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岱兰考了625,进了提高冲刺班。
班上十个人,她排老六。
老师们匆匆地讲,也不问她们名字了,按学号,喊她零零六。对于提高冲刺班的人来说,从头复习到底已经毫无意义,大家就是玩命地考试,考试,还是考试,一天考,第二天讲,第三天留时间给她们找老师针对性问问题和自我反思。
试卷做到吐,错题集越来越厚,千岱兰却在此刻发现了一个致命问题。
她的成绩,越考,反而越差了。
最后时刻,一次差,对心态的影响远远超过寻常;等第二次考到低分的时候,千岱兰的心情已经开始有些慌张了。
她甚至有了怀疑自己的糟糕念头,忍不住质疑——
你先前给自己的高分,是真实的吗?
还是说,只是虚假繁荣?
等正规的考试,真正站在高考的考场上,你可以吗?
千岱兰本来笃定地认为自己可以,可连续的失败,让她的唇舌都开始干燥起皮,夜晚睡觉也开始不安,甚至有了焦虑到轻微脱发的症状。
五月中,高考倒计时十八天,千岱兰考出了最差的成绩。
585,名次下滑到第八。
“老六老八都不好听啊这……”千岱兰自言自语,掬一把冷水洗脸,对自己说,“冷静啊,你得去当老一啊。”
她开始拼命地压榨自己。
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千岱兰也不充了,只当没有这个手机,一门心思全部扑在试卷上,考考考,做做做,把错题集犯烂,把每次出错的地方用红笔勾出来,反思,为什么错?是因为当时大意了,还是看错了?怎么就想岔劈了?解题思路又是如何跑偏?
倒数第三次考试,603.
倒数第二次考试,662.
倒数第一次考试,597.
考到最后,最后一场模拟考试的分数并不高,当拿到试卷后,面对这个极其不满意的成绩,千岱兰的心态反而稳了。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现在已经是六月一日,六月儿童节,距离高考只剩下不到一周的时间。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很多学生拿了试卷,也不再看,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千岱兰也开始收拾。
机构提供学习位置和自习室,也配备了老师全程督考,可以一直到高考结束。
但很多人,都希望回家休息休息,养足了精神来面对接下来的高考。
一开始,千岱兰也是这么打算的。
她把厚厚的试卷和错题集收好,想。
尽人事听天命。
她这边人事已经尽到了,至于剩下的,就交给上天——
不,不,不。
为什么要交给上天?
她偏要人定胜天。
一顿,千岱兰又把包里的东西一一放回,心中清明。
即使这是她的命,她也不肯认。
她要考尽己所能榨干自己所有知识的高分,她要上大学——必须是拼尽全力踮起脚尖才能够得上的那种大学。
她配得上这世界上所有优秀的东西。
想到这里,千岱兰心中清明,将试卷一一放回去,重新坐回自己位置,从笔袋中取出已经磨损掉印刷字体的笔,克制住自己,摒除一切杂念,开始耐心分享最后一份试卷的错题。
——我绝不认输。
——我绝不会输。
6月7日,8日。
高考期间,千岱兰也仍旧住在机构里,她不允许现在的自己被任何人打扰,每考完一门,就不再去想,而是精神抖擞地为接下来的一门做准备。
直到8日下午,考理综,5点钟。
“铛铛、铛铛,考试结束,请考生放下笔,停止作答……”
千岱兰合上0.5mm的黑色中性笔,垂眼,看试卷上2B铅笔涂满的长方形小框框和填满的每一个答题横线。
她希望这是最后一眼。
监考老师走下讲台,挨个儿收走试卷、答题纸和草稿纸,清点确认无误后,才让学生离开,千岱兰跟着汹涌人群走出教室,太阳灿烂,她眯了眯眼,觉得好晒好舒服啊。
现在的千岱兰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来接学生的家长很多,千岱兰有些羡慕地看了眼,知道爸妈不会来。
不是她们不重视,而是两人身体都不那么健康,千军颅内压高,需要做减压手术,人多的地方容易晕倒;周芸肺不好,更不适合来这种场合。
他们提过要来接千岱兰回家,但千岱兰拒绝了。
“别来,”她说,“你俩要是晕在这儿了我可咋整啊?”
可是,可是。
说归说。
现在,那么多人来接孩子,千岱兰看到,还是会有点失落。
别这么拧巴呀,千岱兰。
她对自己说,就拧巴一点点昂可别再多了,爸爸肯定已经买了新鲜猪肉在家给你做饭吃呢,妈妈也肯定把你被子拿出来晒了这么好的天儿……
机构就在考场附近,千岱兰避开冲动的人流,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前方好像有熟悉的人影——男的,很像殷慎言,右手垂在身侧,拿着一束黄色的向日葵——逆着迎接新生的人群走,格外耀眼。
——走到垃圾桶旁,他随手将那束热切、阳光的向日葵,径直丢入垃圾桶中。
千岱兰一怔,往前走几步,想确认一下。
却听到身后杨全那激动的声音:“岱兰???”
千岱兰错愕转身,看到了捧着一大束热切似火的红色花束,红帝王、海神花、橙色针垫、红木百合、苔丝、尼诺红掌、大丽花、黑天鹅朱顶红……
大多是市面少见的进口花材。
而花束最多的,是浓重红郁的千代兰。
灰色长袖T恤黑色休闲裤的叶洗砚,笑盈盈地站在那巨大花束旁边。
这样的休闲装束让他看起来像个大学生了。
“恭喜你高考结束,岱兰,”叶洗砚说,“不知道我能不能请你一同吃晚餐?”
千岱兰问:“吃什么?俄餐?”
“铁锅炖大鹅,”叶洗砚含笑,一双浓黑的眼睛专注看她,“顺便,我想和千老板谈谈我们的新合作。”
千岱兰不知道叶洗砚要谈什么样的合作。
以两人目前的“工作”、状态和经济实力来看,他们似乎只能在床,上合作。
那束巨大的花,千岱兰试着抱了一下。把一大笔钱抱在怀里的感觉的确很好,但花束太重,对于一个刚刚高考完、筋疲力尽的人来说,这是个极大的负担。
所以还是杨全将花束放在副驾驶位置上,笑着问千岱兰考得怎么样。
千岱兰两手一摊:“说实话,没什么感觉了,考来考去好像没啥太大区别。”
杨全还想继续追问,叶洗砚打断他。
“考过就别再问了,”他说,“我提前预约好了店——方便邀请叔叔阿姨一起来吃饭吗?”
千岱兰在看车窗外的人影,那个瘦瘦高高、很像殷慎言的人,听到这句话,她转过脸,想了一下,才给出答案。
“还是不要了,”千岱兰说,“我爸妈都是很老实的人,他们不习惯。”
叶洗砚颔首。
他没问“难道我就不老实”之类的话,报出店名,让杨全继续开车。
在叶洗砚说出“提前预约好了店”后,千岱兰就对这个“铁锅炖大鹅”起了它不那么东北的警惕心,毕竟她们常去的家常菜馆,基本没一个需要预约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千岱兰第一次吃东北菜先用薄荷叶的水漱口,也是第一次吃后厨里做好后、再用一个大白瓷盆盛出来的“铁锅炖”。
全程看不到铁锅,也见不到“炖”,只有后厨里料理好后,精致地摆了个盘的去皮鹅肉和细细小青菜、早产的鲜嫩玉米粒及雕花的土豆块洋芋块等等。
千岱兰做梦都没想到,居然会有人给铁锅炖里的菜来个雕花,比大拇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小土豆块子还能雕成玫瑰。
更不要说拔丝地瓜,五片拔丝地瓜摆在一精致小白盘里,仨人都不够分,千岱兰暗暗地想,这还是物美价廉味道好的东北菜吗?
最让千岱兰发指的,还是最后上的一道创意融合菜,椭圆型盘子里垫了片薄荷,上面盛了仨草莓,看起来像草莓,吃起来也像草莓,实际上,最外面的一层是巧克力和糖做成的草莓壳,里面塞的是鲜草莓熬制成的果酱,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叶洗砚称赞铁锅炖大鹅不错的时候,千岱兰有些同情地看了这位不食穷人家烟火的贵公子一眼。
真可怜,他这辈子想必永远都体会不到从草木灰里扒拉出黑乎乎烤地瓜的快乐,也永远都享受不到围在炭火烧的铁锅旁急头白脸冒着汗吃一顿的快感。
看来上天还是公平的。
他享尽了有钱人的福,就注定吃不了穷人的苦。
从未享受过正宗铁锅炖大鹅的叶洗砚,一个常年控制糖分摄入量的男人,没有碰那道甜点,千岱兰也只吃了一个就停下,她更喜欢鲜草莓的味道——剩下俩,杨全包圆。
吃过饭,喝完水,叶洗砚才向千岱兰提到了“合作”。
他力排众议主导做的MOBA制武侠风手游《八荒》公测后反应颇佳,公测当月就轻松登上国内手游流水排行榜冠军宝座。
营销部与版权部有意扩大这个IP的影响力,参考先前电脑游戏《四海逍遥》和JW跨界联名的成功,再考虑到《八荒》这款游戏的受众大多是14—35的青少年,经过对这个年龄段人群的消费分析,决定走淘宝销售的路线,寻求有销售和服装定制经验的淘宝店来做《八荒》的官方衣服周边。
千岱兰听得是眼睛一亮又一亮。
真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她这边正想怎么把淘宝店引流盘活呢,叶洗砚就递来了橄榄枝。
手游《八荒》的名气,真的可以带动一个刚起步的小淘宝店。
如果能拿下这个合作——
“坦白来讲,关于服装行业,我知之甚少,”叶洗砚说,“我只知你有个淘宝店,似乎也在卖一些——”
“我有经验,”千岱兰掐着手掌心,面不改色地撒谎,“找我,你可算是找对人了。这么说吧,我十六七就在一批市场里面混,那可是大部分实体店服装的源头市场;别的,我不敢说,就三点,布料怎么样,板型怎么样,做工怎么样,我搭眼一瞧就知道怎么样。”
叶洗砚笑:“哦?”
“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千岱兰说,“既然哥哥你现在来找我,肯定是想让我来接这个工作。我今天就拍着胸膛向哥哥保证——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我只知道你有销售的经验,不知道,你还有同服装加工厂打交道的经验,”叶洗砚说,“其实我考虑的是,我们合作,你只负责销售渠道——”
“全交给我,”千岱兰斩钉截铁,她的眼睛有异常的光泽,高考后的疲倦彻底一扫而光,“你们只需要提供设计图,其他和服装加工厂的对接、打版、布料选择……都由我来,我有认识的服装加工厂,也知道哪里的布料更好。”
叶洗砚慢慢地笑了。
“好,”他点头,“全交给你。”
千岱兰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但创业就是这样,胆大的撑死,胆小的饿死。
仅仅是销售渠道那点利润,显然填不满她的胃口,人是不断贪得无厌的,如果放在去年,千岱兰一定会满足于销售渠道的分成,可现在,不够,远远不够。
她要拿下能力范围内的所有钱。
叶洗砚并没有直接和她签订合同,于他而言,这样的小合同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他这里定下了人,内部就不会再走招标流程。
只是千岱兰还不清楚。
即使叶洗砚允诺了将服装的加工和销售都交给她负责,一天不签合同,她就一天吃不下定心丸,还是会感觉到不安,生怕下一秒煮熟的叶洗砚——煮熟的鸭子飞了。
这种不安甚至超过了对成绩的焦虑,一连三天,千岱兰睁眼闭眼都是还没签的合同,恨不得拿杆枪抵在叶洗砚脑袋上,逼着他快快签合同打钱。
偏偏对方又不提合同的事了。
他只说来沈阳是玩。
苍天啊,千岱兰真不知道沈阳还有什么地方值得这位大佬玩的,现在是夏天,没有雪没有冰,他想玩狗拉爬犁都没地儿——
不,叶洗砚应该也不会玩狗拉爬犁。
沈阳故宫?大帅府?清昭陵?
叶洗砚想去哪儿玩?
千岱兰抓耳挠腮也想不出这里有什么适合他玩的,依照她对叶洗砚的了解,整个沈阳,最让他感兴趣的,恐怕就是她了。
但对方还真的就在沈阳住了四天。
他不去故宫也不去大帅府,只去了各种各样的博物馆,辽宁省博物馆,中国工业博物馆,沈阳九一八历史博物馆,辽宁古生物博物馆,沈阳铁路陈列馆,还参观了2010年刚对外开放的审判日本战犯沈阳特别军事法庭旧址,最后去了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默哀。
叶洗砚在沈阳逗留的最后一天,还去了新乐遗址博物馆。
千岱兰都没去过新乐遗址博物馆。
她甚至都不知道新乐遗址博物馆在哪儿。
千岱兰是理科生,对新乐遗址的了解不多,仅限于知道它在沈阳有个专门的博物馆,对博物馆也毫无兴趣,感觉大同小异,没什么区别;反倒是叶洗砚,兴致勃勃地问她,喜不喜欢?
千岱兰看了眼他说的藏品,木雕的,已经断成三段,标签上备注着,新石器时代。
“好家伙,”千岱兰算了算,“七千多年了,那个时候还是母系社会呢,这么长时间,还能保存这么好——哎,怎么写着复制品?”
“真正的木雕鸟在沈阳博物馆展出,昨天我们已经看到过了,”叶洗砚叹气,“你果然从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左耳进右耳出。”
“……理解一下嘛,我理科生,”千岱兰说,“博物馆里的东西都长得大同小异,我的脑子记不住。”
“前天某人还向我炫耀她的脑子过目不忘。”
“那要看对什么了,”千岱兰反驳,“对钱么,我肯定是过目不忘的——人的大脑有限,要把有限的空间都放在重要的东西上。”
叶洗砚漫不经心地问:“我算重要的么?”
“当然算。”
“是’叶洗砚’本人重要,还是’叶洗砚带来的合同’更重要?”
“当然是你本人啦。”
一连两个当然,都不用过脑子,千岱兰好似有自动触发机制,就像siri,只会说出好听的、令人愉悦的话。
叶洗砚侧身,看千岱兰。
心知肚明的东西,他并未在此刻戳穿。
“下次说话前可以略微停顿一下,”叶洗砚抬手,轻轻拍了两下她头顶,“人要有取舍,才会显得更真诚。”
千岱兰说:“你在教我说谎吗?”
“我在教你做生意时如何与人打交道,”叶洗砚纠正,侧身,看玻璃展柜中孤零零躺着的木雕鸟复制品,“你不能只利用美貌和甜言蜜语,和你投机取巧的小手段,岱兰,七千两百年前的母系社会,能爬上权力巅峰的人,绝不是依靠着这三点。”
千岱兰微微侧了脸,专注听他讲。
“你如今的身份是’红’的创始人千岱兰,千老板,你现在该有点当老板的自觉,”叶洗砚提醒,“和你’熟悉’的服装加工厂、布料商合作时,该强硬了。记住,你和他们合作时,你是甲方,他们能从你这里获取利益,你就是他们的上帝——你会发现,当你拥有能决定他人权益的能力后,你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会对你非常用心,非常孝顺。”
他用了“孝顺”这个词。
可真是说到千岱兰心坎里去了。
这几天,能决定签不签合同的叶洗砚,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做,就轻而易举地得到她的用心和孝顺——
千岱兰猛地睁大眼睛。
她悟了。
“你先前说,脸面可以拿来换钱,拉下脸就能换取利益,我不否认这点,”叶洗砚说,“但是,岱兰,当一个人习惯性用她的尊严和脸面去换钱时,她的尊严和脸面就不值钱了。”
千岱兰说:“我知道。”
所以,她才需要尽可能地把握住每一次机会,在自己的尊严“贬值”前,把利益最大化。
钱能带来安全感。
至少现在的千岱兰,有自己的淘宝店,有足够的积蓄,就不会再如去年离职后那样,和叶洗砚的相处中带着不安——
叶洗砚说得很对,人在取舍后的抉择是最真诚、最能暴露出人性的。
假使去年紫姐闹事时,她还在和叶洗砚在一起,未必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而是极大可能选择就此缩回小窝,缩回叶洗砚为她安排的小黄金笼,安安稳稳地去上他安排的工作/学,心安理得地当被驯养后的金丝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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