻烦。”于锦铭说。“有比没有好,总不能叫他们一直手绘传单到处发。”
“办报挂着你的名头,政府查起来,你十有八九要倒霉。”苏青瑶眯眼,太阳光晒得脸颊又开始发红。“倒不如暗地出资,隐匿其后。万一找上门,学生们能随时逃跑。哪怕全被捉,乌泱泱一群人,又有同济的牌子护着,赖不到某个人头上。”
“我知道。”他笑。“但我偏不。”
第四十五章 风急暮潮初 下
苏青瑶朝他看一眼。“就你于锦铭胆子最大,迟早被公安局捉去喝茶,关个三天三夜。”她不晓得,自己的目光直直投过去,近乎是在瞪人。
于锦铭见状,笑盈盈地将胳膊伸到她头顶,手掌遮去一小半阳光。
“不算胆大,不过是在做对的事。”
苏青瑶语塞。
“抗日是对的,骂那些个议员也是对的,我不能怕惹事就把眼睛闭上,叫行正道的人走绝路。”于锦铭道。“学生们敢排除万难,我一个将要从军的,有何不敢。虽说许多地方还是要靠家里的面子,但也算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
聊着聊着,两个人迈入一栋洋楼,学生们正上课。上到三楼,有一间房外挂着编辑部的牌子。
他们推门进去,内里一名整理样报的男学生仰起脑袋,叫:“警之先生,你怎么来了?”
苏青瑶下意识朝于锦铭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警之是他的字。大约取“铭其器以自警”的含义。
可眼前的男人如何看也不是能被叫“警之”的人,就像徐志怀的字是“霜月”,取“忠果正直,志怀霜雪”,断不能改作“乐天”。
她腹议,噗嗤一笑,主动将手伸出去。“你好,我是苏青瑶。请问你是这里的编辑吗?”
那少年点点头,搬来椅子,又转身从保温瓶里倒出一碗凉茶,递给她。
苏青瑶头一回进大学,坐在编辑室里,渐渐显出些局促。她小口啜饮完浮着碎末的茶汤,两手交叠摆在膝上,与男学生轻声攀谈,问了许多感兴趣的事。例如,知不知道同济民国十六年开女禁,最早招收的两名女学生如今去哪儿就职了,还有开战时,前线究竟什么情况。
于锦铭见状,不去打扰,独自翻阅起样报。
苏青瑶跟男学生聊了会儿,转头,见于锦铭站在后头孤零零地翻报纸,便从他跟前顺手拿起一份,问:“锦铭,这报多少钱一份?”
于锦铭一愣。
旁边的男学生立刻答:“每份售价铜元四枚,有好大一张。我们不用日本纸,也用不起瑞典纸,同学们写稿大多是义务劳动,算起来,成本很低的。”
说完,他眼珠子偷偷瞥向于锦铭,怕这位大股东觉得资助学生办报只能亏钱似的。
“可以订全年吗?”
“订全年反倒要贵些。我们印的少,销路铺不开,要订全年送报到家,得雇专人,或者叫邮局送,七七八八算下来,得十几元。”少年挠挠头。“主要是没找到来咱们报纸上登广告的品牌商,医药报也不如谈明星八卦的街头小报好卖,有一期是一期地出,轻易不敢接全年的客人。”
“不碍事,贵就贵点,免得麻烦。”苏青瑶笑笑。“我平时也爱看报,有个相熟的报童。与其你们这儿再雇人,不如我多给他点报酬,叫他来你们这里取,顺带也能帮你们到别家多多宣传。”
她说着,去掏手包。翻了翻,发现适才着急出门,忘带钱了。
苏青瑶又道:“同学,你这几天什么时候方便?或者我现在回家取钱,就在附近,麻烦你稍等一会儿。”
“我来付吧,”于锦铭插话,不愿叫她用徐志怀的钱。
苏青瑶猜出他的心思,抿抿唇,默许了。
难怪牌桌上的太太们总说,能叫男人心甘情愿地拿钱出来给你花,是女人最大的本事。对此,苏青瑶有些莫名的别扭。她一面因他的示好而窃喜,甚至有些虚荣,一面觉得男人的付账,多少像个彩头,归根结底,是为了滚上床尝腥的。
他们小坐片刻,预备在临时的校舍里逛一圈。于锦铭还想留她吃顿晚饭,可惜苏青瑶赶着回家,不假思索地婉拒。
于锦铭憋得心窝里烧火。
他半点不觉自己有错,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再说,她又不爱那个男人。可她有她的顾虑,于锦铭也只好把委屈往肚里咽,谁叫他犯贱呢,愿意给她当情夫,没事围着她裙角打转。
他送她出校门,走了一小段路,苏青瑶推推他,不许再送。于锦铭忽然同她耍赖,涎着脸非要讨个拥抱,才许她走。
未等苏青瑶反应,于锦铭右手抬起她的下颌,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脸。
苏青瑶像被得罪了,右手攀着他的臂膊,来回挠,叫他放手。
于锦铭转而握住手腕,突然笑起来,唇齿间的热气一股脑喷在她的眼角眉梢。
“瑶瑶,我舍不得你走了,怎么办?”
“少跟我耍无赖,我不吃这一套。”苏青瑶耳根发痒,睫毛颤颤的。
于锦铭俯下身,面颊轻轻贴着她的腮。“可我说的是真心话。”
“那你憋着。”
“不要,像这样全说出来,你回去了才会想我。”他侧过脸,轻轻吻她的唇角。
苏青瑶僵在远处,似被渡了口仙气,肌肤微微透出些粉。每回见于锦铭,她都感觉自己好像能变成另一个人,更无畏、更疯狂、更革命,仿佛一团能将自己烧得粉身碎骨的烈火。
她使劲推开他,轻声道:“走了。”
于锦铭怅然若失,松开手,两手插在裤兜,立在原处见她渐渐走远,心弦微微颤抖,又忽然叫住她。“瑶瑶!”
苏青瑶驻足,回头看他。
“你想不想再读大学?”他望着远处瘦削的碧色剪影,问。
苏青瑶动动嘴唇,似是说了什么。于锦铭听不真切,急忙上前几步,她却在此刻转身离去了。
苏青瑶一路走回家,见徐志怀戴着眼镜,正坐在客厅的沙发看报。
她摸摸手臂,有意擦去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般,胡乱摸了一通,才迈着碎步过去,象征性同他打了声招呼。
“你到哪里去了?”徐志怀摘掉眼镜,看向妻子。
望过来,他今夜的眼眸是潮湿的,像雨夜暗绿色的玻璃灯罩。
“在附近逛了逛。”苏青瑶眼睛朝下一瞥,浅笑道。“今天回来那么早?吃饭没?工厂里的事还顺利吗?”
徐志怀拍了下身侧的空位,示意她坐过来。“吃了,你呢?”
“嗯。”苏青瑶应和,轻手轻脚地挪到他身侧。
“可别骗我。”徐志怀侧身,手臂绕过她微驼的背脊,搂过来,简直是在往怀里揣一只养不亲切的小猫。“你也知道自己身体是什么情况,稍微折腾一下,就要生病。”
苏青瑶连忙抵住他的胸口,掌心一片滚烫,于是手又飞快地折回,松松地缩成拳头,搁在两人心口之间。
“这有什么好骗你的……”她说,吐气一股一股喷在他的下巴,微青。
徐志怀扶住她的腰,没说话,上身压去,濡湿的眼神逼近她。苏青瑶肩膀一缩,连带整个人在他膝头使劲一晃。徐志怀臂弯收紧,将她朝自己提了提,他喉结滑动,似要说话,静了一阵,又没说。
苏青瑶悚然。
四肢百骸萌发出一种诡异的酸胀,是刀尖起舞的滋味。
她想,他多少知道一点的,哪怕他从没捉到现行。
但他始终没直说,兴许是为了体面。
而她那样坏,在外面偷尝完零食,擦擦嘴,还指望回头继续吃他的饭,更不可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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