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倒是越活越不如一个老太太了,她总不见得以为林如海只要人坐在扬州,所有地盘上的下属商贾都会乖乖听话吧,这可是痴人说梦。
江南巨富众多,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林如海玩得一手好权衡,又借着林若水收傅玉书为徒的机会,引入了傅家为首的北方商贾,硬是将盐商玩出了“势单力薄”的味道。
且林家清贵,开国的老底子攒到现在,林如海从不收盐商分毫孝敬,便如林黛玉在恩安县许多事都自掏腰包,连着侍卫都要参与进县城保卫一样。
这样自带干粮的臣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昭平帝见她笑而不语,反而试探起她来了,“不过这药是鞑靼的,与朕并没有干系。颜娘可是觉得朕对林如海的处置不行?也是,你到底要念着林涵的师徒情一二。”
许颜早不是最初出山时候好脾气的模样,别说是皇帝,连着天王老子她也找怼不误,因而听完笑道,“陛下做什么自有你的打算,我旨意也写了,还要怎么样呢?要杀就杀,要剐就剐,莫要在这里反反复复念叨作出不安的面孔来,那药本是草原上害人家牛马用的,牛马吃了满满虚弱而死,给人效果倒还不错。”
她将杯子扣在桌面上,“来,给臣也倒一杯,臣也为你当牛做马的,多合适啊。”
要说无人知晓这药也不大可能,可本就是用来毒牲畜的,误食的人也不会大张旗鼓将江南的大夫知晓,谁会想到这里。
许颜这样一硬气,昭平帝反而服软了,岔开话题,摸着自己已经显怀的肚子道,“到时候生下来给你教。”
“我不敢教,前两任太子师一个自尽一个病危,陛下还是继续可着林家薅吧,兄代妹职失败,那就子承父业,林黛玉的差事不是还没定么?让她重新回来翰林院做太子师,省的外头邀买人心搞什么善堂。”许颜接过内侍重新倒的茶水,随手搁在一旁,从她的角度看,杯中茶水的倒影恰好能映出今上的反应。
她其实偷换了概念,把教肚子里那个的事偏到了江湛身上。
今上果然犹豫了。
林家人大约天生就有讨人喜欢的能力,林黛玉一去三年,硬是将几方人马都拧成了一股,银矿挖掘都走上了正途。
“容朕想一想。”
许颜能容得她想,林如海却不能,林如海直接上折子辞官了,偏偏这一年乡试江南报名的秀才少了许多,问就是病了,整个书院都传染病了,可学监去探望,他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腹泻肚子疼,生怕污染考场反而被逐出考试,所以索性今年不考了。
你们说我们是受了幕后资助者林如海的指示闹事?那不可能,我们就是真的拉肚子了,拉得腿都软了,虚脱得拿不动笔,再不信的话,去茅房蹲点呗。
既离谱又有点道理。
官员多有害怕,左右也不是所有人能中的,干脆欺上瞒下糊弄过去得了,考中的人少还犯法吗?
昭平帝对此事浑然不知,礼部负责科举,礼部不报,大半心思花在柳侍君与养胎上的她无从得知。
陈元娘想报的,被陈首辅拦下了,他本比吴老尚书年轻才争得的首辅之位,本是预备大展拳脚的,经历了这两位不靠谱的君上,也没有什么君臣相得的想法了,竟又一门心思撮合起陈五娘与林涵来了。
陈五娘被他外放到鲁地去了,慢慢熬着总有出头之日。
要是送上前任未婚夫给这个最出息的女儿做礼物,倒也是当爹的一番慈爱之心。
林涵恨不得当场划了脸叫他闭嘴,陈首辅字字句句意图往他心窝上扎,什么“男人老了不值钱”“你已经是被抛弃过的”“趁着脸还在,找个老实人嫁了吧”。
许颜知道之后难免又要拿去当笑话给昭平帝听,昭平帝一听她爹的第一打手陈首辅也要倒戈林家,赶紧将写好的旨意下发,准了林如海辞官,召林黛玉进京,便发还边骂林如海,“太子太师与太子太傅大多是追封重臣的虚职,他们两个怎么还不死。”
许颜一怔,随后借着眨眼的功夫遮掩过去了,她直觉昭平帝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一个三十几年低调温厚的人真的能在短时间里飘成这样?
东宫三师为太师、太保、太傅,又有少师、少保、少傅所谓三少,加起来统称太子六傅,如今太傅不干了,由他女儿继承,便选了次一等的少师。
林黛玉尚在赶往京城述职途中,人已经从林知县变作林少师,旨意一出,哪里还有人记得她在恩安县辛苦三年,只会说——林黛玉真真是有个好家世有个好爹。
时人便如当年看林侯一样,觉得林家落败在即了。
江湛的太子府到底没建成,另寻了一处宫殿整修做东宫,西面这几年陆续种了桃花梅花,渐渐成了一片隔开皇宫的树林。
他此时一边听贾琏报着账,一边自己看着残局解,那模样叫娇妻美妾的贾琏可怜坏了,谁让太子殿下心里只有自己的神仙表妹了。
贾琏见江湛心情挺好,揶揄了一句道,“往后殿下与林表妹可就是师徒恋了。”
江湛侧目看他,称呼一如从前,“琏二哥若得空,请二嫂子替孤去谈谈,也不知道孤这心上人……不对,是新上任的小师父何时能进京来教导孤。”
贾琏心中啧啧两声,这话说的,倒像个风月老手了,想来太子殿下已然二十二岁,弱冠都两年了却一个妻妾没有,不知道是不行还是憋坏了。
他都不用开口,江湛便知道他又想到下三路去了,当即将棋子随手抛在棋盘上,打得黑白棋混在一处啪啪作响,“这副棋子赏你了,我记着你家中有个妹妹堪称国手。”
上好玉石雕琢成的棋子,就是去搓珠子穿都价值连城,贾琏忙替迎春谢恩,又愁道,“国手有什么用,前儿个相亲又黄了。”
“你又不差这点子养她的银子。”
贾琏几乎要呐喊出声,差,真的差啊!银子哪有够的!
迎春也算是一桩京城美谈了,她在王熙凤的鼓励下在外头并不掩饰自己的棋艺,几次聚会里她都凭借一手棋艺大杀四方,她本就生得温柔貌美,引得追捧者甚多,上门提亲帖子都叫邢夫人看花眼了。
邢夫人眼皮子浅,瞧着这个有钱好,那个有官好,恨不得一个女儿切成八片,家家都嫁一片。
就贾琏呐喊这会子,邢夫人又在家里闹开了,她嫌弃迎春出客穿得太素净了,“便是不喜欢那金银累赘,将那水玉的莲花簪子带上也好啊,好叫他们瞧瞧咱们家的富贵。”
迎春无奈道,“太太,我是去下棋,不是去比美的,方便动作就行了。”
她见邢夫人又要说话,忙使出杀手锏,“太太不常出去,不知道外头现在盛行什么,要是我真的花枝招展地去才丢人呢。”
邢夫人又嘟囔了几句,到底怕真的丢人,只得放她这样出去。
只是这回倒是迎春猜错了,她准时赴宴,才一落座就听到隔壁桌有人故意大声讥笑道,“这不是咱们荣安侯府的大小姐么,早就知道荣安侯被扣了多少多少年的俸禄,今儿个一见果然如此,她竟如此朴素。”
迎春也不起身,只侧过去瞧,却是史鼐的那对孪生女儿,依稀记得也叫什么云,她笑道,“荣安侯府家风如此,家父时时告诫儿女要简朴惜福。”
要是林如海这个姑父没辞官,那这番话定然全场赞同,只是现在林家好似只有一个举人出身的二爷同林黛玉这个小丫头撑着,就显得不够看了,因此就有人故意帮着史家挤兑道,“你这话说得倒像是咱们都不惜福似的,怪道是荣安侯的女儿呢,与你父亲一样惯会踩别人彰显自己。”
“还请你慎言,立刻向家父道歉。”迎春听她话里还不三不四嘲讽上贾赦了,蹭一下就站了起来。
第140章
对方如何会道歉,听罢就冷笑道,“你摆什么大小姐的谱,别打量着咱们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显赫的荣国府呢?”
“不知尊驾家里是?既然瞧不上宁荣二府,想来是四王的内眷?”迎春见她好大的口气,当时请教。
不想那姑娘只是扯着史家说事,“史家是侯爵,你们家也是侯爵,谁又别谁高贵?”
高不高贵的,迎春可能弄不懂,可是贾家比史家有钱她还是明白的,她也不想和破落户扯皮,只道,“不管什么理由,都不是你冒犯家父的借口,我为人子女,断不能视而不见。”
史家姐妹见情况不好,反而倒打一耙,说对方只是开玩笑的,是迎春过于敏感了,她穿得朴素是事实。
迎春每每等她们狡辩完才慢悠悠地开口,“我穿得如何,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关系,那你穿着前年过时花样的缎子,我是不是也能拿令尊说事?二位姑娘节俭惜物至此,是不是要把咱们这些穿时兴样式的都比下去呀?”
她这番话把在场众人都说得笑起来,史家姐妹恼得脸色涨红,也顾不得忙的,先后嘟囔着什么带丫鬟出去了。
本是切磋棋艺的会友之宴,最后双方吵得不可开交,主人家看够了热闹,这才出面调停,又摆上了好酒好点心。
史家姐妹走了,迎春便只盯着说话的那个姑娘,眼都不眨地看了好几眼,随后温温柔柔地道,“我记住你了,往后咱们时日还长,你哪日登门向家父道歉,哪日算完。”
贾赦也未曾料到自己这等混账人竟然还有这等父慈女孝的时候,顿时觉得生女儿好,女儿可是贴心的小棉袄,甚至对贾琏说出了“你实在是个有福气的人居然有两个女儿超过了你爹我”这等羡慕之语。
贾琏是怕他怕惯了,只得照单全收。
贾赦当即大手一挥,库里头什么适合女孩的料子首饰,悉数往迎春处送去。
不过送归送,他却与迎春道,“近来想是京城又要有乱了,你也少出去,在家里同两个姐儿玩吧。”
迎春一面数着自己的金银珠宝,一面语笑嫣然地答应了。
贾赦哪里是会吃亏的人,他立马就修书一封给史鼐,将史家姐妹的言行夸大百倍,又说自己柔弱的女儿多可怜多难过。
保龄侯夫人被气得险些晕过去,马上就让人把两个丫头押到祠堂里去跪着,又命人给迎春送来了四色针线做赔罪。
邢夫人没叫迎春出来,只自己接了,又翻看了一回那所谓的赔礼,当着史家仆妇的面嗤笑道,“哎呦,知道史家节俭,能出这些个东西真是不容易,足可见你们的诚意了,毕竟这卖出去也值个十几两了吧。”
史家的仆妇只得尴尬得陪笑。
京中觉得生女儿好的不独贾赦一个,不过旁人是酸的。
林少师入京,竟得太子殿下在城门外亲迎。
如果不是怕太过头,江湛简直想要在城外百里亲迎,如今已经算是收敛了,他特特打扮过,穿着一身青蓝色的圆领肩袖,既利落又漂亮,连着座下的马儿都是特意刷过,此时英姿飒爽,与他很搭。
贾琏既是下属又是林黛玉的表哥,得了和他一道迎接的优待。
足足有两年多未见林黛玉,江湛握着缰绳的手松了又拉紧,紧了又松开,起码为了贾琏八百遍,“孤看起来怎么样?”
贾琏玩笑道,“殿下甚是俊俏,要是能送个花儿朵儿的就更讨姑娘家喜欢了。”
江湛瞧了好几眼那躲得远远的卖花姑娘,把人家的脸都看红了,这才遗憾地收回了目光,“只怕少师会不喜欢,今日没有与她打招呼来蹲点,只怕已然要被责备了。”
贾琏心说你俩真搞师徒吗?我妹妹这么严厉的吗?
这种进京与平时来回匆匆不大一样的,林黛玉才到京畿地界就知晓太子等着迎她,为了表现臣节,不能匆匆赶来谄媚,也不能拖得太久得罪太子,故而待她重新梳妆完,马车恰好停了。
马车上的风铎清泠泠作响,林黛玉亲手挑起帘子,浅笑着唤了一句“殿下”。
她已然在千里之远的地方长成了江湛有些陌生的女子,她容貌不改,可气度风华大盛,叫江湛想到当日太原金瑶碧那一句“月中聚雪”,便是水月观音方可比拟这一眼。
江湛半晌无言,林黛玉便摔了了帘子,称呼也从“殿下”变到“呆子”,到底还是江湛心里从前喜欢嗔怪的玉儿。
府里是一早就收拾好的,江湛骑马护在马车旁,时不时就要扭头去盯那马车,直叫贾琏与卫若兰生怕太子殿下看成个歪脖子。
他如此做派,怎么会不引起人注意,待他们一行到林府,周围早多了许多双眼睛。
“林少师,能不能讨杯茶喝?”
江湛此言一出,卫若兰心里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瞅瞅这没出息的样子,他翻身下马,拱手道,“殿下的马好像有些问题,不如先去林府暂坐片刻,待臣检查完马匹再行回宫,想来林少师定然会为了殿下的安危着想。”
他这么会道德绑架,成功引起了林黛玉的注意力,她终于又舍得撩开车帘子,仔细观察了一番这个冷面的小侍卫,随后用一种老气横秋的口吻道,“小卫啊,殿下的安危教给你,我很放心。”
她是目前三位太子师里唯一年轻还干得动活的,故而只好代替另二位操心一下太子。
虽然这回帘子掀开只露出半张脸,却足以叫那些个各家的探子被惊艳得明明白白了。
林如海这个狗东西竟然留了个这么美丽的女儿在太子殿下身边,所谓何事不言而喻!
京城中的风向又开始从林黛玉有个好爹成了林如海有个漂亮女儿,恨得简直是夜不能寐。
还是从前的人,还是从前的凉亭,林黛玉素手烹茶,煮的是这次带回来的普洱,“给你带了许多茶饼,你回去都喝了试试看,有喜欢的我再叫小段送来。”
“小段小段,你叫得好亲热啊。”江湛酸溜溜地道,不过见林黛玉穿的也是蓝色,马上又高兴了起来。
林黛玉身上的衫子是江南织造新作的碧落缂丝缎,浅蓝如碧空的颜色上以银线织出水云纹,行止间银光明灭似四海潮生。
叫江湛说这料子也唯有林黛玉配穿。
林黛玉浑然不觉他还评价上自己的衣裳了,将茶杯推过去,解释道,“叫习惯了,他们也叫我小林来着,王主簿年纪大,总要敬老。”
“你……在对我解释?”江湛茶都顾不上喝了,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还不敢先惊喜。
林黛玉失笑,“我想了想虽然时日还长,可到底又要一半时间睡觉,再一半时间忙公务,还要吃饭看书,掐指算来也不算多,故而有些事能说还是说说,省的你再做这等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箱笼弄错,我煮的不是茶,是醋了。”
“噗!”卫若兰实在没忍住,索性走远了去看池子里的鱼,林府有留守的下人,故而这些个锦鲤养得都还不错。
江湛这才敢惊喜,美滋滋地喝了两杯茶,旁的事都不说,只挑着林黛玉喜欢的讲,比如京城新开了多少家饭馆,谁家新菜好吃等等。
林黛玉慢慢饮完一杯,怕夜里走了困,又另叫换了玫瑰露来,听他说到酱肉包子开了六家分店,还有贾赦投资的时候,终于打断他道,“殿下很难吧?那些时日是不是很难过?”
江湛面上的喜色褪去大半,摇头道,“不难,你莫要担心。”
“殿下说不难就不难。”
“那还是很难的,玉儿再哄我几句吧。”
林黛玉只是看着江湛笑,不一会儿把他看得也笑起来,他提起茶壶为林黛玉斟满,笑着摇头道,“还是比以前做皇孙的时候好过,毕竟还没生下来,生下来也不知能不能……”
“好。”林黛玉打了个哈欠,“舟车劳顿,臣困极了,殿下请回吧。”
江湛站起来走两步又回头,“那一年也是这里,你第一次进京,吃完了就犯困,那时候老师还在……我盼望你一直都在,长长久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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