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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花郎他今天后悔了吗(袖侧)


怎如今,不来了?
莫非在怀溪与那未婚妻,真的相见生情?
冯洛仪内心惶然,又是一夜泪湿枕巾。
第二日沈缇往翰林院去,先拜见了刘学士。
刘学士捋须笑看他,连着两科的探花郎都只是面貌端正而已,今科终于有个名副其实的俊俏探花郎了。
果然考教了他一番。
到了状元榜眼探花这个层次,学术上的事难不倒他们。
老学士和新翰林対答一番,老学士十分满意。
“跻云。”老学士称赞了沈缇几句,忽地话锋一转,“我听说你还未订亲?”
沈缇一听就知道他想做媒。自冯家坏事后,想给他做媒的人就很多,等他中了探花,旁人知道他身上没有亲事,想说媒的人更是多如过江之鲫。
沈缇告诉刘学士:“刚订下来。”
“哎,迟了一步。”刘学士扼腕,“是哪家的千金?”
“并不是京城人士。是我舅家表姐。”
“令舅父如今官居何职?”
沈缇并不隐瞒,直言道:“我外家只是乡绅之家,外祖父与舅父并无功名。”
刘学士听了就有点不高兴。
其实不关他的事,只是沈家也是书香门第,几代进士,沈缇自己更是点了探花,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一个得力的岳父。
娶妻,原就是为了娶岳父的。
他竟然只订了一个乡绅之女,刘学士不免就有点为沈缇惋惜,觉得沈大人过于纵容妻子了,耽误了儿子的婚事。
他使人去回了托他做媒的人:“去说一声,沈跻云已经订亲了。我们说晚了。可惜。”
沈缇如今是翰林编修,正七品。
从学士这里出来,他去寻了长官,长官笑道:“你今日来得不巧,杨师鲁今天在宫中当值。”
和沈缇同科的榜眼姓杨名甫字师鲁。
长官喜沈缇年轻俊俏有才学,提点他:“你也要早日去陛下跟前露露脸。陛下最喜欢新血。”
待过三年,又一茬状元榜眼探花,上一茬就不新鲜了。
沈缇想起父亲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从前大家关心的是他读书、做学问,如今重点全都偏移到仕途上了。
就连表姐殷莳也是,一个内宅女子,张口就告诉他要好好做官,做大官,在父母跟前才能有话语权,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人。
沈缇虽还未加冠,但一脚迈入仕途,是能感受到许多东西与以往都不再一样了。
是大人了。
少年翰林收起了骄傲,恭敬行礼,谢过长官的好意:“是。”
“对了跻云,我仿佛听说,你还未订亲?”长官问。
“……”沈缇说,“刚刚订了。”
“哦哦,那好,哎。”
沈缇心知,能托到翰林们来说媒拉纤的俱都是在京为官的人家。
他出仕前,是“沈家的孩子”,说媒的都奔着他父母去。如今他出仕了,当然最后也得过父母那关,但人们很自然地可以当着他的面提了。
自来年轻进士都要被榜下捉婿,何况他是探花郎。就报道这短短的功夫,已经有两个人有说媒的意思了。
沈缇此时有点体会到父母面对的压力了。
在这种压力下,大多数人其实最终都会妥协的。一想到这一点,就很庆幸母亲在他和父亲的争执中给出了折中的建议,订下了舅家的表姐。
正妻出身低,洛娘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对吧,他做的是对的吧。
入仕的第一天平静过去,待散班回到家里,门子上的人满脸是笑意:“夫人问过好几回了,问翰林回来没有。”
家里下人也开始改口称他为“翰林”了。沈缇点点头:“我这就去。”
先不回去换衣服,直接先去了沈夫人那里。
沈夫人一天了就盼着他回来。
孩子长大入仕的第一天,当娘的怎能不担心。婢女终于来通禀:“公子回来了。”
沈夫人大喜:“快叫他进来。”
又嘱咐:“以后记得改口。”
婢女笑嘻嘻:“是。”
帘子打起来,少年戴着乌纱帽,穿着纱底的绿官袍,微一低头,踏了进来。
翰林编修其实是很小的官,俸禄也不高,所以清。官服是低级的绿袍。
但翰林是皇帝的文学侍从官,常伴帝王身侧,掌诏书和文件的起草,常预机密,所以贵。
故而翰林虽清但贵,未来更是前程不可限量,虽然穿着绿袍,却无人敢轻视。
官袍有规定的制式和指定的有资格的裁缝,但需要官员自己去做。因此同样品级的官袍,补子相同,用的料子却因官员们的家境有很大不同。
沈夫人用透气轻薄的绡纱给沈缇做的夏季官服,穿在身上服帖清爽。
见到他,沈夫人眉开眼笑,捏住他的袖口:“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沈缇无奈,只得伸开手臂转了一圈,满足亲娘的要求。
“真好看。”沈夫人拉着他一叠声问,“今日如何?翰林院怎么样?可有人仗着资历老拿乔欺负人的?”
在翰林院当了一天的大人,没想到回家又被亲娘当成了小孩子。
沈缇把脸一绷:“母亲,翰林院掌制诰、谕令、诏书,许多机密事。母亲以后,勿要打听。”
“哎呀。”沈夫人掩口,“你爹嘱咐过我的,我忘了。”
她又嗔道:“我也没打听,我就担心第一天。你知道哪里都有官油子的,最是惹人嫌。”
沈缇道:“母亲尽管放心,翰林院与旁的地方不同。”
由科举筛选出来的士林华彩、人间菁英皆聚集在翰林院,若这地方再有官油子,这官场就没救了。
沈夫人叹道:“你如今说话都不同了。”
明明昨天还觉得是孩子,便是闹脾气也只让她觉得想去哄他、责他。今天官服一穿,脸一绷,莫名地能给人带来压力了。
孩子做官了,如今他说的话,沈夫人也得认真听。真叫当母亲的骄傲又怅然。
沈缇也能察觉到母亲对他的态度的微妙不同。
这很好,他想。
安抚了母亲对他入仕第一天的紧张焦虑,沈缇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婢女上前禀报:“照香来看过两次。问翰林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过去看冯姑娘。”
这婢女说话的时候,旁的婢女手臂上搭着家常的衫子上前。沈缇本已经张开双臂准备让婢女替他宽衣,闻言顿了顿,忽然拦了婢女的手:“先不换衣服,拿手巾与我擦擦脸。”
婢女投湿了手巾递过去,沈缇净了面净了手,把手巾投回去,转身唤道:“长川。”
内院里能跟着他跑动的就是长川。长川听到唤声,刺溜就从廊庑下窜到了正房门口:“翰林!”
“走。”沈缇说,“去冯姑娘那。”
沈缇走在前面,长川跟在后面,瞅着沈缇的绿袍偷偷笑。
以前明明回来第一件事都是先换了家常的衫子,今个竟然不换衣裳了。翰林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跟他一样,穿了新衣要去冯姑娘跟前显摆。
沈缇走在两侧都是墙的甬道上,低头拂了拂了袍袖。
服制自有力量。
国朝初建之时,甚至规定了不许商人穿绸,十分严格。百年间才渐渐废弛,如今商人也可以穿绫罗绸缎,只要买得起。
但公服有着严格的等级,颜色、补子、腰带、悬配赐物皆不可胡来。
沈缇自幼读书,早从书中熟悉这种严格的等级制度,但却是直到今天穿上了一身绿袍,才真正体会到它的力量。
穿上它,纵然还未及冠,也已经是大人了。
冯洛仪常哭湿枕头,皆是因为他其实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穿着公服去见她,让她也看看他如今是已经入仕的人了,想来,她一定也会感到安心吧。
待到了偏僻小院,远远地便看到了照香,她正在院门伸着脖子张望。
遥遥看到了沈缇,她倏地便消失了。
沈缇知道她是跑进去给冯洛仪通禀去了。他加大了脚步,快速地走了过去。
迈进院子,放下衣摆,一抬眼便看到了冯洛仪俏生生站在正房门口。
一身清浅素衣,袅袅纤弱身形,眉目如画缥缈,眼中含着水光,正望着他。
在冯洛仪的面前,沈缇的感觉与在别人面前全不相同。即便隔着院子,他都能感受得到她对他的需要和依赖有多强烈。
他和她其实不太熟。
他自订亲之后便外出游学,数年都不着家。有时候家书寄来,也会转来她的信。这样辗转,一年也就通上一两封。
本来何时下场、何时回京,家里早就有安排。谁知忽然惊闻她家坏事,他临时做了决定,赶回了京城。
那是前年的事了。
然后他同父母讲条件、争执。最后大家妥协的结果是,父亲答应他今科中了进士,便按母亲说的,去怀溪给他娶一房妻子。
这已经是父亲最大的让步了。
在那之前,冯洛仪一直被安置在这间偏僻小院里,与他隔得甚远。
他也会来看她,但少年男女瓜田李下的,每次他停留的时间都不会太长,以免有什么不好听的话损伤她的名誉,令父母更加不喜。
直到他去年参加秋闱,今年参加春闱,接连中了解元、会元又点了探花,随母亲去了怀溪订亲。
所以其实,他们并不熟。
只是从订亲那时候起,或者从冯家坏事那时候起,沈缇就将冯洛仪视作了自己的责任。
世间趋利避害、毁信弃义者多不胜数,但他沈缇沈跻云不能做这样的人。
她家门败落,身入下贱,无人可依。他不能只花些银子将她打发回千里之外并不熟悉的故乡便将她轻松甩脱。
此,非君子所应为。

第35章
沈缇的心头闪过这些,再抬眼,那孤苦娇怯的女孩子却放下了矜持,快步走下台阶,一直到他面前,抓住了他的衣角,贪婪地看着他的面孔:“沈郎!”
“沈郎!”冯洛仪紧紧抓着他的衣裳,哽咽,“沈郎!你——终于回来了!”
她抓着着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这些天她寝食难安,唯恐他不在的日子沈家人把她处置了。
一辈子就再也回不来京城。
“你不在,我好怕。”
沈缇与她一向守礼,头一次贴得这样近。她还抓住了他的衣裳。
但少女哽咽着诉说她的恐惧。沈缇最终没忍心扯回自己的衣角,温声告诉她:“别怕,我回来了。”
他道:“且收收眼泪,我与你细说今后之事。”
冯洛仪内心一阵失望,只能梨花带雨,放开了他,轻轻拭去眼泪,垂首:“是我失礼了,沈郎,进去说吧。”
沈缇便随冯洛仪迈进正堂。
正堂又叫明间,便是正房正中开门的这间。冯洛仪如今所居只是一间很小的院子,正房只有三间,明间在正中,两边各有一间。一间是寝卧,一间用来起居。
沈缇从来没进过两边的次间,便起居、待客的那一间也没进去过。
他来的为数不多的几次,若事少话短,便在院子里与她说。事重话长的,才进明间里说。
最多也就到明间里了。
这是沈缇的底线。世道原就是规定,订了婚的年轻男女在婚前不该相见。只一些开明的父母,会在男方年节里上门拜访的时候,放女儿出来让小年轻们隔着庭院、隔着水塘、隔着花圃遥遥地互相见一面。
沈缇从前只在相看的时候与冯洛仪遥遥见过一面,而后便一直游学,再没见过,直到冯家败落。
如今,冯洛仪身份不一样了,其实理论上来说,他二人已经不受这些规矩约束了。实际上沈缇也确实因为他二人的事,有时候必须过来与冯洛仪面说事情。
但沈缇从来恪守规矩,并不逾越轻薄。
他小的时候,殷莳就看出来他是这样的人了。长大了,依然是这样的人。
沈缇与冯洛仪坐定。
婢女照香上了茶,给冯洛仪使了个眼色,垂手退出去的时候仿佛顺手似的便带上了门,虚掩着。
沈缇注意到,微微蹙了蹙眉。
“沈郎,你……”冯洛仪抬起脸,“你的亲事已经订下来了是吗?”
她一双眸子泪光盈盈,面孔白皙秀美。大概是沈缇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忧思过重,显见地清减了。
本就弱柳扶风,如今益发地楚楚可怜。
沈缇心中有许多怜悯,便不去计较婢女的小动作,端坐了与冯洛仪谈正事。
“订下了。”他说,“是我三舅家的四表姐,她比我略大几个月。”
冯洛仪垂下眸子,轻声道:“定是姐妹中饱读诗书、蕙质兰心那一个,才被选出来匹配你。”
沈缇想了想,舅家姐妹的日常生活他在怀溪也了解过。所谓家学就是识几个字,摸摸琴拿拿笔,先生不严管,学生不勤练,能学出个什么来。
“倒不至于。”沈缇道,“我外祖家实无什么有读书天分的人,便表兄们也就止步于秀才而已。姐妹们……不过是粗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
冯洛仪其实知道沈缇的外家不过一乡绅,他的表姐妹们都是乡下小地方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家碧玉。但由沈缇亲口证实,还是让她更松了口气。
她噙着泪:“为着我,委屈你了。”
委屈吗?
沈缇想起殷莳白里透粉的面孔、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不留情面地揭穿了他的虚伪,还有大胆的提议。
沈缇其实没有感到委屈。
女方的门第、背景、岳父的能力,在他看来都是外物。君子内修于心,外修于行,明德践道,人生和仕途靠自己才是最踏实的。
寄期望于外物的人,是因为自己内里不实,底子虚。
“并没有什么委屈之说,不要多想。”沈缇说,“我与表姐虽接触不多,但我观这位表姐,人品端正厚朴,是个通达明理之人。我也已经将我们的事与她说清楚了,她胸襟十分豁达,对你我之事全可接受。未来定是个贤良正室。”
“父亲与母亲这边,也已经说定。我明年年初完婚,先将表姐迎进门,然后便给你名分。”
“你将心放踏实便是,忧思易伤怀,我看你比我走之前消减了许多,还是要养好身体才行。”
冯洛仪正轻轻用袖角拭泪,闻言心中暗惊。
未来夫婿还未成亲便已经有了一个一定要纳的妾。纵然对方是贱籍,也没有女子能毫无芥蒂的吧。
这个女子竟表现得能让沈缇夸赞“端正厚朴、通达明理、胸襟豁达”,定是心机十分深沉之人。
她本就凄苦的未来,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竟这样好。”冯洛仪声音轻得发飘,“那我就放心了。”
沈缇想了一下,还是没将殷莳和他的约定告诉冯洛仪。
臣不密失其身,君不密失其国。
他若告诉冯洛仪,冯洛仪大概率是要告诉那个与她相依为命的婢女的。婢女小心思不少。妇道人家关在后宅,眼界有限,有时候会为着小事坏大事。
这事,最好就保持在他和殷表姐二人之间,不让第三个人知道。这样,安安稳稳地直到他们两个完婚。
到那时候,大事已定,再告诉冯洛仪也不迟。
“是,你把心放下来。”沈缇告诉她,“我今日已经去到翰林院入职。此事既定,以后我专心仕途,你好好调养身体。”
“待到明年,你有了名分,以后这一生都不必怕。尽交给我。”
“只是,既然事情都定下来,自明日起,我专心仕途,你我亦该开始避嫌。以后,我不过来了,你有事叫丫头找长川就行。不拘什么事,衣裳茶饭薪炭,但有人敢慢待你的,就使丫头来告我。”
“你记着,这府中有我,必不使你受委屈的。”
说完,沈缇心头一阵难言的轻松。
这个事——冯洛仪的未来,总算是安排交待清楚了。
世人都道仕途前程是大事,女子是小事。沈缇是不能认同的。怎是小事呢?你若心中轻慢,她便一生蹉跎。
母亲便曾喟叹,女子的一生如花,盛放时虽美丽,却太易凋谢。
母亲的生母据说也是美人,早早便撒手人寰,母亲在嫡母手里便有了许多隐忍克制委屈。
母亲从前讲起这些的时候,虽带着一种“都过去了”的云淡风轻,但沈缇还是能体察到那些被压下去的情绪。
但男子终究不是女子,大家对同一件事的感受有时候甚至会南辕北辙。
于沈缇是觉得大事已定,交待清楚,大家都可以踏实了。
于冯洛仪却完全是另一种感受。
她很清晰地感觉到,订了这个表姐之后,她于沈缇心里的分量好像下降了。
从前,他的心里就是她和科考。
可现在,他言辞里对那位“表姐”颇多赞许,他说“不委屈”的时候分明十分自然,是真的不觉得自己屈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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