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小奚临大约是牵动到痛处,忍不住皱眉咳嗽出声。
老族长:“而后让自身的神识附着于其中一方之上,再强行施术,靠着阴阳替换,躲在旁人的躯壳内,便可由另一人替自己承受天劫。”
“凡人的神识极微,灵台脆弱,几乎一碰就碎,所以恐怕还会备上好几个来换着使用。”
瑶持心一下子想到方才所见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老族长的手从少年头上轻轻拂开,“阿奚若非有临姑娘先前所授的修炼之法,八成也撑不到现在吧。”
“但他终究是个体格尚未长成的孩子,贸然承受分魂之术,难免对神识有损……”
神识伤!
昔年苍梧之野和仙市时的遭遇历历在目,她不可能不熟悉。
不,是太熟悉了。
那一刻,瑶持心心里无端一刺,翻腾得百转千回。
她第一次知道这个术法的来源居然是这样……
奚临从未提起过。
自己以前当作游戏和他闹着玩的秘术,他们二人用了无数回的小花招,竟是他在这种情况之下,学会的吗?
——“没什么,大概是神识伤。”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歇一歇就会好。”
难怪他当日会那么说……
小实轻叹:“听闻术士有辨别凡人生辰八字的手段,想是阿奚走在外面,不小心为他们所擒。”
“他出生时我也不是没有过担忧,可总想着在这么偏远之地,只要不出山,不会那么巧遇上,谁知道……”
她深深合上眼,凝重地摇头。
神识伤有多难治愈,即便此刻他捡回一条命,在荒凉偏僻,什么都缺的大山中,也如同是数着日子等死了。
守村的青年补充道:“专做这项买卖的,名叫‘阴阳商人’,会在各地物色年幼且适龄的孩童。”
“讲道理一点的向你出钱讨要,不讲道理的,直接抢夺也不是没可能……”
瑶持心忽然有些发怔。
在这个上古,原来除了“猎人”还有所谓的“阴阳商人”吗?
“没有……”
她不自觉地开口,“就没有人来管管他们吗?”
那边的守村人闻言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地笑道:“谁来管呢?”
是啊,谁来管呢?
她才意识到,这地方甚至连个主持公道的玄门也没有。
瑶持心深吸一口气,再次抬眸,“我来想办法。”
她语气坚定道,“我去给他找药。”
“我来救他。”
然而从那之后开始,事态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第146章 遥远的世界线(四)那这世道什么时候……
当初因法阵变小的奚临,到底还有几百年修为在身,神识伤尚且能抗一抗。
而如今的奚临灵骨未成,仅是一张脆弱的白纸,同样的伤对他而言或许是致命的。
为了医好他,瑶持心不得不去往更远的地方,离开古南岳,朝中原繁华的地带去寻找这个时代的丹修和仙药。
他的情况不能拖太久,因此她几乎是连日不休息地赶路,来来回回地往返奔忙。
毕竟整个岐山部皆受“眼睛”的束缚,无法自由出山,只有她一人可以毫无顾虑地在外面行走。
瑶持心不自觉扛起了拯救这个部族的全部重任,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套话和周旋,学会了怎么掩人耳目,怎么辨别人心险恶。
她要补充过冬的口粮,要找大夫,要寻丹药……
常常是刚回村子,歇一夜第二天就得再启程。
苍茫的上古萧瑟又孤零,甚至没有闲暇去看这遥远的风景,连四下的山林都在眼前匆匆来去。
她太累了,满心满眼都是不能让师弟有事,久而久之,难免顾不上需要照顾的另一个人。
就在奚临日渐转好的时候,那个冬天,阿蒙死了。
瑶持心错过了镇上采购药材的时间,而别的市集距此又太远,她连夜跑了好几个城镇,问遍了所有的医堂和商人。
等总算买到药草赶回岐山部,阿蒙早已下葬数日。
他本就是靠高昂的补品吊命活着,加之这些天她为了奚临的事顾此失彼,东西缺一阵有一阵,身体自然每况愈下。
守村的青年心知已劳烦她甚多,皆无责备之意,反而安慰道:“生死有命,姑娘不必太过介怀,这不是你的错。”
“是啊,别往心里去,阿季也知道你尽力了,大家都尽力了。”
可瑶持心却当即意识到什么。
她一个激灵,迅速冲下山去——
那正是奚临和季前去找“猎人”寻仇的日子。
村中无人发现他们胆大包天的计划。
山下血淋淋的祭台上,女人的眼神同掌心的刀锋一般尖锐,一寸一寸割开了少年的眼角。
而年轻的“眼睛”怀揣着对这个世界的愤恨,在关有无数岐山族人的牢房内引爆了自己。
巨大的轰鸣伴随着浓烈的血腥气散在空气里。
瑶持心仓皇赶到时,只来得及将摔落的师弟护在怀中,避开接踵而至的热流。
她一回头,城郊的荒野上空,苍穹又一次被滚滚不尽的浓烟染出鲜血的颜色。
耳边充斥着木料燃烧后发出的哔啵声,偌大的牢房在她的视线中一一坍塌,火舌一舔,便什么都没了。
瑶持心与奚临一并看着眼前跳跃的火焰,灼热的灰烬扑在她脸上,有那么一刻,她忽然感到精疲力尽。
努力了这么久,还是没赶得及把救命的药送到村里。
也没赶得及去救他的挚友。
会病逝的人依旧死去。
会自尽的人也没有保住性命。
那一切还如从前的轨迹一样,并无丝毫改变吗?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皆怀着心事各自沉默,谁都没有出声,又很默契地明白此时此刻,无言才是最好的回应。
瑶持心牵着他的手,踩着足下干枯的落叶,人呆得有些浑浑噩噩。
直到旁边的小师弟轻轻开口:“姐姐。”
她才回过神,听见奚临没来由地喃喃言语:“我刚被带到那间密室时,还有一个人在。”
知道他所指的是那个因神识伤周身渗血的女孩子。
当初术士和他的神魂挤在一起,便是让这个人去硬扛的天雷,朝元级别的雷劫瑶持心昔年是靠烛龙鳞才险险过关,凡人遇上毫无悬念,必死无疑。
更别说是这样年幼的凡人……
他语气轻且木然:
“她与我不同,是被家人卖到这里的……因为是女孩儿。”
“他们这一批小孩原本有二十个,半年过去,如今仅剩她一个。据她说自己一共经历了五次分魂,每次都活了下来,是古往今来活得最久的人。
“我当时害怕极了,关在暗房内的那几日,是她在边上开导我,告诉我要怎么做。”
彼时,少女的眼中信誓旦旦,哪怕是在此等境地,依然对未来充满向往和期许。
似乎觉得自己是熟练工,故而不住地向他传授自以为正确的经验,盼着新来的倒霉蛋能和她一样幸运。
——你要熬过去啊。
——但凡熬过去一次,我们的实力就能更上一个境界,我能感觉得出来,不只是气场,好像连骨头都变轻了。
——这或许算是因祸得福。我想等我们以后历练久了,根骨没准也会变得像术士那样强大,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届时就可以打败他们,逃离这个鬼地方!
她想得很天真很单纯,而且还有几分励志。
然后,便折在了这第六次的天劫上。
下面的话即使他没言明,瑶持心也已经知道了结局。
人的运气不可能一直这么好的。
放到千年后来看,她说不定也是个资质不错的苗子。
小奚临目光犹自盯着足尖,“分魂术施展之后,我隐约能在耳边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
“其实交换神识并不似她讲的那么轻松,会难受,很不舒服,她的耐受力甚至还不如我……”
所以灵台强行打开的刹那,少年耳边响起的,便全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那声音持续不断,既痛苦又锋利,比千刀万剐更折磨,直到她死。
他连堵住耳朵不想听的能力也没有。
而纵然是这般凄厉到无望的时刻,对方居然仍在叫他坚持熬下去。
她以为熬下去,就能有美好的未来了……
瑶持心闻言至此,不觉万分窒息地拧眉合上双目。
“我在想。”
他忽然若有所思道,“如果不是那个术士选择在我的灵台上栖身,而是选择了她,由我去扛天雷,她现在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不是的。
尽管理论上确实如此,可瑶持心潜意识里却感觉到……
不是这样的。
少年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犹自继续:“如果不是你为了给我找药,阿蒙哥的病情便不会耽误吧。”
“他就不会死了。”
“阿季也不会为了给兄长报仇,和‘猎人’同归于尽。”
“他们都是因为我。”
边上的瑶持心深吸一口气:“不是的。”
“因为我太没用……”
“不是的!”她脱口而出地打断,飞快绕到他跟前蹲下。
她握着少年的肩膀,不知道是急于宽慰他,还是急于说服自己:“这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错,倘若我能早到一步,如若我能早一点发现……”
瑶持心咬着嘴唇用力地一摇头,旋即怀揣着庆幸向他承诺:“没事的,没事,我还有机会救他们,你放心,我还能救下他们。”
只要她让噎鸣碎片把自己带回数月之前,提早拦住奚临,提早去山里救出那个小姑娘,再去郊外摧毁“猎人”的窝点,她现在已经知道准确的位置了,只要再给她一次机会……
这次一定可以。
一定可以,让大家都安然无恙。
她在少年懵懂不解地注视下满怀希望地安慰:“现在的日子是很糟糕,不过没关系,再坚持一下,再过不久会有人来结束这一切。”
瑶持心眼中蓦地亮起光,按照时间推测,祖师就快来封印七大神器了。
没有神器夺取资源,大地会慢慢变好的。
她语气不觉轻快:“等到她完成法阵,人间就能重获新生,灵气就会……”
那一瞬,神石提醒过的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只要不回到封印现场……
——你想生活在哪里,就生活在哪里。
瑶持心脸上的笑意倏忽凝滞在唇边,近乎迟缓地吐出后半句:
“……复苏。”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封印现场……
不是仅有三千年后的浮屠天宫。
还有三千年前……
祖师从遥远的世界来到这里,那最初的封印,也算是封印现场。
她回想起一开始神石带着自己在光阴的长河间逆流而上,去过许多地方,许多时代,有天下初定的太平年间,有一团混乱的玄门大战,有灵气恢复后的上古。
而唯独,没有刚完成封印的那些年。
她是从灵气全然稳定的年月,直接被带到灵气复苏之前的。
所以,跳过这个时段并不是石头偶然为之。
而是由于这几年……祖师尚在世间。
噎鸣碎片在躲避那个会封印它的人。
毕竟三千年后的碎片如若在三千年前被封印,法阵一样可以完成。
那么为了确保自己安全……
石头是绝不会让她待在瑶光老祖分身还未消失的年代里。
瑶持心缓缓绷直了腰背,神情无端怔忡。
也就意味着,当祖师来到上古的瞬间,自己便会被立即带离此地。
从大阵落成到祖师消散,这期间十年,是她无法停留的时光,是神器不允许她存在的时光。
而那正好是乱世的开端,混战的初始,也是岐山村遭到术士围攻的时候……
她握着小师弟的手渐次松开了力度。
像是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原来她压根就不能在山村遇难时庇护这里的所有人……
自己一厢情愿设想的那些,所谓在术士来袭时与大家共进退,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庄度过余生,想要他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从一开始,便是不可能的奢望。
早该想到,她早该想到……她的时间根本不是无限的,又偏偏是在这最关键的时日,自己不能存在。
而等到她可以回来的日子,却已经是十年以后。
山村成了平地,无数灵魂深埋在泥土之下,全部的生死,悲喜,怨恨与不平皆尘埃落定。
瑶持心本想救很多人。
到头来却发现其实她一个也救不了。
这是一段注定了不会有好结果的旧时光。
一切都是行将崩坏前的回光返照。
瑶持心下意识地望向不远处结界掩映的小山村。
无论自己如何拼命地想要他们活下去,无论她现在做得再多,这片宁静的小村落终会迎来最炼狱的时刻。
年迈的族长,爱笑的阿实,送她毯子,总围着她问东问西的小姑娘们。
都逃不掉灭亡的命运。
为什么呢……
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约莫是觉察到她表情几息变化,对面的小奚临试探性地疑惑:“姐姐?”
“没、没事……”
瑶持心收回心神,企图挣扎着让自己接受,重新拟定计划,“没事。”
她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己身,“我会再教你们更多实用的术法,更多,更多,所有我会的全教给你们——无论如何,能多活几个是几个,等灵气复苏之后,之后就会有……”
她话音戛然而止,眼前闪过的,是神石带她走过的千年光阴。
横尸遍野的战场历历在目,凡人、走兽死伤无数。
这以后还有术士混战,玄门相争,群雄逐鹿,长达近千年的乱世……
就算岐山部在无数垂涎的野心围剿下侥幸存活一二,前方仍是一条布满黑暗和绝望的长路。
灵气恢复后,也没有光明的未来。
他们除了使用秘术沉眠,再无更好的选择。
瑶持心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就那么僵硬地张着嘴看他,一时间对荒芜的将来无言以对。
我要怎么,让他去期待明天呢?
要怎么告诉他离天亮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年月……
她不得不闭目痛苦万分地垂下头,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极了。
面前的小奚临见状,突然也慌了,立刻上去扶她,“姐姐,我不问了。”
“我再也不讲这种丧气话。”
“是我不好,我老是惹你不高兴……”
在照顾她的情绪上,师弟似乎从小到大都很敏锐,总能迅速发现她的不对劲。
瑶持心明明难过得不行,此刻又不免一阵熨帖。
她将脸颊贴在奚临掌心,就着他的手静静平息了一会儿,才重新整理好表情,抬眼安抚道:“对不起,我刚刚说了好多莫名其妙的东西。”
瑶持心替他将散乱的碎发抚平,“都是胡诌的……没吓到你吧?”
奚连忙摇头。
或许不明白每每在她眼中见到的哀伤究竟因何而起。
于是他只好尽量小心翼翼。
“其实这些事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她微微顿了顿,“我想,也不是我的……”
“是世道艰险,我们无从左右。”
小少年听完,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垂了垂首。
也就这时,他轻轻道:“那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瑶持心忽然一怔。
那一刻,仿佛被他戳到了什么似的。
奚临问出这句话的当下,她脑中浮现的是三千年后的鸟语花香,热闹非凡的玄门大比,凡尘飘飞的鹅毛大雪,以及集市上炊烟缭绕的灯火。
在灯下有人送她一叶红枫,分明平平无奇,却鲜亮得像刚从梢头摘下的一样。
而最后是那尚未迎来黎明,却犹在混乱,距今远到遥不可及的浮屠天宫。
——“明不明白神器重现意味着什么?”
——“三千年了,大家好不容易换来的安宁,你想要岐山的历史重演吗?!”
她眼眶无端一热。
宛如经一场大梦初醒,在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迷途中跌跌撞撞地找回了她本来的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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