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鸡仔却往上一跃,霍然跳到了她的肩上,纤小柔软的绒毛轻轻擦过她的耳际,痒痒的。
木离轻手将它挥开,冷声道:“不许跟着我。”
小鸡仔被扫回木桌上,“啪唧”一声落下,翻滚了一圈,又不死心地朝她奔来。
木离往后连退数步,催促青檀说:“快,我们走罢。”
青檀斜睨一眼,好笑道:“既是缘分,此兽不若你就养着顽罢,它身有灵气,留在此处,若是真再有妖邪之物经过,兴许还会给凡人惹来祸事……”
木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黄澄澄的小鸡仔已然跳下了方桌,蹦到她脚边,妄图攀上她的裙角。
木离连忙退到了屋外,唤道:“青檀!”
青檀正欲化作白鹤,却见脚边闪过一道黄影,那小鸡仔竟然穷追不舍地追到了木离身边,鸟喙严严实实地又咬住了她的纱裙,苟延残喘地挂在她的裙边,死不松口。
木离无奈道:“你……就这么想跟着我?”
她俯身捉过小鸡仔,手掌一翻,让它柔软的腹部朝天,捏在手里:“是不是瞧出我们比那些凡人厉害,莫非你也想修炼化人?”
小鸡仔被她拿捏住,猛烈地蹬着两爪,模样十分滑稽。
木离露出一点微笑,松开了五指,任由它翻过身,立在掌心中央,然而奇怪的是,先前察觉到它身上的灵气此刻已经荡然无存,看上去与一只寻常鸡仔无异。
“方才那只妖灵,出现在昆仑山附近,大不寻常,你这只鸡也古古怪怪,像是灵兽却也不像,无端落在凡界。”
青檀问道:“你觉得那只妖灵,是何缘故?”
木离笑笑:“兴许凡与非凡的界限已经动摇了。”
昆仑山分野,一面为凡,一面非凡。
非凡之界有道有灵,而百鬼、万妖皆被一道天堑般的绝情谷阻绝,绝情谷底烈火深渊的尽头才是鬼妖聚集的三尸门。千年来道宗将妖魔镇于绝情谷下,凡界已是千年无妖无魔,而如今道宗鼎盛,为何妖魔还能越过昆仑进入凡界……
先前遇见的那只妖灵虽懂附身可也无甚大本事,寻常到连她的符簶都支撑不过一息。真能凭借一己之力,趟过烈火深渊,爬上绝情谷,瞒过道宗耳目,越过昆仑山进入凡界?
木离不信,可也实在想不出一个寻常妖灵如何来到昆仑山下。
想到这里,她半信半疑地望向掌中的小鸡仔:“那你又是哪里来的?”
小鸡自然没有回答她,顺势往下一蹲,毛茸茸的身躯覆盖了细小的鸡爪,一副赖着不走的模样。
木离又叹道:“真的是好奇怪的鸡啊。”
青檀横来一眼:“你本无灵兽,何不想个法子,历练他一番,若真是化了人,何妨留下差使也好。”
木离摇头:“别人家的灵兽再不济都是猛兽,或如我师尊一般,风雅地养养鹤,我若是养只鸡,岂不被人耻笑。”小鸡仔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忽然扇了扇翅膀。
青檀道:“它虽像是未开灵智,可懵懵懂懂地倒有几分聪明。”毕竟同为鸟类,青檀确有几分惺惺相惜。
木离笑道:“念在它如此执着,送它一程,待到回了玄天峰,寻一处好山好水,将它放了,看它造化吧。”
青檀点头,问道:“此际我们要去何处?”
木离惦记着收徒的大事:“自是往人多之处去。”
木离乘鹤往东又行,星夜长空,脚下山峰延绵,漆黑的山影深不见底,偶有几点青黄萤火,于森森密林之中闪闪烁烁。
不远处逐渐出现了城池的轮廓,最高的谯楼上几点灯烛之光迎风慢摇,可城中长巷隐有团团黑雾,天光下无处躲藏的邪崇在暗中潜行,蠢蠢欲动。
木离一笑:“去瞧瞧。”
白鹤隐入云端,飞跃过城门,石砌的城楼上,几个穿甲的士兵拄着长矛昏昏欲睡。
白鹤盘旋于城池上空,木离轻飘飘落地,顺势将掌中的小鸡仔放到了肩头。
长巷万籁俱寂,唯余晚风吹过她的脸颊,颊边的碎发被风扬起,落在肩头的小鸡仔身上。小鸡仔抖了抖鸟羽,侧头定定地望着她的侧脸,月光疏淡,照耀她柔和的轮廓,可她的神色冷肃。
不远处几声梆子声突地传来,一个打更人形单影只地走在街上,后背佝偻,走得极慢,一下又一下的梆声次第响了五次。
木离多看那打更人一眼:“有意思。”索性先避过他,闪身进了另一侧的巷道。
“你是谁?“暗里忽然响起一道人声。
木离凝眉见一人躲在墙角,黑黢黢的,看不到面目。
是个凡人。
她不答反问:“你又是谁?”
“是我先问你的。”声音听上去年轻又执拗。
木离斜睨那人影一眼,脚步不停地朝前走去。
“你也是来捉赶尸人吗?”
“什么?”木离顿住脚步。
“我问你,你也是来捉赶尸人的么?”
木离问道:“何出此言?”
“这几日晚间行于城中的都是赶尸人。”
木离定睛看他一眼:“你是哪门哪派的小道士?”
说话间,她指尖轻晃,几点星火骤起,他的面目经火光一照,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脸颊上虽然有污渍,可鼻梁高挺,唇色嫣红。
一股似曾相识之感扑面而来,这相貌着实过于熟悉。
木离心头陡然一跳,虽是年轻不少,可这人的相貌竟然和师尊有七八分相似!
该不会是师尊他……
师尊他……流落人间的……儿子……
木离一步跨到他面前,急切地端详着少年。
灵台未萌,明明就是一个凡人,看年岁也大,实在是……蹊跷得很,师尊虽游荡凡界多年,若真是留下子嗣……
木离忆起李孟寒的模样,忙晃了晃脑袋,挥去了这过于荒谬的想法。
师尊从来不系缚爱憎,去来取舍清净自在,不齿情爱,不生妄欲,怎么可能会与凡人生子。
兴许是人有相似罢了。
少年见她霍地走到自己脸前,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道:“你,你是什么人!”眼睁睁地望着她指尖青火,追问道:“你又是哪门哪派,道友……道友,报……报上名来。”
木离退了半步,笑道:“小道士莫怕,我唤作木离,乃是玄天峰掌门,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眉头一皱:“玄天峰,没听说过。我乃师从青城派太一真人,名唤孔寒。”
木离一愣,“没听说过?”略略一想,不禁又有些悲从中来。
孔寒还欲开口,却看她肩头蹲伏的小鸡仔忽地紧张地立了起来,飞快调转头颅,朝着城中另一个方向,拍着翅膀。
孔寒大吃一惊,顺势望去,正是立于城池中央的谯楼。
谯楼是城中最为伟岸的木楼,足有四层高,飞翘的四角屋檐挂着四盏飘飘摇摇的白纸糊灯笼,灯中黄烛燃了一宿,灯火业已熹微,本来将灭未灭,却不知为何此刻显现出通红的火光,诡异的红光照亮了谯楼的顶层。
木离眺望一眼,方才佝偻着腰背的打更人不知何时竟已攀上了二层楼高,他的右手提着一面铜锣,左手举槌,手臂弯曲,一下又一下摇摆,分明是击锣的动作,可一丝声气也无。
她举目四望,阴森森的黑雾卷地而起,纷纷向谯楼聚拢,迎面吹得人脸皮发凉。
她肩头的小鸡仔,跳跃而起,振翅叫道:“叽!”
木离惊讶地侧目:“原来你会出声啊。”
“这就是赶尸人!” 孔寒却激动道,麻利地从背后摘下用布包裹着的一柄剑。
木离看去,是一把桃木剑,剑身尚有木屑,像是才做不久的桃木剑。
孔寒捉着剑便朝那谯楼疾疾奔去。
木离停在他身后未动,只扑哧一笑:“小道士,你的桃木剑可不管用。你还是等等那个什么青城派太一真人罢,莫要轻举妄动。”
她的话音满是揶揄,孔寒一听,顿住脚步,回头瞪她道:“道友,你不也是来捉赶尸人的么,还说自己是什么峰掌门,此刻怎么又做回缩头乌龟了。”说罢,也不等她回话,往谯楼急匆匆奔去。
只是个凡人,还不懂御剑,看样子也不会道术。
还敢骂她是缩头乌龟……
说起来,倒是有几分勇气,可惜太蠢。
木离看他跑得远了,环顾起四周来,城中各处几道符光的青色火焰渐向谯楼聚拢。
她站着不动,肩膀上的小鸡仔又跳了起来:“叽!”
她扭头道:“闭嘴,先看一看再说。”她一把将小鸡仔轻按回了肩头。
时隔一百年,也不晓得道宗门人如今都是何光景了。
谯楼之上汇聚的黑烟越来越浓重,孔寒举着桃木剑,顺着木梯朝上奔跑,越往上行,越是寒冷,口中呼出的气体渐成白雾。
他的心跳加快,更是捏紧了手中的桃木剑,口中默念‘急急如律令’,一面念,一面往楼上奔去。
蹲守数日,今日才终于见到了赶尸人的真面目,他必须要捉住机会!
孔寒一鼓作气地奔上了谯楼顶层,打更人立在中央,背对着他。
阴风阵阵,刺骨的风吹打在身上,冷气似乎无孔不入,吹得人骨头缝里都瑟瑟得疼。
孔寒冷得颤抖起来,深吸一口气,捏稳了桃木剑,横剑当胸,喝道:“百邪奔散,天地灭形,急急如律令!”
然而,周围静悄悄地什么都没有发现,打更人依旧背对默立,身形佝偻,提着铜锣一动不动。
孔寒又喝道:“百邪奔散,天地灭形,急急如律令!”
话音刚落,呼呼几声风响,四道黄符飞至半空,东南西北环绕谯楼顶层旋转。
孔寒呆愣一刻,他这……这就是练成了道法?
他还没回过神来,便见四个道人脚踩法器,飞至顶层。
“厉鬼显影来!”
四道黄符应声急速旋转,道符飘荡烈烈青火,转成了一道火圈,将打更人包围其间。
其中一个道人落地时,因嫌孔寒挡路,顺手将他一推,推倒在地。
孔寒仔细一看,四个道人皆着丁香色道袍,背后绣着猛虎下山。
他先前没见过,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道人。
道符围成的青火圈渐渐收拢,嗞一声响,烫到了打更人头顶的发髻。
他终于转过头来,却是一个寻常老人的面目,可是他忽而一笑,嘴唇裂开,森然怪笑,盖过了大半张脸。
张嘴吐着黑气道:“哪里来的道修……我实在好久没见过道修了。”
四个道人一看,不跟他废话,手上捏诀,青火霎时大盛,包围了打更人的身躯。
“厉鬼伏诛!”
声音将将落地,那火光中的打更人身影倏地消失,青火骤然熄灭。
四个道人蹙紧了眉头,左右而望。
“究竟怎么回事!”
周围红光一片,只有飞檐角上的几盏红灯笼飘飘摇摇。
孔寒一股脑从地上翻了起来,只见一个道人身后的暗影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
他大叫道:“小心!”
那道人立时跳远,回身一看,打更人就站在他身后,黑烟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整座城池都在冒着缕缕黑气,黑烟从地下而起,寻着打更人而来,慢慢爬上伫立的谯楼,打更人身后渐成一长串鬼影憧憧。
一个道人惊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打更人桀桀怪笑,忽而张大了嘴,凌厉的黑烟如剑,笔直朝道人射去。
“小道修们没见过你爷爷,爷爷我不怪你们。” 化神般的威压乍现,令四个道人齐齐色变。
“快走!”
随着一声叫喊,道人们乘御法器而逃。
孔寒定在原地,无法动弹,仿佛是身上顷刻盖下了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从头到脚又麻又痛,就像是浑身骨头都要被碾碎了。
打更人转过脸来看他,嘲笑道:“他们丢下你走了,啧啧啧,道修们依旧这般无情啊……”
他走到孔寒面前,孔寒只觉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重得他抬不起头来,他张嘴想要念诀,可一张嘴就吐出一口鲜血。
一个凡人而已。
打更人正欲伸手摸他,指尖忽地一痛,小手指被一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的小石子打到,指尖顿时被一小簇火焰烧了起来。
“哟!”他连忙甩了甩手,将火熄灭,笑道,“还有一个道人。”
他缓缓地扭头四顾,一双原本黯淡的眼珠黄火乍起,两团急火朝凭栏外射去。
木离偏头躲过,飘然落地,显影而出。
天色不明,万万没想到此城是个鬼城。
她笑嘻嘻道:“你们究竟是如何来得?”
打更人狞笑道:“劝你这个道人莫要多问,免得招灾揽祸,惹得一身不宁。”此音已非人音,苟延残喘的气声断断续续,令人毛骨悚然。说罢,他转回头颅,目光扫过天边。
暗沉如墨的黑云边上已浮现出淡淡一丝金线。身后的一众鬼影霎那之间聚拢,鬼影如烟,冲破谯楼瓦顶而上,阴风越刮越大,白纸糊的灯笼被吹得乱摇,木格子窗棂时开时合,击打得嘭嘭成响。
木离眺望天边,破晓之前,阴气至盛。
一股又一股的黑烟腾空而起,像数道旋风吹鼓,直冲天际,黑沉沉的雾气蔓延开去,朝各方而去。
木离冷眼看了数息,伸手一扬,蟠螭铜镜跃出,立在谯楼之巅,青光刹那笼罩住谯楼,打散了腾起的黑烟。
打更人一惊,怒目而视道:“你非要多管闲事,爷爷我就不客气了。”
黑色的烟雾夹杂鬼啸,直朝木离而去。
木离沐浴在沉沉黑雾之中,手中捏诀,一道红火自她掌中推出,与黑烟缠斗,烈烈火光燃烧鬼影,无数似人非人的面目在火中凄厉长嘶。
打更人脸色一沉,一道黄光自天灵盖跃出,打更人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皮肉急速地干涸下去,干扁扁地焉作了一滩污水。
黄光迸射而来,卷起一道疾风,强劲的鬼气如剑,在空中划过留下一道长痕。
木离被鬼气逼得连连倒退了两步,耳边只听两声怪笑:“道修,你虽比他们厉害一些,可你的死期今日就到了。”
冷风灌入衣领,木离瑟瑟一抖,鬼魅之音缠绕:“你的修为于我乃是大补,今日在此楼相会,也是一桩妙事,待我吸干了你,便将你的魂魄送入三尸门。”
第9章 三节竹簪
木离任由冷气穿身而过,袖中一挥,召回了蟠螭铜镜,不慌不忙道:“哦?还有此等好事?可否告知阁下名号?往后待我入了三尸门,也好去拜会拜会。”
鬼魅冷声笑道:“你休要蒙我,报上名讳,想以道术封印我,门都没有!”
木离莞尔一笑:“阁下误会了,若我想要封印你,连名讳都不需要。”
“道修,死前逞强的嘴皮子功夫罢了!”那团鬼气‘嚯’地大笑,围绕她周身转过数圈。黑雾汹涌,瞬间淹没了木离,鬼气逼人,冷得她汗毛倒竖,只听雾中抽气声响,她脖后一凉,白雾似的飞烟自她颈项处飞出,被黑雾吞噬。
“哈哈哈,不过片刻,你就会被我吸干!”
话音未落,木离肩头的小鸡仔霍地跃起,撞向黑雾,眼看半个身躯已融入雾中,被她眼疾手快地抓了回来。
木离话中带笑:“你以为就凭你,他放在眼里。”
明明她的灵气就要被吸光了,可观她脸色毫无畏惧,黑雾凝结一瞬,突然之间,方才吸入的灵气陡然一变,白雾似的飞烟刹那变得猩红,滚烫如火,黑雾之间噼啪大响,熊熊烈焰冲天,团团鬼气被冲撞得七零八落。
恍然间如临烈火之渊,千年来蚀骨的痛觉令鬼雾发抖,鬼音贴在她的耳际颤声道:“魔毒!你身上为何会有魔毒!”
木离浑不在意地笑笑,摸了摸发烫的脖子,低声说:“倒是有劳你替我吸毒了。”
她的脸庞被火光映红,发间插着的三节碧绿竹簪也映射出诡异的猩红,热风吹拂黛色长裙,天青色纱轻笼于裙上,又轻又薄,摇摇曳曳,冷光流转,不曾为雾中的火光沾染。
脸上一抹疏疏笑意掠过,令她愈显娉婷柔美。
木离抬手摘下发间的竹簪,如瀑的青丝飘散,雾气之中,她的脸转瞬爬满了黑色的丝线,像是竹叶之上纵横交错的细小脉络。
烈火之中,黑雾猛地聚拢,鬼音颤颤,“你……你……”只见木离笑意愈深,唇似樱红,檀口微张。
下一刻,鬼音只发出一声惨叫:“啊!”一道黑影便被木离吸入口中。
烈火瞬时吞没了残留的浓浓黑烟。火光熄灭,谯楼中昏暗一片,檐下的四盏灯笼早已滚落在地,楼中汇聚的鬼影顿失头目,茫然地四散开来。
木离半挽发丝,将竹簪插回了发髻,伸手一扬,袖中的蟠螭铜镜的青光大放,照得谯楼之上的鬼雾顷刻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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