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持心如梦方醒,从一段过于漫长的时光中脱离出来,好一会儿没能回神。
那颠沛流离的风风雨雨,幽邃古老的千年岁月犹且萦绕在脑海。
于是就那么仰头望着遥远的满月,和满月外凄清的星辰。
奚临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这些往事,说完之后,自己先怅然若失地叹出一口气,没去观察她有什么反应。
下一刻,旁边的人却猝不及防地扑过来,搂着脖颈抱上前,将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他胸膛之上。
奚临隐有所觉地侧目,手指拢住她散在颈后的青丝,柔声道:“师姐,不要哭。”
他现在不是少年时的身量,足够高了,比她还要高出大半个头。
张开双臂能把她整个圈进怀里。
可以保护她,可以替她撑伞,甚至可以像这样,毫无顾忌地用力抱着。
奚临用脸颊轻轻贴了贴她柔软的头发,感觉得到师姐温热的呼吸,清晰的心跳,连若隐若现的幽香都一如往昔。
是一个好端端的,鲜活的她。
瑶持心并没应声,反而愈发收紧了手臂,严丝合缝地揽住他的背。
那是任凭她怎么想也想象不出的艰辛。
瑶持心忍不住把眼睛埋进他肩膀。
心说,怎么这么苦啊。
比及自己那无所事事,乏善可陈的百年,他的百年全是血泪。
光是听着,都觉得舌尖发涩。
现在想起师弟平日间的某些小细节,想起他偶尔眉眼间流露出的漠然,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奚临伸手将她扶起来,捧着瑶持心的脸,把她眼角的泪花抹开。
和师姐那泫然欲泣的表情相比,他倒显得平静多了,唇边竟还噙着浅淡的弧度,像是在笑她。
“其实过了这么久,很多事我已经能接受了。旁人听上去或许会觉得很难,但毕竟间隔着几年、几十年、上百年,被时间冲淡许多。在瑶光山的日子,我跟着大家练剑,做早课,日西月复东,心境平和了不少。”
“你少来了。”瑶持心才不信他,“明明看见小芝的时候还是那么难过。”
他仿佛被拆穿似的,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瑶持心抚着他的脸,既心疼又委屈地凑到唇上吻了一下。
“奚临……”
她抱住他,“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师姐保证什么都听你的,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谁都不许动你——”
此时此刻,她才明白那句“我是为你上瑶光山”的份量,太重了,压着一个人的一生一世。
和整整三千年全部的念想。
奚临不由啼笑皆非:“你不用这样。”
“我跟着师姐,这些年也过得很开心啊。反正没有你,我现在大概也只是百鸟林下的一缕亡魂。”
可瑶持心听完却闷闷地想。
不是这么算的。
如果她没有重活一回,从前的师弟来到瑶光的那十年根本不开心,根本就是另一种煎熬。
他好不容易在炼狱的地底下寻到了一束光,又在光束的尽头发现这只是一个有毒的假象。
那他该有多难过啊……
她当下愈发后悔,后悔为什么让他足足等了十年又四年这么久,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察觉到。
怪不得在生死一线的最后一刻,奚临会说她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这个“最重要”的意义,远超出她的预料,是比情爱更深的执念与信仰,里面有回忆、有期盼、有梦想,承载着他对整个世界最后的牵挂。
当初在百鸟林里,他应该是真的不想活了。
汤泉附近,离瑶持心两人不算太远的一块山石后,明夷曲腿低头而坐。
他不知来了有多久,周身盖着一层隐藏灵气的符咒,听到此处隐约想到了什么,闭目悄无声息地沉默着。
随后,雍和城主化作了一抹青烟,消失在原地。
将这地方留给了他们。
奚临陪着她把脸擦干净。
他其实平常很不愿意看见师姐掉眼泪,不过一想到这份情绪是为他而起,心里又浅浅地有几分熨帖。
青年悄然抿起唇,幽微地将指尖的湿润攥紧掌心。
然而,这头的瑶持心才感动没一会儿,就开始不安分地找茬了。
她把眼睑一压,撇嘴不满道:“哦,所以你喜欢的根本就不是现在的我,是三千年前的那个‘我’吧。”
“你是为了她才喜欢我的。”
奚临猜到她迟早会有这么一问,一时却没想好要怎么解释,为难地望着,“不是,不……”
她拿手指着他,故意道:“你还说不是,你都没有亲口说过你喜欢我。”
“我说过了啊。”
说过好久了。
瑶持心先发制人:“紫微镜里的那个不算,那是我逼出来的。”
奚临:“……紫微镜里不能说假话。”
这还不算吗?
“那你平时能跟紫微镜里一样吗?”她反问,“你要是能,我就承认。”
“……”
见他果然无话可说,大师姐逐渐理直气壮:“你看你看……你就是没有说过。”
到了这会儿,奚临差不多也听出来她是什么意思了。
他先垂眸无可奈何地牵了一下嘴角,辗转犹豫片刻,连喉结都微微滑动。
就在瑶持心偷摸瞥着他,等着他回答之时,奚临忽然探出手扣在自己脑后,旋即覆唇上去,偏头吻住了她。
他吻得不重,却很缠绵,轻吮过她柔软的下唇,然后是上唇,再到舌尖。
以极尽温柔的动作摩挲纠缠,仿佛在透过唇舌的每一次接触向她证明什么。
除了先前神志不清的两回,奚临主动亲她的时候,要么碰得浅淡有分寸,要么吻得专注而认真。
或许不够激烈纯熟,但真的认真,一下一下,他好像不想敷衍,哪怕一点点。
说不清为什么,再联想到他所阐述的过往,瑶持心没来由的一阵酸涩。
她抬起胳膊回应似的搭在他肩膀。
不管是冷漠寡淡的瑶光山小师弟,还是雍和从无败绩的邪祟,他骨子里永远都是那个温柔小心的奚临啊。
夜风吹得汤泉的热气扑面而来,浓浓的一股潮湿之意。
瑶持心刚被他松开,张口便抗议道:“你又用这招,上次也这样!”
奚临握着她的手放下去,隐隐含笑:“师姐,你刚刚才说不欺负我的。”
“……”
她说完就忘,已经不记得有这事了。
大师姐自觉理亏,只好勉勉强强地放过他。
算了,没关系。
她想,反正紫微星镜也不是不能再做一块。
我要找殷大长老做一打,不高兴了就用,高兴了也用,天天听他讲,听个痛快。
“何况……”
对面的青年忽然慢吞吞地补充,“师姐自己也没有说过吧。”
“……”
瑶持心下意识地一愣,才反应过来似乎被他将了一军!
可是好不甘心啊,她还没让他开口呢。
无论如何,都想要他先说才行。
奚临却没有非要她表示什么的意思,眼皮若有似无地垂着,“你还是想着要‘以身相许’吗?”
瑶持心眉梢挑出一个不解的高度,疑惑地眨了几下眼,在绞尽脑汁地思考之下,终于想起这个问话的起因。
是她当日在仙市秘境里的那句——“师姐要以身相许,你还嫌弃不成?”
“……”
不是,居然真的会有人把这句话当字面意思来理解吗?
当时那个语境,他没读懂吗?
然而见师弟那副表情,分明纠结这件事挺久了。
他还真的是没懂。
她先咬唇又张嘴,表情变化得精彩纷呈,最后实在没忍住。
“你傻啊你!”
瑶持心拿手往他脑袋上轻戳了一下,“谁以身相许会千里迢迢从瑶光山跑到南岳来,谁以身相许会连自己仙山都不要陪你在邪修老巢里混。师姐让你抱也抱了,亲也亲了,敢情那么久以来,你就当我是在以身相许啊?”
瑶持心快给他气笑了,恨铁不成钢:“笨死你算了!”
奚临坐在那里,耳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装着她说的每句话。
攥在手中的指尖流淌着清晰的微麻之感。
连夜风都安静了。
只能不住地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奚临,不要得意忘形……
但他当真按捺不住,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一瞬不瞬地,心情特别好地看着她。
好想抱她。
瑶持心还在侃侃而谈,大书其罪的时候,奚临冷不防地插话道:“师姐。”
“我要是……啊?什么?”
他目光落在她若隐若现的领口内,不知是因为被她带着回忆起了一些旧事,还是因为先前早就蠢蠢欲动,萌生已久的想法。
奚临在这一刻满脑子皆是艳阳高照之下,洒落的山花烂漫。
“‘连理枝’是成双的,不仅在上古术士之间,在我们部族当中,也是结成道侣很重要的秘术。落下谁的齿印,就代表今生今世,只属于对方,是对方的人。”
他言至于此稍作停顿,赧然地抬眸,眼神满含期待,望着她。
“师姐,我也想是你的人。”
瑶持心正在摸自己脖颈上他留下的疤痕,闻言先是一怔,见奚临已经掀开了衣襟,露出肩膀,她犹在发懵,不确定道:
“我、我要咬吗?”
“嗯,我把术法要诀教给你,这个不难,很好记。”
瑶持心将嘴挨近他颈项之时尚且十分犹豫,她从来都是被咬的那个,这还是第一次去咬别人。
师弟的锁骨落在视线里,他人生得劲瘦,锁骨也格外清晰深刻,会随着呼吸有韵律地轻动。
看得她不自觉轻轻吞咽了一下。
“我要是把你咬疼了怎么办?”
“没关系。”青年侧目道,“你可以尽量咬重一点,能见血就行。”
大师姐依旧觉得怪别扭的,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张口咬下去。
有术法的加持,她没用多大劲,便轻而易举地勾破了奚临的皮肉,清脆一声响,伤口处的殷红滑落融入衣袍中。
脖颈处温热濡湿。
奚临恍惚能感觉得到她的灵气丝丝缕缕地嵌入自己体内,和自己留在她身体里的若有似无地互相呼应。
置身于这样皎洁的月光下。
跟做梦一样。
尽管没有明媚的艳阳,也没有热闹的亲朋好友在场,他心头仍无比满足。
说不上来,就是有那么一刻,很想把所有自己能给的,都给她。
“应该可以了吧。”瑶持心取了干净的帕子替他收拾伤口,“我真是好怕把你这块肉都咬下来。这什么奇怪的术法,到底谁创的,用了之后我感觉自己的牙锋利了好几倍,像上辈子是头大狗熊。”
奚临任由她跪坐在自己腿间,两手绕过去环着她的腰。
“……不过。”
他一直盯着她看,突然道,“我还是认为,那个人就是师姐。”
“啊?”
瑶持心反应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他所指的是谁,不由奇怪,“为什么啊?你就这么笃定?”
“嗯。”他说,“因为灵气完全一致,我的感知不会错。”
除了性情习惯之外,每个修士的灵气都是独一无二的,要不是这点,他也不会在百鸟林中那么不受控制地跟了她一路。
奚临微微凑近些许,“你真的没有去过三千年前吗?”
“自从上次遇到时间缝隙,我就一直在想,你是不是也是由于类似的原因,才误打误撞来到岐山部的。”
“不会吧……”
她迟疑着皱眉,“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也会留下印象啊。可你说的那些,什么‘猎人’,小镇,还住了好几年……我完全没记忆。”
他对此并未深究,只是想了想:“那或许,的确是师姐的上辈子吧。”
瑶持心闻声,替奚临拉好衣衫,整理着领口若有所思。
轮回转世一直以来都仅是修行界的一种说法。
至今尚未得到证实,有没有前世今生还不好定论。
她不由偏头凝视夜空。
那会是她的前生吗?
好奇妙……
第118章 雍和(七)她拿另一只手去拨弄他软软……
奚临今天心情格外好,即便不说,瑶持心肉眼都能看出来。
他大概特别喜欢那俩牙印,从留仙池回住处,拿手摸了一路,修士的体质异于凡人,一盏茶不到就在收口结痂了,能摸出浅浅的痕迹。
真这么喜欢吗?
她毕竟不是从上古老时代来的人,不明白奚临对此物的执著。
如今仙门结道侣,要体现双双对对之意,办法花样可多了,咬个齿痕算什么,还有取心头血、互换尾指、共中情蛊,那才是五花八门,主打一个看谁更狠,移情别恋的都不得好死。
但师弟宛若是拿到什么心心念念多年之物,这日夜里他居然破天荒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简直是心无挂碍的高兴。
奚临侧着身,手还握着她的,睡颜平稳得像个孩子,了无心事。
瑶持心没有困意,便支头撑在一旁看他。
她今夜听了太多故事,满脑子的信息需要消化,想着他所提到的三千年前,想着他的“眼睛”,他被埋在地底下的时光,和在南岳挣扎求生的日子。
右手叫他攥住了不好抽出来,她只能趴在奚临脸颊边,拿另一只手去拨弄他软软的前发,像在玩小狗的耳朵。
师弟竟没醒,睡得好沉。
她眼神一下子就柔和许多,带着某种起伏不定的眷恋心潮,整个人心里缱绻万分,暖洋洋的。
就那么静静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
瑶持心想起什么,取出那只年代久远的兽骨排箫,来回抚摸着上面或斑驳或光滑的痕迹。
在天光大亮之前,她作出了一个决定。
奚临这觉睡得太踏实了,堪称全无防备,睁开眼时,不免有些今夕是何夕的迷茫。
毕竟他都多少年没在这张床榻上正正经经地躺过了。
青年下意识地抬手抚上左肩的伤,摸到已然落成的牙印,才如愿以偿地一阵安心。
师姐还是咬得太轻,他分明有刻意在控制自愈的速度,依旧半日不到便长好了皮肉。
伤口若是足够深的话,其实应该可以感觉得到她留下的灵气和自己的灵气在血脉间缠绕的过程,听人说是会微微发痒的。
可惜了。
奚临想到此处,蓦地抬眸四下搜寻。
师姐呢?
他回过身,身后枕边没有人,屋里也没有。
心头无故涌出一股恐慌,这里到底是南岳!奚临连忙翻身而起,顾不得披衣,蓦地拉开门便要出去,谁承想门外的人刚巧端着什么东西进来,差点要撞上。
“诶,小心小心。”
瑶持心亲手捧着个大托盘,谨慎地绕过他,将一锅热腾腾的羹汤放到桌上。
奚临尚在愣神,她已经利落地掀开锅盖,一面嗅着香气一面自信满满:“嗯,好香。”
“你快来尝尝,我去你们后山池塘现捞的鲫鱼,熬了半个时辰呢。”
就见师姐摆好碗筷,舀了一大勺搁在他跟前,再拉开椅子坐到对面去,两眼亮晶晶地等他的反馈。
她托着腮,期待又自豪地介绍自己的杰作:“吃吃看,我加了笋干、鲜蘑菇以及山药,厨房里没找到芹菜,只能将就这些了。”
奚临搅动汤匙,人却好似还未睡醒,隆冬的南岳能冷到骨子里,这碗鱼头汤带来的热度便刚刚好。
他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喝了一口。
舌根明明被鲜得不行,可脑子里对于食物的印象居然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在这张桌上,这碗鱼汤,和她。
以及原本记忆里,曾经挨在旁边落座的两个人。
“怎么样啊?”瑶持心赶紧问,“好喝吗?”
“有没有当初小荣给你熬汤的味道?”
他低头像是浅浅牵了下嘴角,抬起头来的时候,瑶持心只觉师弟那刻的表情,连用语言也不知要怎样形容。
总之那应该是高兴的,他说:“都很好喝。”
然后又立马放下勺子,给她也满满添了一碗,碗里笋多过汤——师姐爱吃笋干。
瑶持心其实在后厨就已经喝过了,但不介意再陪他吃两口,师弟是真爱吃,做饭的当然喜欢这么给面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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