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临之前也想过,是不是他们赶在“猎人”到来前就自刎殉节,又或许是被仙门得到后出于道义销毁。
如今世上的“眼睛”近乎让他杀尽,他原以为昔年的村人们已登极乐,早不在人间了。
然而此时此刻,奚临站在这片“眼睛”下,忽然生出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想。
那猜想让他手脚逐渐冰凉,连呼吸似乎都变得缓慢凝滞。
照夜明清脆地发出了颤抖之声。
他在满室的瞳孔中间头晕目眩。
紧接着,青年狠狠地一咬牙,握紧了本命剑迎上那些殷殷期盼的目光。
久远以前的话音带着朦胧的熟悉感响在他耳畔。
“阿奚,你活下来了吗?真好啊。”
蓝色青色银色紫色交织着殷红的鲜血,狂乱地在他身侧绽放。
浓墨重彩得,仿佛久远以前年节时看过的劣质烟花,每一道迸溅的血腥里都带着大山中清冷的潮气,冰凉又温柔地拂过他陈年的旧伤疤。
“阿奚这些年,过得好吗?”
“奚长大了,是大人了啊。”
“现在比我还高还壮了,可以啊,难为你找到这里来。”
而他只能听着,却回应不了哪怕一句,也听不了更多的乡音,久别重逢和天人永诀仅仅隔着一抹森冷的剑光。
温情稍纵即逝,比烟火还要短暂,硬生生撕裂着他最后一点回忆。
直到照夜明破开了一只金色的“眼睛”。
“阿奚。”
母亲的声音就那么熟悉亲切地落在他耳畔。
奚临不自觉地怔怔停下。
“你有好好地生活吗?”
“要吃饱,穿暖,要好好对自己……”
他再也支撑不住,眼角痛苦地一酸,几近癫狂地抡起剑光大开大合。
瑶持心借灵台上小小的一隅听遍了来自三千年前的声音,感受着另一端强烈的悲伤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
那是她无法切身体会的绝望悲凉。
太沉重了。
她不禁也认为上苍是否不够公平,一定非要让他一个人听到故去之人的遗音,非要让他来亲手送自己的至亲离开人世吗?
那他这一生,该有多苦啊。
瑶持心星眸间水光微烁,不觉抬脚要过去,肩膀却忽地被人轻轻一摁。
林朔难得这么正经地摇摇头,提醒说:“这是他的事,你让他发泄一会儿比较好。”
她侧目往奚临的方向看了一眼,终究还是依言听了他的话并未贸然打搅。
他在告别,也在聆听故人留下的最后一丝念想。
当密室中的鲜血漫过入口隐秘的门墙时,仙山的落云湖畔,受灵气吸引的白鹤优雅地翩翩而落。
瑶光明座下的大弟子收到南岳传回的消息,正同掌门一一回禀。
“林师兄和雪薇师妹已经与大师姐会合了,说是还有点琐碎事需要处理,忙完即刻启程。几位同门都未受伤,听上去一切顺利。”
他禀完情报,见掌门慢悠悠地点头,到底还是怀着满腹疑惑不吐不快。
“掌门……弟子尚有一事不明。”
瑶光明好整以暇地颔首,让他尽管问。
大弟子开口:“南岳不是等闲之地,雍和明夷又诡计多端,掌门为什么不亲自前往,以示震慑呢?”
“只派了两名门徒,会否过于冒险?”
“不一样的。”
身形敦实的老胖子娓娓道来地解释,教他如何权衡,“让林朔与雪薇出面尚且还能算是打着救同门弟子的旗号,这回是持心擅闯雍和在先,雍和扣人在后,我们不占理,所以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但如果由我亲临,那便不是寻常的小误会,将意味着仙门与整个无主之地之间的冲突,事情势必会闹大。
“因此在没有一定要与所有邪祟对抗的前提下,我并无出面的必要。”
大弟子先是若有所思地点头,继而又从他话语中觉察出什么,试探性地问:“掌门……似乎对雍和城主其人并不戒备?我看这段日子,大师姐落到他手里,您好像,不太担心啊?”
这要是换作平常,老头子早就急吼吼地杀出去了,能如此有耐心地安排两位师兄师妹出马,显然是胸有成算。
瑶光明瞥他一眼,知道臭小子善于察言观色,他手指轻轻点了点,才不紧不慢地补充:“这个明夷,我以前是认识的。”
堂堂六大仙门的掌门竟会认识大邪祟!
大弟子不动声色地悄悄惊讶,等他下文。
“你年纪还小不知道陈年往事。”
“他不是南岳土生土长的邪修,从前是玄门正统出身,开明仙宫三考五校,正儿八经收进去的内门弟子,在符阵一道上造诣颇深,原本也是有望跻身长老位,开宗收徒。只可惜……”
大弟子忍不住追问:“只可惜?”
“可惜有一年,他杀了同门的一位师兄,自此被开明仙宫驱逐通缉,索性便躲到了无主之地去,扯起大旗当了邪修。”
瑶光明言至于此,忽然似笑非笑,“很有意思的是,仙宫那边的说法,是称此人心术不正,早有图谋不轨,修炼歪门邪道之举。但我打听到的事实,却与此有些许出入,据说是那位弟子私下动用了‘涕邪眼’,无意中被他撞见,双方争执不下,才惹来杀身之祸。
“仙宫大概是想保全名声,因而没对外声张这个细节。”
原来有这层恩怨在先。
难怪,那边叫“开明”,他就起名为“雍和”,那边叫“仙宫”,他就非得叫“神宫”,颇有针锋相对之意。
大弟子恍悟似的琢磨了一阵,“可是仅仅是用了旁门左道之术,也不必闹到取人家性命的地步吧,这种事交由仙门处理不是更公道么?”
瑶光掌门掸掸袍子,倒了杯热茶给自己的小徒弟:“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
“几百年来明夷虽在无主之地混得风生水起,动静很大,却一直极有分寸,从未迈过界限触碰到仙门的底线。”
“而且他貌似对这个令自己沦为邪修的东西非常感兴趣。”
老胖子背着手缓缓走了两步,“无论是扩张势力,还是吞并黑市,雍和每年的进账数目十分可观,堪称富可敌国,坐拥膏腴。然而他大把大把的钱,眉头也不皱一下地花出去,几乎都用以收购各地的‘眼睛’,开价之高,令人咋舌。”
可他明明买下了那么多的“眼睛”,却似乎从来没用过。
这才是最耐人寻味的地方。
“雷逍金库里的,应该是这世上仅剩的一批‘眼睛’了。”
雍和神宫的小花厅内。
蛊师看着对面的锦衣人难能有兴致地温好了一壶热酒,桌上摆着四只酒杯,他将一杯推给她,一杯留给自己。
蛊师:“依照之前我们的推测,这姓雷的极有可能是当年‘猎人’的后裔。城主就没想过让奚独自迎战太冒险了吗?”
她半是端详半是试探地瞧着他,一字一顿,“如果有个万一,他可就真的回不来了。”
明夷那张过分阴柔的脸上水波不兴,等斟满最后两个杯子,才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开口之前先微微叹了口气。
“我知道很冒险。”
“但是这个仇,还是想让他自己亲手去报。”
蛊师闻言不觉含起笑,端酒杯时语重心长:“城主果然还是很疼阿奚的,是把他视如己出,当孩子一样养大的吧?”
“哈。”
听了这话,明夷的折扇连着朝面门扇了好几下,觉得可笑至极,“我把他当儿子?你见过有这样的孝顺儿子吗?这分明是我亲爹!”
蛊师兴许也习惯了他的口不对心,只笑着同桌上的两盏酒水清脆地一碰,垂目浅饮。
锦衣人自嘲自讽地调侃完毕,手指在杯沿上来回摩挲,不知是想到什么,沉沉地说了一句:
“当初没有护好阿南和小荣,确实是我对不起他。”
蛊师沉默着与他对坐片刻,忽然道:“城主当真不打算告诉阿奚吗?”
“我觉得他如果知道,一定会很欢喜。”
明夷眸子里似乎有某种情绪意味不明地闪烁,他闭目再一抬眼时,那对一直以来平平无奇的深褐瞳孔蓦地染上了别样的色彩。
是透着浅碧的石青。
这居然也是被术法隐藏住的一双星眸。
锦衣人伸手盖在眉峰,一言不发地挡住了眼底的神情。
眼前浮现的,皆是那日坐在汤池边听见的点点滴滴。
他语气复杂地低低轻叹,松开手的同时也别过了脸,折扇轻摇轻晃,“有什么好说的,他原就不大喜欢我,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去处。”
“就不要再拿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束缚了他吧。”
明夷顿了一下,“他也不容易。”
——“我跟着师姐,这些年也过得很开心啊。”
——“反正没有你,我现在大概也只是百鸟林下的一缕亡魂。”
雍和的天正值黄昏,从蛊师的角度看过去,那橙黄柔和的光打在他的侧脸上,轮廓莫名也跟着柔和了不少。
尽管看不清城主此刻的表情。
她是从开明仙宫时就跟着明夷来到无主之地的。
他很少说起过去。
连蛊师这样的心腹,对他的从前也知之甚少。
只知道他同奚临一样,是借由族人的血肉活到灵气复苏后的时代,比他先苏醒几百年——至于是谁的血肉明夷没有提。
相识近千年,蛊师仅从他平日不经意漏出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了一点不算清晰的痕迹。
知道他在“那个”上古曾经有过一个温馨的小家,有位深爱的夫人,和一个不满十岁的女儿。
他“眼睛”的能力应该是不太实用,自从有办法隐藏,基本没见他开过眼。
时过境迁,她们如今怎么样,蛊师不敢贸然打听。
不过即便不问,看他现在行事的手段,多少也能猜到一二。
很久以前她曾问过明夷:“阿奚可以听见岐山‘眼睛’最后的遗言,城主就没想过,让他帮忙留意一下吗?”
记得他那时思考了许久许久。
几乎站成了一尊雕像,发起呆。
但如今看来,大约也还是只字未提吧。
倘若他能寻到故去的挚爱,能听到她们的遗音,他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有时候,她会觉得从千年前一路来到现在的岐山人,每一个都是孤独的。
阿奚是,城主也是。
散发着铁锈味的暗室里,四面的眼睛被干净的剑法斩落在地,一共五十一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青年拄着剑,双腿一软,单膝跪在了溢满鲜血的地面。
他耳边充斥着这世间最温暖也最悲伤的话语,有那么一瞬,仿佛将那些千百年暴虐的怨怼尽数镇压了下去。
既安宁又寂寥。
溅在衣衫上的血迹逐渐褪去热度,奚临说不清维持这个姿势多长时间。
直到有人从后面抱住他的脖颈。
然后轻轻收紧。
他伸手握着环过肩颈的那条胳膊,垂着头哽声唤了一句。
“师姐。”
瑶持心挨在他颈窝处,安抚似的应道,“嗯,师姐在呢。”
第124章 雍和(十三)掌门,我来入赘。……
回程的路上,四个人坐在殷长老的铁车内,将荒凉险恶的南岳远远抛在了后面。
这车子雪薇是第一次坐,难免透过窗新奇地朝外面望。
林朔则在她旁边抱着双臂皱着眉,大概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把某个人一起带上。
按理说他们此行的目的只有瑶持心一个,掌门也并未吩咐别的。
至于其他……
林大公子倍感不满地掀起眼皮,将对面的两人装进视线,眉头瞬间皱得更厉害,好像被伤到了眼。
他觉得能顺手帮个忙已经算仁至义尽,没有非得一块儿带回山的必要吧?
可是刚刚那个情景又的确十分惨烈,他怎么都开不了口说风凉话。
沉默的结果就是现在这副局面,不得不说也很让人难受……
林大公子自己把自己搞自闭了,只好一个人在原地里跺着脚纠结烦躁。
瑶持心倒没好好坐着,她侧身托着脸,小心且认真地观察着奚临的表情。
青年正安静地靠在椅子上,情绪褪去之后,那眉眼五官无害极了,分明是平常寡言素淡的模样,可就是多了几分柔软的温度。
瑶持心还是很担心他的状况。
离开金库前,他们把岐山“眼睛”的尸块全部收集了起来,准备等出去以后找个合适的地方安葬。
雷鸣城的主殿被师弟一把煞气烧了,刚好也能借此吸引雍和门徒的主意,给了他们掩人耳目离开的时间。
不过那到底是同他血脉相连的亲族,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难过的。
她作为旁观者又拿不准分寸要应该怎么安慰才好。
只能一边发愁,一边担忧。
奚临一直闭目养神。
知道师姐在看他,毕竟睁开眼就能瞧见一道过分专注的目光,感觉如若不是有旁人在场,她可能就会像摸小狗那样伸手去揉自己的头发了。
他眼角不由柔和下来,对视过去极小声地说道:“我真的没事了。”
话音落下时,旁边的师姐并未就此安心,倒是惊动了对面的怀雪薇,她把视线从窗外的景色挪到他身上,模棱两可又意味深长地弯着眼角一笑。
笑得奚临周身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别开脸,伸手拢了拢披着的外袍,去遮微微敞开的胸怀。
这衣服是随手在地上捡的,并不太合身,里面什么也没穿。
奚临终于想起自己衣不蔽体了,于是去灵台叫边上的人。
“师姐,能不能找件衣服给我?”
“啊……”
瑶持心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的胸口,眨了两下眼睛,这才钻进衣柜里翻找半日,取出一套递给他。
奚临兀自去了车内的小房间换上,等再出来时,他伸手绑着脑后的青丝,马尾已由红转黑。
大师姐给人挑衣服堪称细致,从头到尾配得之齐整,连发带都选好了。
不知是不是受他开煞气之后的模样启发,瑶持心拣的是一件黑红色调的文武劲装,上红下黑,束发的冠带也是绛色,腰身却掐得很细,整个人瞧着颇有杀伤力。
“呀。”
雪薇远远看见,先眯眼赞叹,“奚师弟好精神啊。”
瑶持心闻言双眸一亮,眉飞色舞道:“是吧!果然黑红比较适合他,男人还是穿红色更显气质。”
怀雪薇赞叹且羡慕地说:“我对颜色没那么敏感,常年也只穿黑白,你的审美到底是比我的好多了。”
“没关系啊,明年仙市我帮你掌眼。”她兴致勃勃,“我知道好几家店,你肯定会喜欢。”
林大公子就这么看她俩你来我往地聊了起衣着服饰,满脸写着一言难尽。
还不如跟大长老一块儿坐车呢。
“诶对了。”
奚临重新坐回她身边的时候,瑶持心想到什么,“之前明夷曾经很笃定地对我说,你没了他不行,是真的吗?还是说只在虚张声势?”
要是真的,他岂不是还留有把柄在人家手上么?
青年似是而非地一颔首。
“以前是。”
因为他对封印术不太擅长,煞气每每用到极致,难免会失去理智,只能仰赖城主帮忙压制。
奚临言至于此,微微顿了一下,语焉不详地笑了笑,“不过现在不会了。”
他发现,如今没有城主也不是不能转移注意力。
“啊,为什么?”
瑶持心犹在不解,然而奚临却未再详细地回答,含笑看她一眼,仍旧合上双目入定去了。
看得大师姐一阵莫名其妙。
殷长老的铁车子虽快,但从南岳回到瑶光山,满打满算也得大半天的路程。
抵达山门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冬季的天亮得晚,曦光未临,满山寒雾弥漫。
瑶持心远远地望见仙山上高耸雄伟的白玉石牌楼,祖师像在后面巍然矗立。
一个熟悉的身影早已在门口等着了,定睛瞧时,居然是老爹本人!
瑶光掌门披着寒冬的霜雪,袍角翻飞地立于牌楼之下,俨然等了他们有些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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