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她,我娶了舅家表姐。”
这些事,一直都只有家里人才知道。沈缇从来没有跟任何外人提过。
江辰叹道:“原来如此。”
他心想,等能回去了,一定要赶紧告诉吴箐,她最喜欢听这些事了。
沈家的确是厚道人家,沈缇有情有义,真真是值得相交之人。
“对冯氏,跻云你自然是重情重义的,想来冯氏对你必然感恩戴德。”江辰忍不住说,“只对弟妹,未免……嗯嗯。你说何必这么急呢,你和弟妹新婚。弟妹这般人才,也不比冯家女儿差了。等个半年再纳不行吗?作什么非得让弟妹伤心呢。”
沈缇望着橘红色火苗。
明明,等几个月甚至半年,都是可以的。
可那时候没有一个人这样觉得。没有一个人觉得新婚第四日就纳妾是不该的,不好的。
因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娶了殷莳,然后纳妾。
而是,他为了纳冯洛仪,而娶了殷莳。
所有人都在等的,不是他娶殷莳,大家等的其实根本就是他纳冯洛仪。
包括殷莳自己。
她因为另有所求,所以不在乎。
而其他的人,不在乎她。
包括他自己。
沈缇闭上眼。
怎么办呢,从一开始就错了。
大错特错。
时光已经无法倒回。等想明白的时候,庶长子女都要出生了,殷莳要做他孩子的嫡母了。
改变不了,也补偿不了。
怎么办。
怎么办?
邱先生想尽量找个有点名气的人,或者看着未来可以栽培的人来写诏书。
最后发现找不到,这些人都不肯。
虽然现在宁王觉得自己占了“长子”的大义名分,但正如沈缇说说,无嫡才论长,况且宁王也不是真正的长子,只是前头的都死光了。
邱先生和宁王的想法是尽量不杀读书人,奈何现实不配合。
一头是宁王在与宰相们“沟通”,结果有一个跳起来拿笏板打他。宁王没躲及时,真挨了一下。
这一下给宁王的养气功夫打没了。
他骂道:“这么大本事,怎么不敢打我父皇。”
那位被士兵反剪了双手的宰相呸道:“先帝三度御驾亲征!北开草原,西拓五州,治盛世,四夷来朝!你算什么东西!献美惑主!造粪之物!”
已经驾崩的老皇帝虽然晚年痴迷修仙炼丹,看着十分昏聩,但他青壮年时代的功绩是无可指摘的。
他壮年时候打了几场硬仗,让老百姓已经过了几十年没有打过仗的太平日子了。
百姓是爱戴他的。
宁王本来是想做礼贤下士的姿态的,奈何这些家伙不配合。
宁王叹了口气。
“杀了吧。”他道。
血溅了昭阳殿。
又一位宰相跳起来指着他怒骂。
痛快淋漓地骂完,老人家道:“不用你动手,我自追随陛下去!”
撞柱而亡。
宁王闭闭眼,睁开目光再扫过去。
大穆朝近十几年实行的是三相二参制,三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宰相,两位参知政事为副相。
刚才一位宰相被杀,一位宰相自尽。
还有一宰相两副相三个人,顶着他的目光,俱都抬手摘下官帽,置于一旁。盘膝而坐,巍然不动。
爱杀便杀。
他们都是老皇帝甄选出来的人才,用了几十年的国之栋梁。
若是信王、景王来了,并不是不可以接受的。
但宁王不行。
皇帝死的不对劲,宁王动作也太快了。
去年生下小皇子的那位婕妤也是他献给老皇帝的。一直有传言,说在老皇帝耳边吹修仙风的就是这位婕妤。引着老皇帝服丹的也是这位婕妤。
宰相们已经位极人臣,下一步就是名留青史。
读书人走到了这一步,哪怕没了头颅性命,也不能没了身后名。
大穆从开国太祖以来,便是对外崇武德,对内讲孝治。
开国一百多年,四位皇帝都是雄主、英主。还没出过这等阴劣谋篡之人。
弑父弑君,大穆朝还没有这个恶例,也决不能从他们这里开。
更何况,老皇帝的年龄其实比他们都大。
他是他们的伯乐。给与他们施展抱负的机会。
君臣之间的知遇之恩是负不得的。
宁王的眼睛失去了笑眯眯的模样。
“唉。”他又叹气,“都杀了吧。”
不识抬举。
另一边,邱先生也很不顺利。
他爱惜年轻的探花郎和翰林,放过了他们。结果找别的人也并不顺利。
武人不耐烦起来,拔刀砍死了一个。邱先生待要拦,没拦住。
既已经开了杀戒,那也没办法了,杀吧。
连续了杀了三个人,第四个人终于肯动笔了。
“你是何人?”
“下官,刑部清吏司主事,徐高鹏。”
“可是进士出身?”
“建弘十二年二甲第五十七名。”
“好好好,就是你了。”
沈大人的运气很好,邱先生来的并不是关押他们的地方。
徐高鹏非是后进来的那一拨官员。他是跟着上官进宫汇报工作的。
上官要向更上级汇报,涉及具体细节,可能上级会要当面询问具体干活的牛马。
清吏司就是干活的牛马。
自岳父家坏事之后,徐高鹏的仕途就没什么进展,在清吏司待了好几年了。
徐高鹏等着,但最后上级也没传见他。本来都和上官打算出宫了。宫门落锁,出不去了。
人被关押了起来。
比起沈大人那一拨,早先被困在宫里的官员被关在更深地地方,离得更紧,故而邱先生先找到了这边来。
徐高鹏最终做了那个执笔人。
写完,邱先生看看,对这一笔字便很满意,文采也很好。是他比不了的。他们这些进士,真才实学肯定还是有的。秀才没法比。
再打量徐高鹏这个人,眉眼也生得十分端正,称得上相貌堂堂。
行,探花郎看不上的泼天富贵,便给这小子了。
“跟我走吧。”邱先生转身。
徐高鹏忙提着袍子弓腰跟上。
二月初三卯时,天灰蒙蒙似亮非亮。
京军营的那位军爷果然如约而来。他带着几个人,隔着墙就闻到了香味了。
沈家还想从墙头吊下去。那人叉腰道:“既知我们都是良家子,还小里小气。”
男仆从墙头消失,显然是去请示了。
过了片刻,府门开了,男仆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军爷?”
当兵的也知趣,道:“我们不进去,你端出来吧。”
里面数个男仆鱼贯而出,拎了三大木桶出来。闻着就香。
当兵的道:“多谢啦。”
一个老人家闪身出来,看着像是管事模样,正是申伯。
申伯道:“军爷,可否留个名号?”
吃人嘴短啊。
那人是个校尉,姓李,便留下了自己的营号和名号,道:“别怕,这四条街我负责,不会有事的。”
申伯连连道谢。
李校尉几个人拎着桶走了。
到了街口招呼兄弟们喝汤。
木盖掀开,肉香气扑面而来,竟是骨头汤。里面有菘菜和萝卜——冬季也就是这两个新鲜菜了,一般是窖藏的。
勺子搅动,里头还有油豆腐。
关键它是热腾腾的。
此处是京城,又不像野外可以埋锅造饭。京城最重防火,长官说了严禁用明火的。大家只能吃冷干粮。
兄弟们被冻的手脚都疼的时候,这么几大桶热腾腾的骨头汤!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有一两丝肉。
就算没肉,那油豆腐孔隙里吸满了汤汁,一口咬下去,汁液爆在口腔里。
灵魂都要炸开了。
爽到脚底板。
李校尉连喝了三大口,感觉身上有热活气儿了,抹抹嘴,大拇指冲身后那条街指了指:“小沈探花家,都记住了啊。”
“记住了,记住了。”
这片坊区住的都是富裕官宦人家,还是级别不低的。大头兵难免仇富,半夜在当官人家门口台阶上拉屎也是有的。
这条街都是沈探花家的,那墙全是探花家的墙。
拉尿拉屎,别往这条街的墙根下就是了。
申伯让男仆关上门,殷莳就在门后。
两个人相对点点头,又叹气。
男仆们重新上好门栓,再用专门的粗木斜支在地上,抵住门。
大户人家厚门高墙,便真乱起来,也能稍稍抵挡。
冯洛仪起得晚些,天都大亮了。
照香抱怨:“府里好几处门都锁着。又来跟我们说不许乱跑,不知道怎么回事。”
冯洛仪愣住。
不知道怎么地,她心里生出了不安之感。
“你去打听打听。”她说。
“打听不了。”照香说,“我问了送饭的丫头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外头不让乱跑的。说是少夫人的吩咐,被抓了要打板子。”
“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少夫人折腾什么。”
怎么会是没事折腾,一定家里有什么事了。
但这就是内宅,家里的大事,妾室都没资格知道。
只在缩在自己的院子里惶惶不安。
上午隔壁的稳婆过来了,问了问她情况。
冯洛仪道:“这些天肚子时常一阵紧一阵紧的。”
稳婆问了时间间隔和频率,点头:“这正常。最后的日子都这样。”
冯洛仪问:“这位婶婶,你昨日从外头来的?外头可是有什么事吗?”
皇宫的事老百姓哪知道呢。稳婆好好在家待着,忽然沈家就来人让她提前住进去。大户人家这样的操作也常见,她假装不愿,果然对方给加了双倍的银钱。
她就欢欢喜喜地来了。
稳婆来的时候,京军营还没进城。
街道上店铺都在装门板准备打烊。街坊邻居和认识的伙计、掌柜们打招呼,脚步匆匆地归家去。
华灯初上,炊烟袅袅,到处都是一片祥和。
稳婆便道:“没事啊?有什么事?”
听外面来的人如此说,冯洛仪才算稍稍安心。
殷莳中午陪沈夫人用饭。
沈夫人吃不下,一抬眼,看到殷莳大口地在吃。
“母亲要多吃些。”殷莳道,“现在情况不明,不让上街,若生了病可能连大夫都请不到。我们两个,此时此刻万不能再有情况。”
沈夫人于是低头扒饭,虽没胃口,也用力吃。
忽然殷莳停住。
沈夫人抬头。
桌旁伺候的婢女们也都愕然向屋外的方向望去——远远地,有钟声在响。
怎么这个时候敲钟呢?
怎么敲这么多下?
殷家两代四姑娘都不说话,静默地数着。
终于当钟声停歇,殷莳抬眼。
而沈夫人捂住嘴,直接哭出来:“陛下——”
她是眼泪直接迸出的,绝不是假作姿态,是真情实感地为天子驾崩悲伤,呜咽着哭了起来。
殷莳理智上明白,但情感上实在难以理解。
她站在沈夫人身旁,轻轻拍她的背,安抚她的情绪。
但她知道,她哪怕再做二十年的沈家少夫人,也不会有为了一个皇帝的死悲情哭泣的时候。
她终究和这个时代是不一样的。
第136章
听到了丧钟,不需要官府通知,百姓已经哭声震天,自发地搭起了灵棚、罩上了白布,换上了素衣。
男仆从墙头看去,看到京军营也戴上了孝。
整个京城一片素缟。
李校尉特地派了个小兵过来在墙根底下喊了一嗓子。
男仆探出头去,小兵说:“白天可以出来的,该买肉买肉,该买米买米。赶紧的。”
然后就跑了。
说的很明白了。
沈家其实库房里一应俱全,但殷莳依和申伯依然派出了几个机灵男仆和妈妈出去。
等了许久,等回了他们。
妈妈们道:“米价涨了一点,不多,但卖光了。平日里没见过卖光的时候。”
“肉还正常卖。”
男仆说;“御街不让走了,宫城外头都是兵,过不去,不知道那边情况到底怎么样,也没看见程远和平陌他们。”
平陌是沈缇的贴身长随,程远是沈大人的。
又道:“回来的时候街口的军爷说,晚上还会有宵禁,叫别出去。”
信息非常有限,大家心急如焚。
又一个男仆回来了,回禀:“江翰林果然也没回来,和咱家翰林一样被扣在宫里了。三少夫人急得不行,还出来见我了,问咱家翰林可回家了没有。我说正是没有,才过来打听的。”
陆续几个男仆都回来了,都是派往熟识人家的,都有类似情况。
或是像沈缇那样,本来就在宫中被扣下的。或者是像沈大人那样,后来聚集在宫门处,进去之后再没出来的。
不知生死。
最难受的就是这样,揪心。
再晚些,负责京城治安的金吾卫开始沿街敲锣,宣布天子殡天,告知百姓国丧要做的事。
像沈家这种官宦大户人家,会专门有个金吾卫来拍门告知。
官员家庭都是要祭的,有许多事要做。殷莳只能打起精神来。
这时候消息已经捂不住了,内院里婢女仆妇们也知道了天子驾崩,还知道了外面街上都是兵丁。
殷莳把管事妈妈们召集起来:“天子驾崩,自然有朝廷诸位大人们操心。我们,就管好我们自己眼前这一摊事,各司其职。”
“非常时期,有偷懒耍滑、四处乱窜、吃酒赌博的,从严处理!”
便这样,还是出事了——冯洛仪出事了。
意外吗?对殷莳来说一点也不意外。
单看这个情况很有戏剧性,但对殷莳来说有种第二只靴子落下的踏实感。
不管什么事,该来的就来,解决了就是了。真正讨厌的是一直悬而不落,和信息不明。
冯洛仪挺着大肚子,怀着沈家的第一个孙辈。殷莳还是个没生育过没怀过的。沈夫人没有干坐着,她亲自和秦妈妈一起过去了。
殷莳也跟着。
去了先见到了稳婆。
稳婆说:“白日里无事的。后来受了惊吓,就躺着了。刚才见了红。”
沈夫人和殷莳、秦妈妈进了正房,往内室去。
殷莳瞥到照香缩在角落里,低着头不敢说话。
冯洛仪躺在床上,眼睛紧闭,脸白得像纸。额头上都是汗。
沈夫人看到她大吃一惊:“怎么瘦成这样子?”
秦妈妈道:“前年就这样了,这一年调养得还长了些肉呢。”
殷莳感激地看了秦妈妈一眼。
沈夫人几个退出去到中堂,坐下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曲折就问出来了。因为事情很简单。
就是照香嘴碎。
中午吃完饭,大家都听到了丧钟,皇帝殡天了。
冯洛仪当时就呆住,失手打破了茶杯。
一下午就坐卧不安。
她让照香出去打听消息。
月梢劝了:“不是来人说过了不许乱跑乱窜?”
照香说:“我就看看。”
她还是窜了。
打听回来,惊慌失措:“翰林和大人昨天都没回来。听说是被扣在宫里了!”
冯洛仪的脸当时就白了。
月梢瞧着不对,说:“皇帝没了嘛,翰林和大人肯定很忙。”
冯洛仪很勉强地点头:“你说的对。”
但照香闲不住,她又出去了。
冯洛仪所住的跨院,靠近宅子的外围。比跨院更外围的是内院仆妇住处。
宅子的中心区域管得很严,被妈妈们看见了乱窜是要挨训斥的。但往外围就松了。
照香就往仆妇的居住区域去打听消息。
却赶上这些人也好奇。她们还有梯子,架了梯子趴在墙头向外看,回头道:“街上有兵呢,好些个呢!”
照香说了好话,几个仆妇便也让她上去一回,她也看到那些兵了。
回来便跟冯洛仪说:“不好了,外面有许多兵!像是捉人的。”
冯洛仪当时便觉得脑袋像被打了一拳。
月梢道:“别说了,别说了!”
偏照香管不住自己的嘴,非得来一句:“就跟从前咱们府里一样!”
冯洛仪听了,脸一白,便晕倒在榻上。
沈夫人气得不轻。
问了哪个是照香,叫唤出来。
照香吓得跪在地上。
沈夫人说:“看着面生。”
秦妈妈说:“便是从牢里一起带出来的那个。”
沈夫人恍然大悟。当时买了冯洛仪,冯洛仪央求管事救她妹妹。救一个也是救,救一双也是救。管事便和她一起去找。
冯洛仪的妹妹没找到,照香喊了她,便顺手把这个丫头也捞出来了。
“那又如何,现在也是我们家的丫头了!”沈夫人实在生气。
本来从昨天到今天心里就强压着这么多的情绪无处可去,蠢婢还做出这等事。
“掌嘴!”
掌嘴不是用手打的,是专门有一块木片,照脸上抽。
相似小说推荐
-
囚徒(塔篱) [仙侠魔幻] 《囚徒[西幻]》作者:塔篱【完结】晋江VIP2024-08-01完结总书评数:514 当前被收藏数:1510 营养液数:8...
-
我饲养的反派魔王长角了(暮夜白昼) [穿越重生] 《我饲养的反派魔王长角了》作者:暮夜白昼【完结+番外】晋江VIP2023-12-31完结总书评数:399 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