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了了这桩心事,以后睡觉踏实了。
“哎,我师父是不是又胖了?”回去路上殷莳问葵儿。
“没有吧……”
“我就是觉得他好像又胖了,你看他今天袈裟都要系得松一些。”
“有吗?”葵儿努力回想,一抬眼看到廊道尽头有个人,胳膊肘碰了一下殷莳,“姑娘你看,那不是表少爷?”
殷莳本来扭头与她说话,闻言转头回去一看,果然,有个青松般的少年俊秀挺拔地立在那里,负着手凝望远处僧众。
但殷莳第一感觉,那架势很像是在等着拦人。
果然,等她们走近,还没开口打招呼,沈缇已经转过身来先开口:“表姐。”
啊,难道等在这里是等着拦她吗?
殷莳诧异:“表弟如何在这里?”
她跟这个表弟没有交集的呀。
或许是跟她之间涉及到了姻缘之事,沈缇下意识地看了看她的面孔。
以貌取人,是人类无法免俗的天性。
下到百姓,上至天子,都一样,看人先看脸。皇帝的身边没有特别丑的,除非特别有才,才能例外。
他跟这位表姐幼时微有交集,还记得她小时候如玉似雪,又温柔知礼。
此时看过去,依然如玉似雪,依然温柔知礼。
今日上车的时候,因他先伸手,她后伸出的手便缩了回去,不像有些女子会趁这种机会刻意与他“一左一右”地制造视觉和心理上的关联。
但终究他们都长大了,长开了。
此时凝目看去,表姐也已经从美人胚子长成了美人。
沈缇拱手为礼:“表姐,请借一步说话。”
此处是僧院深处,外面的普通香客进不来。廊下只有他们三个人,殷莳扭头看看,远处能看见一些僧众。
殷莳对葵儿说:“你在这儿等着。”
她一伸手指着外面:“我们去那说话。”
沈缇抬手做个“请”的手势,两个人便走下廊道,到外面的空地上站定。
头上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廊下的婢女好奇地望着他们,远处的僧众来来往往也可以看到他们。
在这个地方说话,正大光明,清清白白。旁人便是看到也只会想到他们在说话,而不会猜疑“他们有私”。
沈缇想起来母亲对这位表姐的评价中有“稳妥”这样的评语。
沈缇也在心里暗暗地点点头。
殷莳站定:“有什么事,你说吧。”
她面对英俊的表弟,没有半点羞涩,甚至很严肃。
因为她自觉自己跟沈缇根本没有交集,所以她现在生出一个很不好的猜测——她怀疑沈缇是不是看上了殷家哪个小表妹,想让她这个大表姐帮忙传递私信什么的。
不行!绝对不行!
狗屁恋爱至上,恋爱脑给我一边去!你们俩可是生活在封建时代!想恋爱去给我汇报父母,争取支持,然后请媒人登门提亲!
程序必须正确!
殷莳想好了,沈表弟要是敢提不合礼法的请求,她一定要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这种事,男的提上裤子道一句“风流”拍拍屁股就走了,照样升官发财。女孩子的一辈子就毁了。
表亲和堂亲,表弟和堂妹们,当然是堂妹亲。她当大姐姐的当然要保护小妹妹们。
殷莳已经张开了翅膀,准备护崽了。
哪知道,沈缇开口便道:“表姐可知道,母亲此行,是为给表姐与我订下婚事?”
沈缇盯着殷莳,观察她表情。
殷莳眨眨眼,有那么一刻感到困惑:“给谁?”
“你和我。”
“干什么?”
“订亲,聘娶。”
殷莳伸出一根手指指指沈缇,再指指自己:“……?”
沈缇点头。
殷莳指指沈缇,再指指自己,再指指沈缇,再指指自己,最后狠狠指住自己:“?!”
“表姐不必怀疑。”沈缇平静确认,“正是你我二人。”
“这不可能。”殷莳第一反应便是先否定,“要知道齐大非——”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缇眼睁睁地看着她看他的目光从惊疑不定变成怜悯同情。
沈缇:“……”
虽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但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表弟。”殷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怜悯是不能太外露的,尤其是在男人的这方面,他们的自尊是很脆弱的,“其实,有些事没有想的那么重要。人生还是有很多更重要的事的,比如你的才华、学问。朝廷每三年才录取三百个进士。所以你们才被称作士林华彩、人间菁英。”
“能和你这样有学问、有前途的人一起生活一辈子,一定是许多女子的梦想。”
这时代有些新娘甚至揭开盖头才知道夫君长什么样,生孩子早死的也早,所以爱情啊甚至X生活啊,都不是那么重要。这种生产力水平低下、医疗水平低下的社会,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没有X生活也不会死,还有别的方式解决,实在不行还有角先生。
“所以,其实真的不必顾虑太多。孩子什么的,其实可以过继。宗族这么大,亲戚这么多,其实血缘没有多远,大家都一个姓氏,一样一样的。”
不生孩子更好,宗族过继一个,用礼法压制他给你养老,无痛当妈,不怕难产和大出血。
殷莳自己就是怕年纪太小就生孩子更容易死,才死磨硬磨拖着首座大和尚帮她编制这么大一个谎言拖延婚事。
“所以,还是找和你家门当户对的,才是正道。”
等她说完,空地上便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沈缇沉默了很久。
真的很久。
反正殷莳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白皙的脖颈是怎么一点点变红的。
真好,脸还依然白白净净的,只红脖子,这要是穿个高领,根本不会被人看出来,羡慕。
探花郎虽然只有十七岁,但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当然能听得懂他这位表姐到底在说什么。
他那修炼了十七年尚未足够的养气功夫在这一刻因着外部的刺激竟产生了飞跃般的突进!
沈缇使出了毕生的功力克制住了情绪,十分冷静、平淡、宁和地告诉殷莳:“表姐莫要胡猜乱想,我(身体)好得很,什么(隐疾)都!没!有!”
你那脖子快滴血了。
殷莳不敢再刺激年轻男孩骄傲而脆弱的自尊,忙道:“好好好,对对对,没没没!”
【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惟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
沈缇深吸了一口气,内心中飞快地默读了一遍道家的太上静心咒,压得脖颈上那种灼热感退去,恢复了正常。
“表姐。表姐所猜测也不能说全错。我母亲特来怀溪为我寻姻缘的确是有原因的。”他平静地告诉这件事的另一个当事人事情的真相,“其实是……我已有心爱之人。她的身份无法做我的正妻,故而为了她,我不愿意娶妻。”
“咦?”
探花郎是个恋爱脑?殷莳有点不能相信。
因为这时代的科举并不能等同于另一个时空的高考。高考更多的是考记忆和理解,偶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思想,可以在作文里抒发。但为了稳妥,大家都是押题写套路文。
而这时候的考进士可不是拿着四书五经的内容让你做完形填空,而是摘取四书五经的内容,让你结合当前社会出现的问题,抒发你如何解决问题、如何整顿政治、如何治理国家的见解。
当然还是会有很多人押题提前写好,甚至可能会中进士。
但这三百人里的状元、榜眼、探花绝不是靠默写套路文就能上位的。
他们绝对是有真正的政治见解和大局观的人。
而大局观这个东西,它和恋爱脑天生犯冲。
有大局观的人会首先考虑从大局出发的利益和逻辑。恋爱脑却认为“为我放弃全世界才是真爱”。
所以这两个东西天生就是犯冲的。有大局观的人真的很难成为恋爱脑。
而殷莳还是很相信这套已经非常成熟的科举考核制度的。所以沈缇……他怎么竟会是个恋爱脑呢?
“让我理理……”抛开这个困惑,殷莳开始整理信息,立刻想起了一些东西,“你说的心爱之人,不会是你之前的未婚妻吧?”
沈夫人说过的,沈缇之前订过亲,女方家倒了,女眷都被没为官奴,成了贱籍。
官奴是没法赎身为良,除非平反或者赶上大赦。否则永为贱籍。
法律规定了良贱不婚。这里说的不婚单指做夫妻,不包括妾、通房等等。所以那位前未婚妻因为没为贱籍,最多最多只能当沈缇的妾。
“她身在贱籍,只能为妾,你怕她被正妻磋磨,所以为了保护她而不娶,对吗?”
“但姑姑姑父也不可能允许你一个前途闪亮的探花儿子不娶的,所以他们提出了折中的方法,跑到怀溪这小地方来为你娶一个知根知底但是不那么门当户对、娘家弱势的妻子,让你的妻子不敢过分欺压你心爱的人,从而达成你们双方的妥协,对吗?”
殷莳眼睛明亮地注视着沈缇。
沈缇觉得他母亲对这位表姐的评价或许不完全对。当然他自己过去对她的印象也是错误的。
他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京城人文荟萃,菁英遍地,谈笑鸿儒。他想当然地觉得怀溪这种小地方的小乡绅家庭的女儿们,顶多识几个字不当个睁眼瞎,未必愚钝,但思想见解上必然是浅陋而狭隘的。
可他看着殷莳明亮的眼睛,听着她在极短的几息之内就理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反应迅敏,逻辑清晰——看来,是他狭隘了。
沈缇坦然承认:“是,一切正如表姐所想。”
他甚至有点高兴这位表姐是个脑子聪明、清醒的人,跟这样的人沟通,要比跟那些偏执又愚钝的人沟通轻松百倍。
果然殷莳问他:“虽然我被你们擅自安排身卷其中,但在刚才之前,我对整件事都一无所知,所以表弟你特地来堵我,是想做什么呢?”
沈缇凝视她。
“表姐之聪敏,尤胜母亲之褒扬。”他说,“弟来,便是来告诉姐姐实情。至于我们的婚事,我自去与母亲说,莫耽误了表姐。”
殷莳却直直地看着他,过了片刻,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嗤笑,带着明显的鄙夷。
沈缇怔住。
“你要反抗,自己跟家里去闹就可以了。你闹得足够大,反抗足够坚持,这门婚事自然就能被闹没。”殷莳平静地陈述,“那你跑来找我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用做,等着你自己把婚事闹黄就可以了。你跑来找我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呢?”
“无非是……你自己一个人反抗不了。你若是能反抗得了,从一开始根本就不会被自己的爹娘裹挟着来到怀溪。”
“因为婚事是父母之命,而忤逆不孝是律例和礼法皆不能恕的大罪。”
“你反抗不了,所以期待着我来反抗,我来闹。”
“至于,像我这样一个到现在还说不上亲的老姑娘若再有一个不孝的罪名、一个连探花郎都看不上的眼高于顶的名声,以后怎么办,是被关在庵堂里还是关在柴房里,是被远远发嫁给贫穷老鳏夫做续弦,还是静静死在家里某个破旧的院落里,这些……你都不在乎,不去想是吧?”
她声音平静,但逻辑犀利。
像划破了一层美丽干净的皮肤,直接露出其下的血污。
沈缇的衣袖在风中拂动得柔和舒展、飘逸出尘,可他的人是僵硬的。
有一层漂亮的壳子碎掉了。
被表姐殷莳娘不留情面地敲碎了。
而在那之前,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全凭本能行事。
“但是,没关系。”
表姐的声音很温柔,她看他的目光也带着宽容。
“没关系,我可以原谅你想不到这些或者不愿意想这些。”
正如母亲所说,殷氏莳娘,是一个温柔敦厚之人。
“我可以原谅你。”她似乎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与刚才尖锐的情绪和解了,声音温柔地说,”你中了探花,有了身份地位,所有人都觉得你是大人了,可能连你自己都这么以为。”
“可你其实……依然还是个孩子。”
作者有话说:
注:文中【澄其心,而神自清……】括号中内容引用自道教《太上老君静心咒》。
穿越者了解整个科举体系的发展历史和存在意义,当然知道探花郎的含金量。
但她站在时代的肩膀上,不必像这个时空里的人那样仰视探花郎。
她知道他学问好,有才华,但她对他没有任何滤镜。
在她的眼里,这是亲戚家的小孩。
是的,小孩。
她才是大人。
大人是可以理解并原谅小孩做愚蠢或者自私的事的。大多时候,大人甚至可以一笑而过。这是她对殷家的弟弟、妹妹和侄女、侄子们的态度。
小孩是需要教的。她偶尔也会教教妹妹们,但不会太深。因为她们自己有爹娘教,且通常她们也只是犯些小愚蠢小自私,大多不会真的伤害到殷莳本人。所以她对殷家的弟弟妹妹们一直都很温和。
但这次不同。
这是一个正在成长关键时期的大孩子在重大事件上直接、严重地关系到殷莳自身的重大利益。
所以她没有留情面。
远处的僧人偶朝这边望,只看到少年和少女在阳光下互相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美丽和俊逸摆在一起,多么养眼。即便是出家人,都忍不住微笑。
沈缇嘴唇微动,在殷家宴席上舌战群儒,辩输了本地几乎全部知名的读书人的探花郎,根本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因为殷莳说的全是真的。
虚伪的外壳被敲碎之后,看见了真的自己。
什么满身光环的探花郎,不过是一个尚未成熟的孩子,一个反抗不了父母威权的孩子,一个没有担当的孩子。
人在成长的道路上认清自己,发现自己原来没有那么善良、没有那么勇敢、没有那么高尚,是会有阵痛的。
但经受住这阵痛,人就会成长。
沈缇这辈子没有感觉这么羞惭过。从脖颈到全身都在烧。好像脱光了衣服站在别人面前一样。
自他中了探花以来笼罩在浑身上下的把他自己都迷惑了的光环在殷莳的面前全褪去了。
少年看清了自己,经历了阵痛,他深深地吸气,才把所有的羞耻和惭愧都咽了下去。
殷莳眼看着他从胸口起伏到平静,再抬起眼眸。
少年薄唇紧抿,举手为揖,躬下身去:“是弟无耻了。姐姐友爱,宽恕则个。”
他再直起身的时候,已经能够直面这一切。
“弟刚才说的,姐姐都忘了吧。姐姐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行事如常即可。这件事,弟自己去解决。绝不拖累姐姐。”
“告辞。”
沈缇转身准备离去,却没走成。殷莳喊住了他:“表弟——”
沈缇驻步回头。
殷莳问:“你打算怎么解决?”
沈缇沉默。因为他其实到现在根本还没有解决的方法,他若有,就根本从一开始不会被胁迫来怀溪。被殷莳猜得准准的。
殷莳一看就明白了。
少年虽然高中探花,实际上他现在根本就反抗不了父母的权威。
这其实也不能怪他,别说他这年纪,历史上当官很多年的名人,也有被逼着不许娶的、被逼着休妻的、被逼着娶别人的。
这是时代的问题,不是个人的问题。
“你没办法解决的。”她上前一步,准确地概括他现在的处境,“你心爱的人如今是官奴婢。你爹娘便是打杀了她你又能怎么样。或者仁慈一点,发卖了她,送给别人做妾,你其实都不能怎么样。”
“堂堂探花郎,从小读圣人书,学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不信你真的会忤逆父母。”
看到沈缇的唇又紧紧抿起来,殷莳就知道自己是对的。
“所以你也就只能闹一闹,而且是小闹,你甚至不能大闹。大闹了传出去,于你名声不好,皇帝、宰相、学士之类的这种大人物对你印象不好了,以后影响仕途。”
“一个皇帝钦点为探花的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所以,姑姑姑父哪怕硬给你订下亲事,硬押着你拜堂,甚至……可以在你不出席的情况下,让别的什么代替你拜堂,都可以完成这桩婚事,替你娶到妻子。”
“然后你……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认了。”
她说的对,她说的全对。沈缇其实非常清楚自己面临的困境。
他凝视殷莳,发现这位表姐神情笃定,眸子蕴着不一样的光芒。
“姐姐。”他再一次躬身揖礼,恭恭敬敬,“请姐姐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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