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茶好喝。”
他身形不着痕迹地将她挡了回去,像是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语气带着不由分说的认真,“喝这个。”
大师姐难得从他话音里听到点固执的坚持,边稀奇边默默嘟囔,“……香茶就香茶吧。”
也就是在这时,隔壁桌突然哐当一声响。
因为师弟不让,她没机会打量剑宗了,却不料自家小弟子们早就凭眼神和那头的人厮杀了好几个来回,最后恐是瑶光弟子的眼神力道更胜一筹,剑宗家的一个外门弟子无端拍桌而起,憋得满脸通红,看来这边拿目光骂得挺脏。
他这动静一出,瑶光弟子当然也不落人后,跟着拍桌而起,如田间地鼠蹭蹭一冒,吓得端茶而出的伙计战战兢兢不敢上前。
怎么了,怎么了?
大师姐看热闹不嫌事大,心里直呼打起来。
两张桌子之间暗流涌动,绷紧的弦仿佛一触即发。
倒是白燕行先扫了扫周遭的后辈,轻叹着警告:“不要惹事,坐回去。”
他既已表了态,林朔不好再装聋作哑,执杯停在唇边,跟着曲起五指于桌上敲了敲,不紧不慢道:“差不多行了,别让人看笑话。”
两方的师兄都发了话,小弟子们不敢不从,便愤恨地朝对面狠狠剜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重新坐下。
白燕行同林朔各自礼节性地一点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仙门在外轻易不私斗这是大家不成文的规定。
他撤回视线时,无意中瞥到背对着的瑶持心,没来由地多留了一下神。
这位驭器道是瑶光掌门的女儿,他对此还很有印象。
起初于雷泽外遇上之后,丹修长老便耳提面命,让他定要想办法与之来往,北冥是抱着定要同瑶光结盟的目的赶赴玄门大比的,那老东西甚至不知几时窃了别人的玉佩,嘱咐他以此为契机。
白燕行对瑶光山的大师姐所知不多,只知道辈分挺高,因容貌出众在小弟子中常被提及,但资质不佳,是全靠当掌门的爹用丹药和神器灌出来的朝元根基。
初见时记忆不深,然而之后再见先是有些怕他,接着是想方设法地躲他,再然后……再然后无端像与他有什么血海深仇。
这件事一直令人费解。
瑶持心的形貌他印象平平,可那场比试白燕行至今记忆犹新。
他从没见过那样不顾一切的人,在明知实力悬殊的情况之下,仍孤注一掷地想要赢他,这是以往门派中切磋所不曾有过的经历。
那双眼逼向他时,瞳孔深处燃着孤绝的勇气,蚍蜉撼树般,是毕生罕见的震撼,此时想想依旧会有所触动。
虽料到也不可能真的动手,但瑶持心还是有些许失望,她感觉论现场的战力,他们这边赢的可能性还挺大,遂遗憾地晃晃盖碗,将香茶喝完。
未免这两家仙门的人再闹出个什么天翻地覆,掌柜立马安排店伙将双方领去住处,隔得越远越好。
终于能喘气的客店小二大着胆子走上前招呼,“客、客人们,房间已收拾妥当,还请随我这边来。”
他说完吩咐一旁的小伙计:“阿蝉,快给仙人带路。”
小少年却不惧修士的气场,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清脆响亮地应声:“诶——大仙请往右手回廊,茶房在拐角,热茶十二个时辰不断,有什么需要就敲房里的风铃。”
他在众人中轻巧地游走,像只不知疲惫的穿花蝴蝶,路过瑶持心时,约莫是见她漂亮,还嘴甜道:“仙女姐姐您足下当心,这地刚洒扫,仔细滑了脚。”
大师姐出门在外,被人叫过仙姑、仙子,仙女姐姐听着倒很新鲜。
她正抬头,少年一张灿烂的笑脸落入视线,那五官青涩灵明,爽朗天真,却赫然刺进回忆,顷刻将她拉到了瑶光山大劫的月夜之下。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师姐吗?”
——“一路跑得如此狼狈是要找谁救命去?”
——“掌门不是把上好的丹药都喂给你了吗?你倒是炸个真元给我看看啊!”
瑶持心刚还自信见白燕行不手抖了,当下顿时给他骇了个激灵。
这……不是那个,昔日跟在前夫身边的,瑶光山内门弟子兼叛徒的蓝衫少年吗?
怎么会在这里?
她紧接着惊疑不定地上下一打量……
当店小二?
第49章 桃花源(四)总不能老这样不计后果地……
瑶持心看着前面那步履轻快的小少年,脑中的思绪已经翻了几道弯。
难怪她在门派里没找着这个人,原来他才是真的还没拜入瑶光山。
年长的伙计管他叫阿蝉,听上去很像凡间图个好养活的便宜名字。
大师姐起初颇为紧张地戒备了一阵,可就她观察下来,发现这少年身上不见一丝灵气,甚至没有修炼过的痕迹,实打实的是个凡人小孩。
他一介凡人,如何短短五六年就进了瑶光内门的?
现在没有入门,又是几时,因为什么契机?
偏巧这个时候白燕行正好带着剑宗的人来此投宿。
既然从前他二人关系非同一般,那肯定是出于某种机缘才互相认识。
难道那个机缘,就是在今夜?
瑶持心总感觉这事不简单,越想越毛骨悚然,隐约有什么要发生一样。
她莫名萌生出一种说无可明状的不详之感,周身没由来地冒起了森森的寒意,手臂上都是鸡皮疙瘩。
似乎预料到危险将近,却又不知是何危险,那未知带给人巨大的惶惶不安。
“师姐?”
奚临察觉出她表情不太对,谨慎地出声询问,“怎么了吗?”
瑶持心望向他时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忽又始料未及地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没,怎么呀,赶路太累,有些出神。”
大师姐语气轻松且随意,奚临却在她堪称灿烂的笑颜上沉默片晌,“师姐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这个问题她答得不假思索:“当然不是,你想什么呢。”
他大约要再说什么,微微启唇终于还是欲言又止。
进了自己的房中后,瑶持心将挨着走廊的支摘窗撑起,探身往外看。
林朔的住处虚掩,殷长老早已大门紧闭,那三位小师弟正有说有笑地朝二楼尽头的客房行去。
说来奇怪,山上弟子众多,她也未必全都记得,但当这三人出现时,瑶持心尽管想不起他们各自的名姓,却对长相甚是熟悉。
仿佛……仿佛他们曾一起经历过什么事。
但是什么事呢?
她确定自己从未来过这间客栈,更从未在大劫夜之前见过那位叫阿蝉的少年。
瑶持心放下窗,坐于桌边抱怀努力回忆,上一次的这个时间她在做什么?
仙市年年都举办,地点却各有不同,全凭商行的几个大老板决定。
开在北晋的这场仙市从前的她貌似没能去成,好像让别的事情绊住了。
这一次是因为贸然向老爹提了镇山印,才被仓促安排着北上。
所以说,上一回并没有他们。
如果除去她、大长老、师弟、林朔四人,那么原本会出现在此处的,只有瑶光的三位小师弟与剑宗一行。
当然,这也仅是个猜测,毕竟大比格局已变,可能牵一发动全身地改变了许多人和事。
大师姐难得稳重地深思熟虑,白燕行和阿蝉没准就是在此处结识的,也或许早就暗通款曲,若是前者那她得想法子从中阻止,若是后者便瞧瞧二人有什么阴谋。
如果今生他俩毫无瓜葛那自然更好。
不管怎么样,见机行事就对了。
瑶持心于是闭目掐起一个术,放出神识偷偷摸摸地盯着那小鬼的举动。
此偷窥术用在修士身上十分冒险,高手的灵感都很敏锐,轻易就会被识破,凡人便没有这种顾虑了。
她跟踪得明目张胆,就黏在少年头顶上方,一路围观他洗刷碗筷,打扫灰尘,处理蔬菜瓜果,如影随形。
尾随到茅房边时,大师姐还是矜持地犹豫了一下,要脸地在外头等着。
不得不说,他要干的活儿当真挺多。
客栈里其实不止一个伙计,但属他年纪最小,人家全比他大,小孩子拗不过大人,前辈们一句话,无论归不归他干,想在这店里长久的过下去,都得干。
瑶持心跟他从后厨窜到前院,光是看着也觉得累,她以为这小鬼必得按耐不住当场撂挑子,然后对一众压榨他的男人们叫嚣——终有一日要你们炸个真元给我瞧瞧。
谁承想,他不仅没有暴躁,甚至干得毫无怨言,朝气蓬勃地哼着小曲儿给几位年长的“大哥”烧好热水。
“兴哥、成哥,明后天的食材我都收拾好放在庖厨里了,姜大厨缺的甜酱今日没货,两位哥哥记着明早去一趟东记铺子,免得他老人家发火。”
他态度活泼谦卑,做事还任劳任怨,两名伙计虽把人支使得团团转,对他倒也不摆脸子。
“行,哥记住了,你放心忙你的去——阿蝉这是又要回家啦?”
他说:“是啊,最近天冷,得回去看看我娘。”
“你这两头跑也不嫌辛苦。”伙计从桌上翻出两包饴糖,“拿去解解馋,也给咱伯母甜甜嘴。”
他捧过来欢喜得两眼发光:“谢谢哥。”
居然对他们如此客气?
瑶持心看得百思不解,怎么,这小鬼莫不是有恋丑的癖好?仙女姐姐他恨之入骨,伺候两个其貌不扬的大爷反而心甘情愿了。
大师姐心里甚为愤愤不平,继续不依不饶地追着他到了账房。
少年正从掌柜手上接过工钱,那铜板就零落的两串,还没她手指长。
听二人的对话,他貌似是要归家几日,过些天再回来。
这会儿已是戌时,风雨虽止夜色却深,阿蝉告了假,竟简单背起一个小包,马不停蹄地推门往外走,俨然是要赶夜路。
现在就动身?有这么急吗?
大师姐满心费解地悠悠挂在他背后,不知小鬼意欲去向何处。
凡人的车马慢,脚程更慢,翻山越岭也要半日光景了,瑶持心无聊得简直昏昏欲睡。
况且少年囊中羞涩,万万是点不了灯笼的,他摸黑行在四下无人的官道上,月亮藏在云里不出来,脚边的影子淡漠极了,看一眼只觉瘆得慌。
差不多走了近半时辰,不远出现一片灯火寥落的小镇,瑶持心见他趁着医馆关门之前跑进去,用一把铜板换了几大包药,一身热汗地走出来。
而后便出了镇子,直往山间小道里钻。
大师姐连忙打起精神,谁想这阿蝉步子越来越快,三步一蹦五步一跳,欢脱宛如飞兔,在一丛蒿草里一闪,倏忽没影了。
她诧异地眨眨眼,立刻用神识在附近扫了一圈,愣是什么也没瞧见。
大活人凭空消失。
瑶持心暗想,果然让她抓到破绽,这山中必有古怪。
她收回外放的神识,于昏暗的室内睁开双目,星眸里满是跃跃欲试,准备趁热打铁前去夜探。
不过凭自己的本事,孤身前往是万万不敢的,一不小心折在里头可怎么好。
瑶持心深谙打不过就叫人之道,刚想去灵台之中呼唤师弟,没开口却先顿住,和方才在门口时的犹豫如出一辙。
她盯着被灯烛照亮的脚尖,心知一直以来,为了自己这些毫无根据的猜测,已经不止一次害奚临涉险了。
苍梧之野时他就受了伤,先前对付邪祟还差点走火入魔,身体反复折腾就没个消停。
总不能老这样不计后果地使唤人家,他毕竟又不欠瑶光山什么。
瑶持心重新抿住了嘴唇,认为此番让师弟休息休息也好。
瑶光的事该瑶光自己来解决。
大师姐神色坚定地握了握拳头,然后转身打开了林大公子的房门。
林朔并没有入定修炼,人倚在靠山路的那一侧窗边发呆。
自从瑶持心前些天无故提到师父之后,他已连着数日心神不宁了,根本无法静下心来练剑。
林大公子生于家学渊源的名门望族,颇有些类似早年白家在北晋的地位。
他是家里的嫡长孙,被送上瑶光山时只有六岁,起初是跟在掌门身边学习术法符咒的,然而瑶光明因见他神识异常强大,遂向族中长辈提出,要不要试试双修剑术。
林朔其实不爱学剑,他只想弹琴,想在音律里浮沉一生,纵情悲喜,可拗不过爹娘也拗不过家族,最终还是拿起了沉甸甸的铁疙瘩。
童年时代有很长一段日子,林朔都十分嫉妒掌门家那个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学什么学什么的小丫头,尽管她根骨废得宛如朽木,最终没一样能学成。
但好像正因为知道她不成,大家也从来不对她抱有希望,学不会是常态,学会了更是惊喜,恨不能举国同庆。
这是他从小就和瑶持心不对付的原因之一。
那个接手领他入剑道的人正是霁晴云。
由于当年瑶光学剑的人还不多,他手里没几个像样的剑修弟子,对林朔几乎是手把手的教,热忱之至。
林大公子彼时的少爷脾气更大,抱着我要乱学一通让他们对我死心的想法,每日里练剑练得堪比上坟,想早日气死师父好回去醉生梦死地弹琴。
舞剑全不走心,剑法一个不记,他以为没几日就该受到责罚了,谁承想,师父却一点也没有同他生气。
他仿佛天生不知道生气为何物,反而深切地自我反省,问他是不是自己有哪里教得不明白。
霁晴云是他见过最热爱剑道的人。
他当真喜欢剑,哪怕只是教人练剑,也充满了旺盛的精力与求知欲,即便林朔是为了哄他随便认真了一下,都一副像捡到了宝贝似的欣喜非常。
同样的,师父也跟瑶持心一样听不懂好赖话,心眼缺了好大一块,不管自己是阴阳怪气还是直言不讳,永远挂着大傻子般的表情乐呵呵。
他对剑术之痴迷,宛如对世界保持着好奇心的少年。
分明一脸柔弱可欺的书生相,出剑却萧索肃杀,能使天地变色。
可这样醉心剑道的师父,却不知何故,一直没能登凌绝顶。
掌门白日破境后不久,林朔能看得出,师父多少露出了几丝急躁和迷茫。
于是,那一年晴云同他辞别,说是在山上待久了,道心也蒙了尘,想去山下看看能否有突破瓶颈的法子。
“小朔,师父出门走走,等回来时再告诉你心得。”
然而他从此一去不复返。
林朔至今不相信师父陨落于人间,总觉得他应该还在什么地方,好好的活着。
“林朔!”
大小姐正是在这个时候把他拽出了客房。
修士御剑的速度自非寻常人的脚力可比,瑶持心带着林朔找到阿蝉消失之处,前后才不过一炷香。
“到了到了,就是这里。”
林大公子虽然依旧态度不耐烦,但鉴于他自己关在房内也是无事可干,便只是浅浅的不耐烦,说话并不冲:“你说的,那个形迹可疑的店小二就在这儿没的?”
大师姐赶紧点点头。
他皱眉挑刺:“大半夜的不睡,你盯着人家小孩儿作甚么?”
瑶持心就烦他这点,问题远比办法多,只要不是刀架在脖子上先得刨根究底一番才肯干正事,相较之下奚临可太让人觉得舒服了,每回都是让干什么先干,事后再慢慢问。
就你有嘴,学学人家师弟不行吗?
“我守夜,保护大家的安全,警惕性高不可以吗?”
林朔仍在怀疑:“你确定没看错?万一人家跑得快呢。”
大师姐忍无可忍:“我是朝元,不是长臂猿!那可是凡人,这都能看错,眼珠子挖来送你好了。”
她抢在林大事儿妈再要开口之前用力推他,“行了你别问那么多,快去同我过去瞧瞧。”
林朔抱着两臂,漫不经心地由着她推到林间山道之前。
临近子夜,苍穹上浓云罩顶,眼前的蒿草半人之高,初看时只觉平平无奇,他散漫地往前走了没两步,平地里渐次起了凉风,幽幽地摇摆着左右的草木,径自向他面门吹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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