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乐天派又添百余人,其中不乏资质上佳者,照此下去,再过几轮春秋,乐天派也能跻身道宗大派,再不必仰人鼻息,更不必再看对面山头玄天峰的脸色。
玄天峰从前目中无人,见到乐天派向来都是眼睛顶在脑袋上,全然不放进眼里,而到如今玄天峰为道门所不齿,被道宗四大派除名。
名位虚悬,焉知……乐天派不能是下一个道宗四大派。
吴掌门振奋地捋了一把他精心梳理过的羊角须。
李孟寒死得好啊……
李孟寒身死之后,玄天峰后继无人,这方圆百里间求仙问道之人皆纷纷投奔乐天派。
他的视线满意地扫过庭院中的道众,唇边的笑意尚未达眼底,忽听头顶青云之上,破空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振翅的声响,惊得他浑身一震,赶忙仰头望去,只见一道青影敏捷地落下云端,由充盈的灵气包裹,转瞬之间立在他身前,若无其事般地寒暄道:“吴掌门,许久未见。”
吴掌门双目圆睁,两边脸颊陡然发白,像见了鬼一样,羊角须随之抖了起来:“木……木道友……”
怎么是她!这个瘟神!醒了?没死!
木离敛去周身灵气,负手绕着吴掌门缓缓转了一圈,笑盈盈道:“吴掌门,百年不见,修为小有进益,可喜可贺。”
吴掌门神色僵硬,他苦心修炼,好不容易才突破了一重大境界,可荒唐的是,自己竟然已经看不透眼前木离的修为了,难不成她也突破了,比自己修为还要高妙?难道木瘟神闭关修炼是真有其事,并不是玄天峰的托辞?
怎么可能呢……
他心里猛地一沉,若真是如此,那……眼下哪个还管得到她哦……
玄天峰木离,李孟寒唯一的座下弟子,素来无法无天,从小就是个混世小魔王,成天惹是生非,闹得玄天峰和乐天峰多年鸡犬不灵。李孟寒在场时,还稍有约束,可李孟寒大多时候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胡作非为。后来遇到梓芜山谢掌门后,她才有所收敛,可自从谢烬渊一纸书信退亲之后,她更是变本加厉地胡作非为了。
要他说,就木离那个脾性品格,谢烬渊怎么可能不退亲!
“吴掌门为何不言不语?”木离笑了一声,驻足石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他,“莫不是久不见我,生疏了许多。”
吴掌门回过神来,正对上木离似笑非笑的面目,眼风瞄过庭院中停下动作围观的道众,当即决定暂且先要保住自己一派掌门的脸面,于是眉心一凛,肃穆了神色,走上台阶,问道:“木道友,别来无恙,不知今日来我乐天派,所为何事?”
木离轻声又是一笑:“小事一桩,想请吴掌门匀几个道众予我。木灵根为好,拜入我峰门下,必定倾囊相授,再说,我峰上后山灵植需人每日打理。”
果然还是这般恬不知耻!
吴掌门胡须一顿乱翘:“木道友,莫要说笑了!我派收来的道众,岂有匀你几个的道理!”
木离闻言歪头,额前几缕青丝滑落肩头,她面露一点疑惑,眼中微光荡漾,笑意未减,一派天真无邪道:“吴掌门不愿意么?”
吴掌门认得这个表情,心弦突地抽紧,可察觉到众人的视线紧紧盯在他身上,为了保住他身为掌门的脸面,不得不硬气道:“当然不愿意!”
木离闻言,怅然地叹了一口气:“既然好言好语相劝不行,那就算了。”
算了……
吴掌门迷惑了,什么时候木离这般好说话了。他抬眼正欲仔细地打量她一番,却听她忽而出声唤道:“青檀。”
吴掌门心中狂跳,耳畔只听一声尖利的鹤鸣,自碧空落下,似要生生刺破耳膜。
是李孟寒的鹤!
鹤鸣不绝,如魔音灌耳,道众急急捂住耳朵。抬头一看,一只巨大的白鹤俯冲而来,羽翼伸展开来,遮天蔽日,投下一大片阴影密密地笼罩住了整个乐天峰庭院。
吴掌门额头冒汗,庭院前的道众伸长了脖子去瞧那盘旋不止的飞鹤。
木离早就留心了阶下众人的灵根,挑选出资质较好的几个木灵根,食指虚点几人方向:“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白鹤应声而下,利爪极快地捉过几人肩膀,腾空飞起,轻巧地如同抓麻袋一般。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掌门!”几人悬在半空中大喊大叫道。
“木离!今日你休想得逞!”话音未落,吴掌门祭出他的法器,一柄铁剑裹挟凛然剑气,直冲木离面门而来。
她的神色未变,袖口清扬,一团青火飞出,撞上剑身,噗噗两声轻响后旋即熄灭。
吴掌门只觉被一股凌厉的力道撞上,震得他五指发麻,连带手背,手腕皆一时半刻地无法动弹,手中长剑险些就要握不住了。
吴掌门难以置信,百年未见,万没料到木离竟有如此身法!
他强作镇定,捏稳了长剑,低喝道:“你!不过忍你一时,你不要欺人太甚!”
木离笑笑不言语,反而转头对道众说:“瞧见了么?我可比你们掌门厉害,不若你们皆拜入玄天峰门下。”
道众面面相觑,方才一番交手,自旁观者来看,根本瞧不出门道,只当是木离使了什么虚有其表的雕虫小技,吴掌门忍让罢了。再者,今日的新道众未曾见过木离,更不知她的深浅。是以,仗着眼下人多势众,其中有人梗着脖子大胆发言道:“不去!玄天峰李孟寒死了,你行止不端,不配作掌门人。”
一见有人仗义执言,众人气势愈盛,便有道众连声附和道:
“李孟寒本来也不是什么光风霁月之人,炼制丹药,坑害凡人,早就身败名裂,算什么道宗门人!”
“对对对,玄天峰屡次挑衅梓芜宫,不讲道义,实在难为表率!”
“修为高又如何,修道者修得乃是道心!”
“本就被剑宗第一人退亲,是个笑话,如何服众。”
“我岂可拜入她门下!”
说辞愈发露骨,吴掌门越往下听,越觉害怕,可他不能出言喝止,当真是骑虎难下!
他斜睨一眼木离,却见她听得哈哈大笑,口中道:“说得好啊!”
她的眼睛轻轻一眨,眼中光华流转,吴掌门心叫不好!正欲祭出长剑,却见她掌中青光一闪,蟠螭铜镜跃出她的掌心,变为一面硕大的镜子,与乐天派的青瓦房檐齐高。
镜面投射光芒,庭院之中,一时青光大盛,波光涌动之间,她的面目分明含笑,可眼中半分笑意也无,冷冰冰地掠过乐天派诸人。
“你要作什么!住手!”吴掌门大喝道。
木离充耳不闻,手势一转,疾风骤起,庭院花木被狂风卷出泥地,花叶烂漫,持剑的道众屏息凝神地稳住脚跟,可狂风又急又大,不少修为较低之人被刮上了半空,旋转而上。
惊叫声,风声,鹤啼,铁剑落地的砰然声,声声撞响,乐天派乱得像一锅粥。
“木离!你再不住手,休得怪我!”吴掌门两指尖清火烧了一道黄符。
这是道门的通讯符,专为求救之用,方圆之内,修道之人经过皆能感应到此符。
木离讥诮地望了黄符一眼,便转回脸去,蟠螭铜镜折射光芒丝毫不减。
眼看诸位道友已是全然升空,风卷残云一般,一个个像木偶似得在半空中团团转,吴掌门急得满头大汗,祭出长剑阻拦。
只听木离冷笑一声,还未看清她的动作,只听‘叮’一声大响,他的长剑就被打落在地。
吴掌门面色由青变白:“你……”
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空中却忽然劈下一道雪亮的银光,犹似雪茫,剑气波动之中可听龙吟凤啸。
“玄光剑!”吴掌门又惊又喜。
剑光凛然,直直劈开了蟠螭铜镜的青光。
木离眉心一敛,仰头望去,云上剑光源处果是立着的一柄铁剑,青玉剑柄泛着幽光,剑身如雪,单薄如纸,流云似的光波流转剑端。
玄光剑。
谢烬渊。
木离太阳穴突地一跳,胸口紧紧地瑟缩了一瞬,仿佛一块坚硬的石子横亘其间,恨意与怒意倏忽滚滚而起,俱是大盛。
第4章 刘紫鹜
木离面色冷然,视线扫过庭中被风卷落的长剑,随意一招,一柄铁剑便被她踩在脚下,乘云而上朝剑光而去。原本静立的玄光剑似有所觉,往来处折返。
玄光剑速疾快,如一道银光穿云破雾,木离紧追不舍,玄光剑气突然波动,仿佛有些不稳。
木离冷笑一声,指尖弹出一道青火,击打上青玉剑柄。
玄光剑一被击中便随之震颤起来,木离正欲乘胜追击,指尖正欲凝结青火,不料玄光剑突然调转方向,直冲云霄。
木离袖袍一挥,收住火势,亦往上飞驰。玄光剑芒骤灭,被云雾之上的人收入掌中,她身上的雪白道袍随剑气轻扬,内衬水绿青衫,腰间坠着菱纹青玉珏,这是梓芜山中人的惯常装束。
见到木离飞身而至,她的一双细长的柳叶眉似蹙非蹙,大惊失色道:“木离!”
木离停在她面前,两人隔着臂长的距离,目光自她脸上掠过,眼前人的面目业已恢复如初,枯槁的长发复又乌润,干瘪的双颊已然饱满,唇红齿白,一双丹凤眼脉脉,依旧我见犹怜。
“刘紫鹜,是你。”木离的声音无波无澜。
“你醒了?”刘紫鹜诧异万分,脑中思绪万千,匆匆而过,一时不知从哪一句说起,又垂首看云下青光忽聚忽散,似波浪,又似雷影,她回过神来,“这是你的蟠螭铜镜?”
方才途经此峰,她偶然收到乐天派的传音符,又见灵气波动,以为是乐天峰遇到了棘手之事,便出手相助,以为玄光剑一出,定能速战速决,可万万没料到云下的风波是因木离而起。
木离扯出半个微笑,不答反问道:“你为何来此多管闲事?”
刘紫鹜听她语意不快,也不打算与之多纠缠,避重就轻道:“道门同气连枝,既然收到传音符,梓芜山理当出手相助,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你。”
木离听得眉头微皱,目光不由地落在她手中的玄光剑上。
此剑是谢烬渊的法器,从不离身,从不假于他人之手。
她终究按捺不住,追问道:“玄光剑为何在你手里?”将将开口之后,她心中蓦然又涌上几分自嘲,刘紫鹜是他的宝贝小师妹,把玄光剑借她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她既能驱策此剑,便只能是谢烬渊授意的。
刘紫鹜闻言,见她眼中奚落,心中猛地一坠,唯恐被她瞧出端倪来。昨日本是谢烬渊自昆仑山灵犀洞出关之日,可左等右等见不到人,她只得前去灵犀洞查看。她到达洞外之时,守山大阵已不复存焉,可洞中却没有人,留下的只有一柄玄光剑。
之后无论她如何传音,皆未能收到回音。
谢烬渊不见了。
梓芜山一派掌门忽然没了影踪,事关重大,此时此刻,她只能撒谎道:“此剑自是谢师兄予我的。”
话音刚落,她手中的玄光剑霍地震颤起来,剑柄下系着的红丝流苏腾空而起,丝丝缕缕飘飘摇摇,仿佛欲翩然而去,剑身继而大动。
刘紫鹜捏紧了玄光剑,口中念了几声剑诀,妄图压制住剑身,可玄光剑身冷光乍泄,刘紫鹜不明所以地只顾捉稳了剑柄,抬头只见木离眉目如笼寒霜。
她偏偏笑了一声:“剑虽是谢烬渊给你的,可上面的剑穗是我的东西,一分一毫都是我亲手所制,你有资格拿我的东西么?”
下一刻,三道赤色火光自木离指尖弹出,径自撞上玄光剑。
剑魂发出凄厉长啸,似鬼哭狼嚎。
刘紫鹜念诀以攻为守,可不知为何,玄光剑在她手中分毫不动。梓芜山一派剑宗一脉相承,她先前策令玄光剑,毫无障碍,可如今任由她如何驱策,那玄光剑只纹丝不动,青色的剑光流云般缠绕剑刃,却隐而不发,任由赤色火光滚过剑身,落在剑柄末端。
赤火转眼就将垂落的红丝线,同心结烧作了灰烬,剑穗底下的白玉珠坠落云海。
刘紫鹜哑然失声,愣愣地望向木离,木离从前最爱这剑穗,剑穗系在玄光剑上,一系就是好几百年,如今却被她烧了……
木离再不看她手中的玄天剑,凉凉道:“刘紫鹜,今日本是我与乐天峰的纠葛,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刘紫鹜眼见剑穗被烧,惊愕未定,尚不及答话,她身后的道众便开口道:
“你欺凌道友,师尊仗义相助,你却口出狂言,以为我梓芜山好欺负么!”
“师尊,莫要与此大闹乐天峰的宵小多言,她岂能以欺辱乐天峰道友为乐,今日定要教训她。”
木离适才将目光投向刘紫鹜身后坠着的一众御剑的道士:“都是你的徒弟?”
刘紫鹜带人出门,是为了寻找谢烬渊的下落,遇见木离,更怕节外生枝,便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挥手喝止了身后道众,对木离道:“今日你与乐天峰之事,我不该插手,你们虽是近邻,可你也要收敛些,玄天峰今时不同往日,若是你闹过了头,道宗更不会再容你。言尽于此,就此告辞罢。”
“刘紫鹜,你现在说话竟也学得这般冠冕堂皇。” 木离不以为意道,“你想走便走罢,哪里来的这么多借口。”
经她这么一嘲弄,刘紫鹜面色微变,脸上显然有些挂不住,身后的道众见木离态度张狂,跃跃欲试道:“师尊!”
刘紫鹜不为所动,望了一眼天边的日光,咬牙道:“我们走!”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谢烬渊的下落。她抬眉看了一眼木离,再不停留,御剑而走,身后坠着的一众道徒也只得跟上。
剑光渐远,木离顿时没了兴致。发了一通脾气,又遇见了刘紫鹜,全无来时的兴致了。
她落回乐天峰之上,袖袍一挥,蟠螭铜镜迅速变小,被她收入掌中。
峰上疾风骤停,半空中的道众纷纷‘噗噗’落地,花叶碎泥也落了满地,乐天峰庭院一片狼藉。
木离掸了掸肩上的落灰,将脚下的铁剑踢远。
“你们这些人资质太差,不愿拜我也罢。”
吴掌门又急又气,情绪可谓是大起大落,玄光剑令他空欢喜一场,目睹梓芜山一众道人远去,他脸上流露的失望,溢于言表,木离眼神甫一望来,他却立刻调转视线,避了开去。
窝囊,实属窝囊!
木离也不再同他废话,只听她唤了一声“青檀”,几息过后,她便乘着白鹤从云影之上飞远了。
吴掌门无奈地看着鹤爪下吊着的三人也跟着飞远。
一到玄天峰顶,檀便将乐天峰带回来的三个道人扔麻袋似的扔到了大殿门外。
鹤爪落地,他又变回了人的模样,衣带飘飘地虽木离迈步进入殿中。
三个道人脸上惶恐,齐齐跪在大殿外,颤抖着声央求木离道:“求你放我们回去,求求你了!”
木离盈盈浅笑,客客气气道:“你们既来了,哪里还有回去的道理,你们在我玄天峰上,好生修炼,我自不会亏待你们。”
眼见她这么快就换了一副面孔,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肯先表态。
木离索性率先道:“你们三人报上姓名来。”
她说话间,走得近了些,裙尾青纱曳地,隐隐流光,跪在中间的那一个最先想明白过来,在乐天峰时已见识过木离的修为,他不敢造次,拜师拜谁不是拜呢。
他于是躬身长揖道:“在下吴浩然,欲拜入玄天峰下修行。”
他一开口,其余二人脸色骤变,只顿了短短一瞬,也慌忙拜道:
“在下蒋锐,欲拜入玄天峰下修行。”
“在下周澜,欲拜入玄天峰下修行。”
识时务者为俊杰。
木离满意地打量三人,吴浩然生得白净,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木离察观他的灵根,发现是火灵根。蒋锐生得壮实,皮肤黝黑,跪在原地像座敦实的大山一般,是木灵根。周澜却瘦得厉害,柳枝似得,也是个木灵根。
后山打理灵植,正是需要木灵根的时候。吴浩然说起来,应该是刚才青檀无意间抓错了。
不过只有这三个人,也容不得她挑挑拣拣了。
“你们起来吧。”木离笑道。
三人接连叩拜道:“多谢掌门。”
木离环顾四周,大殿仍旧空空荡荡,她于是吩咐青檀道:“唤其余诸子来大殿之上。”
青檀依言出了殿门,伸手摇动殿前挂着的一串青铜风铃,铃叶九瓣,中间悬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铃铛,青檀摇着水滴状的铃舌,风铃叮叮当当响了好一阵,清脆的铃音传遍了整个玄天峰。
不过小半刻功夫,峰上余下的九个道童便从各处奔来,在大殿上一字排开,个个身穿黛青深衣,腰间胡乱扎着玄色锦带,一看就是匆匆忙忙拴上的,锦带下皆坠着一方玄天白玉牌。衣领之上绣着碧竹纹饰,只是衣着颜色并不鲜妍,都是旧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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