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视一眼,便知道对方都起了疑心。
连翘扭了头,有点不高兴他也看出来了,抢先一步问道:“员外,不知可否告知何大小姐是怎么去世的,是否和这妖怪有关呢?”
何员外却摇头:“并非如此,我儿是落水身亡,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这妖怪才开始作案,倒是和这怪物无关。”
连翘纳闷了,不对啊,何二小姐可以确定是顾声杀的,一定不会出现在画像砖上,那么他们看到的那块便极有可能是何大小姐的,可何员外又说何大小姐是落水身亡的……
她纠结时,陆无咎又问道:“那么,员外可还记得小姐是如何落水的,落水之时有无异常?”
“仙人容我想想。”何员外凝眉思索,“那是冬末的时候,云娘和梅娘一起去西山礼佛,回来的时候天降大雪,雪山路滑,她们在山路上不幸滑坡,马车坠崖掉进了河里,然后云娘溺水而亡,梅娘侥幸活了下来。”
“不过……”何员外顿了顿,“若是非说怪,倒也有一处和这妖怪扯得上些许关联,据说这妖怪第一个杀的人就是在这西山里。”
“什么?”连翘心头一惊,觉得自己好似快想明白了,但是还有一点谜团盘根错节。
这时,陆无咎忽然抓住了一个细节道:“冬日山里经常下大雪,山路湿滑,如此危险,两位小姐娇生惯养的为何偏偏挑这个时候进山礼佛?”
何员外顿了一顿,目露惆怅:“仙人好眼力,其实她们不光是礼佛,还是为了给我那早逝的内人供奉长生灯。说起来也怪我,原是我最醉酒提起那桩事,数落了云娘一通,才害得她不顾雪天路滑也要上山……”
“何事?”
何员外长长叹了口气,娓娓说起一桩往事。
原来这何员外和何大小姐的关系也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父慈女孝,甚至还夹着一桩命案——
何大小姐十五岁时与人私通,碰巧被员外夫人撞见,夫人一时急火攻心竟活活气死了!
经此一事,员外对何大小姐生了龃龉,当众扇了她一巴掌,又把她禁足了三个月。冬末那日,本是大小姐放出来的日子,何员外余怒未消,冷言冷语讥讽了几句,大小姐这才不顾雪天路滑也要亲自上山给母亲祈福,结果……就这么巧,不幸出了事。
何员外说到此处捏捏眉心:“云娘的死让我后悔不已,疑心是对她太严厉,从她死后,我也一直暗自懊悔,日夜难眠,所以对着梅娘不免纵容许多。尤其梅娘落水后不仅病了许久,精神也错乱,时常在病中呓语,一会儿喊娘亲,一会儿喊梅娘,一会儿又喊云娘。故此,我便多纵容了她些,没想到纵容也出了事,害得梅娘识人不清,误了卿卿性命。宽也不是,严也不是,我这做父亲的也不知究竟该如何管教了……”
何员外接连叹气,听得在场人也唏嘘不已。
连翘一向心思异于常人,她发现一处十分古怪的事:“员外是说二小姐救上来之后病得不轻,胡乱喊人?”
何员外回想了一下:“正是,当时大夫说她怕是在河里撞了邪祟,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神智才不清楚,所以一会儿把自己当云娘,一会儿又把自己当梅娘,且醒来后看到镜中的自己大叫了一声,足足养了半个月才好转。”
听到这里,连翘心里咯噔一声,民间把这种状况叫撞邪,但在他们修真界,这种状况被称为——走火入魔。
有些违背规定夺丹修炼的修士走火入魔便是这个情况,他们反而会被夺取的内丹控制,身体里同时出现两个声音。
若夺取的是妖丹,不仅会出现不同的声音,身体可能也会被妖化,比如她曾经撞见陆无咎吸收赤瞳蛇妖的内丹时会出现双目赤红的情形。
但这些状况只会发生在修炼夺丹之时,何小姐只是凡人,为何也会如此?
对了,崆峒印!
她脑中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缓缓看向陆无咎:“难不成……”
陆无咎薄唇微微动了一下:“很有可能。”
连翘也点头:“只有这个可能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晏无双乱套了:“等等,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周见南摸着下巴:“我好像也感觉到一点不对劲了……”
何员外则是一头雾水:“仙人们这是看出什么了,不知可否明示?”
鉴于何老爷接连丧妻又丧子的经历,连翘在开口之前悄悄在杯子里化了一颗安神的药丸,然后晃了晃递给他:“这话有些长,员外不妨先喝口水。”
何员外明显慌张起来,不知滋味地抿了两口。
连翘见他喝了,这才缓缓开口,解释了一番何小姐病中的状况和走火入魔的相似之处,然后试图说得委婉一点。
“所以,我们怀疑在西山落水的时候,两位何小姐可能遇上了崆峒印碎片,然后在濒死之际换了魂魄,活着回来的二小姐身上实际是大小姐的魂魄,但是二小姐的魂魄也有一丝残留,两个魂魄争夺身体,所以才会出现二小姐的身体一会儿称自己是梅娘,一会儿又叫自己是云娘的情形。”
“什么?换魂?”
何员外霍然站了起来,然后捂着心口,仿佛五脏六腑被紧紧抓了起来。
“员外快喝口茶!”
连翘赶紧扶着他坐下,另一边,周见南眼疾手快地递过去茶碗。
何员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脸色这才慢慢平息:“多谢仙人。”
连翘长舒一口气,暗中庆幸多亏自己深谋远虑,提前给何员外灌下了安神的茶。
陆无咎薄唇微微抿着,然后又不着意地看了一眼连翘。
连翘反看回去,哼,她很厉害的好吧,要是她没想到这茬今天恐怕又要出大事!
陆无咎瞥了一眼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唇角微勾。
他的笑看得连翘心里直发毛,话又说回来,平复之后的何员外仍是难以置信:“怎么会,梅娘和云娘性子完全不一,云娘怎么可能会上梅娘的身——”
话说一半,他忽然回头望向桌上摊着的那块云娘用过的帕子,哑然失声,再仔细回想落水后的一幕幕,后背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然后他缓缓坐下,知女莫若父,有些事不怀疑也就罢了,一旦起了疑心,便全是破绽。
何员外叹道:“怪不得,梅娘原来那么爱笑的一个孩子,病好后常常郁郁寡欢。还有那书生,她放着定好的亲事不要,竟会与他私会,这分明是改不了本性!”
“员外是说,原本的二小姐爱笑,还有一门亲事?”陆无咎又道。
何员外道:“可不是吗,我这两个女儿相貌虽然相似,但性情迥异,大女儿自出了她娘事情之后便不出门也不爱笑,小女儿天生爱笑,自打落水以后却也不爱笑了,还有那桩定好的婚事也不愿了,反倒和一个书生私会在一起,走了她姐姐的老路!”
若是如此,陆无咎沉吟片刻,连翘则抢先一步:“所以,这作乱不笑镇的邪祟应当就是这位二小姐,被崆峒印换魂之后,她的残魂变成了一缕执念,灵智不高,所以到处寻找她的身体,她记得自己爱笑,所以谁笑便杀谁,想把自己的身体夺回来。她杀新娘子,则是因为自己有婚约,觉得那应该是自己。”
如此一来,一切便能说得通了。
何员外乍一听明白,嘴唇直颤。
果真是冤孽!他请人来捉妖,没想到原来这一切的孽缘都是出自他府中。
他犹豫道:“若果真如此,阴差阳错,云娘这也算自食其果了,梅娘的残魂既然已经化作了邪祟,可如何是好,她虽然作了不少乱,本性却并不坏……”
“员外,事到如今已经不能说本性了,毕竟这残魂已经没了意识,只是一缕执念,不过你放心,抓到她后我们必会好好将她超度。”
何员外叹了口气,也不好再说什么。
事到如今,既然知道了何二小姐真正的执念是一具爱笑的身体和新娘子的装扮,那他们就只能投其所好——把这二者结合起来办一场婚礼引她出来了。
但这新娘的人选……普通百姓,自然是用不得的,只有连翘和晏无双亲自来了。
晏无双又天生一副臭脸,让她一直笑也着实是难为她了。
所以,这千钧重担兜兜转转落到了连翘身上。
连翘倒是没推脱,不过,这新郎,她得自己选。
说是选也没什么好选的,毕竟这里只有陆无咎和周见南两个修士,一个修为高深玉树临风,一个差点意思腿还伤着需要拄拐。
不用动脑都知道该选谁!
是以,当周见南突然被连翘点到的时候,他万分震惊地指了指自己的腿:“我?你确定?”
连翘也觉得他很莫名其妙:“当然了,不是你还有谁。”
周见南立马指向旁边那么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还有殿下啊?你难道不觉得殿下这么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人,比我一个行动不便,不良于行的人要合适吗?”
连翘挠挠头,压根就没想过陆无咎。
她看了一眼他的冷脸打了个哆嗦:“别了,我怕到时候喜事变丧事,不仅捉不到妖,自己人先打起来,那可就十分不值得了。不信你问他,他肯定也是不愿的嘛!”
杵在一旁的陆无咎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连翘更笃定了:“看吧!出的什么馊主意。”
然后她摆摆手,这事就这么定了。她和周见南假结婚,在屋内配合引这邪祟现身,晏无双和陆无咎分别在前后设阵,里应外合,只要这邪祟敢来,就让它有去无回。
这婚礼本就是为了引蛇出洞,本不应该大费周折,但之前何小姐婚事在即,东西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所以原模原样都给了连翘,是以,这假成婚的喜房布置得过分华丽了,各种事物一应俱全,甚至细致到被子里的花生和红枣。
连翘身上穿着的这套喜服也十分繁重,坐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后她觉得自己头逾千斤,有些不耐烦了,不停地探头看看周见南有没有来。
终于,厚重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等候已久的连翘迅速隔着屏风质问:“你怎么才来!”
周见南今日出奇的沉稳,竟然没有辩解。
谁知待那双穿云履从屏风后转出来,连翘傻了。
只见来人长身玉立,头戴紫金冠,身着朱衣,面庞如玉,眉眼却十分冷清,哪里是周见南,分明是陆无咎……
连翘震惊地一把掀开了盖头:“怎么是你来?”
陆无咎语气冷淡:“周见南不知在哪寻到了一味治腿的良药,这药好归好,只是需要不停用法力催化,他说暂时不方便动,临时让我顶替他过来。”
连翘皱着鼻子:“咦,怎么偏偏在这个关口?”
陆无咎永远是一副冷脸:“都已经这个时候,是谁有什么必要?”
连翘看出来他大约也不是很愿意,于是侧身挪了挪:“来都来了,那便进来吧。”
只是,原本是周见南过来时,连翘还能和他边聊边等,但换成陆无咎之后,连翘除了和他吵架便没什么话可说了。
不过,人虽然冷了点,不得不说,陆无咎穿朱戴紫的样子比平时又倜傥几分,尤其在昏黄的烛火下,冷峻的眉眼都染上了一丝柔情。
连翘不自觉就瞄了好几眼,当然她也不是光明正大地瞄,而且随手从箱子里抽了一本册子挡一挡。
但陆无咎这个人可恨就可恨在敏锐的感知力。
都已经挡上了,他还是有所发现,只见他微微一侧目,语气凉薄:“看够了没?”
连翘瞬间拿书挡住脸:“谁看你了,自作多情,我是在看书,看书懂吗?”
陆无咎瞥了一眼那画册封面,颇为好心:“你确定,要看喜房里的书?”
连翘怼回去:“不行吗?谁说婚房就不能看书了?”
陆无咎顿了顿:“我是说看喜房里的书,不是在喜房里看书。”
连翘莫名其妙,这两个有什么区别吗,他怎么变得跟周见南一样咬文嚼字了?
她下巴一抬:“我还偏要看了,我这叫好学,谁像你似的,书架上放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陆无咎挑了挑眉:“好学?在喜房里好学?这点,我确实自愧不如。不过,不知这书上教的什么,你看得如此入迷?”
连翘最经不得人捧,尤其经不得陆无咎捧,被死对头示弱的感觉简直不要太妙。
她表面一本正经,嘴角已经快翘上天:“既然你这么好奇,那我就做做好事讲给你听,让你也多长点见识,而不是每天看那些养猫养狗没什么内涵的书。”
这画册平平无奇,封面只是寻常的人像画罢了,上面画的乃是一个丈夫给妻子画眉的场景,两人眼底流波,情意绵绵,好一幅小夫妻举案齐眉的良辰美景。
连翘心想这有什么难讲的,于是清了清嗓子给陆无咎讲解起来,尤其对两人的神情,姿势,还有衣服的勾勒,讲得栩栩如生。
陆无咎听得格外认真,格外好学,甚至还敲了敲桌面催促道:“哦,是吗?确实不错,那里面呢?”
“急什么,今晚有的是时间讲给你听!”
连翘笑眯眯地翻开里面,正打算大显身手的时候,一定睛看到内页,笑容霎时僵在了唇角。
不是,这凳子怎么倒了?
还有两个人刚刚还穿得好好的衣服呢,怎么不翼而飞了?
而且那画眉的笔怎么会放在……那里啊!
她目光十分震撼,脸色五彩缤纷,看起来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陆无咎若无其事,微微勾唇:“看来这里面的妙笔定然更胜外面,不知画了什么让你如此目不转睛,继续讲一讲,也让我开开眼界?”
第022章 逗弄
连翘正沉浸在眉笔带来的震撼之中,闭紧双膝,乍一听到陆无咎的话,浑身炸了毛。
“什么?你还要我讲?”
陆无咎似笑非笑:“怎么了,你刚刚不是讲得激情澎湃么,难道这画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连翘,一个死要面子的人怎么可能会承认?
“你胡说什么!”她佯装淡定,死死捏住书角企图蒙混过去,“这个,那个……精彩的确是十分精彩,不过,我们今晚的目的毕竟是捉妖,看画是不是有些玩物丧志了?”
陆无咎漫不经心:“这邪祟不知何时才能来,打发打发 时间罢了,你这么抗拒,莫非……”
他若有所思地瞥过来一眼,连翘立马挺直了腰背:“讲就讲,我是怕你听不懂而已!”
可声音有多理直气壮,她心里就有多发虚,不是,这要怎么讲出口?
毕竟这两人的行为已经远远超出连翘认知了。双i修不是为了提高修为吗?她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不能提高修为,做这些额外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吗?
难怪课上的女夫子让他们要保持六根清净,只能看发放的书本,不要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连翘暗自批判了一通,真是不务正业啊,事到如今,她只能乱编了。
于是连翘鼓起勇气盯着画上白花花的两个人清了几遍嗓子:“这个……这幅画嘛,画的乃是夫妻围炉煮茶的场景。”
陆无咎微微抬头:“……围炉煮茶?倒是颇有闲情逸致,那么,穿的是什么衣服,你怎么不像刚刚一样事无巨细地说了?”
“……”
连翘可算是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容我仔细看看!”她咬牙,“这女子嘛,穿的就是一件鹅黄色齐襟襦裙。”
“那男子呢?”
“……是天水碧的直裰。”
“他们是在哪里煮的茶?”
“卧房啊,还能有哪里?”连翘编得很是辛苦。
“哦,煮的又是什么茶?”陆无咎打破砂锅问到底。
“龙井。”连翘有些不耐烦了。
“回甘还是回苦?”陆无咎继续问
“回甘!”连翘不假思索,瞪他一眼,“你今晚怎么话这么多?”
一连串问答之后,陆无咎突然停下,似笑非笑。
连翘呆了一会儿,突然脸色爆红。
啊啊啊,落到他的陷阱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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