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又过来汇报进度:“说开了两指了。”
到现在才开两指,沈夫人叹气。
婢女又道:“稳婆说,姨娘骨架子太小,是会难一些的。请夫人别着急。这恐怕得到明天天亮了。”
殷莳趁机也劝:“姑姑回去吧,这里有我。若快生了,我使人去再去请姑姑。”
沈夫人以袖掩口打个哈欠,确实熬不住了,便下了榻:“好,那你受累了。”
“应该的。”殷莳也下榻披衣送沈夫人出了院子。
她又进产房去看了一眼。
没什么用,这个阶段连婢女都闲着。稳婆更是坐在床边,只絮叨:“少叫两声,留点力气。”
殷莳又退了出去。
她在东次间的榻上休息,虽然冯洛仪的喊声不绝于耳,渐渐也眼皮打起架来。
忽然猛地惊醒!
头发昏。
隔壁冯洛仪还在叫,叫得更凄厉了。
“来人。”殷莳喊。
有婢女匆忙进来:“少夫人。”
殷莳问:“怎么样了?”
婢女道:“已经开三指了。”
殷莳其实不是很懂这些开几开几指的。但先前稳婆说过,开了三指才算真正开始。
她下了榻,去了西边的内室。
大家依然没有开始忙起来。虽开了三指,离那种一盆盆倒血水的时候,也还早着呢。
依然是冯洛仪一个人的战斗。
但殷莳没看到稳婆。
“稳婆呢?”她问。
婢女回答:“被叫出去了。”
殷莳愣住。
这种时候,谁把稳婆叫出去?叫出去干嘛?
殷莳倏地转身出去,穿过次间,不等婢女动手,自己就掀开帘子推开了中堂的门。
婢女喊:“少夫人,披上衣服呀。”
夜里的寒气迎面而来,殷莳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整个人都从打盹的混沌中清醒过来了。
正看到稳婆从院门进来,搓着手,哈着白气。
她急匆匆往里走,看见了殷莳,喊了声:“少夫人怎……”
殷莳却直接从她身旁大步走了过去。
稳婆张了张嘴,没出声音,看着她快步走出院门,她跺跺脚,赶紧回温暖的屋里去了。
殷莳迈出跨院的门槛,果然夹道里有人,夜色里身材高大修长,是个男人。
还有僮儿给他打灯笼。
听见声音,那男人停下脚步转过身。
有那么一瞬,殷莳差点以为是沈缇。
眉眼太像了。
只这男人已经完全成熟,或许就是沈缇未来的模样,他还蓄着须。
小僮也不是长川。
正如殷莳所料,是沈大人亲自过来了。
通常,别说是儿子的妾,便是儿媳妇生产,公爹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但他来了。他把稳婆叫了出去,给了她命令。
是连殷莳也无法阻止的事情。
“父亲。”殷莳在夜里喊了一声。
她觉得喉头发涩,她想说话。
但沈大人知道她要说什么,他的视线压过来。
那姿态也很沈缇一样。
有些东西,真的会一代传一代。
在他的视线压迫下,殷莳嘴唇动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要跟这个封建时代的男人说什么呢。
对这个男人来说,“可能已死的儿子的血脉”是远重于一个妾室的性命的。
或者哪怕不是妾室,哪怕此时在屋子里生孩子的是殷莳,他也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的。
他此时用目光表达。
他才是一家之主。
这个家里,他所做的决策,没有人可以违抗。
殷莳也曾经是决策者,最知道做决策的人的铁硬心肠。
她与他之间所差的,其实就只有一千年时光造成的道德认知差而已。
“太冷了,回去吧。”沈大人说,“别着凉了。”
殷莳闭上了嘴,沈大人也就还是那个慈爱的长辈。
他说:“你受累了。”
殷莳垂首福身。
沈大人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殷莳站在台阶上看着他和僮儿消失在夜色了。
婢女追出来给她披上大衣裳:“快穿上,可不敢受凉。快些,快些!回屋吧还是!”
殷莳披着衣裳回到了屋里。
冯洛仪叫得像要死了一样。
因为人类真的会痛得要死。
天亮了,沈夫人又来了。
殷莳不在东次间了,她就在西次间里站着,避开槅扇门,站在一旁,以免挡了婢女们来回穿梭的路。
果然是一盆一盆血水往外泼。
“莳娘。”沈夫人见她垂首站在槅扇外的模样好像假人似的,有点担心。
殷莳猛回神,转头看到她:“姑姑!”
沈夫人看到殷莳都有黑眼圈了,有点心疼,走过来:“你快回去吧,后面我看着,你别管了。”
现在回去的话,就很轻松了。
无论他们对冯洛仪做什么,她虽然无力阻止,但也没有参与。
回去睡一觉,醒过来,无论是面对母子平安还是一具尸体,都不是她的选择。
“快了,我就再等等吧。”殷莳轻声道,“要不然回去也睡不着。”
“也是。”沈夫人道。
正有婢女端着盆血水从门里出来。
殷莳伸臂将沈夫人挡住。
婢女吓了一跳:“夫人!”
沈夫人忙道:“没关系,快去吧快去吧。”
婢女匆匆去外头倒血水、换热水去了。
婆媳两个一起坐在西次间的榻上等。
就隔着一道墙和槅扇门。为了进出,槅扇门敞开着,冯洛仪凄厉的叫声简直如在耳旁。
只是这声音越来越没有后续力。
“没劲了。”沈夫人叹道,“到最后就是这样,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嘱咐殷莳:“以后你生的时候,一定要保存好体力。一开始能忍着就忍着。”
殷莳只笑笑。
天大亮了,孩子却还没生出来。
稳婆出来了,见到沈夫人也在,她眼睛一亮,直奔了沈夫人,抱怨:“姨娘没力气了。靠她自己恐怕不行。再看看,若实在不行,只能我动手了。”
沈夫人当然明白“动手”是什么意思。
她犹豫:“还是再看看。”
但她赶紧又找补:“还是听你的。你觉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大人与你说过了吧。”
想起此家大人许诺的银子,稳婆就绽出笑容:“是是,说了,那我就看着办了啊。”
殷莳将她们的神情尽收眼底。
她站起来:“我去看看。”
沈夫人想拦,觉得她一个没生过孩子的人现在进去就是添乱。但殷莳太快,直接就进去了。
冯洛仪已经精疲力竭,孩子还是出不来。
她觉得自己要不行了。
这时候,忽然有影子笼罩住她,一个人来到了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冯洛仪根本没有力气去看那个人是谁,看东西已经重影了。她觉得自己真的快要死了。
可是那个人却俯身凑到了她耳边,用只有她们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冯洛仪,换皇帝了你知道吗?
新皇登基,都会大赦天下,你家,说不定能在大赦之列。
可现在你还是官奴婢,你要是现在死了,就死为官奴,永远做不回冯小姐了。
你想要的,得先做回冯小姐再说。
那你必须活下来,留着命才行。
冯洛仪,用力!
你行的!
恍惚有什么人的声音很缥缈:“哎呀呀,你怎么掐少夫人的手啊。”
刚才那个声音却道:“没关系,就让她掐。”
“用力!”
“冯洛仪!”
“冯洛仪!”
她冯洛仪,不能死为官奴婢。
冯洛仪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在经历了几波阵痛之后,当又一次收缩到来的时候,她把生命力最后的力量都调动出来了。
随着“出来了!出来了!”的欢呼声,和婴儿的哭声响起,殷莳和冯洛仪都感到虚脱。
她们俩的手却还没有放开。
指甲掐进了细嫩的肉里。
指甲崩裂了,细肉流血了。
“姨娘那边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没听说。没往这边报过。”葵儿说,“应该没事吧。都顺利生完了。”
殷莳洗漱完匆匆吃了点东西,去了跨院。
月梢和照香正在明间里说话,听闻她来了,忙迎出来,福身:“少夫人。”
两个人一起打着帘子。
“姨娘怎么样了?”殷莳莳低头迈进中堂里,走到里面,转身。
月梢到:“一直睡,中午把她摇醒硬喂了燕窝粥,喝完就又睡了。”
连殷莳都睡到现在才醒,何况冯洛仪简直去了半条命。
殷莳点点头:“待会看看,若还不醒,叫醒她。不管怎么样得吃点东西。睡觉也是消耗身体的,胃一直空着受不了。”
月梢应了。
照香嘴巴动动,想说话。但上次经历了掌嘴的惩罚后心理阴影太大了,有点不敢说。
“怎么了?”殷莳却注意到了,“有什么事?”
照香瞥一眼月梢,月梢也瞥一眼照香。两个人都垂着眼。
殷莳蹙眉:“有话就说。”
照香还是说了:“他们把小公子抱走了。”
冯洛仪生了儿子。
她一辈子有靠了。
其实在这种社会里靠儿子要比靠夫婿强不少,不到穷途末路一般不会卖老娘。
穷途末路的时候也是先卖孩子,再卖妻子,最后卖老娘。
有个顺序。
“夫人和大人吗?”殷莳问。
二婢一起点了点头。
殷莳问:“姨娘知道了吗?”
二婢又一起摇头。
“姨娘被我们摇醒也半睡不醒的,话都说不清,闭着眼让我们喂的粥。漱了口就又倒下睡了。还没跟她说。”
“她也没问。”
”少夫人,要叫醒姨娘吗?”
殷莳想了想,道:“先别叫醒,再让她睡会儿。等等你们看着时间再叫醒她,给她吃东西。”
“我去夫人那里先问问情况,我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我问清楚了再告诉她。”
殷莳便又去了上院。
到了那里不忙让婢女通禀,先问:“大人在吗?”
婢女答道:“大人在书房。”
是啊,这种非常时候当然要在书房。官员们开始走动、串联、互通消息了。
殷莳又问:“程远来过没?”
“上午来过了。”
通禀了秦妈妈便迎出来:“少夫人!”
殷莳忙过去:“妈妈!跻云找到没有?”
“找到了,找到了,还活着。”秦妈妈眼睛红红的,扶着殷莳手臂,“走,快进去,让夫人与你说!”
活着就好!
殷莳心头一松,和秦妈妈互相搀扶着进了正房。
沈夫人眼睛也红红的,见着她,喊了声:“莳娘!”
眼泪又掉下来。
殷莳忙过去:“怎地又哭了?不是说好消息?找到了?”
沈夫人眼泪断了线似的:“是找到了,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殷莳道:“母亲先别哭,快与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沈夫人捂脸:“他被关着,宁王不肯放!这可怎么办!”
沈缇和江辰着实幸运。
他们两个人比旁人更早跟宁王的人接触,那个时候宁王还做梦想维持一下和谐的假象,想顺位继承。
邱先生是个中不了举的秀才,此人一边孤芳自赏觉得自己才高八斗并不比那些举人进士差都是时运不济才屡试不第,另一方面其实内心里又像所有人一样,对进士有敬畏。
若是旁的普通的进士也就罢了,但沈缇是探花,名气大。
邱先生读他的诗,也是要拍案赞叹的。
便这样,沈缇和江辰拒不为宁王执笔诏书,沈缇还写诗讥讽,武人气得要砍了他们俩,却叫邱先生给拦住了:“算了,先关起来。”
这一个“先”字,就先了好几天。
因为沈缇江辰二人被薅到这里来,然后关起来的时候,邱先生也没交待什么,士兵直接押着他们俩关进了旁边的配殿里。
然后整个宫里乱成一团,宁王忙着杀宰相们,邱先生带着武人找人写诏书,也开始砍人。
沈缇和江辰所在的这座宫殿,一直空着再没有人来。
倒是有士兵守着。
因邱先生说关着,便得有人看着。士兵只管执行命令,至于这道命令要执行到什么时候,得等下命令的人再给出下一道命令。
于是沈缇和江辰被关着,士兵轮班看守着。
都以为会有“下一步”,都等着。
但世界的本质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邱先生有太多事要做了,忙得脚打后脑勺。如今是他大展鸿鹄之志就要青云直上的时候,太多大事要忙了!
他把沈缇和江辰两个年轻小翰林给忘了。
后面宁王召集百官宣读“遗诏”的时候,把先前被困在宫里的和后面诓进宫里的官员都驱赶出来聚集在穆安门的时候,也没有人会特意过来说“这俩也一起去”。既然没有,士兵自然继续尽责地看守着这两个人。
沈大人那时候在人群里找儿子,自然找不到。
沈缇和江辰被关在配殿也挺惨的。
虽然也给饭和水,但旁的就没了。连个火盆也没有。
最后两个人把能烧的小件和帐幔都烧了,大件没法烧,怕烧了房子。怎么办呢,两个全国考试前几名的人不能蠢死。
自然是贿赂了。
可恨荷包不在身上。但幸而二人都是富家子,身上有玉佩、香囊,拿来打点看守的士兵,换来了两床被子、炭火、马桶和热水。
两个公子哪受过这等苦。
初五这日,江辰叹道:“要关到什么时候,还不如直接杀了呢。”
沈缇蹙眉良久,忽然道:“该不会……”
江辰:“怎么?”
沈缇道:“该不会把我们俩忘了吧?”
江辰沉默了很久。
两个人四目相视。
虽然不想这么说,但的确在这样的大事件中,两个年轻翰林,官场新人,实在没什么分量。
这事件的中心是诸位宰执,是六部侍郎,是大小九卿,是京军营三位提督,是振威侯,是宫卫统领。
甚至内廷大太监,也比他们俩分量更重些。
江辰问:“……怎么办?”
沈缇想了想:“若不想死,就安静等着。”
江辰仰头叹息。
因为他们两个干了忤逆宁王的事,虽然当时没杀,但如果现在提醒那些人他们俩的存在,万一又想杀了呢?
最好久先苟着。
沈缇道:“你我家里,必定会找我们。”
两个人家里都是有背景的,现在也只能靠家里了。
这一等,便等到了二月初六。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忽然外面似有人说话。
两个人本来在榻上躺着,腾地都起来,竖起耳朵听。
“关的谁呀?”
“我们哪知道。就是两个白面小子,都没蓄须。穿绿袍的。”
“要不然让我看看?这些当官的,今天关着,明天放出去又是官了,是不是。”
“也是。公公去吧。”
门上投下了影子,有人问:“里面是谁?”
沈缇和江辰在门里回答:
“翰林侍讲沈跻云。”
“翰林编修江宇极。”
门外那人嘿了一声,道:“果然!你们两位,可让奴婢一通好找,脚脖子都跑细了。”
不止沈家在找沈缇,江家也在找江辰。
他们两个一同当值,一同失去联系。人情和银子汇总进来,自然也一起找了。
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有找到,看到这边有士兵进出,过来瞅一眼,可找到了。
二人一听便知道是家里在找了。
沈缇凑近门缝,问:“敢问公公名号?”
內侍道:“奴婢小鱼小虾,翰林不必问了。只跟翰林们说一声,二位家里在打听二位下落,奴婢现在找到了,明日便去覆命。这份钱不白拿。”
“多谢公公。”沈缇道,“公公若见我家人,找一个叫平陌的,让他再另给公公十两。”
拿人手短,內侍问:“翰林想要什么?”
“想知道现在外面的情况。”
內侍简单扼要地讲了一下:“陛下殡天,宁王剐了贼道,柩前继位。”
江辰问:“没人说话吗?相公们呢?”
內侍沉默了一下,道:“都死了。”
门内侧寂静了一瞬。
內侍道:“御史中丞龚如桐也死了。其他的稀稀拉拉地死了十来个吧。”
他反过来问:“二位怎关在这里?二位做了什么?与我说说,奴婢也好知道怎么跟二位家里说。”
沈缇和江辰面面相觑。
“我们……”江辰道,“拒不给宁王执笔诏书。”
这次是门外寂静了一瞬。
內侍感慨:“二位……命真大。”
居然还活着。
“公公,帮我带个话给平陌。”沈缇贴近大门缝隙。
江辰和门外之人都竖起耳朵。
沈缇却沉默了很久,才道:“我发妻殷氏,许她再嫁,她若不想嫁,沈家给她养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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