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沈夫人深深自责,“我真的是傻了,都到那境地了,哪有什么事值得高兴呢?”
殷莳沉默片刻,问:“她家情况如何?”
沈夫人叹息,眼圈又红了,把榻几上几张纸推过去:“你看吧。实惨。”
肯定是冯洛仪出情况后,追起责来,又把信拿回来的。
这种时候顾不得什么隐私不隐私的,殷莳也拿起来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回信的是冯洛仪的大哥。
开头先说,沈缇和冯洛仪写的信,及随信附上的银两、名刺、药材和衣裳都收到了。
信到时,父亲正弥留,病榻油灯,人待枯。
得知冯洛仪为沈家收容为妾,终身有靠,冯父大慰,连道三声“沈家高义,沈家高义,沈家高义”,溘然长逝。
读到这里,殷莳捏着信纸的手便紧了紧。
继续读,死的还不止冯洛仪的父亲。
冯洛仪的二哥,原来当年在去的路上就死了。高烧不退,为着赶路,差役们没等他断气就把人扔乱葬岗去了。
冯洛仪的一个侄子也死了,还有两个侄儿活着。
冯家大哥道,如今带着儿子、侄子和弟弟一起读书。瘴疠之地极易病死人,为着延续香火,冯大哥做主给弟弟娶了当地夷女,如今小弟也生了孩子当了爹。
信末道,没想到大妹夫如此凉薄无情,竟不肯收容冯洛仪,闻听大妹妹的死讯已经没有心痛,内心麻木。小妹妹也不知去向。
如今冯家最好的便是冯洛仪。
“沈氏厚德之家,跻云中直之人,吾妹无福亦有福。”
“切要敬事夫君,礼待正室,惜身自爱。”
“沈伯母尊前,乞代叱名请安。”
“盼有手足亲人重聚之日,兄披麻戴孝,且泪且涕,竟不能成言。”
“珍重。”
那信纸上有斑斑泪痕,殷莳看完,只觉得字字压抑。
怪不得沈夫人眼睛都哭红了。怪不得冯洛仪都见了红。
她默默将信纸重新叠好。
沈夫人又用帕子拭泪,回忆道:“冯家大儿子是建弘九年的进士,是个有出息又稳重的年轻人。我们挑媳妇,哪能光挑女孩子自身呢,还得看她爹还得看她兄弟。”
“洛娘的弟弟也是个乖巧爱读书的孩子。只他二哥跳脱些,喜欢舞枪弄棒胜过读书,但也是好孩子。
“我想着,我家人丁单薄,这几个轻人以后和跻云做郎舅,跻云也有帮手,互相扶持……”
说到这里,才惊觉自己在跟儿媳妇讲儿子前岳家的事。
忙收了,道:“看我……讲这些做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殷莳却道:“姑姑,我心里难受的。”
沈夫人顿住。
殷莳道:“在怀溪时,我们姐妹都向往姑姑做官夫人的,可如今看,官员之家也并不就是安如磐石的。不知何时就大厦倾覆,到那时候,我们内宅妇人什么都不知道,便已经大祸临头。”
沈夫人亦有所感,叹息:“唉。”
但她安慰殷莳道:“不过你别怕,你公爹少时吃过苦的,他为官最求一个稳妥,断不会将咱家卷入什么祸事中去。”
若是这样,就太好了。的确也符合沈大人的人生经历。
殷莳也吁了一口气,道:“是我胡思乱想了。这不是我该想的事,我还是打理好家里的事,不让跻云和父亲为家中琐事所累才是。”
如今沈家的中馈,已经基本全移交给了殷莳。
殷莳也用行动证明了她是个有能力的掌家媳妇。
沈夫人早先最担心的便是她年轻气盛,会动了府中已经分好的个人盘子里的饼。
偏最担心的这一点完全没发生。
殷莳允许各管事妈妈保有自己的利益。她完全掌家后最严厉的一次是打击仆人间的赌博行为。
她把两个因赌博而玩忽职守的婆子交给了沈夫人。
还有人想到沈夫人跟前说情。
殷莳道:“旁的小错我都不怕,罚了让她们改就是。唯独赌狗不可信。倘若为着赌瘾欠了债务,小偷小摸地也就罢了。就怕为人所挟,开门放些什么匪人到内宅里来。”
为什么交给沈夫人呢。因为仆人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她想严惩两个婆子,就不能光是惩罚两个婆子本身,得带上一家子,两个人便是两家子人。
仆人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的,她不一定撬得动。
沈夫人把这话与沈大人说了,沈大人深表赞同。
他道:“郓州府才报上来一个死刑复核的,便是婢女赌钱,半夜放了外男进来,杀了主母。正是媳妇说的这个道理。”
“吓!”沈夫人道,“怎么判的?核不核准?”
沈大人道:“那婢子竟还敢申辩,道她只是开门放人,并非是她杀人,质问凭什么要被判斩。”
沈夫人差点鼻子气歪了:“什么贱婢!”
“烂赌之人,品性早就坏掉,自然无有是非曲直观念。”
“那最后呢?”
“已经发回去了,核准了。”
“那就好。”
“咱家这两个,照媳妇的意思办吧。这几年家里人口多了,正该清减清减。”
沈夫人最后把那两家人都撵出去了。
说来可笑,所谓的“撵出去”,就是很多后世小说里主角不断奋斗想要获得的“自由身”,成为自由的平民。
实际上对于这样的人家来说,就是一家子失业了。
对于没有房产、田产的人来说,等于饭都没得吃了。
殷莳还怕那两家人报复,使与他们相熟的人悄悄看着。
后来两家人一家去了乡下,一家自卖自身又去了旁人做奴仆。
殷莳才放下心来。
府中的风气清正了很多,都知道少夫人性子虽好可有底线。雷霆落下的时候,半点不心软。
此时殷莳这么说,沈夫人觉得这话十分贴心,赞道:“正是,外面的事我们也管不了,好好把家里的事收拾好就行。”
“唉,今天是不是没玩好?都怪我,一时慌了,便想把你叫回来好有个商量的人。”
“其实你回来又怎样呢,我们又不是医又不是药。”
“这样大事,姑姑若不叫我回来,以后可再不敢出去玩了。”殷莳说,“要不然都不知道怎么给跻云交待。”
她有正室的自觉和责任心,沈夫人欣慰。
殷莳又道:“我去看看冯氏吧。”
“好。”沈夫人道,“唉。”
殷莳便往东跨院去。
说来可悲,你明明住在这个大宅门里,但是有些地方可能一辈子不会踏足。
譬如冯洛仪生活的这间跨院,殷莳嫁到沈家都快一年了,一次也没有来过。若不是今天出了这样的情况,说不定十年八年也来了不了一次。
因为正室不可能随随便便自降身份到妾室的院子里来瞎溜达。
殷莳来到跨院里,忍不住打量了这间院子。
也是很整齐的一间院子,正房厢房都齐备,只规格没有两间正院高,也没有两间正院那么宽敞,还有倒座房和二进院子的后罩房。
就是简单整齐的一进院子。
冯洛仪这个小姑娘,一直就被困在这间小院子里。
照香和月梢都出来相迎:“少夫人。”
殷莳抬手:“小声。姨娘怎么样了?”
月梢道:“一直在躺着,大夫说可能要躺几日。”
殷莳点点头:“带路,我看看她。”
照香殷勤地打帘子。月梢便引着殷莳进屋。
进了内室,秦妈妈从桌边站起来。
殷莳抬手让她噤声。
冯洛仪的卧室看着还不错。
沈家本就富庶,沈缇更不是小气的人,沈夫人亦有因为前缘想要优待冯洛仪的心。冯洛仪虽然是妾室,但这生活水准一点也不输给在闺中做女儿的时候。
殷莳走过去,小声问:“醒着呢吗?”
秦妈妈道:“应该醒着呢。”
殷莳点点头,走到床边。
雕花木床看起来也不错,毕竟是沈缇也要睡的。
当然比起殷莳那张拔步床是差了很多。殷莳的床是嫁妆,富裕人家给女儿做嫁妆打的拔步床都很讲究。
床帐悬着半幅,挡住了头脸上身。
殷莳走过去,微微撩开帐子,便看到冯洛仪面朝里,一头青丝迤逦枕间。
秦妈妈反馈的是冯洛仪如今身子骨比怀孕前还好些。可实际上这么看过去,还是很瘦很瘦。
也可能她天生便是纤秀的类型。
殷莳冲身后摆摆手。
婢女们便出去了。
秦妈妈略犹豫一下,但相信殷莳的人品,也立刻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冯洛仪和殷莳两个人。
殷莳在床边坐下。
屋里安静。
许久,她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冯洛仪的身体蜷缩了一下。
殷莳静默了片刻,缓缓道:“其实,我们所有人,总有一天,都会没有父亲母亲。”
“或迟或早,你的,到的早了些。”
殷莳冲她摇了摇头,秦妈妈点点头,缩回去了。
殷莳很有耐心,什么也不说,只轻轻地拍冯洛仪,任她哭个痛快。
待她哭声渐渐变小。
殷莳停下来,低声说:“长辈总是先我们去的,但你有孩子了。以后,孩子是你的未来。”
她道:“我回去了,等翰林回来让他过来看你。你有什么话,都跟他说。”
秦妈妈缩回来,跟照香和月梢说:“哭出来了。”
她松了口气。
哭出来就好了,要不然情绪憋着出不来,最伤身。
吐血什么的也不是没听说过。冯洛仪是孕妇,直接便伤胎儿。
幸好哭出来了。
过了片刻,殷莳出来了。
次间几个人都起身:“少夫人。”
殷莳颔首,对婢女们说:“进去吧,照顾好姨娘。”
她又对秦妈妈道:“等翰林回来,让她有什么跟翰林说。不管什么,都让翰林答应她。”
秦妈妈叹气:“唉。”
下午沈缇一回来就被长川告知了此事,然后告诉他沈夫人让他回来先过去上院。
沈缇直接过去了。
殷莳也在那里呢。原就是估算着他放班的时间,特意过来的。
沈夫人把事情又给沈缇讲了一遍,道:“都怪我。”
又道:“薛大夫说无大碍,静养着保胎便是。阿弥陀佛,万幸万幸。
她把冯家大哥给沈缇的那封信递给沈缇。沈缇拆开来看了。
信不长,通篇都是真挚的感谢,将妹妹冯洛仪托付给了他。
最后,恳求沈缇帮忙再找找另一个小妹妹。
殷莳问:“冯氏还有妹妹啊?”
沈夫人道:“是,如今也该十四五岁了。只当时我们将洛娘领回来她便求过了。你公爹派人去寻过了,已经不见了,应该是被人买走了。这上哪去找呢。”
人的善是有量和度的。
沈家收容了冯洛仪,已经全了两家结亲之义,无愧于行,无愧于心了。
殷莳叹气。
只这种事情在这个时代实在寻常。不信在府里问问,众多的婢女奴仆中,定然也有从前是好出身的。
皇权之下,阶级变化常常落差剧烈。
殷莳道:“她现在要养胎,你去看看她吧。”
沈缇点点头。
殷莳嘱咐:“不管她想要什么,都依她。她身子重要。”
沈夫人也到:“正是,正是。我让月季这几日就先住在她那里,随时看着。”
沈缇便去了。殷莳回了璟荣院。
稍晚一点,沈大人也回来了,也知道了这个事。
沈夫人很自责:“都怪我。竟没想到,我傻了。”
沈大人道:“你也是好心。”
沈大人看了冯家长子的信,跟沈缇那封差不多。只口吻是晚辈了,恭敬表达感谢。
沈大人看了叹息不已。
沈夫人也感慨万千,问了起来:“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通常不会问沈大人朝堂上的事,这也是涉及到了自家里,才想起来问一句。
那年,只知道挺多人家坏事的,里面就有她那亲家。只知道是关于立储的事,具体就不清楚了。
“还能怎样,无非就是儿子、孙子们都想上位,各自找了朝中人。”
“陛下却只想求仙问长生,根本不想立储。”
“闹得太过了,便杀鸡儆猴,敲打儿孙们。”
“真傻。”沈夫人点评,“人家一家人的家事,他们跟着卷,白白没了乌纱性命。”
沈大人道:“自然是为了从龙有功,平步青云。否则,谁愿意冒这个险。”
沈夫人忙道:“咱家不求这个,你安安稳稳的。媳妇都说,害怕。”
“嘿。”沈大人道,“告诉她妇道人家别瞎操心。你也别操心,我是怎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夫人夸他:“你最稳妥了,是咱们家的定海神针。”
沈大人十分吃沈夫人这套,一如沈缇十分吃殷莳那一套。
这种偏好原就是血脉相承的。
沈夫人问:“冯家当时,到底跟的是哪一个皇子皇孙?我一直都没闹明白,那时候也不敢问。”
“我猜是信王。”
“信王呀。”
说得就跟她知道信王似的,沈大人斜眼看她。
沈夫人不服气:“我自然是知道信王的。信王就藩的那一年,跻云被过门石绊倒,脑门磕了个大包,我很生气,叫人把过门石拆了。你将我骂了一顿。我记得可清楚了。”
沈大人自辩:“休得胡说,我何时骂你了。”
“咳咳。”沈夫人清清嗓子,模仿道,“信王堂堂嫡皇子,中宫所出,一样要离京就藩,从此自强自立,况我家小儿乎。岂可如此溺爱。”
沈大人:“……”
好话记不住,坏话记一辈子。
“信王嘛,我知道的。”沈夫人道,“曹皇后生的。不是我说,咱们陛下实在,咳咳,有点,咳咳。”
前后死了四位皇后。
曹皇后是最后一位,信王是嫡出皇子里最小的一位。
“如今,是唯一的嫡皇子了吧?”她问。
她对朝堂政治不感兴趣,但这类似儿子们争家产的事,还是有点兴趣的。
“是。”沈大人点头,却又道,“我猜的也不一定对。冯取难那时候跟着礼部尚书郭昶谏嫡。但宣王、景王,单论血脉,其实也是嫡出。”
沈夫人其实记不住那么多王爷,不是她作为官夫人的素质不合适,实在是……光是皇帝亲生出来的王爷就已经太多了!更不要说还有一代代隔房的。
而且皇帝不喜欢成年的儿子们在眼前,他把王爷们都赶出京城就藩去了。如今还留在京城的,就只有去年才出生的最小的小皇子。
官员女眷们也不用费心思去记住宗室里那许多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们。
但沈大人这样说,沈夫人倒也是知道的:“是两位皇孙吗?”
沈大人道:“正是。”
皇帝也并不是一直不立储君的。沈缇便给殷莳讲过,实际上皇帝先后立过两位太子,只不过太子们都没熬过皇帝,都先死了。
这两位太子分别是两位继后所出。宣王、景王则分别是两位太子的嫡长子,都是嫡出的皇孙。
立储君避不开嫡、长、贤,算起来,信王、宣王、景王都占了个嫡子。
沈夫人道:“这确实难办。”
因哪里都有这样的情况,本来家产大头应该给长子的,结果长子死了。那么是给长孙,还是给次子呢?
就这个事,到哪里都是说不清的。其实也没有一个统一的规矩,最后到底给谁,只看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所谓国,其实就是一个更大的家。
冬日里天黑得早。
殷莳都吃完饭了,沈缇才回来。官帽上有雪。
殷莳指挥婢女们给他换衣服,问:“又下起来了?”
“下得大了。”沈缇道,“明日路上又得是厚厚的。”
他坐到榻上,殷莳将煮好的红枣枸杞热饮子给他斟上。
沈缇握着杯子捂了捂手,没说话。
殷莳耐心等着。
过了片刻,他道:“她想为父亲守孝。我许了她一年。”
殷莳答应了:“好。”
因妾的亲戚不算亲戚,也没有让妾室守孝的。
妾本来就是以色侍人。守孝之人是不能同房的。哪有主家让妾室守孝的,那不是白纳了妾。
沈缇道:“我已经过去与父亲母亲说了,他们也同意了。”
殷莳说:“如今她的身子最重要,姑姑和父亲自然盼她母子都平安。这些事,没什么的,变通一下就是了。”
殷莳是真的盼着冯洛仪生儿子的。
若这一胎是男孩,便可以有效缓解殷莳的生育压力。
这一胎若是女儿,瞧着,沈夫人必然要催殷莳早怀早生的。
那时候压力就大了。
雪果然越下越大了。
但屋里是暖的,因为烧着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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