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涨红(多梨)


他看见飞快推开车门下来的千岱兰。
路灯照在她皎白如月光的裙子上,她的耳朵、脖颈,白钻璀璨如星辰,将她衬托如繁花盛景中的精灵公主。
此刻,千岱兰正和殷慎言对视,目光不可思议。
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还会对叶洗砚动手。

千岱兰跑下车。
风吹起她的卷发,去年十月染的那种棕色已经褪得开始发黄;她一路跑到殷慎言面前时,那红色的钞票被风吹到她胸膛上,晃一晃,才被打着旋儿的风继续往后带。
杨全手脚麻利地在地上捡钱。
一张两张三四张,五张六张七八张。
追着钱跑,边跑边捡边庆幸,现在路上没什么人。
千岱兰叫:“小树。”
叶洗砚向殷慎言道歉:“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别在这里惺惺作态,”殷慎言烦躁地说,“我知道你们都是一路人,有几个臭钱就自以为是——”
“小树!”千岱兰有些失望,“洗砚哥今天帮了我们。”
“哦?”殷慎言冷声,“是帮了我们?还是为了满足他那高高在上的施舍心?你看他像真心帮我们的样吗?”
千岱兰加重语气:“小树。”
殷慎言的睫毛被风吹动,黑发微乱,英俊的脸满是阴郁,像古树森林中一层又一层的厚重青苔,辨不清面容。
“如果你确定要和这种人混在一起,那我没什么话好讲,”他说,谈话间,扯动脸上的伤口,令他本就阴冷的表情愈发寂寂似雪,“岱兰,你现在和他们越来越像了。”
千岱兰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的胸口又闷又痛,憋了一口血。
“随你怎么想,”她说,“我今天压根就不该来看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确实不该来看我,”殷慎言冷漠地说,“非常不应该,你该去你的上流社会,而不是和我这种下流的人在一起。”
千岱兰气得脸都红了,可是她说不出什么。私下里和殷慎言吵架,怎么吵都行,可现在叶洗砚也在,她不能——她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讽刺自己的朋友。
“过几天我们再聊聊,”千岱兰说,她的心脏要爆炸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可能没有这个必要,”殷慎言冷淡地说,“你去忙你的事吧,以后,像我这样的小事,你根本没必要再来关注。”
千岱兰要被他给气哭了。
他怎么能这样?
怎么可以这样?
又委屈又难受,她明明在外人面前维护他,不想和他争执,可殷慎言却还是这样,还是这样冷言冷语,话里话外地刺她。
千岱兰说:“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吗?”
“像叶熙京那样?还是像这边的叶先生一样,口腹蜜剑?”殷慎言直接地说,“抱歉,我做不到这么虚伪,没有叶先生那样颠倒是非的伟大能力。”
现在,千岱兰不仅胸口发闷,她开始耳鸣,喘不动气。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她深深地看着殷慎言,失望地想,啊,这么多年,他还是那个他。
殷慎言从来没有变过。
就像千岱兰即将去广州前的那个夏天,她想去找殷慎言好好道别——那时的千岱兰是真挚地爱着这个邻家哥哥,她那个时候甚至想要告诉殷慎言,她很喜欢他。
但推开殷慎言房门时,那个炎热的下午,他一反常态地半坐在床上,还盖着被子,手里拿着一张照片,额头上一层密密麻麻的汗。
千岱兰想告诉他,自己喜欢他;可殷慎言却收起照片,冷声警告她别再靠近,滚出去。
这是让千岱兰倍受伤害的第一句话,之后,则是她提出辍学打工后、与殷慎言爆发的第二次争吵。
殷慎言说了很多伤人的东西,包括不仅限于“你确定要做一个半文盲?”“只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就能令你得到满足?”——
纵使千岱兰明白他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不过是刺激她、希望她能够放弃辍学打工的想法,可那种言语的伤害是切切实实的。
那个时候的千岱兰的难过比现在要多得多,不仅仅是被殷慎言的话语刺激到难过,还因为她忽然间发现,如果真的和他在一起,那么将来或许会比这一刻更难过。
“对不起,”叶洗砚稳定地说,“我没有恶意,只是殷先生——”
殷慎言不能继续和他们聊下去了,心烦意乱的他意识到继续说下去,只会衬托出叶洗砚情绪稳定、而他暴躁不安——
没什么意思。
哄骗千岱兰上,床的叶熙京惹人厌烦,而叶熙京的哥哥叶洗砚同样伪善。
惺惺作态的一群人。
他转身就走,一句话也不想多谈。
千岱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连连叹了三口气。
她自嘲地想,你不是早就知道他什么性格了吗?
她想替殷慎言向叶洗砚道歉,抬头,只看到他关怀的眼。
“没关系,”叶洗砚说,“慎言略有些少年气,这样挺好。”
如果叶洗砚这时候讲殷慎言的坏话,千岱兰一定会用殷慎言的优点来反驳叶洗砚,比如殷慎言只是单纯的嘴硬,比如他今天心情不好——
可叶洗砚这样宽容,千岱兰反倒不方便再提殷慎言的好。
她只说:“是有些少年气。”
心中却忍不住想,为什么呢?
殷慎言为什么不可以再有耐心一点呢?
为什么不可以再礼貌一些呢?
想归想,这种话,千岱兰绝不会同殷慎言说,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她不该去强行要求另一个人去违背他的本性。
就像叶洗砚,千岱兰不能要求、也很难让他放下高傲的身段。
叶熙京受伤很严重。
林怡不放心他,追到酒店里来,她是孤独的贵妇,情感无处寄托,只好做个无聊的购物狂魔,几个品牌都买到了VIC,哪怕是这个时候要张票或酒店房间,也是轻而易举。
她一边督促着叶熙京吃药,一边心疼地拿热手帕和冰块给他敷脸,叶熙京烦不胜烦,说了声够了,站起来,像个运动量不够的哈士奇,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转圈圈。
林怡还想细细打听:“之前我听人提起过千岱兰,说这丫头现在在沈阳鼓捣什么网店,在网上卖东西?”
叶熙京说:“你问这些干什么?不担心我爸和他新老婆的生育大事了?”
“担心有什么用,”林怡撇撇嘴,“提心吊胆这么些年了,到现在他们都没生,看来是生不出来了,要能生,早就生了——前段时间你爸去体检,回来后大发脾气,我觉得估计是生不了了,这可真是太好了,苍天有眼啊。”
说到这里,她继续问:“千岱兰那丫头的店生意怎么样啊?我看了看她的店,一天卖不出几件衣服啊,看来也不是做生意的料。”
“您现在怎么关注起她了?”
“还不是之前有人说她和你哥谈恋爱,”林怡说,“我听了都觉得笑话,你哥那眼光多高啊,到现在都没能看得上眼的。千岱兰这丫头确实好看,但除了好看,我也没看出来她哪里行……开店折腾到一半,半死不活的,听说还要高考?哎呦,她还想着高考?能考上三百分吗?”
叶熙京说:“你别管。”
“好好好,我不管,”林怡笑,“我这不是寻思,你哥和她关系不错,想着她可能哪里确实好。你爸上次也夸她机灵,我不信你眼光,可你爸和你哥——尤其是你哥,还有你叶阿姨,她们可都是正儿八经的文化人,高材生,她们认为千岱兰好,那千岱兰肯定还有哪里不错……你这两年一直也不找新的女朋友,我这当妈的,心里不是也着急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蓦然,她收住声,心里一咯噔,又继续说:“不过,可能也是她们仨都看走了眼,我今天见千岱兰那丫头了,没啥礼貌,就一张嘴厉害的能。能说会道的,能瞒得住那些体面人,可瞒不住我。看她那店生意差成那个样,我就知道,也只是个会说话的绣花枕头罢了——哎,你去哪里?”
叶熙京什么都没说,他坐立难安,起身去找叶洗砚,想和哥哥聊聊。
叶熙京知道千岱兰住在哪里,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眼看着她进了房间,关门,背影疲倦;他想叫兰小妹,被隔壁的叶洗砚带回他房间。
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训斥他这么大了还这么冲动,不该跑去打人;训斥他打人还打不赢,之前请的老师教他的东西全教进狗肚子里了。
叶熙京疼得蔫蔫,听见叶洗砚问。
“殷慎言为什么会对你下死手?他就没说什么?”
“倒是说了,”叶熙京蔫蔫地说,“他问我是不是发,情的狗,看到岱兰就追着咬。”
叶洗砚说:“还有吗?”
叶熙京想了想,摇头。
更多的时候是叶熙京在骂殷慎言,骂他不怀好意的男小三,骂他犯贱地缠着千岱兰,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殷慎言不爱说话,下手狠打。
叶洗砚警告叶熙京。
“岱兰离高考就剩最后两个月了,”他说,“你别去打扰她。”
叶熙京说:“她这一年都没怎么去学校,也不差这……好好好行行行,我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说:“我知道,我不去打扰她。”
叶洗砚这才肯放他走。
离开前,叶熙京的手扒着门框,忽然间说了声不对。
叶洗砚说:“什么不对?”
“哥,”叶熙京突然问,“你和岱兰和好了?”
叶洗砚说:“我和她没吵过架,哪来的和好?”
叶熙京还想说话,但脸上、身上被殴打的疼痛折磨着他,他吸着凉气,捂着脸,慢慢地走,只觉哪里不对。
“不对,”叶熙京停在门口,看着叶洗砚,“哥,你今天看起来好像有鬼。”
叶洗砚把人推出去,直接关在门外。
把叶熙京赶走之后,叶洗砚才去卫生间,用温水洗干净脸,看镜子中的脸,耳侧仍是刚才分别时,千岱兰笃定的语言。
“你一定会输,叶洗砚,”她说,“即使没有这个赌约,只要我想,你也会心甘情愿地为我做事——说实话,对我来说,你和其他男人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她那自信又嚣张、随时会踩着人肩膀上天的样子,叶洗砚愉悦地想,或许他永不会忘。
鹰在天,兔在地。
究竟是兔子一脚踢倒鹰,还是鹰一口叼走兔?
尚未有论断。
只有一点。
——要他和其他男人一样向她低头,任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孩玩弄?
——绝不可能。
叶洗砚再清楚不过。
她擅长将男人变成她的狗,却决不会对这些狗施以仁慈,一旦男人对她钟情,她就会立刻丧失兴趣,转而去看那些未被驯化的狼;
她只会用甜言蜜语和崇拜目光化成一根又一根的皮鞭,高高扬起,利用着男人对他的喜欢,一松一紧,驱使那些被迷倒的可怜虫为她做事。
高傲如叶洗砚,纵使喜欢她,也绝不可能堕落至此。
次日晚上,千岱兰仍旧未能和梁亦桢吃饭,因为叶洗砚忽然间在此刻邀请梁亦桢谈事情。
两相权宜——甚至都不用权宜,梁亦桢自然以自己的利益优先。
这显然是一种“下马威”,叶洗砚用此来论证昨天他提到的“你不能一招鲜吃遍天”。
商人逐利,利有轻重。
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即使千岱兰说再多好听的话,也难以成为对方抉择的砝码。
梁亦桢也是商人。
他自然会为了利益放弃她。
无论如何,这样中途拦截,都气得千岱兰想要找叶洗砚打一架。
就算是她喜欢叶洗砚,他也不能这样打扰她的生意!!!谁都不能影响她赚钱!!!
但叶洗砚又让杨全传话,还给千岱兰送了提前准备好的礼物——
“洗砚哥说了,今天晚上梁曼华和方琦英小姐都会来和您共进晚餐,如果是想谈合作的话,梁先生不在场更合适,”杨全说,“洗砚哥也已经提前为您准备好了礼物,这一份是给梁曼华小姐的,这一份送方琦英,最后一份,是送给您的。”
打一棒再给一甜枣吗?
这是另一种甜蜜的驯化?
千岱兰客客气气地把第三份礼物推回去。
“我不需要,”她说,“你替我谢谢他。”
杨全连连叹气:“岱兰呀岱兰,你怎么了?你以前不是对洗砚哥挺好的吗?怎么现在……上次你们吵架,但凡你向洗砚哥服个软,都不至于这么长时间……”
“为什么一定要我向他服软?”千岱兰微抬下巴,“我偏不。”
杨全哑口无言,不知道向来对叶洗砚乖乖巧巧的千岱兰,怎么忽然间走起了骄蛮路线——我的野蛮女友吗?
他只是细细告诉千岱兰,叶洗砚早已经让杨全订好位置,选好菜单,酒水也备下了,一切都是最完美的状态,只等着千岱兰和梁曼华、方琦英三人去吃饭,去谈——
千岱兰只是笑着说谢谢,送杨全离开后,转身就将送来的邀请函丢进垃圾桶。
另一边,叶洗砚和梁亦桢初步谈好利益分成后,才从杨全口中得知,千岱兰压根就没有按照他的计划前行,压根就没有遂他的意愿。
她没有拿礼物,没有去他订好的餐厅。
而是带了梁曼华、方琦英俩姐妹,三人喝了点下午茶,就直接去了北京的夜店。
去了夜店。
不是清吧,是一群年轻人肆意蹦跶、跳跳的那种夜店。
这下轮到叶洗砚太阳穴突突地跳了。
和梁亦桢谈完,敲定了签署合同的时间后,毫不迟疑,杨全载着叶洗砚,去夜店中找千岱兰。
梁曼华是出了名的酒蒙子,方琦英家风开明,但她这也是第一次来北京夜店,蹦哒得正嗨;而千岱兰更是艺高人胆大,礼服裙不穿,项链也不戴,一身火辣小红裙,脖子手腕都是金属环和塑料珠珠小手串,倚仗着漂亮脸蛋和好身材,四处跳四处撩,当叶洗砚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笑着和某个精致相貌的男网红交换名片。
微醺的梁曼华和方琦英坐上梁亦桢助理开来的车,心满意足,笑着对叶洗砚说叶叔叔再见,这个称呼让叶洗砚本就不美好的心情愈发雪上加霜,他强行将喝多到又开始胃痛的千岱兰塞进车里,转身,让杨全去附近买瓶高糖饮料,浓度越高越好。
她一身酒味,倒是不想吐了——估计喝酒时间太久了,现在已经吸收得差不多,吐也吐不出,只是笑,从看到叶洗砚出现在这里的瞬间,千岱兰就开始笑。
“叶洗砚,”她说,“你怎么闻着味儿就追上来了啊?”
叶洗砚看到她的手一直在捂胃部位置:“胃疼?”
“是得意的疼,”千岱兰松开手,笑着倾身,大大方方地靠近叶洗砚,眼睛亮得异常,“知道吗?我和梁曼华还有方琦英今天聊得很痛快。”
“看出来了,”叶洗砚无动于衷,“是不是还来了夜店三结义姐妹大结拜?”
“别企图驯化我,这一次,就算没有你帮忙,我也能达成我的目标,我可不是只有一个方案,我有plan B,灵活多变;男人,对我来说是锦上添花,才不是什么雪中送炭,”千岱兰说,“叶洗砚,如果你想通过这种方法让我依赖你的话,很遗憾,你失败了,You lose。”
说这话时,她强撑着身体,两只手掌压在叶洗砚腿上,微微歪着脑袋,目不转瞬地看他。
“不仅如此,在这家网红最多的夜店里,我还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千岱兰骄傲宣告,“一箭N雕,我收获满满,大获全胜。”
“现在说大获全胜,是否有些早?”叶洗砚稳稳扶住身形微晃的她,“你还没胜过我。”
“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千岱兰笃定,她自信地看叶洗砚,“终有一日,你会疯狂迷恋我,并对我无法自拔。”
叶洗砚能觉察到,今天的千岱兰,和一年前小旅馆中的她,有了微妙的变化。
她更自信,更有底气。
看来那个小服装店里赚到的钱,的确给了她更深的勇气。
金钱给予人的力量,会超过天生富人的想象。
人总是对自己拥有的东西熟视无睹。
“别低估我,”叶洗砚微笑,重申,“我承认,你的确魅力很大,但还没到让我丧失理智的地步。”
“是吗?”千岱兰贴着他耳朵,呼吸里的酒气和她身上的香水、头发的香气,如蛛网将叶洗砚层层包裹,如层层结网的盘丝洞,他是误闯其中的圣僧,她低声问,如呓语含糊不清,“那你现在在石更什么?”
她缓缓抚摸,狡黠的一双大眼睛看叶洗砚,金属的拉链磨得她手掌侧面不太舒服,凉凉的,和掌心的滚热形成鲜明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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