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动手我早动手了。”
是这个道理。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不解地问:“那你到底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精巧的扇柄戳在他臂弯。
“我一样是要用你的眼睛,但我不是靠挖的,不伤你性命,不损你身体。”
“不止要用你的眼睛,我还要用你整个人。”
奚皱起眉,听不太明白,“你要我成为你的手下?”
他将信将疑:“不用取眼的秘术,还能怎么用我的眼睛?”
“现今已经没有活着的正统岐山人了,杀一个少一个。”
他将折扇在指间绕了个花,“要取你的眼睛何其容易,可取出来也不过就一只,这‘眼睛’也仅供一人可用,充其量不过是在我手里多一个能用奇招的打手,那我何不直接招你入麾下,还能省去不少麻烦。”
“我不是那些爱收藏古董的大老板,没有把眼睛挂在书房里的爱好。”
“我要的,是你的血。”
奚:“我的血?”
“世人只知道岐山部的眼摘下来能当自己的东西来用,却不知,融合了‘眼睛’的血,照样可以。而‘眼睛’仅有一只,血却是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的。”
他说完敲敲桌子,“放心,不会把你抽干,我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
明夷不紧不慢地扇扇子,“此事不强求,你自个儿考虑吧。”
“大门就在北边儿,想走也不拦你。”
他们兄妹三人身怀“眼睛”的事,恐怕早已传遍了黑市,一旦走出这道门,必然会遭围捕。
少年很明白趁机朝自己伸出的这只援手未必没有歹心。
但他确实走投无路了。
大宅子里有吃有喝,有高床软枕,有短暂的安宁。
奚虽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让黑市的邪祟们不敢登门要人,不过可以肯定,此人的确有些能耐,至少他能护着两个弟妹。
明夷对他的眼睛有兴趣,又想要自己替他办事,总的来说是有求于他。
只要所图是他那就没关系了。
哪怕真的要摘他的眼睛也无所谓,若阿南和小荣能平安长大,他可以不要这条命。
“好。”
奚应下来,“我答应你。”
明夷搬出了血契卷轴,他大概是懒得一一列举条件,仅提了一个要求,有生之年替他办一千件事,不得推辞。
而奚也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要他确保弟妹二人的安全,为他们三人提供庇护,以及——
“你,还有你的下属不能碰‘眼睛’,取眼睛也好,用别人的眼睛也罢,交易买卖都不行,如果我看到了,算你违约。”
契约敲定的第二天,明夷便将隐藏瞳色的术法教给了他。
黑市的盛会持续了整整十日,待散场之后,他冒着风险又独自回到此前大战过一场的街上。
虽然知道希望很渺茫,奚还是低头四处寻找,祈盼着藏污纳垢的古都不会有人在意,那东西还在。
哪怕是让他捡到几块碎片也好啊。
然而少年转了半日,一无所获。
母亲留下的珠钗已化作齑粉,风一吹什么痕迹都不剩了,排箫想必也让好事之徒捡去,扔在了不知哪个污浊的沟渠中。
他尽管早有预料,心头依旧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长长久久沉默地矗立在原地。
夕阳散漫的光疲惫又灿烂地打在他颈窝,照得少年人半个身体皆陷在阴影里。
忽然,街边那面食店的老板试探性地打量了他几眼,不确定地走上前。
“诶,小兄弟。”
奚懵懂地转过头,就见那老汉递来一支摩挲得光洁的排箫:“这是你那天掉的吧?”
他目光倏忽一怔。
眼前的骨萧完整无缺,除了几道不太分明的裂纹,一眼看不出碎过的痕迹。
他两手颤抖地接了过来,只听对方笑道:
“嗐,那帮走狗嚣张惯了,路边的猫都要踹两脚的。我见你这么宝贝,想来它对你一定很重要,正巧我祖上有点手艺,便试着补了一下。”
奚脑中嗡嗡耳鸣,快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发钗是坏得太彻底没法子了,好在这支萧还能救一救。”
“补得不好,可不要见怪啊。”
仿佛是失而复得后的欣喜,他错愕且呆愣地将萧合拢在掌心,嗓音近乎是哽咽的。
“没有……”
他扣进胸口,低头重复,“没有,很好了。”
“谢谢。”
不得不承认,此人在细节上照顾得十分周到。
也许是为了安他的心,不仅辟出一座单独的小院供他们居住,更吩咐左右不可随意打搅,还特地找了一位靠谱的先生,来教小荣、阿南读书习字。
他们自三千年前匆匆而来,尽管在古都摸爬滚打了一段时日,但学的多是下九流的东西,对于这千年岁月,对于如今九州的现状,可以说两眼一抹黑,正需要一个人来细细讲解。
这先生请得恰到好处。
偶尔得空,奚也会站在旁边听上一阵。
签下血契之后,他对自己这条命就已经没什么念想了。
按照凡人的寿数,一千件事一辈子也做不完,何况福祸相依,生死难料,或许不到寿终之日,他就会死于非命。
算是把此生打包卖给了对方。
好在根据典籍上记载,血契一物的确不容作假,他写的是要保弟妹平安,哪怕自己死了,明夷一样要履约。
最初的几年里,一切风平浪静,小院子好似远离是非的人间桃源,白天小荣和阿南打打闹闹。
不能上街去,两人便想法子弄来一条小狗,听完了课就围着那小玩意打转,闹腾得满屋鸡飞狗跳。
奚则在明夷的指点下,跟“眼睛”磨合。
他还不怎么会用这股力量,常常失控。
每次暴走便像在发疯,疯得六亲不认,神志不清,只能靠封印术来制衡。
“我告诉你,长此下去不行的。”
明夷面色严肃地在旁提醒,“控制不了自己,迟早你连最亲的人也杀。”
他的“眼睛”和同族的人都不一样,是真真实实最危险的存在,危险到连他也没法左右。
奚反复跟天地间的怨恨拉扯,跟自己的怨恨拉扯,控制不了意识他就用针尖去扎心脉,扎到“眼睛”向他妥协为止。
足足耗了有一年,才终于能在略清醒的情况之下保持自我。
成功的第一天,明夷就带着他出去,找了个邪祟试手。
那是很玄妙的境界,奚至今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当他将整个人交给“眼睛”的时候,会进入一种截然不同的状态里。
无畏疼痛,不顾后果,把杀戮进行得十分快乐,但凡嗅到血腥味,都会让他有强烈的复仇快感,兴奋得若癫若狂,甚至下意识地忘记自己是谁。
只凭着本能无休无止地杀下去,杀下去,杀到筋骨尽碎,力竭形枯。
彼时,明夷看在眼中,不由得感慨万分。
这还仅是十几岁的水平,等再过两年成了年,那实力简直不敢想象。
太疯狂了。
真像是有一族的意志站在他背后一样。
他忍不住想,恐怕即便摘了奚的眼睛,当世也没有一个修士能适配得了。
这双聚满了岐山万万亡魂悲怨的瞳眸,只会将企图索取的外族人烧成灰烬。
明夷当下心念一动,便自作主张给这团灼热的黑烟起了个名,称之为“煞气”。
意为凶煞之气,寓意不祥。
掌握了“眼睛”没多久,奚开始跟随他早出晚归,经常一走就是好几天。
明夷上哪儿都带着他,也不全是为了打打杀杀的事情,偶尔是去别的城镇探访,偶尔是跟什么人密谈,倒有些要让他长长见识的意思。
奚一直不明白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听周围的人客客气气地叫他“老板”,只当是个生意人。
他总感觉明夷好像特别需要钱,明明大宅子大院子住着,穿金戴银,仍旧对赚钱有某种超乎寻常的执著。
也不知道他要那么多钱有何目的。
昔年的城主势力并不大,目光还只着眼在买卖交易上,遇到的多是商场的劲敌与仇家,对付起来不算麻烦。
他似乎颇有手段,不过半年时间,就拿下了古都。
而所有雇佣来刺杀他的邪修都在奚的面前折了跟斗。
商行顺利落到了他手中,街巷大小商贩有不服的全挨过一遍揍,知道他跟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不好惹。
奚早在一年一年的岁月间长大,从少年抽条蜕变,面容愈发显现出青年人的模样。
到了那会儿,他已有过数次与人交手的经验,许多时候并不清楚死在手里的是些什么人。
他不关心,更不在乎,只把自己摆在杀手的身份上。
血契安排他杀什么人,他就杀什么人。
那是他对旁人的生死逐渐淡漠的开始。
除了家里的两个弟妹,奚对谁都无所谓。
天底下没有人的命能比他们重要,只要能保他们平安无忧,让他杀谁都可以。
从小到大,见证过的那些死别麻痹着他的感知。
然而在戾气被压制住,神志重新恢复清醒时,奚仍旧会感到一丝陌生的空虚。
被煞气支配后的情绪让人既恐惧又迷惘。
每每低头看见满手的血腥,一地的尸体,他总觉得自己不太像自己了。
甚至茫茫然地生出困惑:
我还是我吗?
如果那个迷失在仇怨里,嗜血嗜杀的人不是我,那我现在究竟是谁?
他眼底的疲惫日渐加重,每次从“煞气”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脸色便会难看几分。
“大哥,你很累吗?”
小荣懂事得早,知道他在外面辛苦忙碌是为了他们两个,但凡奚回家,总会提前熬好鸡汤给他补身体。
“是不是明老板使唤你使唤得太勤了?要不休息几天吧,他不会说什么的。”
奚表情柔和地摆摆手,示意她不用管。
跟明夷安排的事关系不大。
自从在黑市的库房中,毁掉了那只属于族长的眼睛,他就没再睡过一天好觉,几乎是彻夜失眠到天亮。
族人的怨憎和絮语一旦入梦便萦绕于脑海,重重愤慨铺天盖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担心自己终有一日会走火入魔地疯掉。
——“你生得这么清秀,今后长大了,骨架长开了,持剑而立,一定特别好看。”
那时光靠“眼睛”,他单打独斗已接近朝元修为,哪怕不修炼也没关系,岐山人本身就鲜有走修炼这条路的。
但奚还是重新拾起了多日未练的长剑。
剑道追求凝神静心,唯有在这个过程中,才能把纷繁的思绪镇压下去。
他每日雷打不动地吐纳、练剑、反思己身,做得一丝不苟,一样不落,想借剑意转移天怨的侵蚀。
某一日,明夷摇着扇子偶然路过,正好撞见青年自发而为的日课清修,他面上不露声色地悄悄一讶——
这小子的修行法门竟颇为正统,一点不像野路子,倒像哪家大门派教出来的正经修士。
他原地驻足,忽然若有所思地想了许久。
“大哥,大哥!”
在那之后没几天,小荣一脸兴奋地推开他房门,“明老板说要教我们修炼——不是邪门功法,是当今仙门里教的那种!”
“哇,我们能成仙了!听说仙人们的寿命很长的!”
明夷不知抽的哪门子疯。
奚不甚在意,他愿意教自己就跟着学,不教亦无妨,倒是小荣对此展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比谁都积极。
平常不外出的日子,三人就在院中从最基础的开始练起。
奚的基本功之扎实高下立判,俨然非一朝一夕而成,有时候见他掐诀的手势,明夷也忍不住问:“诶,你们仨不是在地底下睡了几千年吗?这谁教给你。”
他懒得回应。
反正他一向对他爱答不理的。
奚是从前跟着人修行过,小荣在修炼上的天赋却很快突显出来,连明老板都得吝啬地一点头,说她根骨不错。
那日适逢十六月圆夜,三个人坐在院中晒月亮。
“大哥,我都想好了。”
小荣在石桌上晃荡着腿,眸色坚定,满是希望,“我们一起修炼,一起长生不老,好不好?”
“等你替明老板办完了事,我们各自也有修为在身了,要逃离这儿肯定不成问题。他轻易威胁不了你,届时大家一起离开南岳,去别处生活,怎么样?”
奚微微一愣。
他只忙着东奔西跑,没怎么和他们说起过自己的顾虑,想不到妹妹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更没想到她能计划得那么远。
难怪她在修行上那么有干劲。
“哥。”
小荣一把勾着阿南的脖颈,“有事你别总是一个人扛着啊,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有时候是能帮上你的,是吧小阿南!”
阿南随声附和。
小荣跃跃欲试地构想道:“三千年后的世界这么大,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没去过呢,我们可以到处走走看看,说不定还能遇到其他刚苏醒的族人,可以保护他们,也可以和他们寻个安全的地方落脚深根。
“就我们三个人,一辈子不分开。”
阿南的“眼睛”派不上太大的用场,小荣比他强一些,但顶多只够自保而已。
他们若能有修为傍身,以后出门在外也能独当一面了。
奚听得心里五味杂陈,最后只倍感欣慰地伸出手,在两个人脑袋上轻轻一摁,少见地露出柔和:
“好,哥知道了。”
但小荣还是敏锐地发现,大哥脸上的笑容一日比一日淡了。
好像每次见他,他的神色都会比上一次更加冷峻,眼底深处像有什么她看不懂的东西,表情寡淡到几乎有些倦于生死。
也仅仅在他们两人面前才有所好转。
她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她不知道,那天同样是明夷将南岳的黑市收入囊中的日子。
里面就包括当年还没卖完的一仓库“眼睛”。
奚向他提出来要亲自毁掉,明老板自然悉听尊便,反正血契上规定了不许买卖,自己留着也没用。
当满屋子嘈杂的鸣叫被长锋一剑斩尽时,青年又一次听见了每一只“眼睛”临终前的声音。
听得清清楚楚,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逐一闪烁。
每句话,每张模糊的脸孔,每个或悲愤或痛苦的情绪。
“娘亲……我好疼……”
“你是谁?为什么还活着?”
“能不能替我给长白山的阿岚带一句话……”
“那些人都该死!不得好死!”
“我还能找我的尸体吗?”
“我叫沐,住在天山脚下,小石河畔的山村里……”
忽然间一句慢吞吞的嗓音落在他耳边。
“年轻人,多谢你。”
奚动作一僵。
那人萧索又满足地轻轻说道:“让我瞑目。”
他心脏猛地收紧,针扎似的发出细细密密的疼痛。
昏暗的室内一灯如豆,悬在头顶上随微风轻摇轻晃,于是满屋的光也跟着忽明忽暗。
不知过去多久,七嘴八舌的声音尘归尘土归土地消散在风中。
青年却依然矗立在原地。
他握着手中的剑,脚边堆满了一刀两断的“眼睛”,汇聚的大片鲜血炸开在他身下。
奚面无表情,而瞳孔一直怔忡地注视着地面。
原来是真的。
他心想。
原来那些“眼睛”,那些成为了“眼睛”的族人,通通都还活着,成百上千年的,困在不成人形的躯壳中。
奚从前只听长辈们说起“眼睛”,并未亲眼见过,这是第一次。
也是在此刻他才确定,自己能在斩杀同族的瞬间,听见他们最后的遗言。
母亲在临走之前怀揣着那样的期待,要他去看几百年,几千年后的世界。
那个世界在她的心中一定格外美好,格外灿烂,格外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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