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都觉得背脊发凉。
瑶光明的话音犹在低吟:“这是能够将神器永远禁锢的术法,其符文布置之精妙,万万不可有毫厘的差错,哪怕只是指甲大小的碎片,对整个封印来说也是致命的。
“而术成已迫在眉睫,那位掌门别无他法,便只好临时改动法阵,用自己数千年的修为填补了噎鸣石位置的空缺。”
“最后大阵落成,天下为之一清。
“局面看似是勉强稳住了,可残破的神石还留在外面,失踪的碎片仍然下落不明。
“毕竟只是权宜之计,那位大能知道自己取代不了神佛的法器,作为替补的灵气一旦耗尽,术法便会崩溃,六件神物将再度重现人间。”
“噎鸣石必须要封印。”
瑶光明的面容多出几分冷峻来。
“为了找到碎片,她带着残缺的神石,用余下的一点分身重建了瑶光山,在封印大阵的上面修起一座宫宇,并把自己的全部安排传递给下一任的掌门,要他务必继承这份遗志,寻回逃逸的神石碎片,补全法阵。”
他讲完这漫长的历史,郑重吐出一口气,看向众人恍悟、迷茫、难以置信的种种反应。
“不错,那给了九州新生的第十代掌门,就是我瑶光的立派祖师——瑶山老祖。”
“而我,是从师父手里接过这份祖训的……”
千年以前的瑶光明还不是个大腹便便,其貌不扬的胖子。
那会儿师尊瑶丹青因境界突破失败而真元大损,在浮屠天宫的祖师像下,握着他的双肩谆谆告诫。
——“阿明,你们师兄弟二人各有各的天分,光灭修为是略胜你一筹,但他为人心术不正,如果得知这个秘密,我恐怕他会生私心妄念。”
——“师父还是想把瑶光山千年的重担,交给你。”
——“你要拼尽全力去完成祖师交代的遗愿,这是瑶光历任掌门,世世代代坚守至今的职责,不能让它毁在有心之人手里,明白吗!”
——“去找神石碎片,凡是有一点可能都别错过,不择手段也没有关系。”
——“就算找不到,也要找,把它当作你这辈子的使命,一直到死!”
——“如若你这一生无所收获,就交给下一个,你信得过的人。”
瑶光明是在那一日得知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也通过师父,窥见了祖师遗留下来的,一点关于“那个时代”的记忆。
知道被神器庇佑的仙门多么辉煌,多么法力无边,也知道了北斗之外荒无人烟,妖兽四伏的地狱。
“我从接过这个掌门之位起,便不曾停歇地追查神石碎片的下落。”
他低头垂眸时,不自觉地看向自己摊开的掌心。
“噎鸣石残缺后,就失去了原本的效力……当然,也或许是知道我对它不怀好意,无论如何催动,神器从始至终没给过我一丝回应。”
“祖师昔年仙逝之前留有遗训——藏在天宫里的大阵至多只能维持三千年。”
“这是由于祖师本人的修为只有三千,倘若在时限内让噎鸣石成功逃脱,那么这场反抗神器的计划便将以失败告终,瑶光数千年的努力也会全部白费……”
而天下将变成什么模样,谁也说不准。
不知为何,当他一语言毕,周遭蠢蠢欲动的震荡居然也跟着短暂消停了一会儿。
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去的烟尘和诡异的静寂。
众人皆是一脸懵然,兴许都在消化他这段过于离奇又颠覆认知的话,隔了好一阵,才有位瑶光弟子怯怯地开口:
“这个神器碎片,您找到了吗?”
边上的同门不假思索地回答:“应该是……找到了吧。”
入门稍久一点的瑶光门徒都知道掌门这些年极少外出,除了闭关修行,就是长坐落云湖畔参悟天地。
真要是那么重要的任务,他怎么可能在青龙峰里待得住,那不得一年大半日子都在山外奔波吗?
如此游刃有余,想必是早就找到了。
彼时,瑶持心还远远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反倒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充满好奇,全神贯注地等待老爹答复。
只有一旁的奚临隐约变了脸色。
瑶光明没正面回答,视线定定地盯着虚里:“在我接任瑶光掌门时,大阵还剩下不到一千年的寿命。那些年我四处打听,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带着噎鸣石前去一探。
“其实我并不知晓神石碎片会以什么样的形态出现,又会引起怎样的异端,更不知它是如何逃窜的——前代众位掌门至今没人见过它的真面目,实话说,这与大海捞针无异。”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寻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在我的任期里恐也无望之时。”
他声音无端有些怪异:“两百年前……”
“无主之地的沧丘传出邪祟屠杀百姓的消息,因我正在附近,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战场一片狼藉,好几名正道修士惨死在对方刀下,我也很快与之缠斗起来。”
“而就在交手的过程中,我赫然发现怀中的噎鸣石有了共鸣之相!”
“是神石碎片——碎片原来被他镶嵌在了刀刃上,对方大约是当作普通灵石来用了,也怪不得道行非凡。”
“当时我兴奋至极,几乎欣喜若狂……想着瑶光盼了两千多年,终于要迎来曙光了。”
瑶光明语速跟着愈渐加快,“可正当我好不容易将这邪修毙于掌下时,碎片随着本命长刀的殒灭又一次原地消失,它跑了……”
瑶光明道:“那一瞬的心情已不能用沮丧来形容,可以说是万念俱灰……但奇怪的是,噎鸣石的共鸣却并未停止。”
“我猜测碎片应该还没跑远,于是立刻在周围搜寻起来。”
战后的无主之地遍野焦土,放眼看不见一抹绿色,天上地下皆是沉沉的死气。
满地横着尸首与残肢,走兽的、凡人的以及修士的。
目之所及仅他一个活人。
瑶光明在浓郁的血腥气中拿着石头打转,也就是这时……
在场的修士只听他腔调里透着颤抖。
瑶光明:“我在一堆尸身下,听到一个婴孩的哭声。”
他捏着神石的手青筋凸起,“那是个被父母亲人重重叠叠护在怀里的女婴,大概因为修士的斗法之地离得尚远,才没有被灵气波及到。”
“当我把她抱起来时,发现那枚噎鸣碎片,就扎根在她心脉之上。”
瑶持心眉梢轻轻一动。
心头好似没来由地空了一下。
旁边的奚临猛地扭过头。
而她站在那里,看着老父亲的眼瞳瞬间通红,神情怔怔的,无措得有些讷然。
瑶光明的两条胳膊似乎还维持着当时抱孩子的姿态,他目光游离,手却抖得非常厉害。
“我本试图想将碎片取出,但很快意识到不行,凭我当下的修为根本没办法撼动上古神器……哪怕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也难于登天。
“虽然我找到了它,可依旧无能为力。”
瑶持心的呼吸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急促,瞳孔中映着老父亲痛苦万分的表情。
“那孩子实在太小了,自己的骨肉都还没长牢,哪里承受得住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尝试。”
“而不知为何,碎片好像一旦选择了栖身之所,短时间内便无法逃脱。”
噎鸣石上一次遁走,是因那柄本命刀剑随主人消亡弥散。
瑶光明就此推断,它也不是能够随心所欲地东逃西窜,碎片终究不是活人,“宿主”不死,想必也不能轻易脱身离开。
因此,它将和这个婴孩的生死牵连在一起。
到现在瑶光明还忘不了那一幕。
昔日荒芜死寂的战场上,四周所有景象不是灰白就是腥红,连天空都蒙着术法激战后的枯黄,独独他怀中的生命是唯一的亮色。
小姑娘兴许才刚满月,一双星眸黑得像装满繁星的夜空,胆大又活泼,咿咿呀呀地伸出手,轻轻抓住了他的一缕头发。
她还那么小,那么软,就那样看着他,即便被他方才取碎片的举动刺痛心脉,也不哭也不闹……
在瑶光明惊愕的注视下,笑得清甜又纯粹。
“师尊曾经隐晦地叮嘱过,为了封印大阵,是‘可以不择手段’的……”
“所以……我将那个婴孩,带回了瑶光山。”
此时此刻,所有人或迟钝或敏锐的都明白了什么。
“给她编造了一个虚假的身份,和虚假的来历……”
他神色恓惶地望向不远处明艳清丽的姑娘,瑶持心正同样茫然呆木地看着他。
“……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养大。”
“想着有朝一日,待她根骨足够稳固,而我的修为又足够高远,便可以把那枚碎片平平顺顺地取出来。”
他翻遍了古书典籍,不断地磨砺神识,无数次闭关深耕。
以为只要等自己境界有成,取出碎片便不在话下。
“可是不行,还是不行……”
怎么都不行……
老胖子深深闭上眼,长叹一声,“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没办法参透上古神器的奥秘,每一次尝试,一经触碰到神石碎片皆会被它暴力弹开。
“即便仅是这么一小块,我也压根,不是它的对手。”
他扣着噎鸣石的手指,因用力泛出了青白,带着几分旁人无法想象的自暴自弃:
“凌绝顶又怎么样呢,与昔日的瑶光祖师相比,我不过是个懵懂无能的幼童而已……”
他取不出碎片来。
自然也无法将完整的噎鸣石投入封印之中。
“那枚碎石已经和人的心脉彻底长在了一处,彼此血肉相连,难舍难分。”
“想要补全大阵,就只能在法阵动荡之际,利用神器灵力的乱流,以整个活人之躯去填……”
而此时距离祖师修为耗尽还有不到两百年。
“所以……”
瑶持心见他几乎不敢抬起视线,“我强行让那个孩子,入了道……”
凡人是活不到这么长的时间。
为了困住噎鸣碎片,为了不让碎片再度逃脱,也为了等到大阵崩溃。
哪怕她根骨平平并不适合修炼,哪怕她生来就不属于玄门,瑶光明依然不惜代价,不遗余力地让她突破了境界,拔苗助长一样地提升灵骨修为。
就为有朝一日,亲手送她上路……
可以说,她这一生的所有,都是由他造成的。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瑶光继承人,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明明是他的责任,最后居然要一个小姑娘来承担。
每每想起此事,瑶光明便会生出无限的内疚与愧痛。
于是他从小到大都依着她,宠着她,有求必应,言听计从,因为知道迟早有一日,她要为了这个大阵把自己填进去。
或许是一条命,也或许是,永生永世不见天日。
他想让她这辈子至少过得开心一点。
吃,喝,玩,乐,喜欢的人,爱做的事,一件一件,不留任何遗憾。
但这毕竟是他的一厢情愿……
震颤不止的浮岛让天宫上原本就破损的檐角尽数坍塌,露出光秃秃的屋顶。
瑶持心还维持着先前的动作,周身几乎僵成了一座雕塑,她耳边不知几时开始响起了难以忍受的轰鸣声,一直响到盖过满山的嘈杂。
这个时候她依然没能从老父亲的那番话里回过神。
分明每个字都能听懂,可又十分陌生。
仿佛过去两百年的时光一下子被推翻了似的,她逐渐对自己都变得不认识了起来。
原来我不是瑶光掌门的亲生女儿……
她心想。
也没有所谓美得惊天动地的废物娘亲。
没有了不起的出身。
更没有引以为傲的爹。
难怪自己的根骨那么稀松平常。
难怪能有这样得天独厚的待遇。
难怪会得到无条件的偏爱……
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
她忽然喃喃默语。
那我到底是谁呢?
在这当下,瑶持心不可抑制地回想起许多往事——老爹对她的迁就,对她那稀烂的学业不以为意的态度,无数次地包容、袒护,比宝贝自己还要宝贝她的性命。
——“有什么就交给林朔去办,你高兴怎么玩就怎么玩。”
——“就这样,就这样吧……我闺女修行跟不上也无所谓,爹养你一辈子……”
所以其实,不管她修炼得好不好、是废物还是上进,不管怎么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是吗?
反正她早晚也要在两百年后和大阵融为一体……
瑶光山这遭人诟病已久的没用大师姐,不是由于和掌门的血脉关系才有今天的地位。
那么年幼时让她骑在背上,沿着落云湖奔跑捉蝴蝶,当她病倒床榻,彻夜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
也是因为……
因为噎鸣石的碎片在她身上的缘故么?
她脸上明明还未及流露出悲伤,眼角已有泪水猝不及防地滑落,落得连她都始料未及。
瑶持心手忙脚乱地用指尖去擦,看到自己的手时倏忽一愣。
我现在应该去做什么呢?
她忽然迷茫又不知所措地垂眸摊开掌心,无比空荒地想。
是不是要去填补大阵来着……
被镇在浮屠天宫之底的六件神器正愤怒地往外施压,试图挣脱身上的重重枷锁。
众人近乎都能感觉到,接连而起的颤动是昔年瑶光老祖按下的封印术在一根接着一根地崩塌。
大概由于先前昆仑掌门那一剑,加上瑶光灭炸开的真元,将这个古老又坚固的法阵撬开了一角。
大阵崩坏的日子提前了。
不过就算没有这一出意外,三千年的限期也已经逼近,左不过是这几年的事,不是今天,也有可能是明日。
理智告诉瑶光明一些必要的牺牲在所难免,他们等了快三千年,不能功亏一篑。
这是为了大局,也是为了大义!
“可是……”
瑶光明睁开眼的瞬间泪流满面,“那是我的女儿啊……”
瑶持心僵硬而怔忡的脸上骤然漫过一股莫大的哀伤。
“她那样信任我,一声一声地叫我爹爹……”
他一点也不会带孩子,在叶琼芳的帮助之下照旧折腾得手忙脚乱,好几次感觉小丫头没死于神器的压迫,估计先得葬送在瑶光掌门拙劣的奶孩子手法里。
然而她还是很黏他。
从会说话就糊着一脸鼻涕口水,边跑边摔,连滚带爬地去门口迎接他,成日里“爹爹爹爹”地喊,像条了无心事的小狗。
瑶光明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一天天窜高。
由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长成一个明秀鲜亮的少女。
她越可爱,越乖巧,他内心的阴霾就越深重。
负罪感时时萦绕在瑶光明的心头,好像看一眼就会少一眼。
可是小姑娘什么也不知道。
她会为了让他高兴去学做他的家乡菜,会为了让他骄傲以身犯险地擅闯禁地。
她觉得父亲好爱她。
但他又怎么说得出口,自己是要送她去填封印大阵的……
那一天从试炼之地回来,瑶光明愈发下定了要突破境界的决心。
他道心几度碰撞,近乎走火入魔,不惜将自己弄得不人不鬼,就是希望能登凌绝顶后,可以把他的女儿从瑶光山千百年的责任中平平安安地救出来。
“可我没有想到……”
众目睽睽之下的玄门大能,悲哀万分地用两只胖手捂住眼,“所谓的凌绝顶在神佛之力面前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他居然还是取不出神石的碎片。
瑶光明一遍又一遍地尝试,不停地修行,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发了狠地磨砺自身,就想着能赶在大限将至那天前成功补全噎鸣石,完成法阵。
所以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什么赖以飞升的外物,也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修炼法门,只是一个无能的父亲,徒劳无功地挣扎而已。
他压不住大阵,取不了噎鸣石。
到头来两千年光阴,他什么都没办成。
矮胖的老爹经过一夜鏖战衣冠早已凌乱,此刻他佝偻着腰站在对面,形容无端多了几分沧桑与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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