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整没几日便到了冬至,今年昭平帝一早就准备好要去皇陵祭祀,江湛要去,林黛玉作为太子师自然也要去。
江湛故意说什么尊师重道,邀了林黛玉上他的马车。
太子的车不同凡响,用屏风隔出来单间,二人便在第二格对弈,马车颠簸,林黛玉身下不稳,落子就偏了,她忙道,“这个不算,我手抖了。”
江湛失笑,“这不可行,少师得身体力行教孤落子无悔才是。”
林黛玉抬眼,见他眉眼含笑,一如从前,心里想起林如海说“便只管想你心中喜欢不喜欢他就是”,一时间竟忘了那些诸多纠结,顿觉面上泛热,只低头道,“那殿下便落子吧。”
江湛随手堵住棋盘上自己的生路,戏谑道,“孤也手抖了。”
林黛玉往棋盘上看去,禁不住笑了,“我就那么小气?非得你这样让着我不成?”
默契之人,有些话并不需要说穿,江湛此时就是输上十盘也甘之如饴,“我要是知道林伯父进了京城,便能等到这‘以后’,我早早就亲自驶了船去接了。”
这话原是林黛玉与他“表白”时候说的,叫他且等以后,如今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林黛玉见欣喜,也没收敛笑意,举了茶盏道,“那臣便恭喜殿下了。”
江湛怕笑得狠了她要恼,只小声道,“同喜同喜。”
二人俱是轻松惬意,直到外面通报临近皇陵了,这才端肃了神情,按规矩先后下了马车,江湛自去跟着昭平帝,林黛玉也隐入随扈的官员之中。
负责皇室丧葬的江淇和江沐仿佛暮色沉沉,老上了许多岁不说,人也都颓废得很,恭恭敬敬就给昭平帝跪下了,“臣等见过陛下,见过太子。”
昭平帝示意他们起来,“这次冬至祭祖有劳你们了。”
江淇神色尚且好些,笑着逢迎道,“替陛下分忧,怎敢不尽心,更何况侄儿说句实话,有了这差事,日子也有奔头了,连着父亲的身子都好上了不少,说不得明年就能挣扎着起身给先帝磕头了。”
昭平帝笑容不改,扶了江淇伸过来的手,“说明你们兄弟二人伺候得好,太子要是有你们这样孝顺,朕也放心了。”
这话却不好接了,不知道昭平帝是讽刺这两个侄子还是贬损自己儿子。
不过在场众人都觉得前头的可能性大一些,毕竟当时兄妹三个替靖王让皇位的“孝心”之举还历历在目,孝顺得都帮姑母“逼宫”了,太子殿下只怕还是比不上的。
江湛冠服加身,凭添一段位高权重的威仪,如今堂兄弟三人站在一处,已经再瞧不出少时的模样了。
祭祖的仪式冗长繁琐,昭平帝做得一丝不苟,倒叫群臣更要忘了她那些个荒唐情事,更有甚者遥望帝王威严的背影,心想哪朝哪代不是三宫六院,陛下不过宠爱过几个俊俏后生,与她龙威又有什么不妥。
不过陛下要是往后莫要再怀孕小产就更好了。
足足大半天的功夫,又跪又磕许多次,这才完成了祭祖仪式,昭平帝转身对群臣道,“祖宗庇佑,定然是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太子领头下跪,山呼万岁。
昭平帝背后是袅袅香烟,面前是黑压压跪地的人,她缓缓浮起一个笑容,不管她是不是靠自己又或者是不是有能力,如今坐在帝位上的只有她。
仪式之后又设有冬至大宴,众人又得花了半天功夫乌泱泱跟着皇帝的御驾回京城,冬日里这等奔波真的是谁去谁知道。
便是林黛玉蹭了太子的车马,也是累得够呛,等坐到宴上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灵气全无,好像一个僵硬的瓷像。
一副好身体实在是太重要了,明儿个就叫太医来瞧瞧,看能怎么调理,最好是调理个三两年壮实到能上山打虎。
江淇江沐亦在席上,座次还不低,不由叫众臣猜测昭平帝是不是要开始抬举这两个侄儿了。
除此之外,席面与吃席的人皆是没什么新意,林黛玉慢悠悠吃了一口御厨的手艺,心里想着不知道家里人吃了汤圆没有。
姑苏习俗是冬至天要吃汤圆,在姑苏冬至大如年,最好是还要喝上两口桂花冬酿酒。
想什么来什么,就在此时,只见江淇起身恭声道,“侄儿感念陛下恩德,特意奉上亲酿的冬至酒,祝愿陛下福寿绵长。”
昭平帝来了兴趣,“京城好似没有冬至酒的习俗吧?”
江淇笑道,“这还是从前听太子殿下讲过的,太子说他江南拜师的时候,见姑苏人喜欢在冬至前以桂花酿酒,待到冬至酿成,甜香浮动。臣远在皇陵,身无长物能报答陛下的恩情,便亲手摘了金秋的桂花酿成此酒,恳请陛下赏脸。”
昭平帝侧首同江湛道,“这倒是讨了你的喜好,头一杯便敬给太子吧。”
江淇眸光微动,到底不曾再说什么,只瞧着宫人将小陶瓮中的酒倒出奉与昭平帝与江湛。
进贡给皇帝的东西,自然是有人验毒的,验过没有问题之后才会奉上去。
昭平帝望着杯中如浮金的桂花瓣,笑着赞道,“从前竟不知淇儿是这等风雅之人,皇夫素日也喜欢这些花草,与朕同饮尽此杯吧。”
帝后恩爱的场面自是比莺莺燕燕惑主来得叫群臣喜欢,他们也实在是被先帝今上这一脉的癫相吓着了,如今人人自危,只求无过,平庸度日也就罢了,谁还会、谁敢想什么君臣相得。
太子现在看着正常,往后可不一定。
毕竟今上跪在东宫门口,搞三辞三让的时候,瞧着也有明君仁君的模样啊。
穆青接过宫人奉上的桂花酒,面上并无多少喜色,只淡淡道,“南边的习俗与京城大不相同,冬日里饮桂花,倒仿佛是过了季节。”
“只当是刻舟求剑,又有何不可,到底这香气做不得假。”
穆青不再多言,与她共饮一杯,见宴上氛围不错,又吩咐道,“将酒分赐众人吧,也是靖王世子一番心意。”
他一句话的功夫,江淇便从落魄的白身皇侄成了靖王世子。
这原就是商议好的事,为了彰显皇家宽和,只穆青借着时机说了出来,昭平帝见江淇跪地谢恩,紧接着便是赏了金银王府等,又道,“你与太子年岁相当,也是时候成家了,朕见诸地来的女官中有石氏女极为出挑,居长者便赐予你为世子妃。”
江淇跪地不起,恳切道,“侄儿叩谢陛下隆恩,只是侄儿心中唯有亡妻,只求陛下赐她一个名分,其他别无所求。”
昭平帝沉吟片刻,“你倒是个痴心人……你为她自苦多年,想来她泉下有知也不能安心,朕便追封她一个诰命,只是与石氏的婚事,你也莫要推辞了,朕只有你们几个侄子,还期盼着你们能好生扶持太子呢。”
她从前送了侍妾星儿给江淇,原是打算挑拨兄弟二人关系,不想齐氏与吴氏联手,竟是将星儿母子葬送在东宫里头,江淇也因此一蹶不振,甚至反而来替自己打下手。
如今江淇要是能安生成婚,也算是把这件事给抹平了。
林黛玉坐在江湛下首,想到星儿棺椁中惨白的脸,也没有饮桂花冬酿的兴致了,只抿了两口做敷衍。
如今她泉下泥销骨,江淇却会有出身名门的世子妃,如何能叫人不感慨。
江湛知她甚深,见她放下杯子,目露惆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小声吩咐身旁侍奉的内侍道,“少师不宜多饮酒,去替她换了别的热饮子。”
内侍贴心地换了温热滋补的汤饮与林黛玉,又特特表明了是太子的心意。
林黛玉眸光微动,低声道,“那便谢谢太子殿下一片尊师之情了。”
内侍是江湛用久了的人,含笑不语重新又站回江湛身边,心想这两个贵人倒是玩得挺开心的,谁家会管想娶的媳妇儿叫老师的。
众人本就是奔波劳累一日,宴席过半,几个年纪大的已经眼睛都睁不开了,陈首辅到底是因为身体好夺得首辅宝座的,一众人里独他精神奕奕,还能当场写首诗来赞美今日的场景。
林黛玉叹为观止,果然父亲对她还是没有那么严厉的,陈首辅那等功力她可且得磨砺个好些年。
在场众人也皆是与她心有灵犀,这一刻殿上的群臣不论家世、官位、是否得宠,心里想的都是——身体好可太重要了,身体是最大的本钱。
为此众人回家之后,养身的养身,习武的习武,带得京城中的补品药材价格都上升了三成,骑马的人多了起来,反而是马车和官轿没有那么受欢迎了。
林黛玉不擅长骑马,倒是每日会多去花园遛两回弯,她本就只是进宫应个卯,这日天降大雪,她索性不进宫了,邀请林如海在她最爱的亭中赏雪。
林如海中毒后身子畏寒,裹着狐裘还得抱着手炉,对女儿这等附庸风雅的行为不大瞧得上,好似已经全然忘记曾经也是翩翩探花郎了,他道,“石氏与靖王世子的婚事自有宫里来操办,只是你心中有个章程没有?难不成这些个女官一个都没挑中作太子妃?我倒是劝你差不多行了,别倒后头自己不好收场,倒叫这么多个人家骂死你。”
知道的是林家犹豫婚事,今上给他们没脸,不知道的以为太子与林少师拿人家姑娘开涮呢。
好在虽私底下知道这些女孩儿是为了备选太子妃,可昭平帝在宴上亲口道她们都是女官。故而纵是太子妃落选,亦有前程在,骂得许是不会过于难听。
林黛玉看一眼她爹的脸色,心中觉得他有些像刻薄后娘,只是不敢说,“我只管考教安置她们,她们是个什么前程,陛下也不曾向我透露。我见陛下近日行事好似又与从前一般温厚,父亲可有什么头绪?”
林如海于大雪中冷哼两声,果然像个刻薄的后娘,“自己动脑子想,什么都要问爹,爹死了怎么办。”
林黛玉被他一噎,正想说几句好话哄哄,却见一人顶风冒雪,遥遥撑着伞而来。
能在林府这等出场的,这么多年也唯有太子殿下一个。
林如海从前待江湛便如对待自家子侄,说难听点知道他喜欢自己女儿的时候,林如海也是这副后娘脸,如今也不曾因为太子大雪亲临缓和几分,只勉强扯了个笑脸,“草民见过天子殿下,天寒地冻,殿下怎么这样不知道保重。”
“林伯父莫要多礼,您虽于巡盐御史致仕,可太傅衔仍在,待到雪停,我便请您去翰林院讲上几课。”
“殿下面前不可失礼,还请殿下自称‘孤’。”
江湛将伞搁在亭外,飘落在发上的雪花被亭内的热气一烘,化作水珠顺着发丝落下,他没有急着与林如海辩论,只换了话题道,“下头送了极好的鹿肉、狍子肉,想着大雪天烤来吃别有意趣,便来寻少师了。”
林如海吃不了这等烤肉,毕竟是酱肉包子都觉得过于油腻的口味,因为识趣起身道,“不打搅殿下雅兴了。”
又当场严厉勒令府里的人伺候好。
待到他走远了,江湛这才道,“我瞧着林伯父好似还是从前的样子,凶得很。”
“他才凶过你几回?上一回还是我替你做功课被他发现的时候,可他在家中已然一天要凶我三回。”林黛玉叹气,命人重新换了碳盆过来,又在上头架了烤肉的铁网,“今儿倒是巧了,我要是进宫,岂不是和你走岔了。”
“心有灵犀罢了,冬至时候瞧着江淇的桂花酿有趣,我自己作了三清酒,你尝尝是不是清冽可口。”江湛带的东西还挺足,小到一壶酒大到一篓银霜炭,便是调料也带了五六种,叫林黛玉又好气又好笑。
林黛玉无奈道,“我们家再不济,一顿肉还是烤得起的,实在不需要太子殿下这样接济。”
“御厨新调的味道,与你们家的不同,你试试。”江湛献宝地给她讲这个味道是按着云南的风味调的、那个味道借鉴了朝鲜族的泡菜,耐心十足地一一道来。
林黛玉只将不同味道都尝一遍,便觉已经饱了,笑盈盈道,“雪越发大了,今儿小卫没有同你一起来?”
“小卫去相亲了,母皇说这些个女孩儿,给他也赐婚,我让他借着我的名义去颁赏,瞧瞧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小卫既不在,你便不该出来,这样大的雪,连眼前路都瞧不清,车上叫人动了手脚怎么好?”
江湛在铁丝上放了几个口蘑,见菌子慢慢渗出汤汁来,这才缓声道,“只是想见你,烤肉却是孔詹事替我想的借口,她们几个在东宫也吃得正开心。”
他觉得自己与这菌子也并无不同,只在火上炙烤,心里滚烫又忐忑。
他懂林黛玉,林黛玉亦是懂他,她擦干净手,捻了碟中白如雪的盐细细撒在口蘑之上,“你放心,我的心意却是不会改了。”
江湛一时欣喜异常,侧头望去见林黛玉粉面含笑,雪光映衬下恍若天人,“好玉儿,你只放心,纵是母皇在的时候不行,可我必然不会叫你只锁在宫中,退一步说,皇后在汉时有小君之称……”
林黛玉点头,“我明白,我都明白的,是我先前……”
江湛却也不叫她再继续往下说了,只一颗心炙热得难以言表,半晌才道,“这口蘑能吃了,汤汁最是鲜美。”
林黛玉于府中下人的管控其实是超过父母的,因而她下了封口令,林如海便对今日亭中事一无所知,反而时常来试探女儿到底想通没有。
君君臣臣不过如是,能做哪个做哪个,上位者还怕管不了事不成?
林黛玉听他再三“教导”,这才好似被真的说服,不在执念前朝还是后宫,林如海既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有新的忧虑浮上水面,毕竟外戚不大好做。
林如海对着贾敏长叹,“养女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啊。”
贾敏懒得理他,只道,“那你可要担忧两百年了,这还有个小的没长大呢。”
说罢便去给林黛玉准备点心了。
第153章
这一冬仿佛过得格外长,分明见过了无数场雪景,可每日一推窗,仍旧是天寒大雪的模样,没有丝毫春日的讯息。
林黛玉受帝命,将手里女官选拔的事停一停,开始忙碌赈灾,雪实在太大了,已然酿成灾祸,不止平民百姓受苦,连着富贵人家听说也有大雪压塌房舍的事故。
有意思的是这银子仍旧是太子处出的,纷纷大雪中便有了太子比今上体恤百姓的传言,顺着寒风飘遍了京城。
昭平帝对此置若罔闻,她在被烘烤得温暖如春的御书房中与许颜玩笑道,“左右都是皇夫的银子,他不过就这么一个儿子,自是要为他殚精竭力的。”
“陛下圣明,既然破镜难以重圆,倒不如物尽其用。说来真是可怕,陛下与他将近三十载夫妻,他竟然对陛下防备如此之深。”
许颜嘴里一向是吐不出象牙的,从不吝啬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
昭平帝对这件事倒是要说句公道话的,“他一开始大抵是不想叫朕忧心,你与朕年岁相差大,不晓得年少时候的朕是什么样子,那时候的朕懵懂怯懦,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保护者。可若权柄在手,谁还想做旁人羽翼下的白兔?”
许颜笑道,“臣有一计,闲着也是闲着,陛下不如试探他一二,要是他也……陛下便不必再沉迷在这愧疚中了不是。说起来陛下是天命之女,何须为了儿女情事愧疚,咱们女儿家啊就是重情义。”
“你查到了什么?”
“永明郡主曾经敬献过两件东宫藏品与陛下,芙蓉石蟠螭耳盖香炉与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
》,那香炉陛下赏给了臣,可画却留下了,只因为那是陛下幼时没有争过靖王的,陛下当时志得意满,屡屡鉴赏。”
“是画被人动了手脚?”
“是存画的防虫熏香,陛下虽命人换了锦盒,可味道已然渗入画中,那熏香可使人暴躁易怒,故而陛下先前行事略失了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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