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月江一言不发。
姜左看着他:“嗯,你准备怎么给我解释解释?”
陈月江的脸色在刚才她的三言两语中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有些发白了,在街边路灯的灯光下看起来就更白。
他动了下嘴唇,第一次没能发出声音,第二次也没有。
姜左问:“你跟他有过节吗?”
他摇了下头。
姜左说:“跟他没过节,那就是跟我有过节了?”
陈月江说:“没有。”
姜左道:“那为什么?”
陈月江不说话。
姜左眯了眯眼睛,看他好像醉了又好像没醉,脸好像是红的又好像是白的,问道:“你哥跟你说过什么?”
陈月江愣了愣,看着她。
姜左说:“他不可能真的把亲弟弟介绍给一个大了他十一岁的女人,你和他在打什么主意呢?告诉我吧?”
陈月江那时的表情该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是姜左突然拿出一把刀来捅了他好几刀的那种表情,他的神色是平静的,但目光一动不动地钉在她身上,嘴唇抿得几乎发白,有那么一瞬间姜左甚至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砰地一声,陈月江一下子站了起来,但他喝了不少,才站起来不到两秒就往下倒,姜左连忙起身扶住他。
他直接软着身体往姜左怀里撞,姜左这才看见他脸颊红红,眼睛也雾蒙蒙的,一股子醉意。
但他们才喝了两瓶啤酒而已。
“……所以,你是这么想的。”陈月江动了动唇角,有些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
他一副站不稳走不动的样子姜左才是真没想到,她皱着眉问:“你不会喝酒?”
“……”陈月江不理她。
“不会喝酒你还喝?”她气笑了都。
“不用你管。”陈月江回嘴道。
“不用我管,我把你扔这儿你看谁会管你?”
“……”陈月江醉醺醺地不理人了。
话看来是谈不了了,姜左想把他送回宿舍但没有他同学的联系方式,索性让钟易先开车过来把陈月江打包带回她家再说。
到家了,姜左给钟易打了个招呼就把陈月江架着往屋里带,最后把他往那个他住过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房间的床上一扔,转身出去给他倒了杯水。
陈月江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脸埋在枕头里,脸连带着耳根颈项都是红的,姜左还没见过谁喝了两瓶啤酒反应就这么夸张的。
“喝水。这是醒酒药。”
姜左把药和水递到他面前,陈月江没动。
“不用你管。”他还是喃喃那一句话。
姜左莫名有种自己成了个渣男把他怎么样了的感觉,她看他难受地直皱眉头,可怜兮兮的样儿,忍不住叹气:“先吃药,你要是吐我家里我可不会帮你弄干净。”
“……”陈月江伸手接了她的药,就着水咽下去后又焉儿了回去。
“你和你同学出去吃饭没喝过酒?”她问。
“……不喝。”
“那今天怎么突然就喝了?”
“不告诉你。”
姜左笑了下:“是,你没告诉我的事太多了。”
陈月江不说话了。
她觉得他这个状态也不像能把话说清楚的,有什么事索性等明天酒醒了再说。
她转身走了,关门之前看见昏暗的房间里,陈月江缩在宽大的床上一动不动。
第二天早上,姜左再去看陈月江时,他房间的窗帘被拉开了。
清晨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玻璃照进室内,陈月江裹着被子坐在窗边,看外面树藤上还没开花的牵牛花。
听见姜左进来的动静,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开口道:“你觉得我和陈清泉在谋划什么?”
姜左关上门,没有说话,陈月江就接着说:“你觉得我和他在筹谋着要把你骗进什么陷阱里?”
他的嗓音很沙哑。
“你觉得我接近你,跟你说话,跟你吃饭,傻逼似地一直赖着你是有所企图吗?”
他背对着她笑了一下,低下头,下巴搁在膝盖上,脸埋进了臂弯里。
“我说余白坏话是因为我不喜欢他加了你的联系方式还一直缠着你。”
“我骗你开了个网店是因为……”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他转过头来看着姜左,被子从他头上滑落到肩上,他没穿外套衬衫,只穿了件黑色的背心。
早晨氤氲的水雾好像透过窗户玻璃沁入室内,染湿了他的额发和贴身的背心。
他走到姜左面前来看着姜左,少年身上很瘦,手脚修长匀称,但一点肉都没有,室内气温低,姜左看见他白净光滑的皮肤被冻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缩了下肩膀,又抿紧了嘴唇,还是看着她,问她。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姜左眯了眯眼睛,半晌,她只吐出一句:
“陈月江,我其实看不懂你。”
“因为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
陈月江盯着她,眼圈有些发红,他竭力想用凶狠的语气说出来但似乎没能成功,这句话就变得有点气势不足,末尾几个
字还跟着抖了一下。
姜左看着陈月江的眼睛里有细碎的水雾渐渐涌了上来,尽管他克制了,但没克制住。
她其实并不在意陈月江的目的是什么,从一开始就不在意,不然她不会允许他进入自己的房子、闯进自己的生活。
不管他是听了陈清泉的什么指示也好,另有所图也罢,姜左有自己不会陷落的把握,所以她不介意自己的生活中多出一点惊喜、一点意外,让她心中那死水般平静的湖水可以泛起一点涟漪。
她说了,她享受水花跃起时的弧度,所以不介意它的吵闹。
陈月江说同学的坏话这事倒是无所谓,这跟个人的品德有关,陈月江是个小坏蛋,所以在这方面会有所缺失,但人人都有缺点,他的谎言如果仅限于对同学名誉的诋毁,那倒还不算是个多大的缺陷。
但另一件事,姜左就想要问问清楚了。
谁知道她还没问几句,人就先要哭了。眼睫毛眨了一眨,水雾就沾染上了眉眼,还倔强的没有掉出来。
姜左伸手用拇指把他将落未落的眼泪擦了,陈月江身体随着她的动作僵了僵,眼皮快速地眨了几下,除了没有表情,“手足无措”四个字都快溢出来了。
“姜……”
他喊她的名字,后面那个字就被姜左微微低下去的头堵了回去。
她的手掌温热,抬着少年的下巴尖儿,少年嘴唇的温度炙热、干燥,被她含住舌尖时的反应无比青涩,姜左感觉到他的身体彻底僵住,热度攀上了耳根脸颊,他被亲得“唔唔”了两声,抵住姜左的肩膀,整条手臂都在轻轻地颤抖。
姜左没亲多久,亲了几秒就松开了。
只剩陈月江在原地愣愣望着她,眼泪还在眼眶里,已经忘记要掉出来了。
“你……为什么……”他声音发抖,嘴唇动了动。
“看你要上头了,让你冷静冷静。”姜左的手还在人脸上,抹了抹他湿润的睫毛,陈月江眼睑一颤一颤的,就听见姜左说,“还没有谁能在我家里哭着这么跟我说话的。”
“……”陈月江瞅着她的眼神有浓浓的指责,好像姜左做了什么似的。
姜左放下手,往衣兜里一揣,跟他说:“就问你几句,至于哭成这样吗。”
“……”陈月江还是不说话,但她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四个字——“不用你管”。
姜左笑了笑,拉过陈月江房间里的一张椅子,在他床前坐了。
“你和你哥的事先不说了,说了你就要哭。”她道,“我们说说我那个打火机的事吧。”
“陈月江,我那个火机,你最后是拆了还是卖了?”她问,“……还是,你认识它?”
“你认识我?”
陈月江不应该认识姜左。
十一年前, 姜左十八岁,那个打火机是她高三那年宋笑送给她的。那个时候陈月江最多也就七八岁,他们之间完全没有任何接点。
宋笑家里是做生意的, 姜左没问过,他也没详细说过,只知道他家生意做得挺大的, 班里的几个混不吝会调侃他是公子爷。
宋笑往往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笑笑就过去了, 那个时候的姜左家里一地鸡毛,加上她思想有问题,就像许音说的, 恨天恨地恨全人类, 所以恋爱也是稀里糊涂地谈着,从没想起来要问这些。
后来宋笑家出事,姜左才知道他家的生意原来做得这么大, 听宋笑说他爸欠了十几个亿的时候,她脑子里甚至想了一下十几个亿是多少钱,太多了, 一点概念也没有。
那个时候的姜左但凡稍微去查一下就会知道, 宋笑送她的那个打火机是当时国外知名的奢侈品品牌, 价值能有大五位数。
但她当时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恋爱也谈得乱七八糟,最后会是那个结局也很正常。她出国前还让许音带上自己的祝福给宋笑,祝他订婚快乐。
许音后来没有回信,那看来宋笑是什么都没说的。
一晃眼的功夫,七年过去了,姜左其实连宋笑长什么样都渐渐地有点记不清了,时间总会让人遗忘, 尽管姜左还记得很多他俩谈恋爱时的细节,但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可能就连这也会忘却。
她从陈月江的房间里出来,捡了根烟在厨房灶台上点了,跑到院子里来抽。
院子里的树藤一段时间没有修剪,长得有些过于茂盛,有几只鸟雀在树叶间叽叽喳喳地叫。
姜左就这样沉默地抽完了一根烟,抽第二根的时候,陈月江从楼上下来了。
他坐到她身边,把一枚银色的打火机放到了桌面上。
他说:“我没有卖,也没有拆。”他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沙哑缓慢:“我觉得我没资格这么做。”
他慢腾腾地转头,看着院子里一片绿油油的树丛。
“宋笑家是因为我家才欠了那么多钱的。”他说,“我爸搞恶意竞争,宋家的资金链出了问题,还不上贷款,利滚利最后就倒了。”
“但在这之前,我家和宋家关系很好。宋笑他爸爸经常把他带到公司,和陈清泉还有我一起玩。我……”他说到这里,低头看了眼桌子上的打火机,“我经常听宋笑说你的事。”
“我知道有一个人叫姜左,知道她脾气不好,知道她喜欢抽烟,知道她对谁都态度很差但只对宋笑很温柔。”
“我也见过你。”他低道,“司机带我和陈清泉去学校接宋笑,你和他在校门口,我看见你们坐在一起笑。”
“宋笑对我也很好,那个时候,我觉得他就像我哥哥一样……”
“这个打火机是他和我一起去选的,陈清泉那天没空,宋笑就带我出去玩。我问他这是要送人的吗,他说他要送给姜左。所以我那天在KTV门口见到你,觉得你很眼熟,看到你拿着那个火机,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姜左。”
“最开始,我只是有点好奇……”他把一条腿抬到椅子上,一只手抱着膝盖,脸往下埋了埋,“真的只是好奇,宋笑家因为我家四分五裂,肯定早就不在华都了,我在想你们那之后还有没有继续交往……”
“如果你们没有,那都是因为我家。”
他的声音陷在衣服面料里,显得有点闷闷的。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这些事,我只好试探地问问你,想知道你对他是什么想法。如果……如果你当初跟他分开的时候没有那么伤心,我……”
“你就会觉得心里好受点了?”一直默默听着的姜左回了他一句。
陈月江不说话,姜左笑了声从嘴里吐出一缕白烟:“你这愧疚心还挺强的。”
陈月江从臂弯里抬起一双微红的眼睛望着她。
“因为宋笑对我很好。”他说。
“有多好?”姜左问。
“我跟陈清泉不是一个妈妈生的。”陈月江冲她笑了一下,笑得不太好看,“我妈妈就是那种……像那天去你公司闹事的那个阿姨一样,是我爸的情人。我妈妈不喜欢我爸,我爸用钱逼她,她最后应该是产后抑郁,跳楼自杀了。”
“那天晚上,我起床上厕所,看着她跳下去的。”
陈月江的目光放到了远处,那里有一个小池塘,池塘的水浑浊,深不见底,连里面的鱼是什么颜色都看不清。
“我被接回陈家,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我,骂我是小三生的。陈清泉小时候对我也不好,我爸纵容他欺负我。所以长大了我不喜欢陈清泉,也不喜欢我爸。”
“只有宋笑对我很好……”
他眼眶红红的,低头又埋进了臂弯里。
姜左从嘴里吐出了一缕烟。
这件事,说来也挺荒谬的。在现在这个时间线上,她和陈月江的联系居然是过去那么多年前被建立起来的。至于他说的这些事,姜左一个也不知道。
甚至不知
道宋笑家有这么大个公司。
往事在脑子里流转,姜左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看着陈月江又跟缩头乌龟一样缩回去了,叹了口气说:“你早说不就好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
“你觉得你爸搞出来的这事儿你有责任?”姜左轻嗤了声,“你在公司有多少股份你讲话口气这么大?”
“……”
“现在就属于是你哥当家了,他想像当初搞宋家那样搞我呗。”
“是我提出来的。”陈月江说,“陈清泉本来都雇好了一个男模想请你吃饭探探你的脾性,”他似乎觉得这事有点好笑,扯起嘴角笑了下,“我说我想试试,他以为我又在跟他犟脾气,想教训我,一气之下就答应了。”
“他不知道我后来还在和你联系。”
“我其实在这期间有想过去找宋笑,跟他道歉,但我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宋笑已经订婚了,说不定都结婚了。”姜左夹着烟,吐了口气,“好像是他们那儿哪个首富的大小姐,他现在肯定过得不差就对了。”
“这样啊……”陈月江喃喃道,他额头抵在膝盖上侧过脸看姜左,然后冲她浅浅地笑了一下,“那就好,那我现在对不起的人只有你了。”
姜左不知道陈月江这前所未有的愧疚心从何而来。
她就算现在知道了背后有这样一套因果,充其量也就叹叹气而已了。
“就算没有你家那事儿,我和宋笑也说不准。”她道,“我家一地鸡毛,我还去法国要了七年的饭,就算没因为你家分手,异国恋估计也早分了。”
她敲了敲烟蒂,看灰色的灰落到地上,浸入泥土里。
“不会的。”陈月江轻声说,“宋哥哥那么喜欢你,他不会跟你分手的。”
“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姜左笑了,她夹着烟的手伸过去指了指他的脸,跟他说,“陈月江,你现在坐在这里跟我聊天,是因为对我的愧疚吗?”
陈月江的表情顿在脸上,一声也不吭了。
“宋笑跟你说了我的多少事?”她问。
陈月江慢吞吞吐出一个:“很多。”
“很多是多多?”
“我知道你午休都不回宿舍会躲在学校后面抽烟,还知道你从汽车底下救过一条流浪狗,还有……你还帮宋笑教训了一顿班里那些取笑他的人,还有……”
他越说就越说不下去,越说就越觉得自己在姜左面前已经无所遁形,他只能说了几个字又垂着眼皮沉默。
“我比你想的,还要了解你。”
了解她。
一个面都没见过几次,比她小了十一岁的小孩居然就敢说了解她。
姜左吐了口气,看着烟快要烧没了,忽然就没有了再来一根的想法。
她把烟掐了,往地上一踩,灭了,她转过头对陈月江说:“宋笑的事先不说了,说说你的事吧。”
陈月江有些茫然地看她。
“你对我了解得这么多,我对你的了解却少得可怜。”姜左说,“你今天要不跟我说这一通,我都不知道你内心戏这么多。”
陈月江:“……”
姜左道:“你十一年前就认识我了,但我上个月才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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