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更新中(烛萤舟)

《皇帝陛下宣布今年必将削减一半的贫民区，让各大工厂都能有足够的员工……》
《神殿新增布施点，每日开放两次，众贵族赞不绝口……公爵捐款6000金币……》
余下的，是沙龙、诗歌、礼服与晚会。
贵族的生活光鲜亮丽，但平民最在意的，食物与柴火价格上涨的消息，只占据一小块版面。
暴风雪的消息他们甚至提都没提。
罗兰罕有地陷入了迷茫，他从冻死的孩子手里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铜币，但他不知道这几枚铜币能有什么用处。
一枚金币就足够三口之家一年的开销，两枚能养活一个五口之家。
最便宜的、加了木屑的黑面包，一块要三枚铜币，而这个孩子手里只有两枚。
这没有任何用处。
罗兰明白，自己昨天要不是在教堂里，大概率也活不过一个晚上。
但报纸上提到神殿，一定是晨曦之主给自己的提示。
他在心底祷告，主啊，我应该往哪里去？
没有任何答复和回应。
罗兰站起来，想起来自己还有说好的柴没砍，于是浑浑噩噩地走回去。
教堂正在准备布施点，昨天的牧师看到他们，立刻把他们叫到一边：“你们早上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们！”
“算了算了，现在在熬米汤和做黑面包，你们先去帮忙，等下再去砍柴。”
罗兰的队友们去了厨房，他稍微收拾了一下，去了布施点帮忙。
每个人都能有一小杯米汤和一小块黑面包。
教堂门口只有两个布施点，他们都排出了很长的队伍，蜿蜒到视野的尽头，还不断有人正在加入。
布施的时间结束了，没有领到的穷人正要闹起来，很快附近的另一家教堂支起了另外的两个布施点。
城中的教堂在轮流布施。
罗兰最开始认为这是晨曦之主的仁慈，直到今天最后一场布施结束，教堂关上门，迎接为他们捐款6000金币的公爵。
珍贵而精美的食材一样又一样从后厨搬到宴会场。
流水的圣餐比布施点的队伍还要长。
罗兰前所未有的沉默起来。
他只是一个临时的服务员，没人在意他，他躲在角落里，觉得自己此时应该祈祷，但又觉得他所想的问题，祈祷没有任何的用处。
一个穿着酒红色长裙的女人走到了他的面前，她有着微微弯曲的鹰钩鼻，高颧骨、薄唇，黑发红眸，她问：“你知道布施点是什么意思吗？”
“是晨曦神殿向世人宣告我主慈悲、庇护世人的措施……”罗兰下意识的回答。
随后他看到了讽刺而哀伤的目光。
“这是贵族与神殿商量之后的□□措施。”爱妲·梅森缓缓说道，“每一个教堂都不会拥有超过两个布施点，哪怕对他们来说可以轻易布置超过十个。”
“你知道为什么吗？”她问。
罗兰思考后，用非常轻的语气回答：“显得人多？”
漫长的队伍和等待，在路过的不明真相的人看起来，就是神殿慈悲的象征。
穷人是他们装点的证明。
“正确，但不全是。”爱妲·梅森道，“全城的教堂明明可以在同一时间开始布施，并且全部都能设置起码十个以上。”
“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喂饱所有无业游民和贫民。”吸血鬼的手中晃着红酒，她却一口都没有喝，只是把红酒放在自己的眼前，两片红色晕染成更深的红。
“暴力、犯罪、闹事……”她说，“这些吃饱了又没有工作的人，会把精力发泄在别的地方。”
“布施点是消磨他们时间的一种措施，少量食物，还有分批次和时段的设置，是为了让那些人把时间都消耗在等待食物的过程上。”
“他们每天都会开始这个循环，周而复始，再也没有摆脱的可能。”
“贵族想要稳定，罗兰。”吸血鬼告诉他，“他们想要贫民在无知无觉之中等死。”
“贵族是这样的存在吗？”罗兰皱起眉，他总感觉自己的意识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瓦解。
“如果你不相信，就去看看吧，或者，问问别人？”她指向角落里正在偷吃的一位小女仆，罗兰望去，就是昨天见过的少女。
她应该也是临时被征召的，此刻正像小松鼠一样往裙子口袋里偷偷塞面包。

见到罗兰的时候，少女毫不慌乱。
“很荣幸见到您，先生。”她的嘴里还塞着小蛋糕，正在试图顺畅地咽下去。
“你好。”罗兰问，“可以问一下你的名字吗？”
“萝拉。”萝拉简单回答了一下，她没有姓氏，“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她看向场地中央，现在公爵到场了，所有人都围着他赚，没有人在意一个上菜的时候偷偷顺走一点的小女仆。
“对你来说，贵族是什么？”
罗兰问得十分直接，直接到萝拉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到后厨去。
“你怎么敢说这些，你疯了？”萝拉挠着自己的头发，“我的天，你怎么敢问这个？”
“我只是对这个世界的规则，感到了一点困惑。”罗兰说道，“它似乎和我以前的认知并不相符。”
萝拉上下打量着他，忽然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来。
“少爷，您一看就是个小少爷。”她的口中流淌出讽刺意义十足的话语，“您假装贫民是装不像样的，您看，您压根不知道贵族到底是什么。”
“您知道吗，昨天夜里，在孩子们的外面，您看不到的地方，本该守着一群拿着草叉和砖头的贫民，我们对无自觉的肥羊向来如此。”萝拉垫起脚尖，拍了拍罗兰肩膀并不存在的灰尘，“但你身上有一股子贵族味儿啊，小少爷。”
“但你有可能是贵族，仅仅是这个可能，我们就不敢杀你。”
“你偷走了我的钱。”
“这两者不能混为一谈。”萝拉说，“没钱我们真的会死，被贵族抓住偷钱，和被帮派老大发现今天没钱带回来，是两码事。”
“你们这些善心的大老爷，只要我们哭诉一下，有极大可能会赦免我们的罪，特别是，您还是一位晨曦之主的虔诚信徒，不是吗？”
罗兰听懂了她话语中的讥讽，但他只是说：“信仰是不能被利用的。”
“所以我利用的不是信仰，是你啊，小少爷。”萝拉在原地环抱着手臂道，“带不回去钱会死，触犯晨曦神殿的律法会死，触怒贵族会死，饿了会死，冷了也会死，贫民的生活里太多死亡了。”
“而你，在昨天是一个有极大可能不会死的选择。”萝拉说，“赌上我们的命，已经足够了。”
罗兰：“你更像一个商人。”
“是吗？”萝拉开心道，“我也这么觉得。”
“如果我有钱，有资金的话，我会成为这个城市最大的商人。”萝拉低着头说，“但这是我的梦想，也只能成为一个梦想了。”
罗兰认真道：“嗯。”
萝拉斜眼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没有被人嘲笑自己的梦想。
她感到略微有些烦躁。
“给你一个忠告吧，看在我昨天拿了你钱袋子的份儿上。”萝拉烦躁地在自己手臂上点着手指，“我不管你是怎么流落到贫民区来的，你接下来尽快回去你原本的世界，不管是下跪认错也好，还是什么都好，总之快点回去。”
“一些小道消息……雪会越来越大，只会越来越大。”萝拉讥讽道，“如果你实在不想回去，或许你也可以试试向神祈祷？”
“你身体挺好的，强壮，还非常结实。”萝拉说，“如果你现在不走，等这场晚宴结束，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罗兰没能走掉。
吸血鬼让他陷入了一场真实的幻梦。
罗兰在之后就和他的队友们一起被送走，前往郊外的庄园。
他们的任务是赶工修建一处地堡。
这场晚宴的主题，就是在贫民和失业工人之中，寻找合适的人，让他们前去修建贵族们的地堡。
没人会在意和发现这场工作，失业者与贫民都会把时光消磨在日复一日对布施点的追逐上，等他们发现不对的时候，贵族的地堡早就修建完成了。
地上的人越来越少，冻死的，和被带走的。
一开始人们还在窃喜在自己前面等待食物的人越来越少，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哪怕再迟钝的人，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食品店和面包店全部关门了，他们没有任何除了教堂布施点之外的、获取食物的方法，一旦教堂舍弃他们，他们就真的被舍弃了。
罗兰对外界的风风雨雨全然不知，他在挖地窖。
他从没干过这种活儿，但他有个好身体，也有个好底子。
但再好的身体，也是有极限的。
贵族给这帮人准备的食物并不多，将将维持在能存活的程度。
最开始开工前，工头跟他们说了，只要活到地窖挖完，他们最次都能进去躲在贵族的庇护下，当一个小男仆，从此外界再严重的风雪都影响不到他们。
罗兰最开始还想问，这么多人，都可以进去吗。
还好他没有问，他在第一天就明白了为什么。
地下缺少氧气，自然不会有火把等任何取暖的东西，没有相对廉价的柴火，那些昂贵的魔导装置自然不会给他们使用。
他们只能硬抗地下的低温、饥饿，还有监工时不时抽过来的鞭子。
他们付出的体力和获得的食物相比起来，每一天都在负消耗。
第一批被征集的劳工不过短短一周，就少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也在消磨之中逐渐瘦脱了人形。
地底之下，他们还能每天感受到地面上奔驰过的马蹄。
监工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抽他们，并说：“这不是你们该想的东西！”
他不会告诉劳工们修的是什么地方，是哪里。
罗兰自己能看出来，也能猜出来。
是储藏室。
所有的标准全都是超高级储藏室的标准，能用起码一百年不倒塌的那种。
贵族吝啬于稍微多给他们一点点东西，但自己又每天起码数十、上百架马车在地面上奔腾。
罗兰曾经偷偷到地面上看过一眼，都是他们为自己准备的物资。
地下城堡逐渐成型，但修建城堡的人，却没有任何资格能住进去。
他们是被舍弃的，燃烧过后就再也无用的柴薪。
地下没有时间的概念，罗兰的好友，他的副队长在某一天忽然倒下，是因为风寒和高烧，罗兰想求监工给一点药物和治疗，但监工只是看了一眼，说：“好的，我会给他治疗的。”
罗兰以为他会拿来药，但只是来了两个人，将他的朋友裹起来，拉了出去。
他还没死……
他还没死呢！
罗兰想追着上去，但他只是靠近了洞口，就被全副武装的神殿骑士们逼退。
【地底下有邪魔，这是必要的措施。】
第一天，监工将骑士带来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
但这么多天以来，罗兰从未见到过邪魔。
此刻看到骑士们，他才想了起来。
原来监工说的，自己就是邪魔。
从这一天开始，罗兰不再向神祷告。
神从未回应过他。
他的好友和熟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他没有任何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监工发现之前，把他们偷偷埋在更深的地下。
这样他们至少能在死后，居住在这座地堡之中。
不计成本也不计代价，在最好的工具和劳工们三班倒的工作，以及时不时还有法师前来帮忙的前提下，地下城堡终于修建完毕。
剩下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城堡的所有者也兑现了他的承诺，他划分了一小片地方给罗兰这些最后活着的人居住。
但也只是居住而已。
拥有城堡的贵族吝啬于向他们提供任何东西。
他说：“你们已经是自由民了，不再是受雇于我的劳工，你们应当以劳动换取食物。”
此前他所说的雇佣，没有任何金额，监工告诉他们，所有金钱都已经折价，算进了他们每日所吃的食物里。
慈悲的晨曦之主啊。
罗兰跪在自己的床前，如同记忆之中很多年前一样，他一遍又一遍地祷告着。
——请您告诉我，我的朋友可有安息？
——我的苦难是您的考验吗，如果您的考验结束了，请告诉我。
他没能在梦中醒来。
罗兰在现实醒了过来。
他回想起了一切。
“这是我的考验，也是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现实。”黑发红眸的吸血鬼依旧站在那里，所有贵族与牧师都绕过了她，似乎她只是站在原地的一根柱子。
罗兰转头看向她，发现自己的力量回来了。
但不是来源于晨曦之主。
在那边反馈给自己的，是另外的力量。
它在询问自己，你要哪一个？
太阳高悬于天，月色与群星在他眼前展开。
罗兰选择了太阳，炽热又夺目，比晨曦更为耀眼。
“这里是裁决所永远不会受邀进入的宴会，我想，神殿一定告诉过你，金钱充满了俗世的污浊。”
罗兰站起来，从二楼的栏杆处看向一层奢华无比的大厅，他背出自己再也熟悉不过的，“‘你当远离一切奢欲，防止污秽加身。’”
神殿的牧师告诉过自己，宗教裁决所的骑士不应该被任何观念和观点影响，所有俗世之物都是魔鬼的诱惑。
与世俗的交流让专门负责的神父来就好，他会为苦修者抵挡一切污浊。
——是吞噬一切贡品才对吧？
曾经的神殿骑士生出了自己以往绝不会有的想法。
他明白了那些被洗脑的孩子，被冠之以荣誉，但除了荣誉之外什么都没有的裁决所骑士，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下方的宴会还在继续。
牧师说：“……就是这样，公爵，我们很赞同您的想法，你想要囤积医疗物品的话，我们的圣水可以为你争取一些折扣。”
“感谢你，我的朋友。”公爵抚着胡须笑道，“等我的地下城堡开始建造，我一定会为您留下一所房间！”
冰冷的愤怒侵染刀身。
裁决所的神殿骑士，是一把迟钝的刀。
苦难是一场洒向人间的雪，它并不针对哪一个人，只不过当它洒下的时候，仅仅一片就足以让人倾覆。
再迟钝的刀，也躲不过风雪加身的命运。
当刀刃生出自己的思想，被千锤百炼之后的意志忽然发现自己的栖身之所早已被蛀虫腐蚀，千疮百孔的时候——
他的刀对准了教廷。
吸血鬼恢复了他的记忆。
现在宗教裁判所的骑士，要审判自己的教廷。
他要刮下这庞然大物之上的腐肉。

“牧师，牧师！”早晨来送物资的商人哈着白气，敲响了教堂的门。
没有人回答，他挠了挠在油毡帽子下的头发，在严寒中抖着腿等待了片刻，依旧还是没人。
他原本想离开一阵子，后面再过来看看，就在他扭头的时候，发现教堂的大门并没有关严实，刚刚在风中被大风吹开了一丝。
商人跺着脚走上前，打开门。
脚下是凝固的血浆。
是被火焰灼烧之后的颜色。
火焰加热到极致，把水一点点烧干，就会留下这种痕迹？
教堂……受到了袭击？
他不是很敢相信。
怎么会有人有这种胆子！
商人没敢把门完全打开，一股血腥的味道和尸臭的味道在门后就像是酝酿已久一般，他站在门口，就能感觉到自己被那股浓郁的血腥裹挟。
晨间巡逻的士兵们走过，商人眼尖看到了他们，立刻前去禀报。
士兵打开房门，在冬天都能将人烤焦的热量席卷而过，仅仅是站在门口，打开房门，那被隔绝的热量都显得十分异常。
是几乎能将人的眼球烤干的温度。
走入教堂后，几乎所有的木质器具都化为了灰烬，剩余的部分成为了发红的炭火，和血肉一起混成黑红交织的一团。
从场地里遗留的银质器皿和各式餐具来看，这场战斗发生在昨晚的宴会之中，没有任何人报信，昨晚也没有任何的惨叫声发出。
受到邀请的贵族都有一份清晰的名单，不知道因何原由被留下的名单在如今看来，更像是一份死者的名单。
也就是说，袭击发生的极为迅速，受害者们几乎是一瞬间就被烤成了焦炭，亦或者丧失了行动和叫喊的能力。
教堂的戒备一直都十分森严，他们外墙所使用的材料，经过牧师们的日夜祈祷，哪怕是最危险的亡灵和游魂都进不来，入场者也会严格的检查邀请函和武器，也就是说……
这场袭击来自于内部人士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