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旭日露出了一角金光,云霞生辉,天微亮了。
日光照耀木离略显苍白的面目,她闭眼屏息数息,遏制住体内乱窜的气息。抬头一看,云雾之中鹤影盘桓,唤道:“青檀,下来罢。”
空中盘旋的白鹤闻声落地,化为人形。
青檀见木离虽是好端端地,可刚才黑雾弥漫,什么都看不真切,他也着实提心吊胆了一番,不由叹息道:“好在最后那厉鬼业已伏诛,可此事兴许比你想象的还要厉害。”
木离颔首:“此城距离昆仑不远,眼看已经是座鬼城了,且道宗门人也来捉鬼,看来凡界妖魔横行,道宗已是知晓,只是不知这异状究竟是起于何时?”
青檀许久未越过昆仑山,自然答不上来。
“不过那厉鬼修为了得,竟有化神威压,绝非寻常鬼怪。”他顿了顿,问木离道,“你是如何降服他的?”
木离淡淡一笑:“他口中说到三尸门,想来确是被镇于绝情谷下的鬼怪,此一番交手,侥幸取胜,也是多亏了蟠螭铜镜。”
青檀不疑有他,只叹息道:“若是凡界真多了如此厉鬼一般的妖物,岂非大乱。”
木离回想起先前见到的几个道人,面目冷了下来:“再乱又如何,道门中救济苍生的人多了去了。”
青檀心知她因为李孟寒的缘故,不待见道宗,便没有接话,转过头去,却见一个道士打扮的少年倒在谯楼一角,手上捧着一把桃木剑,正盯着木离发愣。
见到他的面目,青檀心头一跳,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天光下,孔寒的脸愈显白净,颊边被阳光照得透亮,更有几分李孟寒的模样了。
木离见状,急急问青檀道:“如何?你看他,像不像他?”
这个‘他’虽未明言,可青檀已是明白过来,他复又端详起眼前的少年,微微失神片刻,中肯地点头道:“确有七八分相似。”
若是青檀说像,那便是真像了。木离其实并未见过少年模样的李孟寒,她拜在李孟寒门下时,他早已结丹,容颜不老不衰,永远是明目朗星,松风水月般的青年道君。
若是师尊年轻些的话,面貌就和这个小道士差不多了。
木离情不自禁地呆看了他一会儿,颊边忽而一痛,扭头一看,那小鸡仔跳跃而起,竟然斗胆轻啄了她一口。
委实大胆!
可转念一想,先前小鸡仔一直蹲在她的肩上,甚至在方才危难之际还想要用自己的身躯保护她。
木离没好气道:“你再敢啄我,我就把你留在这里做白斩鸡。”
小鸡仔抖抖翅膀,又蹲了下来,金黄鸟羽上零零星星地还落了乌黑的灰烬。
木离伸手轻抚小鸡仔,正欲掸掉它身上的灰尘,可指尖下的小鸡仔轻轻一颤,躲了开去。
木离黑脸道:“怎么?你怕我了?”
小鸡仔仰起头,定定地看着她。
木离收回手,只捏了个清净诀,细风将一人一鸡身上的灰尘吹走。
孔寒此时终于回过神来,起身爬起来,腿脚仍有些发软,颤巍巍地踱步到木离身前,抱拳一拜:“孔寒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木离看他身上犹在打颤,笑问道:“小道士第一次捉鬼,害怕么?”
孔寒咽了一口水,“不……不怕。”他老老实实道,“除了最初见到了打更人,身上像压了一座大山,有些害怕,后来的黑雾鬼影,因我毫无根基,通通看不出究竟是何凶险,因而不怕。”
见木离不说话,他又道:“不过,道友着实厉害,先前那四个道人都奈何不了他,道友……道友不愧是一峰掌门。”
木离微笑道:“小道士,那你愿不愿意随我回玄天峰,拜在我门下。”
“不愿意。”孔寒拒绝得尤其干脆。
“为何?”木离好言相劝,“刚才你不还说我厉害?”
孔寒脸上露出一抹为难之色:“我已拜入青城派太一真人门下,不能再拜师了。”
木离难得地好脾气,笑问道:“哦?既如此,你家师父在何处?为何不来救你?”
孔寒答不上来,紧抿着嘴唇沉默了。
天光大亮,周遭人声渐起,谯楼下出早市的行人多了起来,长巷内外有木板折叠的咚咚声响,新出炉的早点冒着香气和热气,飘了进来。
孔寒的肚子突兀地咕噜咕噜响了两声。
青檀见他脸上发红,解围道:“你饿了?想吃东西吗?”
孔寒更不好意思了,避过他的目光,转开了头。
木离探身朝谯楼下望了望:“走罢,先下去再说,待会儿也该有人来了。”
三人走到楼下,果见远远地两个城中侍卫朝谯楼的方向走来。
谯楼之上,眼下空空如也,可昨夜动静难保不被人瞧见,打更人又化作了一滩污水,他虽被鬼魅附身已久,早没了性命,可若真要费一番口舌解释起来,实在麻烦。
木离索性调转了方向,朝旁侧的小巷里拐去,青檀紧跟其后,她没料到的是,孔寒竟也乖觉地跟了过来。
巷中有几间小店,新出炉的炊饼散发着香喷喷的面香。
孔寒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木离闻声侧目,自苏醒以来,欲念寡淡,吸风饮露多时,此刻竟莫名有些羡慕他,口腹之欲,为人也。
可她现在好像什么都不是了,人不人,道不道,鬼不鬼。
她兀自一笑道:“小道士,你若是饿了,便去那铺子里买炊饼。”
孔寒脸上僵了片刻,支吾道:“不……不了,我不饿。”
木离挑眉,打量他一眼:“你该不会是没钱罢?”她笑了两声,“你那师父看来果真是个便宜师父,既不教你道法,也不予你银钱。”
孔寒张了张嘴,欲辩无能。
太一真人也不知这几日究竟去了何处……
木离看孔寒捏着桃木剑手足无措地默立原地,身上的道袍灰扑扑的,一看就像是风餐露宿了好些时日了,加上惊魂甫定,人就显得格外憔悴。
见他饿得可怜,她弯腰捡起地上两颗石子,五指虚握,摊开手掌之时,两颗石子变作了两枚铜钱。
她将铜钱往孔寒面前递了递说:“小道士,去买炊饼罢。”
孔寒脸色一变:“这是什么?是障眼法?”
木离点头道:“确是障眼法。”
听说寻常障眼法只有短短半刻的功效,孔寒心中不安,正欲开口,抬头却见刚才还好好地停在她肩头的小鸡,忽地振翅跳到了她的掌心,胡乱蹬着鸡爪,将两枚铜钱通通踹到了地上,发出噼啪两声轻响。
孔寒一时语塞。
青檀笑道:“似乎此兽不愿你用障眼法。”
木离一愣,掌心里的小鸡仔还朝自己挥了挥短小的翅膀。
“真是这样?你是什么东西?”这般忤逆我。
道门虽自有令,行走凡界,不可滥用道术。
可这个小鸡仔……
她轻捏住它的翅膀,将它提溜起来,好笑道:“真像个老道究。”
孔寒斗胆出声问她道:“你,你身上没钱?”
木离把小鸡仔按回肩头,爽快答道:“没钱。”
少年惊讶道:“你不是说你是什么峰的掌门。”
“出来得实在匆忙,没带银两。”木离心虚道。
孔寒忍着饥肠辘辘,心中难免泄气。
恰在此时,巷道口传来几声极快的脚步声。
木离回身一看,是先前谯楼下看见的那两个侍卫,腰悬刀剑,气势汹汹而来。
身上的胸甲片打磨得锃亮,反射日光,像镜子似得,照得木离眼前一晃,再定睛细看,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紫色道袍的中年男人,脑门上冒着汗,喘着气道:“对,就是他,就是他!”
木离蹙眉,心想,这人是谁?难道是昨夜见过的道人。
耳边却听孔寒高声道:“师父,是我师父!”
太一真人快步走到孔寒近前,对两个侍卫点头哈腰道:“多谢二位军爷,这就是我的小徒弟,可算是找到人了,有劳二位军爷了。”说着,又是一拜。
两个侍卫立着没动,目光扫过木离和青檀,问道:“你们瞧着面生,又是何人,有路引么?”
太一真人先前就注意到了二人,锦缎加身,周身气度,绝非寻常人。
问路引为表,求财为真,他解了侍卫的言外之意,故而朝木离挤眉弄眼,盼她破财消灾,早早打发了他们。
可木离见这个太一真人朝自己不停地眨眼睛,不解其意,只问侍卫道:“什么路引,自昆仑山来,如今也要路引了么?”
太一真人一听昆仑山,立刻变了脸色,“原是道友么!”又转而向侍卫道,“二位军爷,想来是我道宗道人,才来城中,还不晓得这里的规矩。”
其中一个侍卫不耐烦道:“昆仑山下来的道士也要路引,这是朝廷定下的规矩,你们若是没有路引,就得打哪儿来,回哪儿去!”说罢,伸手便要去拔剑出鞘。
木离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却被太一真人打断道:“军爷说得是,二位道友许是忘了路引,还请军爷宽限一两日。”两手合抱去握侍卫的拔剑的右手。
侍卫摸到了他手里的碎银,冷哼一声:“瞧在你的面子上。”他按回了腰间的刀鞘,转身就走,留下一句,“下一次若再没有路引,就没这么好运了!”
待到侍卫走远,孔寒忙问道:“师父,你这些天都去哪儿了,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
太一真人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来话长,之后上路为师再细予你说道。”他扭头看木离和青檀,着急问道,“二位道友真是从昆仑山来?是哪门哪派?为何不取路引?”
这个太一真人的修为将过辟谷,难怪教不好孔寒,人也不像印象中的道宗门人,反倒市侩得很。这一百年,道宗果真时移俗易。
木离微微一笑:“我与青檀来自玄天峰,不知道友可否听说过。”
“玄天峰……”太一真人默念了一遍,“贫道不才,未曾听说过。”
木离心中大致有了猜测,问太一真人道:“敢问道友可曾跃过昆仑山?”
孔寒没听过玄天峰,太一真人也没听说过玄天峰。
但跃过昆仑山,非凡之界,玄天峰无人不晓,即便是青城派,金丹百年以上的道修都曾见过李孟寒,不可能没听说过玄天峰。
若是不知有玄天峰,那么太一真人或许从没到过昆仑山的另一端。
太一真人挠头道:“贫道未曾有幸跃过昆仑山,山中大阵,贫道修为不精,尚未参破。”
青檀一听,吃了一惊,也问道:“听闻太一真人师从青城派,若是未曾去过青城峰,如何拜师?”
青城派乃是道门四大宗派,主峰青城自然是在非凡之界。
太一真人“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二位道友,兴许多年未曾踏足凡界了罢,昆仑山彼端,自是非凡之境,道门宗派林立,可昆仑此端,百年来,道宗亦是兴盛,贫道拜入青城派,是在此界中的青城派,与道友口中所说一派乃是同宗同源,无甚区别。”
木离和青檀面面相觑了片刻,木离叹道:“原来如此……收徒艰难,想来也有此缘故。”
凡与非凡的界限果真是动摇了。
木离思绪万千,追问道:“这百年来,那此界修道的道人可有度过昆仑山者?”
太一真人点头:“自然是有的,更有结丹者,长生不老。”
木离心中觉得古怪,又说:“从前道宗虽是往来昆仑山之间,却因宗令,从不长留,此百年间道宗在凡界是如何兴起的,为何又有路引之限?”
太一真人明白过来,眼前的两个自称昆仑山来的道人当真是什么都不懂。
哎,银两白花了,这两个道人说不定就是虚有其表,资质平平罢了。
他干巴巴地笑了数声,转而问孔寒道:“这二位道友与你如何结缘?”
孔寒深吸一口气,言语激动:“师父,还记得您说得城中的赶尸人么,您说是那个打更人,有些古怪,确实如此!可那个打更人不是赶尸人,他就是厉鬼!昨夜徒儿前去查看,有四个道人都没能收伏他,徒儿命悬一线,好在木道友及时出手相助,最后收伏了厉鬼!”
太一真人心下骇然,不由道:“当真?”
他再不济,先前也能瞧出那打更人的厉害,此城一旦落日过后,更是鬼气森森,他有几分顾虑,才会前几日出了城去,没想到中途遇到几个崆峒派的道人,说起桐城一事,错过了和孔寒约定好的时间地点,没想到,孔寒竟自己回了城,隐匿城中,心心念念着要捉“赶尸人”。
孔寒答道:“千真万确!”又一瞥木离,“木道友是玄天峰掌门,修为了得!”
太一真人虽是半信半疑,但依旧抱拳道:“多谢木道友。”脸上也多了几分恭敬,“道友方才之问,道宗在此界兴盛,多是始于天师的缘故。”
木离:“天师?”又是何人?
太一真人点头,四下环顾,“巷口恰有一处茶寮,此事须得从头说起,请道友移步。”
木离因心中尚有诸多疑问,便随了他往茶寮入座,待到一壶茶,一小盘榛子摆上木几,太一真人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木离喝过一口茶,客气道:“真人请讲。”
太一真人:“道友可否听说过梓芜山一派掌门谢掌门,玉楼道君,谢烬渊?”
木离将茶盏稳稳当当地放回了木几,笑了半声:“略有耳闻。”
青檀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面色却是沉了下来。
孔寒则伸手摸了盘子里的一颗榛子往嘴里送。
太一真人莫名感觉桌上气氛凝滞了一瞬,只得干笑一声,往下说道:“道友自昆仑山来,想来自是晓得谢掌门。贫道听闻,这百年之前,便是玉楼道君最先到了此界开宗立派,并且奉旨进宫,为当年将将即位的英宗皇帝奉为天师,自此道宗在各处逐渐兴盛,道人不绝……不过谢烬渊作天师作了没几年,昭元九年,便又不作了。”
木离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谢烬渊是个将宗令、道义刻在骨子里的人,执掌梓芜数百年,从不偭规越矩,道宗不问俗世,更以侍奉人间君主为祸根。
试问道人不老不衰,御器修法,岂是寻常人可及,哪怕是‘受命于天’的君王,也不过是肉身凡胎,百年作古。
道人入凡尘,道心若是不定,便是颠倒乾坤的危险。
她压下惊讶,脸上云淡风轻道:“为何又不作天师了?”
太一真人叹了一口气:“昭元九年,王都先有大震,城中内外上千居民流离失所,城外祁水又遇干旱,旱了大半年,民不聊生,都说是妖孽现世,天方有异象,英宗便让天师作法祈求风调雨顺,又为了黎民苍生,斩杀妖孽。天师便离开了王都,前去妖魔聚集处的三尸门。”
木离声音微冷:“哦?三尸门?谢烬渊去了三尸门?”
“正是,他一去便解了王都异象。”太一真人慨叹说,“玉楼道君不愧当世剑宗第一剑,听闻他曾三入三尸门,穿行于绝情谷底,烈火之渊,每一回都能将百鬼、万妖斩于玄光剑下。”
“为何三入三尸门?”木离问道。
太一真人疑惑地抬眼看她一眼,见她一双长眉蹙拢,桃花眼含光,满是探寻,似乎是真不知晓此事。
他答道:“第一回 是昭元九年,自是为了苍生,第二回是穆宗在世,昭同十六年,而这第三回就是去年。”
一旁的青檀忽而开口道:“后两回是为何,也是为了苍生?”
太一真人颔首说:“自是如此,三尸门妖孽聚集,道宗以除妖降魔为己任。”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也有人说,玉楼道君是为了绝情花。绝情花三十年才生一朵,可解百毒,错过了一朵,便要再等三十年。”
木离眉心一跳,转过眼正对上青檀诧异的神色。
她垂眼低声笑了一声。
若真是如此,刘紫鹜能够解了魔毒,恢复如初,想来……也有此缘故。
一百年虚度,她醒来以后,物是人非,可脑中却也曾闪过种种念头。
谢烬渊,谢烬渊这一百年来过得好不好。
没了她,谢烬渊究竟好不好。
可如今想来,没了她的一百年,谢烬渊依旧是剑宗第一剑,甚而醉心名利。
三顾绝情谷底,斩妖降魔,而刘紫鹜业已恢复如初。
木离于是又“哈哈”笑了两声。
太一真人一惊:“可是贫道哪里说得不对?”
木离笑意未减:“你说得都对。”
太一真人摸不准她的脉,见她似笑非笑,不知道她话中是真是假,于是拿眼去瞅孔寒。
孔寒连吃几颗榛子,又灌下一碗茶后,终于不饥不渴了。
听得木离的笑声,他也不禁抬起来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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