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粉衣丫鬟左右一望,见廊上再无别人,才答:“七少爷在府里头可一点也不受宠,谁知道呢……你瞧瞧今日,府中的姬妾巴不得七少爷再也不回来……”
两人拐过一重月亮门,楼阁便在眼前,雕花的乌漆阁门大敞,两人惊讶地对望一眼,碧衣丫鬟出声唤道:“夫人,茶来了。”
李夫人平时不爱热闹的宴会,今天自然也没有出来迎客。李氏是定西侯吴斌的发妻,比他还要长上几岁,十年前就退居府中一处清净楼阁,于青灯前问道,再不过问府中事务。
此刻阁楼里面寂静无声,一时没有回音,两个小丫鬟端着茶盘驻足凝神细听,好一会儿才听见沙沙沙的细碎声响,像是丝履贴着地板走路的声音,可是只响了几声,音就停了。
“夫人……”碧衣丫鬟又出声唤道。
依旧不闻人声,她扭头朝另一个丫鬟点头,两人轻手轻脚地朝前走,跨过三尺高的门槛才见门旁摆了三个大小不一的黑陶罐。
罐底带着泥,像将从地里挖出来。罐口覆盖薄薄一层白皮膜,漂洗得纤尘不染,分辨不出究竟是牛皮或是羊皮,还是别的什么兽皮。
最大的陶罐口上,膜上不知从何处滴落了三两颗滚圆的水珠,随着她们脚步临近,轻轻地弹跳了数下。
丫鬟们第一次在阁楼里看到这几个罐子,不由面面相觑。
“这些个陶罐是哪里来的?为何在此?”
“是驱邪的。”
李夫人的声音忽然从阁中飘了出来,吓得二人噤若寒蝉。
第14章 清泉
李夫人杵着木杖,缓缓地走了出来,她的头发已是全白,额头上的皱纹痕迹极深。身上穿着惯常的素色长袍,只在袖口,弧领两处用极细的银线袖着水波粼粼纹路。
两个丫鬟连忙拜道:“夫人,新茶沏好了。”
老夫人看也不看她们,目光径自落在门边的陶罐上,口中却问:“为何这几日还能听见知了的声音?”
碧衣丫鬟忙道:“前日里按照夫人的吩咐,已经让几个仆从用长木棍沾米糊,捕过一轮蝉了,兴许,这几日又有新的蝉了。”
李夫人猛然抬头,眼珠浑浑浊浊,阴恻恻地看着她。
“明知如此,你们还这般懒散怠慢!”她的声音发颤,听上去更是恐怖。
两个丫鬟扑通跪地。
“夫人莫恼,这就差人去捕蝉,夫人莫恼!”
夫人手中紧握着木杖,咚咚捶地,语意激动道:“还不快去!”
两个丫鬟慌忙站起,放下茶盘,往外去唤人捕蝉,一路不回头地快步走出了庭院,才大口喘气。
“说来奇怪,今年的蝉似乎比往年都要早些,这两天确实聒噪。”
“哎,蝉有什么稀奇,夫人这几日疯疯癫癫,冬日里尚还清醒,一到春天,又成了这副模样……”
“嘘……别再说了!”
几个仆从得令,很快赶来阁外的几棵大槐树下,仰着脖子捕蝉,不过一小会儿,断断续续的蝉鸣消失殆尽。
他们捉着粘过蝉的木棍回到前院,恰遇太一真人捏着拜帖上门来,已在倒座房等了多时。
见他一身紫衣道袍,仆从接过拜帖,了然道:“是青城派的道人,今日府中设宴,还请道长稍等片刻,小的前去通报一声。”目光在他身后的其余三人扫过。
太一真人见状笑道:“烦劳通传,某与诸位道友皆为侯爷分忧而来。”
仆从应了一声,转身欲走,太一真人身后的木离突然问道:“你手里的是蝉吗?”
仆从回身,点了点头。
“可否予我?”她指点肩上的小鸡仔,“此鸡吃虫。”
仆从见惯了来往道人,心道果然古怪,将手中的木杆递给了她。
木离将米糊上黏住的一只蝉拨了下来。
黑背蝉,蝉翼上黑线般纹路如蛛网交错,个头比平常的蝉要大上一圈。
木离看了一阵,将手心里的蝉,递到小鸡仔面前。
“吃吗?”
小鸡仔‘叽’一声叫,扭过头去。
木离笑了一声,太一真人察言观色,见仆从走远,方问:“木道友,可是此蝉有些古怪?”
既是悬赏捉妖,那侯府中必定有妖。
不料,木离却答:“没什么古怪。”
太一真人只好悻悻干笑一声。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仆从去而复返。
“诸位道长,随某来,侯爷已移步亭内静候诸位。”
走过两重垂花门,前院风光展露在前,庭前廊下百盆花蕊争艳,沉郁的香气混合熏香,闻之飘然。
仆从将众人引到了院中石亭,亭上朱瓦飞檐,立着一尊石刻的卧虎。
几个侍女掀开薄纱,整襟肃立,木离看见了亭中坐着的中年男人。
太一真人率先拜道:“青城太一拜见侯爷,预祝君侯,福寿长春。”
定西侯点头:“道长多礼了。”
孔寒随之抱了抱拳,青檀和木离却没有动。
定西侯道却不在意,只道:“诸位道长远道而来,恰逢春日宴,道长尽可玩乐。”
太一真人称谢,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定西侯露出个微笑,目光落在几人身后,唤道:“清泉道长。”
一个中年白袍道人走到亭前,身后跟着七人,皆着雪白道袍,内衬青衫,腰间坠着菱纹青玉珏。
太一真人抱拳道:“原是梓芜派的道友。”
清泉也拱了拱手,正欲说话,余光却瞄见了太一真人背后的人影。
木离乍一见他,脸上讶异神色一闪而过,竟还笑道:“清泉,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清泉却远比她表现得惊讶,双目霍然圆睁,脸上震惊之色毕露。
他强压住揉眼的冲动,缓缓眨了眨眼,再看。
真是木离!
他原以为过了这么久,自己早就忘记了她的面貌,可此时见她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甚至想起了自己最后一次见她,她身上就是穿着此黛青纱裙。
可他明明记得,当日在绝情谷上,亲眼目睹了谢烬渊自烈火之渊御剑而出,浑身浴血,怀里的木离无声无息,脸上是死一样的青白,已是气绝。
无论玄天峰如何遮掩,说她进了石洞闭关,众人见其久未出关,只以为她伤重,难有起色,可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木离就是死了。
早就死在了绝情谷底。
不过是为保玄天峰的脸面,不愿向外人说道罢了。
清泉暗咬牙关,说不清此刻究竟是何种心绪,他比木离早入玄天峰,自认忠心不二,可到头来李孟寒的关门弟子只有木离一个,还将蟠螭铜镜给了她。
木离修行之时,样样惫懒,可样样都比他强,从来都是目中无人,而他却像老牛一般,兢兢业业地修行,到头来李孟寒却丝毫不将他放进眼里。
他早就寒了心,才会一走了之。
只是万没料到,木离竟然真的还活着,还看上去毫发无损。
他暗吸一口气,强作镇定道:“木道友,着实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定西侯叹道:“清泉道长是遇见了旧相识?梓芜派与青城派果是同为道宗。”
清泉一听,蹙眉打量起太一真人和木离。
什么时候,木离去了青城派?
太一真人见木离一动,立时开口笑道:“道宗同气连枝,理应如此。”
定西侯颔首:“宗门人如今多行走于世,乃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梓芜派以剑立派,青城派以道诀立身。本侯仰仗诸位道友捉妖,事成之后,自当重谢。”
太一真人趁机问道:“侯爷口中之妖究竟是何妖物?”
定西侯饮了一口杯中酒酿,笑道:“今日宴饮,不谈此等扫兴之事,诸位道长先行休息,尽可饮酒作乐,明日本侯派人与道长细说。”
话音刚落,定西侯击掌数声,两个道人从亭后缓步而出,二人皆着丁香色道袍,背后绣着猛虎,朝前拜道:“诸位道友随某来,侯爷为诸位安置了住处。”
第15章 黑蝉
侯府有四重宅院,东南西北各设角门,宅院中央庭院曲水蜿蜒流过,四周绿树相抱为圆环。
一行人被两个道人引进了最后一重庭院,天井下,四间二层小楼各据一方,清泉领着身后的梓芜派道人进了东侧。太一真人带着其余三人拐进了西侧。
一进屋,太一真人迫不及待地点燃了青城派的黄纸传音符。
青火于指尖烧尽,他才道:“我派几位同门也该到了桐城,你二位的路引就在他们手中,我已传音,想来他们定会来此与我们汇合。”
青檀道:“多谢。”
木离却问:“太一真人可知刚才的两个道士何门何派,先前我也见过几个丁香色道袍,背绣猛虎的道士。”
孔寒想起谯楼那一夜的四个道人,耳朵也竖了起来。
太一真人压低了声:“此乃官道,那几个道人都是奉旨修道。”
“奉旨修道?”木离头一回听说,“奉谁的旨?皇帝?”
“正是,除开道宗四大派,便是这官道最为鼎盛,乃朝廷钦点,起于英宗一朝,延续至今,修道者多修剑道,亦通晓道诀,虽不知确切人数,但王都之中便有一万道众,勋贵之家,如同定西侯府中,亦有官道,想来人数不多罢了。”
道人不求长生问道,反而臣服于人君。
这世道倒是稀奇。
方才的两个道人虽未结丹,可是修为已破心动,若真与寻常军士动起手来,以一敌百不成问题,难怪……其余诸侯也在拉拢道门。
没想到一百年过去,道宗宗令真成了一纸空文。
眼下的道宗令她陌生极了。
木离想了片刻,问道:“太一真人可曾去过宗门大比?这宗门大比在此界也有么?”
太一真人摇头道:“贫道修为不精,未曾去过宗门大比,宗门大比向来都在昆仑山上,宗门人才济济,下一回宗门大比想来也会热闹非凡。”
木离放下心来,好在此事尚无变化。
太一真人见她神色一松,坐到了桌旁,忍不住试探道:“木道友,如何认得那清泉道长?”
木离笑笑:“我与他原是玄天峰同门。”
“原来如此。”太一真人心中却叹,既是舍下玄天峰,拜入梓芜派,那什么玄天峰果是个没落门派,可他念头一转,又想到木离的蟠螭铜镜,没落门派怀揣秘宝,迟早要落入他人之手。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他默默盘算起来,仅仅一人一鹤,等到青城派几位同门到来,兴许便是可趁之机。
太一真人想得出神,木离却突然起身,吓了他一跳,只见她侧目道:“青檀,我们先上楼去。”
太一真人慌忙拱手笑道:“二位道友早些休息,才好养精蓄锐。”眼见木离旋身上楼,可她肩上的小鸡仔却忽而扭头,似乎是瞪了他一眼。
太一真人:……
入夜过后,府中的乐声与宾客声渐渐停歇,一轮蛾眉月当空,有鹤影翱翔于青云间。
轩窗半敞,月华自四四方方的天井洒下,如轻纱半拢。
木离临窗而坐,探身往外,细细辨认微风里夹杂的气息。
小鸡仔从她的肩头跳上了窗沿,朝她扇了扇翅膀。
她轻笑了一声,食指点上它的胸脯,柔软的绒毛被戳出了一个小小的漩涡,灵气自她指尖送入它的体内。
“让我试一试,这一回还灵不灵。”
小鸡仔一动不动,吸收着源源不绝的灵力。
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风里便传来了噗噗噗细密的振翅声响。
“啊,来了。”木离收回手指,把小鸡仔放回肩头,伸手合上了轩窗。
噗噗噗的声响越来越近,振翅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进而变作了一种急不可耐的嗡鸣声。
“啪”得一声,一道黑影第一个撞上了窗棂,是蝉的形状。
继而是第二声,第三声……砰砰砰大响而起。
须臾之间,雕花窗上密密麻麻,沉沉叠叠地爬满了飞来的黑蝉。
大响并未停歇,一层又一层的黑蝉撞上窗户,爬上小楼的木墙,黑瓦屋顶上。
可怖的嗡鸣声惊醒了楼下的太一真人和孔寒。
孔寒翻身而起,提着桃木剑,先冲上了二楼。
屋中只点了一只烛台,照耀着黑沉沉的窗影,无数黑翅颤抖,纱窗上千疮百孔,眼看马上就要支撑不住。
木离坐在桌前,竟还朝他笑道:“小道士来了。”
孔寒大惊,“外面是什么东西!是虫子么!”他顿了顿,明白过来,“是蝉!”
太一真人此时也跑了上来,急道:“木道友先前不是说此蝉并无不妥。”
木离一笑:“骗你的。”
太一真人险要气得仰倒,看着摇摇欲坠的窗户,一面慌忙摸出符箓,一面问道:“这可如何是好!为何会有这么多的蝉来,究竟是什么来头!”
木离将将起身,轰得一声,雕花窗被撞得七零八落,蝉群如一团滚滚黑烟,径直朝她涌去。
太一真人蓦地想到了林中的妖怪,“是为了幼兽!”他大喘气道,“你用幼兽作饵,引得蝉来!”
太一真人茫然四顾:“难怪……难怪青檀不在,你怕若是青檀在,那蝉便引不来了……如此说来,此蝉亦是兽,不过,不过是……”
木离指尖弹出青火,接话道:“不过是低等的恶兽。”羽翼上有邪印的恶兽,三尸门里最不起眼的喽啰。
涌入的黑蝉近不了木离的身,四散开来。
嗡鸣声不绝,听得他头皮发麻,太一真人捏诀招出火光,孔寒只得用桃木剑胡乱砍向飞蝉。
黑蝉从窗外涌入,被烧光一团,复又再来一团,看不到尽头。
太一真人脑门冒汗,余光去瞄木离,见她只用火诀,丝毫没有祭出蟠螭铜镜的打算。
难道是碍于侯府人多口杂,不愿节外生枝?可如此下去,此蝉绵绵不绝,何时才是尽头!
侯府中尚有其余道人,只是他眼下实在分不出功夫传音,但这么大的动静,他们难道听不到!
住在东侧的清泉早已听到了动静,可一直没有出来。
梓芜派的道众也醒了,齐齐把目光投向他,低声问道:“清泉长老?”
同为道宗本应相助,可此蝉来得邪性,又在定西侯府。
他于是略略挥手,示意诸人按兵不动,只屏息凝神听着楼外的动静。
他也想看一看木离如今的深浅。
孔寒手中的桃木剑被汹涌的黑蝉先扑后继地撞上,震得他五指发麻,手臂也又酸又胀,几乎快抬不起来了。
正值半夜,屋中的烛火早就被蝉翼齐振带起的劲风吹灭,半明半暗,只有些微月光和燃烧黑蝉的一簇又一簇忽明忽灭青火。
孔寒扭头去寻木离的方位,后背忽而一凉,数只黑蝉贴上了他的背心。哒哒哒的声响顺着后脖传到耳边,他的脖后突地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嘶……”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脑后勺痛得麻木。
一只黑蝉咬上了他!
孔寒慌忙伸手去拂黑蝉,冰凉的硬壳毫无缝隙地贴着他的皮肤,像是深深地嵌了进去,根本扯不开!
第16章 崆峒
孔寒火急火燎地又去扯那蝉壳,皮肉被扯得疼痛无比,可黑蝉依旧不动分毫。刺痛随后背蔓延,耳边听见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扑通扑通,像是体内压抑着的什么东西将要破笼而出。
“师父!”孔寒大呼道。
太一真人听见这一声叫喊,将欲转头,可大群的黑蝉涌来,他根本无力分神。
孔寒心中顿时凉了大半截,难道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么……
身旁却忽如风动,一点炙热自后背荡漾开来,脖后忽然一轻,他听见了黑蝉啪啪落地的声响。
回身一看,却是木离:“小道士可得小心些。”
“多谢木掌门!”孔寒大松了一口气。
太一真人听见了声音,扬声道:“木道友,快用铜镜啊!这样才去,何时才能解困!”
木离听见空中传来一声鹤啼。
她手中捏诀,三个赤色火球朝团团黑蝉滚去,噼里啪啦地在窗前烧出了一条道来。
她扶住肩上的小鸡仔跳窗而出,蝉群紧随着她落入了庭院之中。
太一真人长舒了一口气,却见孔寒要往下跑,慌忙拉住了他:“你跟着去做什么!刚才的苦头还没吃够!”
孔寒被他扯住袍袖,挣扎着探身往窗外瞧,密密麻麻的黑蝉从天空飞来,涌到庭院中包围了木离。
“我们若不相助,木掌门独自如何抵御!”
话音未落,十数个巨大的赤色火球在庭中点燃,像是他曾经见过的灯集上由人托举串联的火龙,火球次第而动,将庭院照得如同白昼,黑蝉成片地扑簌簌落下,空气中满是炙烤后的浓烈气息。
太一真人冷哼道:“她那个样子,如何吃的了亏,现在想来,刚才于她来说,也只是逗乐罢了,你修为不精,别去凑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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