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死死盯着他,双眼像黑葡萄一样,又黑又亮。
陆无咎转头:“没干什么。”
连翘哼了一声,显然是不相信,冷嘲热讽道:“没干什么能耽误这么久?我看恐怕是某人道心不坚,学艺不精,在破境时费了很大功夫吧!”
陆无咎没理她,只是神色似乎有些不快。
连翘见他完全不被嘲讽到,不太高兴地走开了:“不说拉倒,不过问问而已,和我又不相干!”
等她一离开,陆无咎面无表情地碾碎了脚底下踩住的剩下半块画像石残片。
只见这上面画的也是连翘,不过和她那块有所不同,在陆无咎的残片上,连翘穿的那件精致的喜服凌乱不堪,那条本该系在她腰间的青鸟腰带更是暧昧地散落在他脚边。
和陆无咎又一次不欢而散后,此时,四方墙壁之上的天幕已经黑的深沉,月明星稀,更深露重,连翘猜测他们被困至少也有三个时辰了。
也不知道晏无双和周见南有没有被困。
连翘试着催动传音符联系他们,但这符连动也不动,大约是被这古怪的墙给挡住了,于是连翘又只好查看起这墙来。
此时,从幻中幻境出来再看墙上的这些画像砖,连翘的心境又不一样了。
对她而言,她的那块画像砖是她破境的那一幕,但这些人看起来都是寻常人,他们别说破境,能不能意识到那是幻境都很难说。
难道说,这些人会被永远留在画像砖里?
连翘又仔细看了看,突然,当看到一个少女飞扬的唇角时,她灵光一现,总算找到了这些画像砖的共同点——笑。
尽管人物众多,年纪,身份也相差甚多,但他们中至少有一个是在笑的。
难不成,这些人就是镇上被害死的那些人?
一旦想通这个关节,连翘那几日看过的卷宗通通浮上心头,没错,荡秋千荡得很高的少女,团圆家宴上的老夫人,金榜题名的书生……尽管这画像砖的线条有些失真,但若是一一对照,还是能合的上的。
于是连翘迅速把这个发现告知了陆无咎:“喂,你快过来。”
谁知,陆无咎听完却没什么情绪:“你才知道?”
“…… ”
连翘生气地拧眉:“说得你好像早就知道一样,早知道你怎么不说?”
陆无咎看了她一眼:“我刚刚不是已经说了,这幻境并不是由恐惧生成。”
连翘仔细想了一下,刚刚问他身处的是什么幻境时,他的确没说是恐惧幻境。
“难不成,这幻境其实是喜乐幻境?”连翘脱口而出。
对了,一定是!这个镇子原本就叫喜乐镇,死去的人又在微笑,所以,一开始就是她想岔了,这幻境是想让他们沉沦在美梦里永不苏醒。
难怪这些人死的时候都是笑的。
此时,再看看这些画像砖上的笑容,连翘突然后背生凉,这哪里是什么美满的场景,分明是他们死去的样子!
“但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们都是喜乐幻境,唯独我们两个生成的是恐惧幻境?”连翘还是不明白,“难不成,是我们恶意闯入,激怒了这怪物?”
当听到她说恐惧幻境是“两个”时,陆无咎微微动了动唇。
但他终究还是没多说什么,只是有些烦躁:“境已经破了,有什么好想的?不如尽快找到阵眼,你难不成想再一次入境?”
“我不过说一说,你急什么。”连翘没好气。
然后,她仔细查看起这些画像砖来,试图找到更多讯息。
但阵眼还没找到,十分古怪,走着走着,她突然热了起来。
这熟悉的痒麻,从指尖到心脉,从足底到天灵盖,一颤一颤的,连翘咬牙,该不会是……
她一掀手臂,果然,上面甚至能看到蛊虫躁动时引起的一条淡淡的红线。
这条淡红的线她从上次就看到了,只不过上次发作时还很短,只有指甲盖长短,她当时虽然有点疑虑,更多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磕碰到的。
但这次,她肉眼可见地看着那条红线一点点延长,足足延伸了一指长。
果然,是蛊毒连发了!
难怪那个幻境会变成恐怖幻境呢,原来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接连发作了。
连翘简直要晕过去了。
而且这条线比之前发作的线更长,她现在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亲一亲。
此时,再看陆无咎,她甚至能从一块牌匾的身上找到嘴。
看看那个“天”字,微微分开的两撇多么像翘起的唇角!
连翘竟然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这也太荒唐了。
连翘扶额,但荒唐归荒唐,比起不亲就死,她还是愿意忍一忍的。
于是她一边装模作样地假装查找起妖物来,一边悄悄往陆无咎那边挤。
一连踩了三次他的脚,撞了他四回,陆无咎终于回头打量了她一眼:“你眼睛出问题了?”
连翘更生气了,这么明显的暗示他都看不出来?
何况,分明是他在晃。
于是她重重踩了他一脚:“我出问题?分明是你在晃,牌匾上的字晃来晃去,你到底在干什么?”
正矗立不动的陆无咎微微一僵:“……你是说,我在晃?”
连翘咬牙:“不是吗,你晃得字影都模糊了?”
那牌匾已经出现了重影,“天下第一”四个字歪歪扭扭,看得连翘头直发晕。
沉默片刻,陆无 咎忽然走到她面前,冷不丁地戳破:“你……是不是发作了?”
原本张牙舞爪的连翘霎时安静下来:“你……你怎么知道?”
陆无咎没说话。
难怪,他明明没动,幻影怎么可能会晃,只有一种解释,不是他出问题,而是连翘的心境出问题了——
她发作了,对他的执念有了变化,所以,之前的欲望幻象自然会崩塌。
只是,不知她的欲望幻象会不会变得和他一样。万一,她要是知道了……
陆无咎已经能预感到鸡飞狗跳了,刚刚平复下来又开始头疼。
蛊毒发作加上牌匾乱晃,连翘现在头晕眼花,但她完全不知道是因为欲望幻象崩塌的缘故,反而凶巴巴地警告陆无咎:“不许晃了,先让我亲一下。”
陆无咎蓦然回头:“你说什么?”
连翘鼓足勇气:“我说,蛊毒发作了,让我亲一下,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俩现在在对方眼中都是牌匾,这样也免得尴尬不是吗?”
这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
对着一块冰冷的牌匾亲亲显然要比亲陆无咎要简单许多。
毫无心理负担,甚至都不用把他当人看。
陆无咎沉声:“你确定?”
连翘一说出口,反而轻松许多:“有什么不确定的,你只要别晃,站在那就行。”
陆无咎沉吟了一会儿,试图提示她幻象正在崩塌。
“我没有晃,一直就站在你面前,你如果非要亲,可不保证会有什么后果。”
然而连翘现在火急火燎,整个人就像一口没排出气的炉子,脸都热红了。
别说言外之意了,她连陆无咎的话都快听不清了,一把将动来动去的牌匾摁住:“什么后果不后果的,就现在,不许动了,我偏要亲你,呸,亲牌匾一口!”
陆无咎背在身后的手心一紧,唇抿成了一线:“随你。”
这还差不多!
连翘深吸一口气,严阵以待。
但她正欲下嘴时,那牌匾又晃了起来,且晃的十分剧烈,“天下第一”四个字不仅左右晃动,甚至上下也在乱晃,四个字完全错位,好似房子要塌了一般。
晃得连翘盯紧了“天”字下的两撇,一会儿站起一会儿蹲下,试图把嘴印上去。
然而这字迹越跳越快,连翘完全瞄不准。
终于,瞅了三次后,她抓住机会,摁住那个“天”迅速闭眼把嘴贴了上去。
谁知就在触碰的那一刹那,整个牌匾幻象轰然崩塌!
冰凉的牌匾瞬间被微硬的触感代替。
“天下第一”四个字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匾额也散得一干二净,光点消散后,取而代之的是一具男子的躯体,甚至微微散着热气。
连翘霎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怎么会这样!
她眨了眨,目光缓缓往上看,突然又发现了更可怕的事——
她看到了陆无咎的唇,唇色浅淡,微微抿着。
不对,如果陆无咎的嘴在上面,那她亲的是哪儿啊?
怎么还会动?
连翘缓缓垂眸,只见那是一块凸出的骨节,微微隆起,是男人的喉结。
她莫名想到了晏无双品鉴九州美男子图鉴时笑得一脸猥琐,说是喉结大的男子声音偏低沉,体力也更好。
陆无咎的声音的确是低沉浑厚的那种,那么,他的喉结在男子里也算是偏大的吧?
连翘一瞬间脑子里涌出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就在她呆住的时候,那东西又动了一下,她才突然回神,她亲的不是牌匾吗,怎么还会变成人?
再往下看了一眼,又突然发现这还是个半裸的,宽厚的肩膀和精瘦的胸膛一览无余,看了会长针眼吧!
连翘一手捂住嘴,一手捂住眼,往后退了一大步,没好气地骂道:“流氓!你怎么突然把衣服脱了?”
陆无咎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连翘双手捂得死死的:“还装,你不仅突然变回来了,还把衣服脱了,你不是流氓是什么?”
陆无咎明白了,果然,她眼中的欲望幻象也崩塌了。
偏偏还在这种时候。
他抿了抿唇:“不是我脱的,是你自己。”
“我?”连翘气愤地想和他理论,手一拿开,又迅速捂上,“你胡说什么,我根本没有动你,我把嘴一贴上你就变回来了,还把衣服也脱了,只留了一条裤子。”
陆无咎却很淡定:“这不就对了?”
连翘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她悄悄挪开一根手指,露出乌溜溜的眼珠:“什么意思?”
陆无咎提醒道:“我记得之前我告诫过你,你蛊毒发作了,所以欲望幻象会崩塌,若是非要亲那就后果自负。”
他有说过么?
好像还真有。
连翘冷静下来仔细思索了一番:“你是说我蛊毒发作之后对你的执念有变化,所以之前的幻象崩塌了,你在我眼里才会从牌匾变成人。可……就算是这样,你的衣服可不是我脱的,这要怎么解释!”
陆无咎挑了下眉毛:“这就要问你了,这是幻境,物随心变,你心里渴望什么,自然就会看见什么,你不如回想一下蛊毒发作最强烈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连翘浑身一僵,那时候么……她突然想起来自己的确动过不单纯的念头。
所以,这意思是说她心思很不干净,在心里把陆无咎的衣服扒了一半,所以眼里看到的陆无咎也是没穿衣服的吧?
这也太丢人了,早知道就不说了。
连翘脸颊一阵红一阵白,不过,她很快想到另一个问题,又气鼓鼓地质问起陆无咎来:“不对,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幻象在崩塌,还猜到我蛊毒发作的?你是不是也经历过了?”
陆无咎微微一顿,倒是没有反驳。
连翘瞬间气血直冲天灵盖:“你你你你……”
天哪!这么说,从一开始,他眼中的自己就不是一个牌匾?
该不会在他眼里她的衣服也没了一半吧?
连翘仔细一回想那些愚蠢的举动,整个人都要晕过去了。
她扶着脑袋摇摇欲坠,但是还有一个最紧要的问题需要确认——她究竟是上衣没了,还是下裳没了。
这很重要,关乎她丢脸的程度。
于是连翘咬牙指着陆无咎问:“说,你看到的我是没有上衣,还是没有下裳?”
陆无咎没想到她会是这个思路,他微微侧目:“什么上衣?”
居然是上面没了,连翘脸红欲滴,可是,她、她好像把那块牌匾抱在怀里过……
她立马双手环抱住自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还看,还没看够?”
陆无咎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语气不快:“不是,你想错了。”
谁知,这下更激怒了连翘,她脸色更红了:“什么?不是上,那就是下了?”
可是,她好像说过要坐他脸上这种话吧……
那岂不是丢人丢到家了?
连翘捂着脸:“你怎么不早说啊?”
陆无咎眼神一顿,发现她还是误解了。但只误解了一半,她都已经闹成这样了,若是知道全部……
他摁了下眉心,冷静道:“你想多了。”
正在懊恼的连翘微微一抬眸:“什么?你是说你看到的我穿的严严实实的?”
“不然呢?”陆无咎手一背,语调十分正经,甚至略带威严,“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
连翘心里略略好受了些,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那就姑且算你有定力吧!”
但是很快,她又发觉不对劲,陆无咎即使在欲望幻境居然也对她毫无感觉,那是不是说明他很讨厌她,以至于连幻境都改变不了?
意识到这一点,连翘又很不高兴,他凭什么更讨厌她?就算比讨厌程度,也必须是她赢才对!
她的小心思千回百转,对陆无咎的讨厌和情蛊发作交织着,于是再睁眼时,发现了奇怪的一幕——陆无咎的幻象在随着她的心境变化。
她发现她在心里讨厌陆无咎多一点时,陆无咎身上那件月白的仙袍连衣领都扣得严严实实的。
但当情蛊控制她时,那仙袍又会一点点往下拉。
于是在她眼中陆无咎的上衣脱了又穿,穿了又脱,来来回回,不停地在变。
连翘的眼神也随着上下移动,好几次看着那衣服已经险险褪到了他小腹,她瞠目结舌,眼睛微微发直时等着后续时,一瞬间那衣服又迅速向上拉好。
如此炽热的打量,陆无咎即便是背对着也敏锐地发觉不对,他蓦然回头:“你眼睛上下动什么?”
被发现的连翘瞬间浑身僵住,她抵着拳咳了咳:“哪有什么。”
陆无咎略一沉思便想明白了关窍,冷笑一声。
霎时,漫天的流雾都聚集在他周围,完全挡住了连翘的视线。
连翘也扭了头,小气,不看就不看。
反正刚刚也算亲了一口,她现在还没有到离不开他的程度。
于是连翘又看起画像砖来,这回再看的时候,她突然咦了一声:“怎么好像多了一块?”
陆无咎头也没回:“我们刚刚也进入过画像砖,是不是你那块忘记算了?”
连翘上上下下又数了一遍,很肯定地开口:“不是,我那块已经裂开了,没有算进去,原本我记得这里只有十八块砖是有画像的,正好对应镇上死去的十八个人,但是,现在,这面墙上一共有十九块砖是有画像的。”
陆无咎这才过来,他打眼一扫,眉心皱了起来。
的确是多了一块,于是两人双双警惕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多出来的这块定然有问题,但究竟是哪一块是多出来的,一时尚且难以辨别。
连翘仔细地回想起先前看过的十八块砖的画面,荡秋千的少女,对饮的名士,团圆家宴上的老夫人还有高中的进士……一连排除了几个,她目光突然落到了最右侧的那块画像砖。
与此同时,陆无咎也发现了,两人手腕一叠,双双按住了那块砖。
陆无咎微微一僵,连翘却拧着眉毛:“我先发现的,你不许跟我抢。”
陆无咎唇角一扯,随即收了手。
连翘眼里却只有争强好胜,她警惕地将那块砖抽出来,凑近一看,才发现上面刻画的似乎是一个大家闺秀,正在低眉绣花,姿态娴静。
但因为这女子乃是侧着坐的,垂下来的一只步摇刚好挡住了脸颊,所以看不见眉眼。
连翘忍不住又凑近了一点仔细瞧瞧,就在此时,那画像砖上被线条勾勒出的美人突然僵硬地转过了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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