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平公主懒洋洋地靠在对面,随口道,“贾恩侯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但是一旦你对他没好处,他也可以是个很薄情的人。”
“我知道。”江湛接过醒酒汤,“不过我有一事不明白,先荣国公是超品的国公,又为次子讨来官职,如何该袭爵的长子只有一等将军?就算降一等,也该有侯爵。”
昭平公主不意他问的是这个,“你竟然不知道?”
“真不知道,以前顾忌是林伯母的娘家,没有敢打探。”
“哦,那我讲给你听。”昭平公主还未说,已经先笑了,甚至还和穆驸马甜蜜地对视一眼,夫妻二人笑得都极为开心。
江湛喝着醒酒汤,来回地瞄父母,不敢插嘴打断他们恩爱。
等笑够了,昭平公主方道,“贾恩侯年少的时候,容貌极好,也就比你差一点。你皇祖父最小那个妹妹,新安长公主瞧上了他,不想相看驸马的时候才知道,他早早就收房了几个丫头,这桩婚事便作罢了。后来新安长公主下降之后不幸早亡,先帝便有些迁怒在荣国府头上。”
江湛眨眨眼,“真的吗?”
“这是其一。”昭平公主道,“其二是,荣国府当年效忠的是皇太女,也就是后来的义忠亲王,今上当时羽翼已丰,先帝为了保住他们家,只得连降几等。”
“只是他们还挂着荣国府的牌子,老太太还是摆着超品国公夫人的架子,先帝岂不是白费心?”
“所以我觉得吧,大抵还是第一个原因靠谱些。”
江湛:……原来您也不知道,是在瞎猜是吗?
冬天是南方最乏善可陈的时候,雪都不会下。
不单如此,还又冷又湿,哪怕林黛玉土生土长在江南,也觉得江南对她并不友好。
要是江湛信中再和她提什么雪中对酌,赏雪吃饭,她可就要翻脸了。
林黛玉裹着厚重的狐裘,喝完第二杯热茶的时候,觉得有一点闷,想把窗户推开些窗户透透气。
不曾想,她伸手才推了条缝隙,窗户就被从外重重撞击了一下,然后整扇掉下去了。
连垂死挣扎都不带的。
林黛玉有些愣住,冷风扑面而来,她下意识把兜帽戴上了,这才起身去查看。
难道是兰园年久失修了?
她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就见楼底下躺着两扇雕花窗,左边没有人,往右边却正对上一双心虚的眼。
林黛玉身边的护卫妹子讪讪地道,“林姑娘,都怪我不好,我刚才下屋顶的时候没稳住,踩得重了,还好没有伤到你。”
“不怪你,是我不好,突然要开窗。”林黛玉紧了紧斗篷,“本来还想透气的,现在才觉得可太冷了,小芸你进来和我一起坐吧。”
被称作小芸的妹子摇摇头,“我坐不住,沈老板说对面的屋顶好像也碎了片瓦,我去看看。”
林黛玉心想本来只是碎一片,现在她去看,可能要碎上很多片才是。
本在算账的静雨上前见她从窗口拉开,笑盈盈道,“姑娘仔细着了风寒,咱们换个屋子吧便是了。”
林黛玉选的两个扬州瘦马,都不是绝色款式,静雨擅长算术,一手算盘打得极其精妙,毫厘不差,静雪则是自幼学的厨艺,最会做富贵人家的菜式,什么炒鱼嘴,糟鸭舌,什么糟践东西会做什么。
静雨是拿来就能用,静雪却是要去沈兰心那里培训一段时日的,那些废几十条鱼、几十只鸭做得菜,在林家是行不通的。
林黛玉自然是要换的,“怎么今岁冬天特别畏寒,裹着裘衣,烧着碳盆还觉得手脚冰凉。”
静雨摸一摸她的手,果然冷冰冰的,不由道,“还是叫了大夫来瞧瞧吧,我坐在这儿就是不穿外头衣裳都觉得尚可,姑娘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什么不舒服啊。”林黛玉也觉得奇怪,“往年换季总要咳嗽,今年连咳嗽不曾有过。”
“小心为上,我就叫人去请大夫。”静雨对着林黛玉的事极为上心,要不是姑娘救她出苦海,她只怕要被卖去哪个商贾人家做二房。
林黛玉对大夫只怕比对寻常亲戚还要亲近些,也不坐着看书了,干脆脱了外衣窝到床上等大夫。
小芸刚才踩塌了窗户,为了将功折罪,自请当跑腿去请大夫了。
林家府中自是养着大夫的,林黛玉客居寒山寺,老太太便在林府中整理书稿和药材,也是悠闲自得。
“您的书写得怎么样了?”林黛玉从被子里伸手让齐大夫诊脉。
齐大夫说话温温柔柔的,话却不温柔,“姑娘还空关心我呢?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讳疾忌医四个字会写吗?”
林黛玉一惊,“难道我病得很严重?”
第28章
齐大夫看吓唬得差不多了,这才继续用她温温柔柔的语气道,“姑娘月事快来了,你本就畏寒,这些时日又茹素,难免雪上加霜。不过也不用喝药,多进些温补的,平日多走动几步便好。”
林黛玉月事一直不太准,贾敏费尽心思这才调理得好些。
静雨便道,“可是咱们姑娘还要吃三年的素,这可如何是好?”
“等我见一见那位沈老板,看看怎么给姑娘拟食谱。”齐大夫慢悠悠地道,“这会子,你先去将红糖水煮上。”
按着从前的偏见,好像女大夫一定会对妇科最有了解,其实不然,齐大夫除了擅长药膳调理,对哮症最有研究。
要不是林如海夫妻三顾茅庐,诚恳相请,她也不会到林府。
林黛玉体寒血瘀,红糖水里除了加红枣,还有一味山楂,煮出来酸酸甜甜,比寻常汤药讨林黛玉喜欢许多。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林黛玉便道,“齐大夫不如留下吃顿饭,沈姐姐的手艺极好,边吃边聊也好。”
齐大夫才不要和她一起吃饭,“不用,烟雨江南,多好的景致。我预备去城南吃炸臭豆腐,你不要打搅我散心。”
林黛玉抱着腿缩在被子里,头发也松散披着,像是躲懒的小猫似的,听完笑盈盈地道,“是不是甜面酱特别好吃的那个摊子呀?可惜我去不得,齐大夫替我多吃一客。”
一客是四块,哪里够她吃的。
齐大夫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姑娘哪次不是吃上两客才肯停的,可别装模作样了。瞧你这脸色,夜里头不是用功过度就是睡得不安生,那些个好茶都停一停,换成玫瑰陈皮茶,疏肝理气,别憋出毛病来了。”
“什么都瞒不过齐大夫。”林黛玉叹了口气,“心里藏着事,睡不好。”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齐大夫从荷包里摸出一个层层叠叠的油纸包,打开满满当当都是粽子糖,她往林黛玉嘴里塞了一颗,“给你甜甜心罢。”
林黛玉含着糖,翻身躺下,“我睡一会儿,沈姐姐在小厨房教静雪。”
她已经从寒山寺搬到兰园住了,兰园颇大,隔出来前面的望月楼做生意,后面的园子与其他轩阁照常住人。
厨房需要用到水火,暂时还没整修好,只留了个小厨房让沈兰心教学用,顺便解决自己人吃饭问题。
几个姑娘家住到兰园,无一不妥当,就是林黛玉也住得舒服许多,露珠带着小丫头们在园子里都快玩疯了。
唯一不高兴的可能就是林涵空了,他被留在寒山寺,林黛玉甚至要求方丈亲自检查他功课。
如若没有完成,就罚抄佛经,抄完还要被迫和方丈谈经,简直就是生不如死,头悬梁锥刺股都没有这么狠的。
林黛玉一觉睡醒,楼下暖阁已经摆了饭,齐大夫闲话间提到了林黛玉喜欢的那家臭豆腐,沈兰心想着哄她高兴,便差人与齐大夫同去,买了生的回来自己炸。
“你醒得时辰正好,我还想着要是炸完了你还没有起来,我们就自己先吃了。”沈兰心将买来的臭豆腐又都切成四块,炸出来色泽金黄,小巧玲珑,再配上天青釉色的高碟,端的是雅致二字。
“这可叫我碰着了。”林黛玉裹着厚实的狐裘披肩不撒手,“听闻湘地的臭豆腐是黑色的,还加了汤和别的料调味,沈姐姐得空也学学。”
沈兰心将调好的酱碟摆在她面前,无语地道,“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这徽州人还吃毛豆腐呢,林姑娘你要不要?”
“要的。俚语都说徽州第一怪,豆腐长毛上等菜,姑姑与姑父从前去过黄山,回来说毛豆腐风味独特,入口即化,可惜我那时候小,竟不得去。”林黛玉不止要瞧一个锅里的,还要瞧很多个锅里的,“云贵总督有一次回京述职,提及云贵有一种包浆豆腐,炸出来外酥里嫩,一口咬下去,内里的豆腐细腻如汁……”
沈兰心将酱碟收回来,她们近日愈发熟稔,说话也随意起来,她是又好气又好气,“你要是不吃我炸的,就继续去睡觉,梦里什么豆腐都有。”
“吃吃吃!我就是随口说说罢了。”林黛玉忙把甜酱抢回来,“让我尝尝,是你的酱好吃还是老板的酱好吃。”
“吃慢些,静雪还炸着一锅,我让她撒了辣椒面再端上来。”沈兰心道,“你吃些辣的好驱寒。”
她的辣椒面里混了盐和花椒,又香又麻,配着酥脆的臭豆腐也好吃。
静雨闻不得这个味道,直接避出去了,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不喜欢的人闻起来简直要命。
要不是亲眼所见,她都想不到,姑娘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竟喜欢吃这样的市井小吃。
林黛玉与沈兰心就着热乎乎的山楂红糖水,两个合伙吃完了两高碟的臭豆腐,林黛玉不出所料地吃撑了,勉勉强强地遵守医嘱,在屋里散步消食,“再这样下去,我再去京城参加春闱,得把你也打包带走了。”
沈兰心道,“也可以,我还没去过京城,京城的吃食与江南有很大的分别吧?”
“十里不同俗,自然是很大很大的分别。”林黛玉说着又叹了口气,“往后要是我做了京官,就只能待在京城了。姑姑没出事之前,我一直是想着能和她一样,走遍大江南北。”
“吃遍大江南北才是。”沈兰心笑道,“林先生与齐先生的游记写得极好,我读来也觉神往。林妹妹要是读书闲暇,不妨也写些随笔刊印,好让外头瞧瞧林解元的文采。”
林黛玉的诗集一直是有在外面畅销的,文坛都赞她有谢道韫的林下之风,至于随笔倒是没有写过。
“可是我也没有去过什么地方呀,没什么可写的。”
“写吃的。”沈兰心认真道,“就光你刚才那么多豆腐,我听得就馋了。”
林黛玉蹙起眉,“可这样子大家不都知道我是个吃货了吗?”
“不然想个化名?”沈兰心给她出主意,“可是这样的话,你又没有办法给自己扬名了。”
林黛玉思考良久,最后缓缓道,“罢了,吃货的名声不要也罢,待我想个化名就来动手。”
第29章
齐大夫开的食谱除了没有肉,譬如牛乳、果仁、豆腐都是不缺的,连带着沈兰心做素菜的思路都开阔了不少。
秋日里瓜果丰盛,尤其是核桃、栗子一类的,兰园里各进了不少,沈兰心这几日都带着丫头们在挑拣干果。
这一日晨起,林黛玉洗漱了又窝回被子里,继续想她的随笔,楼下却喧闹起来,她听了一会儿没个所以然,索性让静雨去瞧瞧。
静雨去了半天才回来,笑嘻嘻道,“沈姑娘把人家做糖炒栗子的家伙事都给买回来了,要在家里炒栗子呢。”
林黛玉静静地看了她片刻,掀了被子道,“我去看看。”
她吃的糖炒栗子都是家里下人买好装盘送上来的,最多是她等不及吃,见过两回油纸包。
正好还没看过人家炒栗子,吃到老学到老。
若说风土人情一类的随笔,林黛玉最喜欢《东京华梦录》,便如孟元老自己序中所言,时节相次,各有观赏,那是在感怀一个朝代从前的风流,读来犹如美梦,繁盛尽在眼前。
不能再想了,卷二里的州桥夜市等几篇里的报菜名着实太精彩,再想要觉得糖炒栗子不香了。
随笔若无随字,只怕失之刻意,无甚意趣。
要是沈兰心炒栗子好看,她就决定先从美人糖炒栗子写起,再怀念一下暂时吃不了的栗子烧鸡。
沈兰心买了人家的锅与黑砂,麦芽糖和油却是自己的,不止林黛玉觉得沈兰心炒不动,众人都是这样以为的,露珠毛遂自荐,“我替姑娘炒吧!”
“放着我来,你炒不匀,到时候栗子不好吃。”沈兰心在做饭上和是诸葛亮一个毛病,事事喜欢亲力亲为,生怕别人错了一步,毁了她整道菜。
板栗泡过盐水,切十个刀口,糖油混合了原砂,先大火热砂,再倒栗子①,然后反复翻炒。
这是个极其磨人还有点不安全的活计,栗子遇热会炸开,沙沙声和噼噼啪啪的爆开相结合,听起来有些像过年。
比糖炒栗子更磨人的是坚持要在一旁观看的林黛玉。
林黛玉就是靠着火炉,也抱着她厚厚的裘衣,口中道,“陆放翁曾经在老学庵笔记中提及糖炒栗子,故国情深,全在那栗子里了,不知道沈姐姐这栗子里,又是什么情深。”
别以为她在屋里冬眠,就不知道沈兰心时不时就往寒山寺送点心的事了。
看着霁月风光好似全然放下从前的事,那怎么不炒花生不炒腰果,偏偏炒有些人最喜欢吃的栗子?
不过从林先生变成林二叔了,还真叫人害怕。
听一听就是要被拉去祠堂跪三天三夜的故事。
沈兰心挽起袖子,一边下着大力气,一边听林黛玉在旁调侃外加掉书袋,最后又从陆放翁的栗子发散到了苏东坡的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实在是口才了得。
她随口接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些个男人就是喜欢怀念着原配的同时家里有着娇妻美妾。”
林黛玉摇摇头,“不是的,女人家也喜欢呀,像是昭乐公主,那叫一个醉卧美人膝,着实是……”
“着实是什么?”
“令人羡慕。”林黛玉笑盈盈地道,“听闻公主府中的几位,赛过潘安呢。”
沈兰心险些将砂子扬到她身上,“等你高中入仕,和昭乐殿下一样养上一府的人也不是难事,只是到底是你睡人家,还是人家睡你呢。”
现在这世道只论贵贱,不分男女,男人能享受的,女人也能,风流二字已是男女皆宜的了。
林黛玉只用一对碧玉钗简单挽起黑压压的头发,广袖狐裘,就是站在那能装得下她的大锅边上也是貌美无匹,贵气逼人。
只怕她要是养人,送上门的男人得从兰园排出姑苏城去。
林黛玉斜睨了她一眼,“姑娘家家,怎么满口睡不睡的,好男儿给你吓走了给怎么是好。”
“切,那我就去买两个俊俏的回来,就跟静雨静雪似的,能算账能做饭,划算得很。”沈兰心哪里是个会害羞的人,听罢反而还真的寻思起来。
收到沈兰心的小纸条,来兰园吃栗子的林涵:……
好不容易才得到方丈可以放风的允许,怎么知道劈头盖脸就是这样彪悍的话。
林黛玉接到静雨的眼风,转身就看到她二叔满脸的郁闷,禁不住笑得更开心了,“二叔快来,才说到且将新火试新茶,你从前最会泡茶,泡一壶好茶出来,咱们吃栗子,岂不是妙哉。”
……妙你个头啊!
林涵转身就走,不想搭理这个饶舌的坏丫头。
林黛玉扬声道,“小芸,拦住你们二爷,来都来了,既不想泡茶,便让我考校功课吧,不知道二叔的《尚书》可背完了?”
小芸立时窜出来堵在门口,不叫林涵跑了。
林涵挽起宽大的袖子,四下寻找,“茶呢?水呢?炉子呢?都没有可怎么泡茶?”
林黛玉朝着静雪努努嘴,“伺候二爷泡茶吧,你们也跟着学学。”
沈兰心虽不转头看,嘴角却高高翘起,“林二叔精于茶艺一道,我也是好些年没有喝过林二叔的手艺了。”
林涵翻了个白眼,“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仔细我鱼死网破。”
他这等贵公子做出如此不符合身份的神态,分外的好笑,尤其他恼怒里还有些许对林黛玉的畏惧,一时间引得厨房里的女孩儿们都笑起来,叽叽喳喳得好不热闹。
林涵心说下次别说有炒栗子,就是有炒金子他都不来,落在这女人窝里还不如落在和尚堆里,连着方丈那样的苦瓜脸都好看得多。
不过他泡茶着实是一绝,随手拿了一罐茶叶,在小厨房外支了个小火炉煮水。
林黛玉正在四处寻找题材的时候,见沈兰心这儿没什么好瞧的,于是又拎着裙摆跟了出去,径直坐在林涵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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