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俞慎思穿成一名古代富户子弟,父亲高中状元后攀龙附凤,杀妻弃子。
兄姐带着年仅三岁的他一路乞讨从京城回到老家,却被叔伯赶出家门。
寒冬腊月,单衣破屋,长姐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哭红双眼,瘦脱相的兄长将最后一口吃的往他嘴里塞。
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没爹没娘,不到年底,不被饿死,也肯定被冻死。
转眼,他们就看到姐弟几人:
从一天饿三顿,到赚得盆满钵满;
从买不起笔墨,到科举大满贯;
从世人皆可欺,到朝野敬服。
后来,俞慎思朝面前一坐,渣爹跪在脚边,泣声哀求:
“俞大人,求您给指条活路!”
★“弃子”指俞慎微、俞慎言、俞慎行、俞慎思姐弟四人,四人皆是主角。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爽文 科举成长逆袭群像
主角视角姐弟四人配角白若慈李帧高明进钟熠……
其它:群像,多主角,多视角
一句话简介:姐弟齐心,大杀四方。
立意:守护亲情。
俞慎思是在一声声哭泣中恢复意识。
他最先感受到是自己躺在一个不算温暖的怀抱中,这种感觉很奇怪。病了几年,身体虽消瘦,却是个成年男子,被人像孩子一样抱在怀中,十分别扭。至少身边人以前没有这样抱过他。
紧接着,在啜泣声中,他嗅到淡淡的米香。胃里因为饥饿翻搅的疼痛让他下意识吞咽,一口温热的东西顺着喉咙滑进去,沿着食道,暖到胃里,顿时舒服多了。
“咽了,旸儿咽了,大姐你看到了吗?旸儿咽进去了。”一个男孩略带哭腔惊喜地叫喊。
“快!再多喂点,能吃就能活。”
俞慎思: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旸儿是唤我吗?
又一口温热的米粥送进口中,俞慎思抵挡不了米香诱*惑,一边贪婪吞咽一边慢慢睁开眼。
面前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少年,面黄肌瘦,灰头土脸,碎布条绑着头发,套着一件破烂不合身的斜襟袄子,手中端着破口陶碗,粗糙的木勺里舀满糙米粥喂过来。
“旸儿醒了!大姐和大哥都在,没事了,吃了粥病就好了,不难受了。”小少年激动地挺直腰朝前凑了凑,一边哄着一边将木勺递到俞慎思的嘴边。
俞慎思愣愣地吃了一口,转目看着周遭,确认眼前一切是否真实。
土坯屋子,简陋破败,屋内没有一件家具。旁边烧着火,树枝噼噼啪啪,火堆上架着一个瓦罐,有热气飘散出来。墙角是一堆腐朽的木头树枝和干草,边上有寒风从破窗吹进来,窗外的树上积雪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抱着他的是一位十一二岁少女,面颊清瘦,鬓发凌乱,满脸泪痕,咧着嘴喜极而泣,“旸儿活过来了。”
俞慎思正欲搭话,头内一阵刺痛,每一根神经都犹如针扎,脑海中霎时涌入许多零碎片段,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
他吃痛的皱紧眉头,可以确定,自己穿越了。
这副身体名叫高旸,尚不足四岁,今科状元高明进幼子。眼前的少女少年是原身同胞大姐高暖和大哥高昭。
姐弟三人之所以落魄至此,要从八个月前说起。
当时原身父亲高中状元,风光无限,立即将老家的妻子俞氏和四个儿女接到京城享福。当时羡煞旁人,都道俞氏好福气,以后就是官夫人,儿女也都是官家千金公子了。
俞氏也这么认为,进京路上憧憬着以后锦衣玉食好日子,教育几个孩子一定要好好读书,像他们父亲一样,将来也考个状元。却不想俞氏到了京城便因为水土不服病倒,病情日益加重,药石无用。眼看着撑不住了,高明进便急忙安排人送妻子回乡养病,却在准备回乡前一天俞氏病终了。
高明进悲痛至极,声称妻子进京受尽病苦,不愿妻子死后再受折磨,头七刚过便让儿女扶灵回乡守孝。临行前哭成泪人,为了寄托对妻儿思念,留下了最疼爱的次子在京,让长女和长子、三子回乡守孝。
回乡途中,姐弟三人被大伯丢弃。姐弟不知何故,带着原身一路乞讨,几次死里逃生,幸而遇到好心人搭一程才回到临水县老家。
大伯见到他们就责怪他们贪玩走失,将他们赶到乡下老屋,让他们在这里给亡母守孝,读书反思。
守孝是身为儿女应尽的本分,他们并无异议。可到了乡下老屋才知道是什么光景。
老屋是三间宽敞土石房,有偏屋,有院子,却只是一个空壳子,里面什么都没有,门窗破败四处漏风。大伯每个月给的口粮只够一个人吃食,寒冬腊月,御寒之物全是家里准备丢弃的单薄旧衣被,美其名曰守孝期间要清苦些才见孝心。
没几天,原身就受寒染病。无钱延医买药,大姐跑了几十里路进县城求叔伯救治,叔伯没一个援手。后来无意间从大伯那里窃听到一切真相。
俞氏并非水土不服病亡,而是被毒害。
风闻高明进因为才情、样貌出众被高官女儿相中,至于根本原因不得而知。高明进自己也有攀附权贵之心,奈何家中已有妻儿。休弃槽糠之妻,他仕途就算不毁,也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权贵更攀附不上。为了不影响官途,不被世人唾骂,便想出一阴毒之计。
他表面上给妻子延医治病,装作重情重义模样,私下买通大夫在妻子的药里动手脚,让妻子病情日益加重。所谓留下次子,也许是有那么一点点爱子之心,更多是做给外人看,塑造慈父良夫好形象。
一切都是为了仕途,为了名声,为了往上攀爬。
大伯将他们半路丢弃,也是原身父亲授意,本想让他们客死异乡,一了百了。是他们姐弟命大,不仅没死还活着回来了。大伯就借着守孝之名,把他们丢到乡下老屋,打的也是饿死冻死的主意。到时对外自有一套说辞。
知道父亲心狠,叔伯沆瀣一气,再无指望,兄姐没再求他们,将仅有的一点点口粮、衣物全卖了,跑遍村子,挨家挨户,认识的不认识的乡邻求个遍,勉强凑够药钱。
庄稼人土里刨食,本就没余钱,看病抓药花费又大,帮得了一次帮不了一直,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原身终是没扛住饥寒病重走了。
俞慎思整理完所有的记忆,气得心口发疼,喘不上气来。
高暖见他这模样吓白了脸,紧张地给他顺气,哭腔唤着他,“旸儿,别吓大姐……”声音跟着手一起颤抖,眼泪滴答下来,落在他下巴上。
俞慎思感受到她的害怕、无助,慢慢调整呼吸,用力挤出一个宽慰的笑,“旸儿没事。”
高暖吸了吸鼻子,大约是觉得只要能吃东西人就能好,忙让小少年给他喂粥。现在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只有这半碗煮烂的糙米粥。
俞慎思的确太饿了,现在身体还病着,米粥就是救命稻草,他没有客气全都吃下去。姐弟二人见他胃口这么好,双双笑起来,一个将火堆烧旺,一个将他放在床上,哄着他睡。
说是床,其实就是几块简易的木板,上面铺上一层稻草。被子破破烂烂打了不少补丁,还是前天隔壁四奶奶瞧他们姐弟可怜送来,好在算厚实。
火烧起来,屋内暖和些,俞慎思身体不受控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当再醒过来,天已经暗了,高暖姐弟围坐在火堆旁。三个人就一床被子,全都给了他,两姐弟只能烤火抵御严寒。所幸乡下到处都能捡到树枝,冰天雪地捡来也不容易。
陶罐里的水沸腾后,高昭倒一碗递给高暖,自己也倒了一碗,顺着碗边喝了一小口,呵着热气商量道:“明天我去找舅舅吧。”
“不行!”高暖立即否定,“舅舅身子不好,娘去世,舅舅就伤心过度差点出了事。现在舅母又快生产,不能再让他们担心。何况舅舅家这几年也艰难。前几天我见桂婶拿着绣品去卖,我明儿去问问,大姐会刺绣,兴许能赚钱。”
高昭坐直身子争辩道:“我是男郎,我挣钱才对,明天我去乡里瞧瞧,肯定能寻个事做,大姐在家照顾旸儿。”
“乡下都是出力出汗的活,你能做什么?”
高昭被怼得缩了缩自己露在外面纤细的手腕。他从小长这么大,做过最累的事就是读书,干过最重的活就是和母亲抬桌子搬椅子,加之饿了这么久,身上根本没有力气。
但姐姐是女儿家,弟弟太小,他就是家里唯一劳力,他坚持认为自己应该养着他们,梗着脖子
强硬道:“肯定有轻便我能干的。”
两姐弟为了接下来生计争执不下。
俞慎思心里幽幽叹气,这姐弟俩都不是听天由命的性子,也都吃得了苦。若不是原身一直重病拖累,他们不会沦落到喝白开水充饥的地步。
奈何原身年纪太小,又没开蒙,他也不敢贸然出主意,只能装成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可他毕竟不是真的无知孩子。
他轻轻哼唧一声,从床上爬起来,腹内咕噜咕噜叫,晌午那一碗糙米粥已经消耗殆尽。
高暖听声侧头看过去,瞧见他醒了,忙起身两步坐到床上,试了下他额头,发现退烧了,激动地帮他披被子掖被角,紧紧搂着他,生怕他再冻着一丝一毫。
原身已经连续烧了好些天,每到天黑就烧得厉害,这是第一次没有起烧,这是好兆头。
听到他肚子在叫,高暖惭愧地抚着他的头,让高昭端来热水喂他,哄着道:“天黑了,再睡会,天亮了大姐给你做好吃的。”
这话也只能哄哄原身。这样的形势,明天能再喝上一碗糙米粥都困难。
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就是帮桂婶绣东西,能不能让桂婶相中且不说,相中了也得卖得出去才有钱,不知得哪天,肚子可等不了。
高昭要去干苦力更不靠谱,一个十来岁瘦成竹竿的孩子,两斗米都背不起来,谁要这劳力?
不想他们担心自己,俞慎思配合着点头:“嗯。”朝窗外望了眼,不知今天具体什么日子,但原身记忆里很快要过年了。
过年对于孩子来说能想到就是吃喝玩乐,但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想的事情太多了。
他皱起眉头说:“旸儿刚刚梦见娘了。”
姐弟二人面上笑容僵住,渐渐露出哀伤,顺着他的话问:“旸儿有没有和娘说话?”
“有。”俞慎思乖巧道,“娘说她很想我们,还说大哥念的祭文她听到了,大哥,祭文是什么?”
姐弟二人闻言心中哀痛,不由眼眶红了一圈。高昭抚着他的头,不知怎么给三岁的弟弟解释,没有回答他。
俞慎思又懵懂的表情问:“祭文是不是要花钱买?”他将话稍稍点明。
原身的记忆中高昭是个童生,算得上半个读书人。在这个时代,读书是件奢侈的事,乡下人十之七八都没读过书。即便上过私塾,也就识几个字罢了。逢年过节,婚葬嫁娶,就少不得请读书人帮忙写对联、悼词这些。
高暖心思灵敏,经幼弟这么一问,当即便有了想法,抓了把高昭道:“马上过年了,家家祭祖,讲究的人家难免要写祭文。”
高昭也回过味来,“我可以给人家写祭文。”这种报酬一般都可观,能替人写一篇,这个年就能熬过去。
天刚亮,高昭就饿醒了。他用热水洗干净脸,高暖帮他将头发一丝不苟绑起来,人看着清爽些。他拍拍身上干草尘土便出门去。
高家村,在牛山南,又称山南村,三十多户人家,高姓独居。高家祠堂建在村中池塘北,每到年节都要开祠堂祭祖。高昭以往每年都要跟着长辈回乡祭拜,每次祭祖祭文必不可少。
虽然同一个祖宗,他们这一脉和高家村的族人血缘很淡。
高昭曾祖兄弟二人,弟弟年少夭折,祖父一辈姐弟五人,却只有祖父一个男丁,到了父亲一辈兄弟三人,又早早搬进县城,除了祭祖这样的大事回来,平常鲜少来往。
他想靠写祭文挣钱,首先得先顾及本家,才能不被村人诟病。
沿着小河朝村子里去,家家户户都在做早食,菜汤、菜粥各种香气迎面扑过来,勾着高昭饥肠辘辘,不断咽口水。
远远瞧见老族长家灶屋烟囱冒烟,高昭加快两步,走到门外听到里面老族长训斥他小孙子:“念了一年的书,认的字还没耗子多,你就不是读书的料,别糟蹋米肉银钱,开年也跟你爹学打棺材去!”
族长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为人严肃,脾气大,嗓门大,但心肠软。
高昭抬手正准备敲门,木门从里面打开,是族长的小儿子高明秋。
高明秋见到面前猛然站了个人,先是惊了一下,看清来人,脸上立即露出不高兴。
这段时间,村西头的姐弟俩没少向村子里的人借这借那,说是借,其实就是白拿。就他们姐弟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有个病得要死的弟弟,能指望他们还上?
村里人瞧他们姐弟没了娘,又被叔伯欺负,着实可怜,大多借了,可谁家经得起一而再再而三借而不还。
也就自家老爹心肠热,说都是一个族里的,别跟孩子计较。每次他们姐弟一来,诉几句苦就借了。自己爹将别人当成一个家族,人家亲爹高明进可不是这么想的。高中状元当了官,别说是帮族里人一把,让大家都沾沾光了,就连回来看都没看一眼,祖宗都不要了。
若不是姐弟三个都是孝顺有良心的孩子,他死活是不让自己老爹这么心软。虽然一碗饭半个饼不多,经不起次数多,自家还十几张嘴要吃饭呢!
“三伯好。”高昭很有礼地问声好。
高明秋冷笑声,揶揄道:“又来借吃的?我们家可供不起你们仨,你到别家去问问,这会儿饭点,兴许能够借到一口。”
高昭难为情,他自己也知道,这段时自己和大姐厚着脸皮一次次登门借吃的,任谁见到他们都像见瘟神。
他摇摇头,“我和大姐借的东西,以后一定还的。今儿是想找大爷爷问过年祭祖祭文的事。”
高明秋诧异,一个孩子能想到这事。往年祭祖的祭文都是高明进写,若是高明进求学在外未归,便是找旁人代笔。今年高明进定不回乡祭祖,昨日自己老爹还在提祭文的事情,让他今天去乡里找陈秀才问问。
现在倒是来个主动送上门的,听闻高昭去年就考中童生,和自己儿子的那个夫子一样。
高明秋将信将疑问:“你会写?”
高昭很肯定地点头,“我写过。”
高明秋还是心中存疑,毕竟对方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这时从堂屋出来的老族长见到院门前的高昭,顿了下步子,一边背着手走过来一边喝儿子:“愣什么,吃了饭抓紧去乡里,去晚了请不到人。”
“诶!”高明秋转身回屋。
老族长走到跟前,看着冻红鼻头耳朵缩着身子的高昭,无奈叹了口气,“大爷爷这儿也没多余的粮食,你还是到别家问问吧!”
“我不是讨吃的,我是见马上过年了,想为族中尽份心,写祭祖祭文。”高昭直白开口。
族长和小儿子一样,震惊又疑惑,孩子写祭祖祭文还没有过的事。但族中的确没有什么读书人。转念一想,这孩子是高明进长子,又是个童生,说得这么自信满满,兴许不是狂话。
他招了下手,“进来吧!”然后冲堂屋喊,让小孙子将笔墨纸都拿出来。
高昭走到堂屋门前没有进去,老族长知道他还在守孝,不便进别人家正屋,对他道:“咱们庄稼人没那么讲究,进来吧!”
老族长发话,高昭才跟着走进屋。小孙子已经将笔墨纸都在桌上摆好,笑着和高昭打招呼,“大昭哥。”
高昭回了一声,族长道:“你先写篇我瞧瞧能不能用。”
高昭应声,便在粗糙的陶碗里开始研磨,族长小孙子很殷勤地道:“大昭哥我来。”
高昭将纸铺平,将昨夜已经构思好的祭文在脑海中回顾一遍,待墨研好便提笔蘸墨下笔。
老族长和高明秋在旁边瞧着,只见纸上写着:维天佑壬戌年,值岁首,高姓族人,虔备香烛财帛,三牲素果……
原本在各自屋里的族长子、次子和另外几个孙儿听到这边动静,也都到堂屋来。
长子边看边称赞:“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啊,字写得好,跟乡里的陈秀才比也不差。”
老族长微微点头,字的确不错。
他虽不是读书人,却也认得字。这孩子不仅字写得好,祭文写得也不错。
既有祖上发家惠及子孙,也有子孙继承先人遗风,感念祖宗恩德,还写到族人同心同德,振兴宗族等,面面俱到,句句感人肺腑。特别“宗族盛衰,匹夫有责”一句,很得他心。
高昭将祭文写完,落笔,
轻轻吹干纸上的墨递给老族长。
老族长又从头读了一遍,满意地直点头,面上露出笑容,“我看不比去年陈秀才写的差什么。”然后又问三个儿子的意思。
三个儿子也都觉得可以,为了保险些,长子建议:“饭后叫村上几位叔伯过来一起商议,若是可以,咱们也不用请陈秀才写了,本家人写的总比外人写的强。陈秀才又是个难伺候的,昨个还因为祭文的事故意拿捏何家,最后闹翻了脸。”
老族长听这话,点了点头。石头乡秀才不多,要么在外求学,要么就搬去了县城,在乡里的也就一个陈秀才,可不就能拿大。
高昭听高明春这话,忙问:“大伯说的何家是哪个村的?”
他这一问,高明春当即明白他的意思。祭祖的祭文他能写这么好,祭母祭文他更加感同身受,写出来只好不差。心中也觉得这是个好事,既能够帮这孩子一把,也能给何家送个人情。何家的棺材还是在他们家打的呢!
他笑着说:“乡里养猪杀猪的,在乡集北面村子,待会吃过饭,大伯带你去。”
高昭忙道谢:“多谢大伯,有劳了。”
此时高昭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他尴尬地微微垂头。老族长呵呵笑道:“你就在这儿吃吧。”让儿媳准备开饭。
高昭嗅到灶屋里飘出来的浓浓香气,不由唾液泛涌,他忍下来。
“我……大姐和……”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是向老族长一家讨吃的次数太多了。
老族长道:“都有。”
高明春媳妇递给高昭两个菜饼,“今早大伯娘没有多做饭,也就能省出来两块,你们姐弟先垫一垫肚子。”
高昭已经感激不尽。
揣着菜饼回到村西头老屋,进门见到小弟已经醒来,不哭不闹,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像个小大人一样,不知道小脑袋瓜想什么。
他笑着从怀里掏出两个巴掌饼,“旸儿,饿了吧?今天有好吃的。”将一个饼子塞到俞慎思的怀中,“快吃吧,这个都是你的,吃饱了病就好了。”然后将另一个掰成两半,和高暖一人一半。
菜饼只有孩子巴掌大,对于饿了一天的姐弟二人,半个饼子能顶什么用。俞慎思将自己的也掰成两半,放下小的,将大的一半又掰开分别递给他们。
“大姐,大哥,给。”
两姐弟面露异样,显然这是原身不会有的行为。高暖将他的手推回去,“旸儿吃,旸儿生病要多吃点。”
俞慎思再次递过去,“旸儿吃不完。”
“怎么会吃不完?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高暖紧张地坐到床上,拭了拭他的额头,没有再发烧,担心道,“和大姐说,哪里不舒服?”
“没有,就是刚刚喝好多水,吃不完了。”这是事实。
刚刚醒来,饿得难受,高暖先喂了他小半碗白开水,的确占了点肚子。
“那就存着,饿了再吃。”高暖接过他两只手里的菜饼盖在被子下保温。
俞慎思问:“下顿又没吃的吗?”
姐弟二人被他问愣住,高暖忙哄他:“肯定有啊,饿坏了吧,快吃!”
俞慎思没打算就这么罢休,“下顿还有,大姐为什么给旸儿存着?下一顿为什么不吃新的?”
两句话将姐弟二人问住,他从被子下取出两瓣菜饼再次递给他们。
姐弟二人相识一眼,高昭自信地点了点头,接过俞慎思手中饼子,高暖这才跟着也接过。
俞慎思看他们吃才笑着拿起自己的小半块啃起来。
两个菜饼姐弟三人没几口就没了,喝了点白开水,肚子也算撑一撑,至少不会咕咕一直叫。
高昭和高暖说去乡里的事,高暖叮嘱:“明春伯在乡集上经营,和何家应该很熟悉,你事事多听明春伯的,不可出差错。”
“嗯,我知道。”他朝外面看了眼,这会太阳已经升起来,他忙从木板床上起身,拍掉身上秸秆,“我去村口等明春伯。”
临走前,帮俞慎思掖了掖被角,揉了下他的脑袋,哄道:“乖乖听大姐的话,大哥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俞慎思乖巧地点头,心道:兄弟,加油!
高昭没走多会儿,高暖就站在门口朝外看,不时回头看一眼幼弟,眉头微微蹙起。
俞慎思知道她是想出门去桂婶家,今早还念叨一回。
高昭给人写祭文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读书才是正理。她想接过养家糊口的活计。
她担忧自己出门了,幼弟太小,一个人在家会出事。可幼弟还病着,不便带着一起出门,外面虽是晴天,冰天雪地,还是冷的,冻着不得了。
她犹豫着,也焦虑着。
俞慎思现在帮不到他们姐弟,就更不能成为他们姐弟的负担,他将被子铺一半盖一半,躺下装睡。
果然,高暖过来试着喊了他两声,没有得到回应,以为他睡着了,拭了拭他的额头,没有起烧,转身向火堆中加了两根柴,轻手轻脚关门出去。
高暖紧了紧身上棉衣,踩着雪泥来到桂婶家。院门半开着,堂屋门前避风处,桂婶带着两个女儿与几个邻居一边晒太阳一边做针线活。
她刚到门前,几人都瞧见她,其中有人嘀咕一句,“又来借吃的。”桂婶大女儿梅儿拉了把自己娘,“别再借了。”院子不大,高暖清晰听在耳朵里。
桂婶斜了眼自己女儿,冲高暖问:“暖丫头,你怎么来了,你幺弟怎样了?”
桂婶是个胖女人,总是笑盈盈,给人特别容易亲近感觉,这段时间帮他们不少。
“好了许多。”高暖道,“我前两日见婶子拿刺绣去县城卖,所以也想绣几样,请婶子帮忙。”
“你也有绣品?”据她所知这姐弟俩为了给幼弟治病,将家中能换钱的全卖了,就剩下那搬不动的老房子。
“还没有呢!”高暖道,“提前过来绣几针,让婶子给我瞧瞧能不能卖得出去。”
梅儿又嘀咕一句,这句很轻,高暖没听清,从旁边人的表情看得出,应该是取笑的话。
桂婶拍了把自己的女儿,笑着招手道:“外头有风,到这边晒太阳说话。”
高暖走进去,桂婶小女儿莲儿从屋里提了一个小木凳给她,热情道:“暖儿姐,快坐。”
高暖道了声谢,目光扫了一圈妇人和女孩,手中或是刺绣,或是在做家里人穿的鞋子、衣裳。她礼貌地一一打招呼,几位妇人敷衍应了声,女孩们只看了她一眼没搭话,继续忙手中的活计。
桂婶从身旁绣筐里翻了一个绣棚递给她,“我也不知道你绣活怎么样,你就绣朵花儿我瞧瞧吧,什么花儿都行。若是真能卖钱,最好不过了。”
绢布上原是要绣桃花的,但是有几针绣错了,还没有拆。
梅儿笑着说:“城里绣铺挑得很,不是什么样的绣品都要的,就是要了,绣得不好也卖不到什么钱。”
高暖点头应了声。
莲儿挤兑她姐姐,“暖儿姐就是县城里头的,能不比你知道?”
梅儿不服气,“城里头就懂这些?何况现在不也被家里赶到咱们乡下村子了?饭都吃不上!”最后两句声音收了些。
莲儿冲着姐姐皱着鼻头哼了一声,然后将小凳子搬到高暖身边,暖心安慰她:“我大姐是刀子嘴,你别往心里去。”
“没有。”这种话这段时间她也不是第一次听到。村上的人同情他们姐弟是真同情,但是烦他们姐弟也是真的烦。谁会喜欢三天两头上门借吃借钱的人呢!
她从筐里选好针线,便开始认真绣起来。
旁边的婶子和桂婶聊起了绣活,年长婶子感叹生计艰难,“咱们熬瞎了眼睛绣条帕子,去掉针线料子,就挣个几文钱,唉!”
年轻婶子附和:“可不是,你看我这眼睛,黑了一圈,熬好几天绣的腰带,也就十几文。可咱们不做这个能做什么,又没别的手艺,这至少还能赚几个子使使。”
高暖抬眼朝两位婶子的绣棚上瞥了眼,绣技不差,图样也好,送到县城的铺子里,不至于只赚那么点。她不知两位婶子是不是故意诉苦,没有接话。
桂婶跟着说道:“你们且知足吧,我找的还是县城给价最高的张家绣铺,那林嫂子上次拿的几样找了个小绣铺,就这么一条腰带,少了好几
文钱呢!”
张家绣铺高暖尚算熟悉,县城比较大的绣铺,以前母亲常带她去,有时候是买点针线,看到好的绣品也会买一两样,那里东西不便宜。
年轻婶子手里的那种腰带,最少一百四五十文,料子针线最多不过几十文,中间差近百文,绣娘只有十几文,剩下的都被张家绣铺挣了?
她抬眼朝桂婶看去,桂婶指点身边一个女孩儿绣活,接着岔开话题说过年家里置办年货的事。
高暖也专心手上的绣活,没多会儿工夫便将一截桃枝绣了出来。前面两朵是之前人绣的,还有两朵是自己绣的。她拿给桂婶瞧。
旁边几人都好奇侧头瞥过来,莲儿欢喜地道:“暖儿姐,你绣得真像,跟真的一样,前面两朵是我姐绣的,和你的比差了一大截。”
其他人没作声,梅儿不高兴争辩:“明显差不多。”
“哪里差不多,和暖儿姐一比较又粗糙又假。暖儿姐绣得就像真的桃花瓣落在帕子上一样,你可比不了。”
梅儿面上挂不住,脸颊羞红,狠狠剜了妹妹一眼。
高暖见此谦虚地说:“梅儿姐绣得很好,我与梅儿姐只是绣法不同而已。”
“才不是!”莲儿是一点都不给自己亲姐面子,高暖也无奈,不再去解围。
桂婶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手指在绣线上摩挲几下,笑道:“暖丫头,你这手可真巧,你这绣技咱们村是没有更好的了。”
高暖笑着说:“桂婶不嫌弃,我可以帮桂婶绣些东西。”
桂婶道:“当然不嫌弃,你这绣品送进县城里,肯定能卖个好价钱。你有这绣活,早些来找婶子,也不至四处借钱度日。”
高暖尴尬抿唇笑了下,之前没想过,是因为幼弟病重,一刻都离不开人,她脑子里只有救弟弟,根本无暇分心。其次也是对叔伯还抱一丝幻想,希望他们良心未泯。自昨日弟弟差一口气没了,她一切看明白,今后他们姐弟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多谢婶子。以前没想过这层,以后要多麻烦婶子。”她又提到自己目前状况,一针一线都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桂婶爽快,“这些婶子给你准备,你只管绣就成。”说着就起身朝屋里去,出来时手中拿着一块绢布,和她说着规矩,“你绣出来的东西,无论卖的价高价低,除了针线料子外,婶子得收一文钱跑腿。这和其他婶子姐妹都一样的。”
高暖哪有不应道理,“应当如此,东西都是婶子借我的,婶子就是收我两文我也高兴。”
“你这丫头,你们摊上那样的叔伯日子苦,婶子哪里舍得。”将一尺见方的绢布递给高暖,“你绣技好,想必以前没少绣,你自己看着绣,总归卖得出去就成。”
“好。”高暖道谢后,又从筐里挑针线绣棚。
她惦记家中幼弟,没在桂婶家多逗留,拿着东西回去。
人刚走,一旁妇人就道:“没瞧出来,这丫头手上绣活这么好,我瞧着就眼馋,绣出来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梅儿撇了撇嘴,阴阳怪气道:“打小儿不干活,就琢磨着绣技,肯定要好一点。”
妇人知道她是眼红,毕竟以前她在一堆丫头中绣活是最好的,这会儿被人给比下去,心里定不舒服。顺着她的话宽她心,“梅丫头说的是,若是论裁剪制衣纳鞋,那肯定是比不上咱们梅丫头的。”
梅儿这会儿心里才舒爽些。
高暖离开桂婶家不远,见到村里几位叔公从族长家出来,看众人神色,想必是商量出个结果了。
她出来这许久,担心幼弟醒来见不到她乱跑,加快脚步朝村西头去。
俞慎思一直没睡,在高暖离开后就从床上爬起来。他清楚自己大病初愈,吹不得风,但是也不能一直在屋内闷着,不利病情康复。高暖姐弟在,他拗不过二人,又不能和他们讲道理,只能在他们离开后去透透气。
他裹着被子坐在当门太阳底下,此处没风还暖洋洋的。身体舒服了,心中开始盘算着今后的事。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他们姐弟想不被欺负,想揭露渣爹罪行,想替原身和俞氏讨回公道,只能读书科举走仕途。
读书科举花费巨大,依他们现状,就算高暖谋了个刺绣的活,高昭靠着童生的名头挣点外快,也远远不够他读书科举。更何况高昭也要读书,所有重担落在高暖一个人身上,根本不可能。
别人一大家子供不起一个读书人,高暖一个女子,还是这个封建时代下的女子,她养活自己都艰难,怎么能养活他们两个,还要供他们读书科举?天方夜谭。
高家最初能够供得起高明进,有许多内外条件,最主要还是家中有产业经营,源源不断的进项撑起来。
现在他们三个不仅年幼,还在孝期,很多事情不方便做,特别是高昭如今已是懂事年纪,若有太出格,今后科举时,被人告一个不孝,势必会被影响。
想着想着,这副初愈的小身体就抵挡不住暖洋洋的阳光,歪倒地上打盹。
高暖回来时,推开院门见到堂屋当门躺着的弟弟,惊慌大叫:“旸儿——”人忙跑上前。
正做着美梦的俞慎思被猛然惊醒,人刚爬起来,高暖已经扑到跟前,扶着他双臂询问是不是又不舒服。在他解释后才放下心,陪着他坐在门内晒太阳,顺便将从桂婶那里借来的绢布针线等取过来,准备刺绣。
俞慎思帮不上忙,也不想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他抓着高暖袖子,央求道:“大姐教旸儿认字可好?”日子长着呢,不能这么耗着,他得抓紧时间步入正轨,将进程加快。
高暖好奇,笑着问:“想读书?”
“嗯!旸儿读书,就可以帮大姐和大哥了。”
高暖疼爱地抚了抚他的头,看他认真的模样,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小昭这么大已经启蒙,若不是遭遇变故,幼弟来年也要开蒙的。
如今母亲去世,父亲不善,叔伯苛待,她身为长姐,该担起养育幼弟责任,可她连让幼弟吃口饱饭都困难,让他差点饿死,更莫提读书了,心中升起愧疚。
看着幼弟今日精神头这么好,又这么有兴致,不想扫他的兴,答应道:“好。大姐就从《千字文》开始教你识字。”
俞慎思激动地点头,爬起身,取来一截树枝递给高暖,让她写。
高暖在面前地上,一笔一画认真写下“天地玄黄”四字,字迹不似女孩子的娟秀柔美,她的字隐隐透着锋利和锐气,好似她娇美面容下坚强和刚毅的性子。
高暖带着他指读,俞慎思也当一个小蒙童,认真念着:“天、地、玄、黄。”
他已经有几年没当学生了,上辈子在确定保送后,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查出绝症,最后连大学校门都未踏进,成为他上辈子的一大遗憾。
这辈子就从“天地玄黄”开始,重新攀登吧。
高暖带他念了几遍后,便不按顺序,跳着考问他字念什么,开始两边俞慎思假装思考顿一下,后面就脱口而出。随着高暖手中树枝不断跳动,他嘴巴也跟上,一字不误地认下来。
高暖没想到他认字这么快,将四个字都抹掉,然后重新写,问怎么念。
“地!”俞慎思很自信地回答。
高暖又擦掉,将其他三个字也打乱顺序写出来,俞慎思都认得。
高暖欣喜地夸了两句,便给他解释这四个字,然后又同样的方法教了他“宇宙洪荒”四个字,给他详细解说。最后将这八个字写在地上,让他多认多记,自己便开始顾着手中刺绣,想着春日城里的夫人姑娘们都喜欢什么花样。
俞慎思拿起树枝,在地上学着写,字迹歪歪扭扭。
这不是他故意写丑,实在是原身病太久,身体虚弱,加上年纪小手腕无力,自然而然而成。
俞慎思和高暖一个练字一刺绣,高昭那边也已经到了何家。
何家门前一片缟素,里面哭声阵阵,高昭触景生情,眼眶泛酸,他忙擦去溢出的泪水。
高明春知他是个孝顺孩子,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几句,带他进去。
何家的人都认识高明春,在高明春和高昭祭拜过何母后,便与何老板说明此来用意。
何老板看向高明春身边十来岁的孩子,刚
刚祭拜自己亡母,举止有礼有节确实像个读书人,面上还是露出疑问。
高明春明白其意,道:“我们高家今年祭祖的祭文都是他写的,别看他年纪小却已经是童生,而且……”他叹了口气,“也刚遭此一难。”
此话一出,何老板便见到孩子眼眶一红,泪水涟涟。原来是同命相连。
如今他忙着亡母葬礼,也没精力去找其他人。高明春与他都在乡集上经营,认识几十年,对方的为人品行还信得过,推荐的人应该不会差。便让自己的长子去安排。
高昭和高明春随着何大郎来到临时接待客人的棚子里,何大郎让人取来笔墨纸砚,亲自给高昭铺纸研墨,和高昭说自己祖母的事。
这里面很多事在来的路上高明春已经和他说过。
何母本是普普通通的庄稼女儿,嫁到何家孕育三子二女,不幸丈夫早逝,自己一个人将五个孩子抚养长大。因为家境贫寒,吃了不少苦。何老板是长子,十几岁就跟着别人学杀猪,学成后先是给人杀猪,后来自己养猪杀猪。日子刚好点,何妻病逝,两个孩子交给何母抚养,现在孙辈都长大成人何母却去了,没享一天福。
高昭抬头望向灵堂,想到长眠的母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劳苦一生,最后还被枕边人戕害。他泪如泉涌,提笔蘸墨,越写越想自己母亲,一边抹泪一边写,越写越悲,以至于到后面字迹都跟着颤抖,泪洒祭文。
当最后落笔,高昭终是忍不住伏案抱头痛哭。
旁边几人皆动容落泪,高明春看着面前可怜孩子,上前抱着他劝慰。
高昭泣不成声,许久才平静下来。
何大郎将祭文拿给父亲,何老板认不得多少字,让儿子念给他听。听到“为人舂米以养儿”,不由老泪纵横;当听到“子欲养而母不待”时,年过四旬的杀猪汉子崩溃大哭,几乎晕厥,灵堂内的哭声也随之震响。
高昭从何家离开后,坐在巷口吹了许久冷风才抑制心中的悲痛。
高明春看他这般模样,回想那篇祭文,字字泣血,不禁为自己早晨生出拿这孩子送人情的想法而内疚,坐下来搂着高昭安慰。
高昭咽下泪水,低哑道:“多谢大伯,我没事,您回铺子忙吧,我自己回去就成。”
高明春不放心,坚持送他回村。
在家中的高暖和俞慎思并不知道高昭在何家情绪失控,看到高昭回来时双眼泛红,也猜个大概。
高昭不想大姐难过,将肩上东西放下,挤出一个笑脸,“何老板见我祭文写得好,给了我足足五百文。今日不开集,很多铺子都关着,我只买了米和盐。”然后从怀里取出剩下的钱递给高暖。
钱用绳子串起来很重一串,大概三百四五十文。高暖又看了眼高昭买的米,少说有两斗,得一百好几十文,盐巴没多少钱,三者加起来差不多五百文,全都带回来了。
她带着教育口吻对弟弟说:“明春伯帮了我们大忙,你应该拿一部分谢明春伯才是。”而且这么重的米,从乡集上回来五六里地,又是雪泥路又是山路,自己弟弟肯定背不下来,定是明春伯帮忙背回来。
高昭道:“我自知晓这道理,是明春伯不收,我便想后日开集了,买些东西送过去答谢。”
听弟弟这么说,高暖才安心。后日是年前最后一个集,她们也应该备点年货。等下个集要年后正月十五了,只有米盐是撑不过去的。
高暖提着米袋和盐巴准备煮粥,被忽略的俞慎思终于被关注到。
高昭抱起昂头眨巴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幼弟,笑道:“旸儿,大哥给你带好吃的。”从怀里掏出掌心大小的枣糕塞到俞慎思手里。
拿到手上就嗅到枣泥的香甜,里面还掺杂着碾碎的核桃仁、杏仁等好几样,在乡下算是稀罕东西,应该不便宜。
俞慎思可舍不得独享,他掰一小块自己先尝了尝。醒来后嘴里一直没味,这会儿尝到甜味,心情也跟着好一些。他又掰了一块塞到高昭口中,剩下的递给正在淘米的高暖。
高暖说自己不喜欢吃。都是孩子,谁会不喜欢吃好吃的零嘴儿呢?不过是又想省给他吃罢了。在他再三央求下高暖才肯吃。
俞慎思和高昭说今日他学识字的事,“大姐夸旸儿学得好。”
“真的?”高昭激动地捏了下弟弟小脸蛋。
高暖也为幼弟高兴,对高昭道:“旸儿学字可快了,明年春日里《千字文》就能全记下了。”
高昭高兴之余,想到开春幼弟就四岁了,该开蒙了,但给夫子的束脩、学钱、节礼他们一样都拿不出来,可书是万万不能不读的。他揉了下幼弟的脑袋,“以后大哥教你读书识字。”
俞慎思就等他这句话。
开蒙所学的浅显,《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等,对于已经考取童生的高昭来说,教个蒙童绰绰有余。何况他这个“蒙童”也没有那么蒙那么童。
不多会儿瓦罐飘出米香,俞慎思肚里的馋虫又叫了起来。
高暖这次煮的粥不再是以前清汤寡水,稠度能立住小木勺。姐弟三人一个月来第一吃了顿饱饭,虽然只是撒了盐巴的米粥,却不是向人讨来,而是自己凭本事挣来的,吃得开心又满足,感觉今后的日子也更有盼头。
饭后姐弟三人坐在门前晒太阳,高暖取过绣棚接着上午的绣,高昭将弟弟搂在怀中,带着他温习上午学的八个字。
俞慎思为免被姐弟二人误会他天资过人,寄予太大期望,故意认错一个字,只写出来三个笔画简单的字。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是最戳心的。他前世是理科生,这辈子做“文科生”不知道能攀登到什么高度,他不能让他们期望太高。依高暖对幼弟的疼爱,若如今表现太聪慧,以后没有大的成就,她必会自责是自己没提供好的条件,耽误他前程。若是现在表现普通,让高暖看到他一点点进步,每一步都有惊喜,她反而欣慰。
饶是故意出错,这样的结果依旧让姐弟二人吃惊,夸他聪明,读书大有指望。
他想这个年龄段表现出这个接受度差不多了,万不能冒进。
他是这么想的,高昭却比他贪心,又教他后面八字“日月盈仄,辰宿列张”,教一个字给他解说一个,学识扎实,童生名副其实。
俞慎思也不辜负他一片热心,乖乖跟着他学。高昭见他字写得丑,不责备不心急,拿着他的手耐着心一笔一画教他写。
这两日天气好,屋里的火也灭了。俞慎思吃饱睡足就晒太阳,感觉身体好了许多,至少练字的时候手有些力道。午后隔壁四奶奶的小孙子拿着小木马跑过来找他玩。
他玩的时候,高暖忙着手上的刺绣,两日来有空就绣,一幅“喜鹊枝头”绣得七八成了。高昭则拿着树枝在地上默写“四书”中生疏的内容。
石头乡开集这天,俞慎思兴冲冲起个大早,又是抱树枝,又是烧火,吃饭的时候分发小木勺,表现出自己身体好了,“很能干”的样子。
在高暖和高昭准备去赶集时,他以此央求二人带着他,再三保证听话不乱跑。高暖和高昭方知幼弟一早殷勤是为这个。
今日天暖没风,他们也不忍心丢下幼弟一人,大不了路上他们姐弟轮流背着幼弟,也好过让他一人在家伤心,答应带他出门。
俞慎思高兴地立即跑冲出小院子,怕他们后悔似的。
刚出村子就碰上桂婶等几家人准备去乡里赶集。相互打了招呼后,推着独轮木板车的根叔好心道:“小幺儿,到车上来,叔推你。”
根叔是桂婶的丈夫,和桂婶能说会道不同,根叔略显得木讷憨厚些。
车上还坐着两人的儿子虎头。
雪路不好走,俞慎思也不客气。
刚坐上车,桂婶便问高昭前日去给何老板写祭文的事。
前日高明春回到家,碰巧村上几个妇人和自己媳妇在闲话,媳妇问了句结果,引得其他妇人好奇追问。几个妇人回到家后又和家人说起。
高家村就三十来户人家,他们姐弟又是村里的“另类”,很快大半个村的人都知道了。
高暖道:“这事多亏春伯帮忙,我们姐弟才能吃一顿饱饭,今天就是到集上买点东西去道谢的。这段时间各位叔
婶也帮了我们不少,我们姐弟还不知怎么谢呢!若是以后叔婶有用得着我们姐弟,只管过来递个话。”
几位叔婶听这话心里头暖洋洋,这姐弟知恩图报,不像他们那个爹。
桂婶也客气笑道:“就一口吃的,哪值得你还记在心里。”
“婶子不计较是婶子心善,我们不能不记着。”
几个长辈心中感叹,多懂事的丫头小子,高明进的兄弟怎么狠得下心丢在这不闻不问。待正月初一他们回来祭祖,看他们怎么和祖宗说。
高暖走到桂婶身边和她说绣品的事。她手上的这幅绣品今日回来差不多能绣出来。马上过年桂婶也不朝县里去,要上元节后才能到县城换钱,这段时间不能白白浪费了。
她手里的钱也只够买点吃食,没有余钱买绢绸针线,还是要向桂婶借。
桂婶笑呵呵说:“那怎么不成,我那儿还有不少料子,放着也不生钱,你得空过来拿,别跟婶子见外。”
“多谢婶子,我就不客气了。”
一路上闲话很快就到了集上,几家各自去买所需,约好街南头碰面。
石头乡的集市不大,总共就东西、南北两条街,形成十字形。东西街主要卖吃的,南北街则是卖用的多。
年前最后一个集,人较往常多得多,人挤着人。每年这个时候最容易丢孩子,有的是自己走丢的,有的则是叫拍花子给拐走的。熙熙攘攘人群,被拐了多半找不回来。高暖和高昭一人一边紧紧抓着幼弟的手,生怕一个脱手人不见了。
俞慎思没想到这层,他正在打量街边地摊上各种各样东西,有些他没有见过,不时询问高暖姐弟。半条街下来,对这个时代物产,至少对现在生活的这个地方农作物有了初步了解。这是关在家里学不来的东西。
这时他隐隐听到嘈杂的人群中有人喊高暖,他个头矮什么也瞧不见。
高暖和高昭也听见了,四周没有瞧见熟悉的人,那个呼喊声也没了。
“大概同名吧。”高暖道。
穿过大半条街,姐弟三人挤进一家酱料铺子,买了些酱料、腌菜、油。然后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沿街买东西。先是买了冬笋、白菜当季的新鲜菜。考虑到幼弟的身体需要补一补,高暖又买了二十颗鸡蛋和一升黄豆,然后买了几样干菜,最后去肉摊买了一条腊肉。
从四奶奶家借来的竹篮装得满满当当,怀中的钱却花得差不多了,只剩五十多文。这是他们姐弟接下来大半个月的伙食。
每一样都不多,但是加起来却不轻,姐弟二人用一根树棍抬着。俞慎思帮不了什么大忙,从上面拿了一把干菜抱着,虽然只有一斤左右重,也算出了一份力。
高暖心疼,想让他放下,忽而想起母亲曾教育前面两位弟弟,男孩儿将来要娶妻生子当家做主的,从小就要学会有担当。幼弟这么小就知道分担,干菜也不重,便由着他。
姐弟三人买东西没有拖拉,最先到了街南头,不一会儿村中的翠婶和儿媳过来,一个挎着小篮子,一个背着竹篓,里面都装满东西。
接着其他的村人陆陆续续回来,最后回来的是推车的桂婶一家,车上还有大半的位置空着,几位东西重的、多的便放在车上,帮忙推着。
根叔让高暖姐弟也将篮子放上去,高暖见没什么地方,便笑着婉拒,“这点东西抬着不累,只是要麻烦根叔让小弟坐一程。”
那点地方也只够一个小娃娃坐着,根叔便将俞慎思抱上车。
回去路上翠婶说起自己买红纸请人写对联的事,“两副对联红纸加请人写,小二十文,我都能买一斤多肉了。陈秀才那里是一年比一年高。”
“可不是嘛!”王婶跟着附和吐槽,“春里我家娶儿媳,请他写的两副对子收了六十文。听说现在进他私塾,束脩、学钱都多了,前几天大胜家去送年节礼,陈秀才话里话外嫌少呢!”
“咱们乡里若是能再出个秀才,他也不敢如此硬气。”
“可不是。”几个人好似忽然想到什么,不约而同地望向路边抬棍子的高昭。这么小就考中童生,过几年肯定能考个秀才,到时候孝期也过了,也能给村里人写门对子、喜帖、寿联这些。村里人之前那么帮他们姐弟,又给吃又给钱,他总不会多拿村里人的钱。隐隐都有期待。
桂婶看了眼车上的两个娃娃,心思转了几圈,笑着问俞慎思:“幺儿,听苗娃说你们昨日跟你大哥学识字了,是不是啊?”
苗娃是四奶奶的小孙儿,昨日过来找他玩的时候,高昭正带他温习上午学的东西,顺便教苗娃认几个字。
她一开口,俞慎思知道她什么打算。高昭得空偶尔教一教邻居孩子读书识字没什么。前段时间村里人帮他们姐弟太多,理应回报,可若是长时间无偿教就不妥了。
他高兴点了点头,“是啊,苗哥哥还拿了年糕让大哥烤呢,可好吃了,四奶奶也夸大哥烤的好吃。”
俞慎思觉得做个孩子也有好处,可以“童言无忌”,大姐大哥抹不开面子说的话,他可以说。谁会怀疑一个四岁没到的娃娃,最多认为孩子小只记吃罢了。
成年人之间就不那么想了。
桂婶沉默几息,又笑着哄他:“婶子也买了年糕,婶子不会烤,午后让虎头哥哥也拿去让你大哥烤,你们一起吃一起识字好不好?”
俞慎思见好就收,笑道:“好。”
其他几家人听出桂婶是想让高昭教她儿子读书识字,这算盘打得好。
陈秀才那里束脩得花一二两银子,学钱、节礼两样一年又得几两,就算是送到范童生那里,也便宜不了多少。高昭从小读书,也是童生,教孩子读书识字肯定没问题。何况他教自己弟弟还能藏私?其他孩子在旁边不是一样听?每回过去带点吃的就成,一年到头就多花点孩子零嘴钱,占大便宜了。
王婶也凑上来说:“孩子还是几个一块儿玩才有趣儿,晌午后,让我家三宝也过去和你们一块儿玩,他有好几块糖呢,你们分着吃!”
俞慎思笑着点头。
旁边几家要么孩子太小,话还没说利索,要么孩子太大,只能眼馋看着他们两家。
他们心里的算盘,高暖和高昭也全都清楚。高昭觉得孩子多了可能会有点吵,但对方对他们姐弟有恩在先,如今又不是白白来学,有人陪着弟弟也不枯燥,就没说什么。
高暖想得比他多一层。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他们今后要在高家村常住,总有要邻里帮忙的时候。他们背后没人撑腰,想不被族人欺负,就要与他们打好关系。
桂婶和王婶拿儿子和旸儿玩的借口,不把话明着说,高暖也装糊涂没有挑明。大昭读书科考是正事,以后不教他们,对方也不能说什么。
到村口要分开的时候,桂婶将俞慎思从车上抱下来,高暖拉着弟弟的手,对车上的虎头道:“午后和三宝来找旸儿玩儿。”她也不说学识字。
“好!”
桂婶听高暖主动这么说,心里头有底,这是默认让大昭教自家孩子读书识字了,笑得更加热情,“吃过饭就过去,顺道我再挑几块绢布和针线给你送过去,也省你再跑一趟了。”
“麻烦婶子了。”
“就几步路,麻烦什么。”
几家分开后,桂婶对车上儿子交代:“你吃过饭,带着一块年糕过去,就和旸儿……”
后面桂婶说了许多句,虎头一句没往心里听。他脑子里都是吃过饭,他可以吃年糕,而且是烤着吃,旸儿说很好吃,他还没这么吃过,所以他要拿着年糕去旸儿家。
高暖回到家和两个弟弟说此事,她欣慰幼弟有玩伴,又心疼大弟弟,怕他教几个孩子半天辛苦。
俞慎思却觉得她担心多余了,四五岁的孩子,不可能老老实实坐着学半天,半个时辰就是奇迹了。正常来说两刻钟后就坐不住了。不是所有孩子能像他一样乖巧专注的。而且有他在,他岂会让高昭辛苦。
事情商定后,姐弟俩盘点了下这次买的东西后,高昭提着一条腊肉去老族长家。
高明春兄弟三人都去棺材铺不在家,老族长夫妇和几个儿媳妇在家。见高昭拎着一条腊肉进来,几人相视一眼,面露诧异。
高昭说明来意,老族长忙拦道:“都是一个族里的,理应帮忙,哪里要你谢?你挣那几个钱不容易,这腊肉拿回去过年吃!”他是族长,又一大家长辈,怎么能够因为这么点小事拿一个孩子的东西,不得让村上人说闲话?
高明春媳妇也跟着附和,前日自己男人回来后说孩子在何家的事情,还有些亏心呢!
高昭道:“我们姐弟吃不得这些,就是买来送大爷爷和大伯的。”
老族长这才反应过来,这孩子在孝期,按规矩是戒酒肉的,只是庄稼人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酒肉,不太守这规矩,读书人看重些。孩子送腊肉来不是客套走个过场,是诚心实意来道谢。
这么一大条腊肉,得百十来文吧!随手帮的忙,哪里用得着这么重的谢礼。
高昭又开口道:“我们姐弟来村上没多久,对附近村子都不熟悉,还是希望大爷爷能再帮个忙。若是知晓附近哪家有需要写祭文、孝联这些,能够替我说一声。”
这是两边好的事情,老族长自然愿意,“行,大爷爷明儿就去替你问问。”
“多谢大爷爷。”将手中的腊肉递给旁边高明春媳妇。
对方没接看向公婆,虽然答应帮忙,终究不是什么难事,礼还是贵重些,又是孩子送来的。
老族长媳妇见老伴犹豫,她先表了态。让大儿媳接过腊肉,又让小儿媳将自家的鸡蛋拿一些出来,再拿几块腌制的老豆腐。
接过篮子塞到高昭手里,“这腊肉你大爷爷收下了,这些你拿回去。你们都是长个子的年纪,你家幺弟病刚见好,也得吃点好的。”
高昭推辞几次,最后拗不过婆媳几人,道谢后拎着东西回去。
老族长媳妇送他出门,回头就对老伴说:“瞧,多懂事的孩子,才丁点大就知恩报恩。你明儿替孩子打听打听,让儿子也都帮问问。他叔伯太心狠,待正月初一他们回来祭祖,你定要好好说说他们才是。”
老族长沉默一阵,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午后,桂婶领着虎头和三宝过来,两个孩子怀里都揣着吃的。孩子兴冲冲跑进院子里,桂婶在门外没进。孩子百无禁忌,大人还是不愿年跟前踏守孝人家院门,不吉利。
高暖主动迎出门,桂婶将东西给她,热情道:“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你来找婶子拿。”
“好,谢婶子。”
桂婶朝院子里看了眼,两个孩子被旸儿带到偏屋门前,让他们每人挑一根小树枝。
虎头问:“是烤年糕用吗?”
旸儿点头,“要先用它写字,然后再用它烤年糕,年糕才更好吃。”
虎头不解,挠了下脑袋,“为什么呀?”
旸儿挺着小胸膛煞有介事地道:“写过字的树枝就是聪明的树枝,用它烤的年糕也是聪明的年糕,味道肯定好吃,我们吃了聪明年糕也会变聪明的。你们变聪明了,爹娘就会给你们更多好吃的。”
两个小家伙觉得旸儿说的有道理,每次爹娘夸自己聪明的时候都会给零嘴儿,甚至有求必应,然后很听话地认真挑树枝。
门前的两人给听笑了,这么小点儿,话是一套一套的,两个比他大的娃都叫他给唬住了。
桂婶感到读书人家的孩子从小就不一样,以后得让虎头多读点书,也考个童生秀才。这样想,她也不耽搁,回到家就叫两个女儿忙活刺绣。根叔也被她安排年后到县城去找个挣钱的活计,苦点累点只要能多挣点。
虎头和三宝各自找了树枝,隔壁苗娃也过来,三个小家伙被俞慎思安排得明明白白,全都听他指挥。
高昭用烧黑的树枝在石头上写字,带着四个小娃娃念字认字。因为有俞慎思提前交代,只有他们会念了,能认得了,才有糖水年糕吃,几个小家伙没一个跑神的,全都认真听讲。
两刻钟后,八个字几个小家伙全都认识,也都写了一遍,他们将手中树枝上交准备吃糖水年糕。
苗娃拿来的也是年糕,两片年糕被分成六块,分别用一根竹片插着在火上烤。另一边瓦罐中,三宝带来的几块糖也慢慢融化。闻着味道,几个小娃娃口水都要流出来,叽叽喳喳讨论。最后将融化的糖汁浇在烤好的年糕上,虎头三人迫不及待朝嘴巴里送。
“别急,烫,慢些吃!”高昭提醒。
俞慎思拿着一串走向门边刺绣的高暖,高暖笑问:“大姐也有啊?”
“嗯!六块,一人一块。”
高暖愣了下,“大哥教你识数了?”
俞慎思意识到出了纰漏,忙搪塞道:“大姐数鸡蛋时,旸儿跟着学的。”他指着院子里的六个人一个个数给高暖听。
高暖虽惊讶幼弟学得快,终是没有再怀疑。
年前几天,几个孩子每天午后过来,高昭先是带他们温习,然后教新的。他们被俞慎思各种连哄带骗,习惯性听他的,认真识字写字。虽然每天八个字,几天下来也好几十个字。最明显的是除夕这天贴门联,虎头指着自家门联认出了好几个字来,把桂婶高兴坏了,直夸儿子聪明,高昭教得好。左邻右舍都知道他家虎头识字了。
年前老族长也给高昭介绍了两个要写祭文的村子,一个是高明春老丈人的村子,一个是远房表亲的村子。祭祖祭文不比何老板祭母祭文急用,两村都给四百文。念在他们都是老族长的亲戚,高昭每村只收三百文。
回到家,高明春将事情说给家人听,一家人都夸高昭这孩子懂事明理。
高明春道:“儿子听表兄说,他隔壁村子请陈秀才写,要一两银子呢!写出来也不比大昭写的好什么。”
老族长媳妇立即怒道:“抢钱呢!”
高明秋冷嘲,“照我说,陈秀才这些年心思不在读书上,都在钱上了。”
高暖姐弟手里有钱,心里也有安全感。
除夕这天,村子里处处张贴春联,姐弟三个也将孝联张贴在院门外,白纸黑字写着:承恩不忘三春雨,行孝常怀寸草心。随后去俞氏坟前祭拜。
回来已经过了晌午,他们奢侈一把,烧了三个菜:干油菜炒鸡蛋,酱烧茄干,冬笋豆腐汤。
自回乡途中被大伯抛弃,小半年没吃过这么丰盛,三人都有点舍不得吃,每次都夹一点点,但是给对方夹菜却是一大筷子,希望对方多吃点。碗里堆得最多的就是俞慎思,满满一大碗,完全超出了他的食量。
“会吃撑!”他将高暖给他夹的一块豆腐放进高暖碗里。
高暖这会儿也意识到幼弟碗中饭菜的确太多,没再给他夹菜,嘱咐他:“都要吃完,多吃才能长得和虎头一样壮。”
虎头比他大不到一岁,个头却大两圈。
他点点头,个头长高就行了,胖就不必了。
一顿饭姐弟三个吃得饱饱的,外面的天色也黑下来。
石头乡除夕的习俗是守夜,子时要到祠堂前放炮。家家户户除了老人和孩子,几乎都是不睡的,特别是男儿。
夜里天冷,高暖将火堆重新烧起来,姐弟三个围着火炉取暖御寒。高暖和高昭说起年后的打算。
年后除了白事也没人家要写祭文这些,他读了这么多年书,除了肚子里的那点墨水,什么都不会做,身上也没力气去当劳力。日子长着呢,他们既没有田地也不会耕种,那点钱撑不了多久。
“我识字会算,想年后去乡里问问可有需要个记账的。”
高暖安慰他道:“大姐这些天绣了几样绣品,等来年开市,还能再绣几样,能换些钱。”
“我是男郎,不能让大姐养我。”
“我们还分谁养谁?你今后科考出息了,不养大姐?”高暖打趣道,“你若是真去做了记账,怎么读书?怎么教旸儿读书识字?你最重要的事是读书,待过了孝期,你院试得中,就是秀才了。那时我们的日子才能好过,不能因小失大。大姐辛苦也就辛苦这两年罢了,以后大姐享你的福。”
一通安慰的话,说得高昭心头一酸,视线模糊,抱着高暖,哑声唤着,“大姐。”
俞慎思也心中酸楚,抱着高暖的手臂靠着她。
高暖抚着两个弟弟的头,语重心长道:“你们一定要读书,一定要科考,娘在看着呢,她还等你们考状元回来呢!”
除夕兄弟两人重重点了点头。
太阳刚露脸儿,高家祠堂的大门就打开了,高家的子孙已经忙活起来,等着吉时祭祖。
高家岁首祭祖的规矩,女人和不足六岁的孩子是不能进祠堂内祭拜的,即便祭拜也只能在祠堂外。
高暖和俞慎思便在其列。
见时辰差不多了,姐弟三人便朝祠堂那边去。
祠堂在牛山脚下,前面是一个大池塘,冬日里荷花枯萎。这几日天暖,薄冰全都化了。
祠堂前已经不少人,高昭小声问:“大伯和三叔好像还没回来,他们不会今年不回来祭祖吧?”
高暖也没瞧见有车马进村,祠堂前更没瞧见他们两房的人。
“不会。”她道。
去岁父亲高中状元都没有回乡告慰祖宗,已经引起族人不满,若是今日岁首叔伯还不回乡祭祖,那是真的不要祖宗了。一个享着祖上恩泽而忘了祖宗的人,他的官也做不了多久。
父亲刚入仕,叔伯享着他的好处,不会明着做有损他的事。
姐弟三人刚到祠堂前,便听到族人指着远处小路问:“那是明通明达兄弟吧?”
远处两驾马车朝这边驶过来,须臾到了跟前。
高明通和高明达各自带着两个儿子下车来,最大的十六七岁,最小的六七岁。
兄弟俩亲切地和村上族人打招呼,族人虽不满他们兄弟发达了不帮衬族人,见到他们还是热情地凑上去嘘寒问暖。
高明达的长子下了车目光就在人群中搜索,瞧见高暖姐弟,踮着脚朝他们挥手:“暖姐姐,昭哥哥。”笑着跑过去。
跑到跟前,瞧见他们身上穿着破旧的棉衣,有几处缝补,料子还是最次的那种粗麻,家里下人穿的都比这好。他眼眶立即红了一圈,哽咽地道:“守孝是不比平日,但也不必如此苛责自己,你们都瘦脱相了,我都快认不出了。”又心疼地抚着高旸的头。
高晰和高昭同岁,比高昭小半年,从小便一处读书玩耍,两人感情最亲厚。
高暖和高昭猜想,这里面的事叔伯不会对他说,也没有说话。
俞慎思却“直言不讳”,“大姐和大哥是没吃的,饿瘦的。”
高晰疑惑,“大伯不是上个月差人给你们送了米粮银钱吗?”
俞慎思摇头,“没有,旸儿都饿病了。”
“那你们……”
“暖儿,昭儿。”高明通和族人打完招呼后,快步走到他们这边来,面上露出心疼之色,抚着高昭背关心问:“怎么瘦成这样?不是劝你们莫太伤心吗?你们娘在天有灵见到该多难过。”
高昭抬眼看着大伯,那关心的神色和以前并无区别,甚至更加疼爱,让他有种恍惚。
高暖稍稍拉了把,高昭才回过神,眼前的大伯再关心自己,也只是做给别人看,不再是之前的大伯了。
“侄儿知道了。”他低声回道,又规矩地向高明通兄弟问安。
高晰此时想问俞慎思刚刚说的事,刚张口,高明通打断他,“快去看着你弟弟,别让他乱跑,再教教他规矩,待会进祠堂祭拜不能冲撞祖宗。”拍着高晰将他支开。
高明通低头见到正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小侄儿,高兴地将他抱起来,满脸宠溺,“旸儿又长高了,可还认得我是谁?”
俞慎思心道:就因为你坑害原身才会病死,你变成王八我都认得。
他故意摇头。
高明通笑着逗他,“我是大伯,旸儿,叫大伯。”
俞慎思抿了抿嘴,这两个字辣嗓子,叫不出口。他立马装出一副很怕生模样,咧嘴准备哭。
高明通心头一紧,他可不想刚回村就在全村人面前将小侄子吓哭,显得他们叔侄关系生疏。忙将人放下,交给高暖,又叮嘱姐弟二人好好爱惜自己,照顾幼弟。
族人面前,他们也给足高明通面子,陪他演长慈幼孝。
老族长和几位叔公不多会儿都过来,朝高明通兄弟看了眼,一位叔公热情打了招呼,其他几人表现比较冷淡。
吉时已到,老族长和几位叔公带着众族人,依着辈分进祠堂祭拜。高昭和高晰兄弟四个在一排,高晰时不时看向高昭,想继续问刚刚的事,只是祠堂内,祖宗面前不敢造次,一直忍着。
祭祖流程复杂,祠堂外的高暖姐弟和其他妇人孩子也听着里面执事的唱声祭拜。听到里面念着祭文,“高氏子孙,同心同德……宗族盛衰,匹夫有责”,高暖紧了紧拳头。
杀妻之人何德可同?又岂能担起宗族之责?
俞慎思感受到高暖搂着自己的手臂轻颤,微微抬头,看到高暖眼中的隐忍和恨意。
祭祖结束后已经近晌午,从祠堂出来,老族长请高明通兄弟到家中坐,二人推辞说家中有事,不便多留。
老族长和几位叔公听此话脸上当即露出不悦,这是兄弟当了官,就不把族长和族中长辈们放在眼里,看着也是想另起族谱,另开祠堂了。
老族长拉长脸说:“老叔的家不去,你祖上的老宅也该去瞧瞧吧?你们兄弟出息,是老宅风水好,祖宗保佑,可不能忘了本呐!”
“叔教训的是。”高明通赔着笑脸说。
老族长看了眼人群中的高昭,说道:“你这三个侄儿在老宅守孝,你兄弟不在,你们是长辈得管得问,不能饿得几个孩子饭都吃不上。”
高明通一脸震惊,“怎会如此?”忙转身叫高昭近前询问。
高昭没答,老族长先发话:“全族的人都知晓,腊月里饿得挨家挨户讨饭,这还能作假?”
“这不可能!”高明通朝弟弟看一眼,一脸疑惑不解,“每个月都是差人送米油银钱,虽不比以前在家里,绝对衣食无忧,何至于讨饭?”
老族长冷哼,若不是亲眼见,还真不信他们能这么对三个没娘的孩子。
“难不成三个孩子还有米不吃,等着挨饿?”说话的是高明秋,他性子耿直,见不得这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高明达忙上前解释:“三哥误会,我家二嫂过世,几个孩子孝顺来老宅守孝,我们也心疼。家里的确每个月都差人送东西过来,二哥还特地嘱咐过,岂敢苛待几个孩子。想来是下面办差的人贪了去,回去后必定严查严惩。”
高明达又走到高昭身边,搂着他肩头慈爱地道:“是三叔疏忽大意,让你们受苦了。你这孩子也是,为什么不和家里说,闹了这么大误会。幸好今日族长说了,否则大伯和三叔还蒙在鼓里。日子久了,岂不是让别人误会叔伯不慈?”
将所有的错误都推到下人和高昭的身上,自己一身干净。
高昭知晓现在他们姐弟没有能力和叔伯摊牌,杀母弃子之恨只能深埋心里,装作不知情,要和他们继续维持表面关系。
他躬身道:“是侄儿不想给大伯和三叔添麻烦。”
“怎说这等傻话,你这样苦了自己,叔伯心中更自责内疚。”
“侄儿错了,以后不敢了。”
“嗯!”高明达轻轻拍着高昭,“待会三叔过去看看你们缺什么,回去让家里都置办齐全给你们送过来。”
“正是。”高明通附和,“以后有事一定和家里说,你们在老宅你爹时时挂念,年前还写信回来问你们,叮嘱你读书。”
高昭点了点头,“谢大伯、三叔。”
他们兄弟一唱一和,对侄子的关心都写在脸上,挂在嘴上,旁人听到这只以为是场误会,没再说什么。
老族长也欣慰地颔首,这才有做长辈的样子。
一群人离开祠堂朝前面村中去,老族长不由得和高明通陈述几个孩子前段时间艰难,族人各家各户帮衬,才熬过来。
高明通笑着应了声,转开话茬,对老族长和几位叔公道:“明进得祖宗保佑,考了状元当了官,现在给圣上给朝廷办事,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但心里念着族人。他年前来信交代,说想出钱修缮祠堂,让我问问几位叔伯的意思。”
众族人当即侧目望过去,全都意外,连高明达也跟着愣了下,疑惑地望向大哥。
修缮祠堂是大事。高家祠堂的确已经好些年没有大修,有几处略显破败。如今高家出了个状元,在朝当官,这是光宗耀祖的事,祠堂自然不能显得太寒酸。别的不比,在临水县,怎么着也得排得上号才行。
最初老族长和族里人
也都以为高明进会这么做,却不想他面都没露,其兄弟也没表态,族人这才对他们兄弟不满。如今主动提修缮,族人自然是欢喜的。
高家祠堂修得有牌面,他们族人也跟着脸上有光,说出去也得人高看一眼。
老族长原本还沉着的脸,这会儿挂上笑容,乐呵呵道:“劳他还想着,咱们祠堂着实要修得气派些,让祖宗们知道子孙争气。”
“是!”高明通又道,“我们兄弟不常在村里,修缮的事还要劳烦叔辛苦安排。”
“叔是一族之长,应该管着,等过些日子天暖和些就能动工。”
“那就劳叔费心了。”
到了村里头,老族长和几位叔公热情招呼高明通兄弟到家里坐,高明通推拒,也没人再有不高兴,全都客客气气笑脸相陪。将他们兄弟送到村西头老屋,老一辈的去族长家中商议修祠堂的事,几位同辈人则在老屋前陪着。
财能不能通神,姐弟三人不知道,但是能收买人心就摆在面前。
为族中修祠堂,就能够让所有原本有意见的人全都闭嘴,若是再给点好处,族人只怕都要被收买了。
三人隐隐生出担忧。
踏进老屋,见到门窗破败,堂屋内只有简陋的一张木板床,一床破破烂烂的被子,旁边一个石头垒起来的灶,上面是一个瓦罐。房间另一侧堆着树枝和稻草。
高晰兄弟四人忍不住眉头皱一大把,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
高明通叹了声,带着歉意道:“大伯不知道每个月送来的东西被下人贪了,回去后必严惩那该死的东西。”一通冠冕堂皇的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好似他还是那个疼爱晚辈的大伯。
高暖知道得罪不起他们,高明通说什么,他们听什么。
高明通说到煽情处,她眼含热泪道:“侄女以为大伯不管我们了。”
“大伯看着你长大的,疼你们都来不及。只是你娘忽然过身,你爹伤心太深,所以才让你们回老屋代他陪着你们的娘,你们都是孝顺孩子,也多替你们爹想一想。”
高暖点了点头。
高明通又拍了拍高昭的肩头,嘱咐他这两年好好读书,“大伯回去就让人给你送些书来。”
“谢大伯。”
高明通等人没在老屋多待,离开老屋,村里的几位叔伯将他们送出村子,看着他们的马车翻过牛山才说说笑笑朝老族长家去,口中无不称赞高明通兄弟没忘本,是念着族里的。
高暖姐弟只觉得讽刺,一个连结发妻子都杀,连亲生子女都杀的人,他的眼里只有名利,他们会念着谁?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信高明通兄弟今日所言。
回家的路上,高明秋就对自家二哥说:“他们兄弟看着对侄子心疼,从头到尾没一句交代族人照看的话。若真是心疼,肯定句句不离嘱托。还说什么送的东西叫办差的下人贪了,哪个下人如此蠢敢全部贪了?不想活了?”
高明秋冷嗤一声,“不知道打什么主意呢!”
高明夏知道自己弟弟对高明进兄弟一直有意见,劝着道:“别瞎猜,不过这次给族里修祠堂,的确做得很好,没有忘祖。”
高明秋呲了自己二哥一声,“你等着看吧!真情还是假意,用不了多久就瞧得出来。”
翻过牛山的马车里,高明达询问修祠堂的事,他并没有听二哥提过。
高明通说是自己的想法,不能让族里的人觉得二弟太过寡义,修祠堂不过花点钱,能够让族里的人都满意,传出去对二弟和他们兄弟名声也好。
高明达认可,祠堂只是修缮,并非重建,花不了多少钱,倒是两利,没有异议,
接着,想到几个侄儿的事,感慨道:“二哥何必如此呢,小昭他们还那么小,就放在老家养着不跟在身边就是了,碍不着他的事,毕竟是亲骨肉。”
高明通拍着三弟的腿,提醒道:“小昭是长子。”
原配长子,放到哪里,都是妨碍。
高明达皱起眉头,对侄儿终是有些于心不忍,“旸儿还小,还不懂事。”
“你不是不知,他出生那天,你二哥摔伤了手,当年的春闱生生耽误了,你二哥一直不喜欢他。”
高明达又叹了几声,兴许这也是二哥喜欢次子的原因。次子出生没几日,二哥就乡试高中,二哥一直认为次子是他的福星,最后也将他留在身边。
都是亲骨肉啊!
他最后问:“大哥准备怎么做?难不成还要再……”
高明通怕他心软,拍了拍他,让他别过问,并朝后面马车睇了眼,提醒他:“孩子那里,你留心些。”
“我知晓。”
次日,高明通兄弟就命人将东西送来,前前后后几辆马车驶进村子,停在了村西头老屋门前。
村人都好奇过来看,特别是高明秋这般认为高明通虚情假意的人,更是想来瞧个明白。
送来的有书案、方桌、凳子、木床家具,也有锅碗瓢盆、米缸、水缸,还有大大小小几个箱子。
“这是将家搬过来了!”村人满眼羡慕。
“明通兄弟是疼几个侄子的,想得也周到。”几个妇人议论着。
站在桂婶身边的梅儿撇撇嘴,轻哼一声,“有什么了不得的。”转身回家去。她的两个小姐妹也跟着离开。
村上有力气的男人过来帮忙卸货,因为孝子守丧不便进屋,便由高宅的下人搬进去。
高暖留个心,提前打开箱子查看,箱子里所有东西都是符合守孝规制的,无论被褥还是衣服全都是简单素色,不见丁点花。
管事宋叔看出她的用意,走上前来笑着说:“大老爷也心疼姑娘和两位少爷,奈何姑娘和少爷在孝期,许多好东西想送过来也不敢送,就怕给姑娘和少爷名声添累。这些都是姑娘和少爷以前在家用的,旧是旧了些,终是用惯的。希望姑娘和少爷能够体谅大老爷的良苦用心。”
声音比平常拔高些,显然这话不仅是说给高暖听,更是说给旁边的族人听。好让他们知道,自家大老爷不是不愿送好的来,实在是姑娘和少爷在守孝用不得,否则被人说道,损了名声。
高暖点点头,“让大伯费心了,这些已经够了,即便大伯送好的来,我们也万万不敢用,还是要送回去。”
“姑娘能体谅就好,只是苦了姑娘和两位少爷。”
“这点苦,怎抵得过心里的苦。”说着眼睛红了一圈。
宋叔见状也不便再多说。
东西搬完,管事站在院门前又对高暖姐弟道:“那贪财的家仆已经让大老爷狠狠惩治。这些东西是大老爷命人连夜准备,若有没考虑到的,姑娘和少爷一定要开口,万不可再委屈自己。府中每个月都会派人送米来。”
高暖笑着点了点头,“代我谢过大伯。”
马车离开,门前看热闹的村人也都散了,交口称赞:明通兄弟对侄子侄女真心疼爱,暖丫头姐弟也都是懂事孩子,长慈子孝。
高明秋一直在门前,几车的东西他全过了眼,东西看着多,最主要的吃穿上并没用什么心,以后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高暖比高明秋更清楚。送来的衣服都是以前他们的旧衣,如今穿着已偏小不合身。吃的也就两袋米,他们姐弟不可能只吃米,其他方面还是要花钱买,而大伯却没有给他们一文钱。
高昭对这些兴趣不大,他最看中那一箱书。
年前为了给幼弟治病,他将书都卖了,现在正愁没书读。一大箱的书,这两年都不见得能够读透。
掀开书箱就迫不及待翻看,这一翻才发现,满箱书只有最上面一层几本是与科举有关的,下面不是开蒙之书,就是一些话本杂书。
高昭有些失望,本以为大伯会真送一箱好书来,看来自己还是高看了这个大伯。他将书分类后,把和幼弟需要的放书案上,其他放回箱子里。
如今屋里添了不少东西,姐弟不用再睡地上稻草,只是这老屋四处漏风,正月里还冷得很,几床被褥三个人铺盖紧巴巴,从四奶奶家借来的被子还不敢还回去。
条件至少好点儿。
正月初五后,村里开始忙着修缮祠堂,按照老族长和几位叔公商量的结果,开始丈量、计算,需要多少瓦多少砖,哪里要换,哪里要粉
刷,等等。
高昭作为村里唯一读书人,被老族长安排负责记录和计算花费。
高明进出资修祠堂,高明通兄弟又表现对这三个侄儿关心,村里的人自也高看他们一眼。
高昭这些日子,不去祠堂帮忙,就在家教幼弟识字,虎头、三宝和苗娃三个孩子每天午后都会过来。
几个孩子兴头很盛,每天都盼着去旸儿家,听闻哪天大昭哥去祠堂没空教他们,一个个还很失落。
虎头一脸不服输道:“昨日三宝比我多认出一个字,大昭哥多给他一颗栗子,我今天要赢回来。”
看着儿子这么大学习劲头,桂婶笑得合不拢嘴,鼓励儿子几句后,哄儿子道:“等你识字多了,可以向大昭哥借书回来读,每天读给娘听,娘给你买肉吃。”
听到有肉吃虎头高兴拍手叫好。
午后,桂婶亲自送虎头去村西头老屋,高暖带着两个弟弟正在收拾原本荒废的小菜园,干得有模有样。马上开春天暖和就能种菜,这样也能省一些买菜的钱。见到桂婶过来,高暖洗把手走过去。
“婶子。”
桂婶笑问:“你会种菜?”
高暖尴尬笑了下,“种过花草,时节对了,菜应该也种得来。”
桂婶客气道:“不懂的和婶子说,婶子教你。”
“先谢婶子了。”
桂婶这才说了来意,“后日婶子要进城,问问你绣得怎么样,还要不要婶子带进城卖。”
今非昔比,如今有叔伯送了那么多东西来,不用愁吃穿了,也不必跟村上的丫头一样熬着眼睛靠刺绣挣私房钱。
高暖清楚,前几天大伯送来几马车的东西,村里的人都亲眼瞧见。只是他们看到的东西多,不过是几样家具撑起来罢了,真正在吃上也只够管个饱,饿不着,手上是没有给他们一文余钱。
这一切还是碍于老族长和族人盯着不得不做出来给族人看。待祠堂修好了,时间久了就会暴露本性,不会继续如此。她不能再如年前那般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关键时候别人能够要她的命。她手里必须存着钱。
“自然要的。”高暖笑道,“我这些天一共绣了四幅,第五幅明儿就能出来,绣好了一起拿给婶子。”
“你绣技好,婶子定帮你卖个好价钱。”
“谢婶子。”
次日,高暖拿着几样绣品到桂婶家,另几位婶子也都送绣品过去。
几人瞧见高暖手里的绣品,“喜鹊枝头”“桃之夭夭”等五幅,每一幅绣品皆绣工精细,栩栩如生。
梅儿看了眼,露出不高兴,自从那日被比下去,她心里头气就不顺。此时故意阴阳怪气道:“你叔伯给你送了那么些东西来,衣食无忧,也用不着再刺绣换钱。你绣品摆旁边,让婶子们的绣品还怎么卖。”
旁边几个婶子本来只是欣赏高暖的绣品,被梅儿这么一说,不由得也担忧自己的绣品被比下去,卖不上价,脸上的笑容都慢慢收起。
桂婶瞪了眼挑事的女儿,梅儿挑了下眉头,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得意。
高暖瞥了眼几位婶子手里的东西后,笑着驳道:“梅儿姐这么说,我可不认。”
“你想说你绣得不好?”梅儿挤兑,谁又不是瞎子。
高暖依旧温温柔柔笑着说道:“我绣的都是拿去做扇面的,梅儿姐这样爱美的姑娘家自然喜欢。婶子们绣的腰带,料子好绣工精,是公子老爷喜欢用的。若是绣扇和腰带摆在老爷们面前,老爷们还喜欢绣扇,那我才承认梅儿姐说的。”
这不是很明显吗?哪个大老爷么喜欢这种花花草草的绣扇。梅儿被回怼无话可说,咬着牙憋着一肚子气。
桂婶知晓自己女儿脾气,不想她再口无遮拦惹事,笑着当和事佬,“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买主,到了城中也是分开来换钱,互不妨碍。”
众人被高暖一番话说得心里已经敞亮了些,桂婶又给了定心丸,她们也不再纠结,对高暖的绣品夸得也真心几分。
桂婶早上出门进城,高暖姐弟也去石头乡集,年前买的油盐酱料和菜都吃得差不多。高明通只送来两袋米,他们也不能日日干吃米。
年后第一个集,人不比年前少多少,姐弟二人还如上次一般一人一边紧紧抓着幼弟的手。
他们先去酱料铺子买完东西,然后又去买了些菜,篮子又装得满满。看到街边有卖糖葫芦,高暖知道幼弟还没吃过,想买一串给幼弟尝尝,一问价格要五文钱,有点犹豫。
俞慎思看出高暖心思,拉了把她道:“虎头说这个酸牙,旸儿不要吃。”
糖葫芦可不是只酸,而是酸甜酸甜,外面的糖最好吃。幼弟没吃过竟然信了虎头说的,还是得让他尝尝,知道什么味。高暖咬咬牙花五文钱买了。
俞慎思:“……”
我意思表达反了?
但的确好吃!他咬了半个将腮帮撑得鼓鼓的。然后递给高暖和高昭,让他们一起吃。
高暖宠溺地问:“酸牙吗?”
俞慎思咯咯笑道:“虎头骗人,酸酸甜甜,好吃。”
高暖扶着他头道:“很多事不能光听别人怎么说,要自己去想,自己去尝试。”
“嗯!”
姐弟三抬着一篮子菜朝回走,走到十字街口,听到对面有人喊:“高小郎。”
姐弟三人寻声望去,见到前方街边猪肉摊后一人朝他们招手,此人二十多岁,个头不算壮实。
高昭边朝那边去便和高暖介绍:“他是何老板的外甥。”
年前他去给何老板写祭文,这年轻人就在旁边,他听到此人喊何老板大舅,何大郎喊他吕大表哥,猜想是何老板长姐的儿子。
走到跟前,高昭打了招呼,方知后面是何老板家猪肉铺子,何老板还没从亡母悲痛中缓过来,猪肉摊子暂时交给他打理。
知晓他们也在守孝,没问他们要不要割些肉回去的客气话。
吕大郎擦了把手,将摊位交给旁边一个中年人,走过来道:“高小郎你识文断字,字也写得好,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高昭以为又是请他写祭文之类,心中几分激动,“吕大哥请说。”
吕大郎道:“我姑父家在县城开了个小书肆,年前从京中带回来几箱子书,听闻都是好书好文集。你读书人知道,这些书不像启蒙书或‘四书五经’买的人多,若印刷本都收不回来,所以想找人抄书。”
那就是简单地誊抄,不作批注诠释,这种高昭完全能够胜任。
他也正愁年后没什么人写祭文,全靠大姐刺绣养家太辛苦。抄书不仅能够挣点,主要是能够有书读,大伯送来的几本书也不够他看的,如此一举两得的好事他岂有不愿。
他欣然答应,“我自是乐意的。”
吕大郎激动,找了几天没找到人,没成想今天开集,倒是遇到个合适的。他像是怕高昭反悔跑了似的,一把抓着高昭道:“你放心,我那姑父是实在人,佣金只会比别处多不会少。你既乐意,我明儿就把书给你送过去。你只需准备笔墨便可,纸由书肆那边提供。”
“不必如此麻烦,我明日来铺子取便可。”
吕大郎想着最近既要忙着家里的事,还要忙着大舅舅的肉铺,的确有些忙不过来,“那好,我午后在这儿等你。”
此事这么定下来,姐弟便去南北街上的文房铺子买笔墨。大伯只送来书,却并没有送笔墨纸砚,这还要他们自己去买。
乡集上只有一家文房铺子,里面也没有什么好的笔墨,高昭挑了好一会儿才挑了一支合适的,左看右看最后看中一块墨。即便都是较次的笔墨,却并不便宜,花了二百多文。今日买了那么多油盐和菜,姐弟三人能吃好些天,也才不到一百文。
俞慎思直观地感受到为什么农门难出举人了。
笔墨纸都是消耗品,要源源不断供应,这还都是微不足道的小花费。书、求学、考试才是大花费,没有丰厚的家底根本撑不起。靠高暖刺绣,高昭抄书,供一个人读书都难,何况俩。还得想别的发家致富的法子才行。
这也只能等守孝期满之后了,现在倒是可以先筹划起来。
傍晚时,高暖送虎头回家,顺便看看桂婶有没有回来,刚到门前,桂婶从院内出来,将她拉进院门,“我正要去找你呢,你就来了。”
在堂屋前坐
下,桂婶从怀里掏出了一串钱给他,笑呵呵地说:“你那绣品真是吃香,我刚拿出来,张家绣铺的掌柜眼睛就亮了。不过掌柜是精的,故意挑毛病,想压价,我可没着他的道,最后我唬他要拿去别的铺子,他就慌了,立马就我加钱了……”
桂婶说了一通在绣铺给她绣品抬价的事,道的都是她机灵和不容易。高暖自是连连感谢。
最后桂婶点着一串钱道:“去了绢布和针线,总共还剩一百六十五文,你数数。”
高暖扫了眼,桂婶常接这活,明面上的账,桂婶不会少她一文。她数出五文塞到桂婶手中,“多谢婶子替我跑腿费舌,这是我谢婶子的。”
桂婶将钱还给她,“跑腿费婶子已经扣过了。”
高暖硬塞回去,“婶子先是借我绢布针线,今儿又替我费了那么多口舌,就当我请婶子喝茶的钱,婶子一定要收,否则我以后哪还好意思让婶子帮我跑腿。”
话说这份上,桂婶也就没再推辞,拿着钱兴致勃勃道:“我今儿在城里又买了几块布,你挑一挑拿回去绣。”让莲儿将布都取出来。
高暖挑了块绢布,准备回去继续绣扇面。
县城的那些妇人姑娘们,这两年都热衷把玩绣扇,拿着出门,既显得端庄淑雅,又能遮面遮羞,扇面的绣图也和衣服一样能衬人气质。开春后天气渐暖,扇子更用得上。
高昭去何家肉铺取回书和纸。
书乃《蔡郎中集》,俞慎思不知此人,高昭给他介绍,蔡郎中名蔡腾,先帝时进士,翰林出身,如今任吏部郎中。高昭想和他说更多,侧头看到一脸稚嫩的弟弟,《千字文》还没学完呢,说这些白费口舌,便作罢。捏了捏弟弟的脸蛋,宠溺地道:“以后大哥和你说。”
“嗯!大哥教我研墨,以后大哥抄书,我给大哥研墨。”
“旸儿真乖。”
家中没有砚台,砚台花费不小,又非必须,便省了这笔钱,用粗糙的陶碗代替。高昭拿着俞慎思的手,一点点教他。
研好墨,高昭翻看一篇蔡郎中文章后,便动笔开始抄。俞慎思手中继续磨墨,眼睛已经瞟上书册。
毕竟是古文,引经据典又比较多,有的地方晦涩些,看起来吃力,但大致内容和蔡郎中想表达什么还是读得明白。
他问高昭:“大哥能看懂吗?”
高昭顿了下,“有点困难。”又很自信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多抄几遍大哥或许就能懂了。”然后还不忘教育他,教他的东西也要时时回顾温旧知新。
他说得文绉,俞慎思故意似懂非懂地点头。
高昭见他磨了许久的墨,便让他休息,自己继续抄书。
《蔡郎中集》总共十几篇,长短不一,从早到晚不停笔,一日便能抄完。人非机器,高昭自是做不到不停笔,偶尔要休息帮着大姐,午后还要教幼弟识字读书,家中又无油灯蜡烛,从日出到日落,两日来才将将抄完一本。
吕大郎的姑父的确是爽快人,给的佣金也丰厚,一本《蔡郎中集》一百二十文,高昭粗略算了下,一本书能够赚四五十文。
高昭一共抄了五本,对蔡郎中的文也算通了些。
冰消雪融,天地回春。
二月初是原身高旸的生辰,因为母丧无法庆祝,高暖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算是过了。
吕大郎又换了一本新的《刑律案踪》给高昭,这本书是刑部一位官员辞官后编纂,主要记录其在刑部经手的几起错综复杂案件,以案件为例来阐述大盛律法。
对俞慎思来说,这比蔡郎中的文章有意思多了。他借着磨墨,两日来把此书从头看到尾,不仅故事记得清楚,里面阐述的大盛律法也记得牢固,这可都是以后科举用得上的。
这本书像一本普法故事会,深入浅出,老少皆宜,卖得不错,随后书肆又要了五册。
二月初高氏祠堂也正式开工修缮,偶尔会叫高昭过去帮忙。
惊蛰过后雨水多起来,小雨老屋还能够撑一撑,雨大了漏雨严重,遇上刮风,破败的门窗潲雨。姐弟三人将床和桌子、柜子搬到不漏雨的地儿,用各种盆瓢瓦罐在屋内接雨。接满了就倒掉。白天还行,晚上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地上全是水。
老屋都是夯土地面,渗水有限,泡了一夜水,地面泥水打滑。
夏日雨水多,漏雨只会更严重。
雨霁天晴,高昭去请老族长帮忙,请一位修缮祠堂的泥瓦匠,帮他们将老屋修一修,钱他们自己出,不用公用的。
修祠堂的钱都是他爹高明进出的,替他家老屋修个屋顶门窗是应该了,老族长哪里会不同意。当天就叫一个泥瓦匠过去,顺道让自己的小儿子也过去看看门窗,能修就修,不能修换一副门窗也无妨。钱自不让高昭姐弟掏腰包。
高明秋第一次踏进这座小院子,见到两边原本荒芜的空地被翻了出来,还种了菜,一畦一畦,有的菜已经破土冒尖,瞧着还好几种,要不了多久便能吃上。
以前没瞧出来两姐弟这般手巧,不仅能刺绣,能写文,种菜也是把好手,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条,旁边木棍上晾晒的衣服也洗得干干净净。这样好孩子,搁乡下人家,那都是当心肝宝贝疼的,偏偏遇到高明通这样叔伯。
高昭给他们说哪里问题,泥瓦匠搬着梯子爬上屋顶,很快找到漏雨的地方。高明秋也检查门窗,门修一修还能用,窗户上的木头已经被虫蛀朽,有几处断了,修起来麻烦,倒不如换新的。
泥瓦匠当天就将漏雨的地方给修好,高明秋回到家,打了两个门窗,隔两日送过来帮他们装上。
修缮好的老屋住着舒心多了。
三月里,高暖估算舅母差不多临盆了,只是如今不便去探望道贺,怕冲撞喜事,心里头却惦念。
舅舅打小身子不好,和舅母成婚多年,好不容易才有子嗣,她只盼着母子平安,盼着舅舅身体康健。
舅舅家在田湾乡,和石头乡虽同属临水县治下,却一个北一个西,隔着几十里,绕道县城要大几十里,不绕道县城,中间隔山隔河,往来更不方便。
她不能去道喜,舅舅倒是托人给他们传讯。
来人是小堂舅,二十不到年纪。因父早亡,母改嫁,一直住在外爷家。以前跟母亲回外爷家便会见面,性子温和老实,少时就去外爷的裁缝铺里帮忙。
小堂舅笑道:“母子平安,孩子和你们舅母一样大眼睛,也有两个酒窝。”
“那必定是个极漂亮的弟弟。”高昭乐道,舅母模样就出众。
小堂舅点头,“是,你们舅舅说,等年底孩子大些了,来祭你们娘的时候,顺道带过来让你们瞧瞧。”
提到亡母,姐弟三人心沉了一沉,但能见到亲人,他们心中还是欣慰的。
路远天黑前要赶回去,小堂舅不便多逗留,姐弟三人依依不舍送着小堂舅出村。
刚到村口,桂婶带着两个女儿从外面回来,迎面碰上。
桂婶朝面前陌生的年轻人打量,个头比虎头他爹还高些,面堂周正,朗目疏眉,是个俊朗的小伙子。衣着干净,不像是村里修祠堂的帮工。
“你家亲戚?”桂婶笑着朝高暖走两步。
“我外爷家堂舅。”高暖又向小堂舅介绍桂婶。
小堂舅笑着打了招呼,然后让他们姐弟不要再送了,挥手慢慢走远。
高暖收回目光,瞧见桂婶母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去的背影。
梅儿今年十四了,刚开春就有媒人登门说亲,桂婶也在相看,梅儿眼光高,一直没有合意的。
高暖搂着幼弟准备朝回走,桂婶回神快走两步拉了把高暖问:“你堂舅瞧着年纪不大,有二十吗?”
“刚刚十九。”
桂婶看了眼自己大女儿,梅儿给她使了个眼色,桂婶拐着弯问:“这年纪也该成亲了,是来报喜的?”
高暖知晓桂婶母女打上自己小堂舅的主意,小堂舅性子温和,舅舅和舅母脾气和善,这样的家门可供不起厉害的媳妇。私心上,她也不能接受梅儿做自己长辈。
桂婶不直接问,她也答得含糊,“是,添丁之喜。”
桂婶刚燃起的希望被浇灭,肩头耷了下去,梅儿也泄了口气,满眼失落,回头朝北望,人已经没了影。
回到家见到女儿失落神色,桂婶便安慰:“暖丫头的舅舅在田湾乡,好几十里地呢,回娘家不方便。像暖丫头几个,年前吃不上饭,舅舅那边都不知道,帮不上忙。还是附近村子的好,有事方便照应。”
梅儿撇了撇嘴,心里头还想着刚刚见的小伙子,这模样附近村子可没有,想着想着烦躁起来。
天渐渐热起来,祠堂也修缮完成。族人望着焕然一新的祠堂,大门开阔高大,比之前气派许多,心气都提了提,腰杆也挺直了些。
完工之日,老族长让人去请高明通兄弟回来参加仪式,高明通进京,短时间回不来,高明达带着高明通长子回来。
祭拜祖宗后从祠堂回来,高明达叔侄被老族长请到家中,摆酒席招待。高明达这次没有拒绝,应了老族长。
高昭因为守孝,不便过去,席间高明达没有少谢老族长对自己二嫂的几个孩子照看。他没有提自己二哥,而是强调自己二嫂,满嘴都是对这位二嫂的敬重,以及对二嫂留下的孩子疼惜。
用完饭,高明达主动去西头老屋看望侄子侄女。
高明达进门时,高暖正在穿针引线,高昭在抄书,俞慎思在一旁磨墨。这段时间《刑律案踪》又有人问起,吕大郎便请他再抄几本。
高明达瞧见院子里景象,变化比祠堂还大。屋顶和门窗都修缮过,院子整齐干净,原本荒废的小菜园全都种上菜,长势喜人。墙角处还搭了个葡萄架子。偏屋门前石头上晒几张裁剪好的鞋底,等着晾干就能纳。和正月里一天一地。
俞慎思透过窗户先看到高明达进来,放下墨条唤了高暖和高昭。
三人走到门前,高明达笑着近前,很自然地揉着俞慎思的脑袋问:“还记得三叔吗?”
俞慎思朝旁边退一步,躲开高明达的手,摇头表示不记得。
高明达微微蹙眉,这么大孩子该记人记事了,不过几个月未见,竟然都不记得。自家那个小丫头还没他大的时候,半年前见的人还能认得。他又指了指身后高旷,见俞慎思依旧摇头,心中疑惑:这孩子莫不是年前发烧烧傻了?
小时候就不是聪明孩子,什么都比别的孩子慢,一岁半才会走几步,快三岁才会喊爹娘,年前病一场又雪上加霜,长大估计也是憨头憨脑。
高暖姐弟唤了声:“三叔,堂哥。”
高明达走进屋内,扫了眼四周,虽依旧简陋,却比之前好不是一点半点。看到临窗的书案上笔墨纸书,走过去看了眼。纸上之字挺拔大气,工整利落,没有一字涂改。小小年纪能写出这样的字,可见下了苦功夫,练了千百回。
几个子侄中,只有昭儿读书最好,年仅九岁便考了童生,是高家下一辈中翘楚,可……
高明达想到大哥说的事,心中不忍,这么懂事的孩子,养在老家便是了。他拍着高昭背夸赞道:“没有师长管教还能不荒废学业,可比你几位堂兄弟强多了。”
高昭忙道:“三叔如此夸赞,侄儿无地自容,读书本就是侄儿该做之事。”
高明达笑着又关心地问了几句,最后嘱咐他好好读书,嘱咐高暖照顾好两位弟弟,便离去。
走到村中路口,高旷疑问:“侄儿瞧纸上印的是‘益文书肆’字样,约莫是抄书换钱。爹不是差人给他送米钱吗?”
高明达避重就轻,笑着回道:“他抄书既能多读书又能多练字,如今不去学堂,这样岂不更好?”
高旷沉思须臾,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又理不出头绪,回头朝老屋看了眼,院门已经关上。
祠堂修好了,《千字文》学完了,也到了农忙时节。
临水县的气候一年两熟,稻麦轮作,没有现代化机械,农忙真的是忙,特别在天气不好时村人没日没夜抢收。白天村子里几乎空了,连老人孩子都到地里帮忙,俞慎思的三个小学伴这几日都没过来。小课堂却没有停止,高昭开始教幼弟《三字经》。
俞慎思平日给高昭磨墨,时不时故意询问陌生的字,然后并入自己的“识字量”里头去,最近高昭抄书,他还会故意成句成句念出来,询问高昭自己有没有念错,给高昭形成幼弟掌握了大量生字的印象。以至于俞慎思拿过《三字经》通读下来,他也不觉得奇怪。
有了识字量兜底,俞慎思便将自己的启蒙课程加快进度,一本《三字经》他不消多时就熟记于心,为免高昭怀疑,还是装模作样跟着高昭学了小半个月。在此期间,他也不藏着掖着,会拿起其他启蒙的书来看。高昭知晓他识字多,见他又这么爱读书,也不劝止,只道:“若是不识的字,不懂的断句和大哥说,大哥教你。”
“嗯!”
收麦种稻,农忙季节比较长,庄稼人没闲刺绣,桂婶也不朝县城里去。高暖手里攒了五六幅绣品,她绣的是扇面,夏日正是用扇时候,也只有趁这个时候能够卖个好价钱。等农忙过了,三伏也要过了。
她决定自己拿去城里换钱。
石头乡距离临水县城三十多里,高昭担心大姐一个人路上危险,要陪她一起去,又念及家中的幼弟,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
俞慎思看出高昭担忧,他也知晓自己的体力,来回六七十里路自己走不下来,农忙时节又借不到牛驴车。
他主动开口道:“大姐,我想明天跟苗娃一起下田里,他说请我喝绿豆汤,还请我吃菜饭团。”
高暖听幼弟这么说,稍稍松了口气,还是有些担忧。农忙时,自家孩子都顾不过来,谁会顾着别人家孩子。田地旁边好几条沟河,这季节涨满水。
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对幼弟交代一番,告诉他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让幼弟复述一遍,才放心。
傍晚隔壁四奶奶家从田里回来,高暖便和四奶奶说了此事,四奶奶一直觉得自家苗娃跟着高昭识字读书,欠着人家人情,爽快答应。
第二天,天蒙蒙亮,高暖就听到隔壁的声音,四爷爷和儿子儿媳已经推着车下地,趁着早晨天凉快多干点。四奶奶在家做早饭,待会儿给他们送去。
高暖也准备趁着天凉快出门,将还在熟睡的幼弟叫醒送到隔壁,顺便将家里昨日还剩下的两块梅菜饼带给四奶奶。
三十多里路,姐弟二人走走歇歇,巳时才到县城。
姐弟二人对县城相对熟悉一些。临水县并不大,一切还如去年一般,没什么变化。姐弟二人熟门熟路来到张家绣铺。许是这个时辰天热,绣铺内外没多少人,二人刚跨进门槛,伙计就注意到他们。
“高姑娘,高小郎。”一位瘦高的老伙计忙从柜台后走出来招呼。以前高暖常来,老伙计都认识她,也知晓他是高家女儿。如今高明进考中状元,在京为官,这是满县城都知道的事,老伙计态度都比往日热情几分。
高暖也直白说明来意,并从篮子里取出绣品。
老伙计顿了一瞬,眼中流露出异样,显然没想到状元郎的女儿会刺绣换钱用。
“高姑娘说笑呢?”
“大叔帮我瞧瞧,这绣品值几个钱。”
老伙计见高暖态度认真,不像是说笑,他心思转了几圈。他知晓状元郎夫人命薄,去岁病逝,高家风光大葬。隐隐还听人提过除了次子,其他孩子都回乡守孝。
即便母亲没了,有孝在身,终究是大户人家姑娘少爷,哪儿洒点都够吃穿,还不至于卖绣品换钱。
老伙计在心中猜测了好几种可能,但终究是得罪不起的人家,不敢乱说话,乱怀疑,只心里揣测。他笑着拿起绣品看了起来,这一看,老伙计看出了端倪。这绣品和前段时间石头乡桂婶送来的风格相似,也是用做扇面。再一想,高家老宅不就在石头乡吗?当下明白。
他笑呵呵道:“高姑娘巧手,绣工精细,图样也正是夏日姑娘夫人们喜欢的。我们都是老熟人了,你以前也没少照顾咱们绣铺生意,我自不敢欺你。这几幅绣品虽然略有高低,但我给你个整价,六百文。”
平均下来,一幅绣品一百文,这个价格已经高出桂婶卖的价格十几文。
高暖知晓桂婶绝不会一幅绣品只拿一文钱跑腿费,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胃口,一幅绣品拿了她十几文,差不多三成。这半年来
几百文,加上其他的婶子,一年到头没少挣,那两条腿还真是金腿。
此时旁边的柜台响起一个少妇声音,“这把绣扇一百五十文?”
高暖望过去,绣扇的图样普通,绣工并不比她的好。这样的绣扇尚且能卖一百五十文,自己的绣品做成绣扇,价格只高不低。将绣品制成绣扇也并不费多大人工物料,这里面的利润太可观。
她目光扫了眼四周,铺子里并没有几把绣扇在卖,看式样绣工,更像是挑剩下的。马上三伏天,这可是紧要的东西。乡下绣娘如今都忙着田里,没那么多绣品供应,可想快断供了。
“大叔,我们都这么熟了,这么热的天我们姐弟跑来一趟不容易,您就当请我们喝口茶了,七百文收了吧。”高暖道。
老伙计笑呵呵道:“高姑娘,你可真为难我了,你这价铺子就没利可挣了。”
“怎么会呢?”她目光故意朝旁边少妇手中绣扇看去。
老伙计明白她意思,面前姑娘的绣品做成绣扇利润确实可观。即便七百文,利润也很大。他如今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情况,堂堂状元郎的姑娘来卖自己的绣品,旁边跟着还是状元郎的长子,自己让利就当交好了,总不会错。
他为难口气道:“行吧!就七百文,小老儿就当请二位喝凉茶了。”
揣着钱出门,日头更高,没走几步就一身汗,见到街边铺子有卖冰酪的,姐弟二人想到家里的幼弟。他出生到现在还没吃过这种稀罕东西,可这个买了带回去早就化成水了。心想以后有机会还是要将幼弟带进城。
他们走到另一条街找了个面馆,吃了两碗素面。去布庄买了一块绢布,又去杂货铺卖了些针线,此时已经午后,姐弟二人不便多逗留,出城去。在城门口见到有卖山楂糕的,买了几块回去给幼弟尝尝。上次幼弟吃完糖葫芦就说好吃,山楂糕想来也是喜欢的。
出西城门没多远,迎面驶来一架马车,两人朝路边让了让,马车疾驰而过,车中传来呼唤:“暖妹妹。”
高暖回头,马车继续奔驰,没有任何停下来迹象,车窗也没任何异样。
她顿了一顿,望向身边的高昭。高昭点头,“我也听到了,好像是唤大姐。”
高暖再次望去,马车已经驶到城门口,并非是高家的马车,看着陌生,也不像是自己几位手帕交家的马车。如果是她们,至少会停下马车打招呼。
她现在也没有精力去追寻此事,道了句:“许是听错了。”继续朝前赶路。
姐弟二人回到家,太阳将落山,幼弟正帮四奶奶家抱麦子,热得小脸红扑扑,却笑得很开心。高暖叫过他和苗娃,让他们净手,给他们每人一块山楂糕。两个小子坐在院门边石头上边吃边吹风歇息。
高暖又拿了两块给四奶奶的两个孙女,两个孩子大些不愿意要,高暖硬塞给她们,两个孩子也吃得高兴。
四奶奶瞧见道了句:“这不便宜呢,破费了,你们自己吃就是了。”
“这怎么能是破费,又不是给旁人家的弟弟妹妹。”
这话听着舒心,四奶奶没再说什么,对她夸旸儿今天乖巧懂事,还教苗娃背《三字经》,像个小夫子。
农忙还有段时间,高暖攒了几幅还是自己拿去张家绣铺卖,虽然来回费不少脚力,但这季节一幅能够多赚近一倍钱,还是值得的。桂婶忙着农田,起早贪黑,也没注意到她这边的事。
七月底,稍稍褪去暑气。
高暖姐弟今年都长高些许,身体也壮实不少,没有年前的病态,眉眼更没有那时的惶恐与无助,此时多了份淡然,只是眉间的那抹忧郁之色还没有淡去。
七月二十六是俞氏忌日。
姐弟三人提前去乡集的铺子里买了些祭祀用的香烛、纸钱、肉、葡萄,回到家姐弟仨将肉酱烧出来,又亲自做了糕点。次日清早姐弟三人又从四奶奶家草垛上扯了几把秸秆,借了把锨,提着东西去村后的山上祭拜亡母。
牛山只是一座小山,东西绵延好几里,附近好几个村子家里的祖坟都在牛山上。高家祖坟就在高家村正后方,听闻当时还请风水先生看过,说此处背山面水,俯瞰高家村,是个好地方,必福泽子孙,绵延昌盛。
俞氏的坟在半山腰,后面全是祖宗的坟。
坟前墓碑上的字是以高明进的名义所刻,“先室高俞氏”和“夫君”几个字看在姐弟三人眼中,带着一种讽刺。他怎配这样称呼。
姐弟三人将贡品一一摆上,燃上香烛,给母亲的坟头添了土,又垒了一圈石头,这才跪在坟前祭拜。
虽然姐弟三人隔三差五就回来祭拜,但是今日不同,是亡母忌日,比平日庄重些。
姐弟三人一边给亡母烧“金条”“纸钱”一边说着对亡母的思念。
高暖道:“娘,女儿给您带了酱烧肉,还有您最喜欢的如意糕。这是女儿和小昭、旸儿一起做的,我们第一次做,做的不及娘做的好,您别嫌弃,下次我们肯定能做更好。还有葡萄,这是买的。院子里的葡萄今年还没结,明年您就能吃到女儿亲手种的葡萄,女儿再给您酿葡萄酒喝……”声音越来越哽咽,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打湿衣襟。
旁边高昭和俞慎思也满面泪水。
高昭对俞氏道:“孩儿没有荒废学业,每天都有读书练字。孩儿一直记得娘的话,一定好好进取,将来考取功名回来。还有旸儿,孩儿每天都教他读书,他现在已经会背许多书。他背书、识字比孩儿快,比孩儿聪慧,将来进学必然强于孩儿。娘您且安心,孩儿会保护大姐,照顾旸儿。”
俞慎思想说的话很多。他想告诉记忆中已经模糊掉的俞氏,她的幼子已经去找她了。想问问她是不是见到了她的旸儿。他还想告诉俞氏,他们姐弟相亲相助,一定会好好活着,请她不要担心。更想告诉她,他借了他儿子的身,便会为她和原身讨回公道,定让害死她,害死她孩子的人得到惩治。
可他只能心里默默对俞氏说,开口还是说着符合他这个年纪的话:“娘,旸儿很想您,您可不可以到旸儿梦里来?”说完抽泣起来。
高暖闻言哭出声来,搂过他,给他擦拭泪水,哄道:“娘一直都在看着旸儿,旸儿很快就能在梦里见到娘了。”
俞慎思抱着高暖也哭起来。
高暖望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心底泛起一阵厌恶。
杀母之人岂能为父。
“娘,女儿会照顾好弟弟,等女儿攒够了钱,就把小晖接回来,告诉他真相,绝不让他被……那人蒙蔽。”
第10章
姐弟三人从俞氏的坟前离开没几步,见到小道上一个少年朝这边来,手中提着一个小篮子。
高晰走到跟前,见到他们眼中温热,“我来祭拜二伯母。”
“劳你还记得。”
高晰道了句节哀,便到坟前摆上祭品祭拜。
从山上下来,一直到村西头老屋,高晰一句话不说。这不是高晰的性子,他性子跳脱些,平日话也多。
高昭察觉他异样,询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大可直说。”
高晰满眼心疼地看着他们姐弟三人,张了两次口,欲言又止。
高昭看出他有所顾忌,便道:“若是没事,你且回去吧。今天应该是私自跑来的吧?让三叔知晓要责你了。”
“昭哥哥,我……”高晰眉头皱一大把,很难抉择。犹豫几息,最后心一横,走近前一步道:“下个月,二伯要再娶。”
原来是这事。
姐弟三人没有太大反应,高晰摸不清他们心思,没敢再说。
半晌后,高暖苦笑道:“他能为我娘守丧一年,已经很难得,再娶也是应该,我们身为小辈,就莫操心长辈的事了。”
高晰自明白这个道理,身边不少人发妻去世半年就续娶,二伯为发妻守丧一年再娶,礼法上也说得过去。只是看到堂姐和堂兄弟在这儿为母守丧,二伯新娶,他心里总是难过。
送走高晰,姐弟三人坐在房中皆没有说话,这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想中。父亲害死母亲,遗弃他们姐弟,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本以为父亲会迫不及待新娶,没想到他还真会装深情,熬完妻子一年丧满。名赚了,利
姐弟三人默契地默默去做自己的事。高暖端过针筐,坐在门前阴凉地继续刺绣;高昭走到窗前书案,继续抄书,最近益文书肆又拿了一本让他抄;俞慎思还和以前一样帮高昭磨墨,顺便看高昭抄的书。谁都没有议此事,似不过一阵风从耳边吹过而已。
几日后乡里开集,姐弟三人赶集,高暖提出要给幼弟买笔墨纸,让他也早点练字。大半年来,幼弟都是用树枝在地上练习,这感觉和毛笔在纸上写完全不同,她担心时间长了会影响幼弟写字。幼弟这个年纪也该开始握笔书写了。
俞慎思知道从开年到现在,姐弟二人手里攒了四五两银子。可这几两银子赚得不容易,他经常看到高暖刺绣用眼过度,眼泛血丝,也经常看高昭写字过多手腕酸疼,用布带裹着。
笔墨纸都是大花费,一旦开了头,钱花得就会如流水一般。不能让他们姐弟太辛苦。
若是不让高暖买,她又会多想,最后拗不过自己给他买。他先下手断其念想,笑着对高暖道:“大姐给旸儿买一支笔就行了。旸儿前几日在书上看到‘颜筋柳骨’的颜公,少时就用笔蘸黄土水在墙上练字,最后成为一代大家,旸儿也要像颜公一样。”
姐弟二人不知道幼弟是打着给他们省钱的心思,只当他是见贤思齐,心中颇欣慰。用笔蘸黄土水练字虽不比蘸墨在纸上,却也是练习的一个好法子。如此既可以满足幼弟向学的心,也能省一些花费。
高暖笑着道:“好,大姐给你买笔。”
到了文房铺子,高昭帮幼弟挑笔,一边挑一边教他怎么辨别笔优劣,什么样的笔什么时候适合用。最后挑了一支最适合蒙童初学写字的笔。
得了笔之后,俞慎思当天便蘸黄泥水在地上,墙上练字。几日来,以前学的《千字文》《三字经》几本全都默一遍。之后就拿没学过的书,一边抄写练字一边心中默默背诵。
姐弟二人瞧见他的字夸赞写得不错,比练字半年一年的蒙童还强些。
二人不知道俞慎思的毛笔字其实很好,这还是控制在合理范围内的。
前世父母很重视对他的教育,换种说法叫“鸡娃”,在他幼儿园就陆陆续续给他报许多兴趣班,最后坚持下来的便是书法和围棋。得知自己绝症之初,他情绪很不稳定,就是逼自己练书法和下围棋来控制。现在写字的水平,只是为了符合他初学者身份。
八月,高明进续娶,高明通在京,高明达让送米来的下人通知他们一声。
中秋前后又是一季农忙,这一季农忙结束,庄稼人才真正闲下来。男人想着找个体力活干,挣些零用,女人就拿起手中针线。有的是给家里人准备冬衣,有的则是刺绣或做些其他针线换钱。
高暖也不再绣扇面,她开始绣荷包和暖手筒。荷包一年四季都用得着,冬日里还可以装捧炉里的炭饼;暖手筒更是冬日城中富户必不可少的。
她绣好没有再拿给桂婶,桂婶也猜到缘由。这件事她亏心,儿子虎头还要去和旸儿一起识字读书,她都不太好意思送过去。儿子自己偷跑过去,高昭并没有待其与以往不同,和其他孩子一样地教。
其他邻居请桂婶跑腿,几次没瞧见高暖,便好奇问起此事。桂婶搪塞:“暖丫头应该忙别的吧?”
没人后,梅儿担忧问:“她不会说出去吧?”
桂婶觉得暖丫头不会,她若是想说出去早就说了,或者过来兴师问罪,不会一直默不作声,当没事发生一样。想来这孩子是给她留面子。
当天傍晚,其他婶子姑娘过来领钱,发现自己的绣品比往昔多几文钱。
桂婶掩饰道:“咱们一直给张家绣铺送绣品,怎么也该给咱们涨涨价了,我和那掌柜磨了半晌,掌柜才松口每样多涨几文。”
“真是多亏嫂子了,还是你嘴会说。”众人对桂婶一阵道谢。
高暖听闻此事后,未做任何回应,还如平日一样。遇到婶子问她怎么没绣东西,她只道给弟弟准备冬衣,绣得少了。
这也是事实。
他们三个今年个头都长了不少,去年高明通送来的旧衣,袖子短一截,手腕全都露在外面。夏天露一截没什么,冬天不行。她也的确想着做几件冬衣,鞋子。
外爷和舅舅都是裁缝,母亲裁剪制衣手艺很好,她也学了几成。不求式样,做出来还是不错的。
秋末冬初,梅儿的亲事定下,是范村范童生的幼子。过大礼的时候,范郎来高家村,高暖远远瞧上一眼,十七八岁,模样个头一般,但看得出是个读过诗书的人,举止有礼有节。梅儿模样俊俏,又持家能干,两人倒是般配。村上的人也觉得这是一段良缘。许多姐妹羡慕梅儿嫁到读书人家。
后来四奶奶说,桂婶是看上范童生是读书人,范家两辈都读过书,兴许下一辈就能出个秀才。桂婶也想近水楼台,将自己的儿子送过去让范童生教。两家是亲家,范夫子还能收她多少束脩、学钱?还能教他儿子不尽心?
这的确是好盘算。
腊月寒风如刀,眼看这几天就要落雪了。落雪后道路难行,高暖趁着落雪前进了趟县城,将几样绣品拿去换钱,下一次就要来年了。
绣铺接待她的还是前几次的瘦高老伙计,见他们姐弟冻得小脸通红,老伙计好心地给他们倒了杯热水。并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给高昭,笑着说:“这是钟家少爷托小老儿给高小郎的。”
高昭和高暖全都愣了下神,齐齐望向信,信封上写着“吾弟昭亲启”字样,二人都认得此字迹,是高昭的同窗钟熠。
钟熠比高昭年长几岁,上次高晰过来提过,他去年考中秀才,得县尊大人举荐,入府学求学。自去年他们进京起,彼此就没联系了。
姐弟二人好奇,怎么会让老伙计捎信,钟熠知道他们姐弟来这里卖绣品?询问老伙计,老伙计也一脸蒙,“我还真不知,钟少爷也没说,兴许是哪次瞧见了吧?”
钟熠在府学,几百里路,一年回不来几次,哪有那么巧?若真的瞧见他们,也该唤住他们打声招呼,而不是拐弯抹角留信。
二人想不明白,高昭拆信准备瞧瞧钟熠说什么,拆开后看了眼,没有取信纸,而是将信揣进怀里。老伙计一直盯着高昭还想听一点消息,搞明白钟少爷怎么知道他们来这儿呢,见高昭举动,面露疑惑。
“回家再看。”高昭笑着转过话题问老伙计几样绣品给价。
老伙计有些失落,收回目光检查绣品,给了他们一个公道的价格。
离开绣铺,两人依旧去了每次去的那家面馆吃顿素面,高昭取出那封信递给高暖,“给大姐的。”
高暖有些疑惑,朝信封里瞧,原来是套信。取出来瞧见信封上“暖妹亲启”四个字。果真是给她的。这是怕损她闺誉,套着小昭的名义给她写信。
钟熠在信中先是表达对其母亲病逝的哀悼,其次便是诉说对她的挂念。因为各有不便,他不能去看望她,让她多保重,诸如此类日常问候。
高昭见高暖收信,笑问:“钟哥哥说什么了?”
钟熠可不仅仅是他的同窗,还是他未来的姐夫,与大姐青梅竹马,很小的时候就定亲,他以前没少给两个人当传话人。
高暖沉默几息,牵强笑道:“没什么,抓紧吃吧,面要凉了。冬日天黑得早,我们不能耽搁。”
看出大姐强颜欢笑,高昭没有再问。回去路上,高暖不怎么说话,和她说话,她走神没听到,心事重重。
快到高家村,他终是忍不住问:“大姐是担心将来的亲事吗?”
高暖和钟熠的亲事是高明进和钟父定下。两位长辈是同窗,当年双双中举,高兴之际就将此事定下,两家也因为这桩亲事关系越发亲厚。钟父比高明进早几年金榜高中,如今在地方上任职。去年高明进高中状元,钟父还送来了一份厚礼。
高明进杀妻,高暖不知道钟家若是将来知晓,会是什么立场。若是钟父与高明进断交,两家亲事自是作罢,钟家不会让高家女进门。若是钟父与高明进关系如初,她又怎么能进钟家门?那和高明进有什么区别?
她不想弟弟担忧多想,笑着回道:“如今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天黑了,快回家吧!”
人刚到村口,看到路边石头上站着一个小小身影,二人走近,小身影跳下来跑向二人。
“大姐,大哥,怎么这么晚,我好担心你们。”
“给你买好吃的去了。”高暖从怀中掏出一小袋还有余温的炒杏仁递给幼弟。
“下次不要买零食,早点回来。”
“好。”高暖揉着幼弟脑袋哄道,“下次不许在村口等了,夜里风冷,会生病的。”
“大姐做的袄子厚,不冷,手还热着呢!”抓着姐弟二人,小手滚热,反显得二人双手冰凉。
回到家中,房中的火盆燃着,屋内暖烘烘,火盆上架着一个瓦罐,飘出浓浓姜的味道。想来是幼弟担心他们一路回来受寒,提前烧水煮姜汤给他们驱寒。
看着丁点儿大的幼弟,不知不觉,竟然这么懂事了,心中欣慰又有一点心酸。
从县城回来,姐弟三人就在等舅舅一家过来,和舅舅相聚。左等右等,等到下雪,等到年跟前,好几家的祭祖祭文都写完了,一直到除夕,舅舅一家也没过来。
第11章
除夕清早,姐弟三人踩着积雪去后山祭母,心中还在挂念舅舅,虽然知晓舅舅不会除夕过来,还是抱着一点奢望。
一直到天黑,姐弟三人守夜,还在想此事。
舅舅既然让小堂舅传了话来,就不会失信。舅舅素来疼他们姐弟,若是提前有事情不能过来,也会让人传话来,不会让他们空等空盼。
高暖闲坐着就忍不住胡乱猜想。舅舅身体一直不好,莫不是最近这些天风雪不断,又病重了?家中的人都忙着照顾舅舅,所以没有办法给他们传个信?
去年舅舅听闻母亲病逝,大病一场,身子比以前更差些。
可千万不能有事!
高暖双手合十在心中祈愿,求菩萨保佑舅舅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高昭也满心担忧。
俞慎思虽然记忆中没有这位舅舅,但是他隐隐有不祥预感。看着两个满面愁色的姐弟,他拉着高暖试图安慰:“肯定是舅舅要来时,恰巧那天下雪了,没来成,雪天不方便让人告诉我们。等雪化了,舅舅就来看我们了。”
高暖抓了抓他的小手,半搂着他道:“一定是的。”舅舅不会骗他们,她哄着幼弟也在说服自己,不要朝坏的地方想,舅舅肯定没事。
正月初一,高家祠堂大开,高明通今年留在京中未归,高明达带着子侄回来祭祖。高昭依着族规进祠堂祭拜,高暖和俞慎思便再没过去,在家中祭拜亡母。
晌午时分高昭回来,高晰跟在身侧,手中提着一个包裹,两人说着话走进院子。进堂屋后高晰直接将包裹放在窗边书案上,说道:“昭哥哥,这可是我一笔一画认认真真抄的,你别辜负我,一定要仔仔细细看。”
“什么东西?”高暖问。
高晰一边拆包裹一边道:“是夫子平日讲解‘四书’时我做的笔记,昭哥哥不能去夫子那里听学,我便抄一份拿来给昭哥哥看。剩下的夫子讲解完一卷我就抄一份送来。这样昭哥哥即便没有跟夫子学文,也不会落下。明年也可以参加院试。”从包裹里取出一摞书,放在书案上,粗略七八本。
他又乐道:“我今年要下场考县试,夫子说只要我不懈怠,今年县试和府试是能过的。如此,明年也能和昭哥哥一起去参加院试了。”难掩欢喜。
“小晰多谢你。”高昭翻看书卷,高晰的确有认真记录,字迹工整,内容详尽。很多地方还用朱笔做了标记,这是夫子重点讲解的地方,需要他们多看多思的。
“抄这么多费了不少功夫吧?”他去年一年大多时候就是抄书,他太清楚抄这些书要费多少时间和精力。
高晰一笑,在凳子上坐下,“昭哥哥,你怎么和我这么客气了。我抄一遍也温习一遍,记忆和理解更深刻。咱们说好一起考秀才,一起考举人、进士的,你忘了?”高晰半认真半玩笑说。
有此承诺时,他们都还九岁。那时高昭已经过了县试和府试,夫子念他年纪小,学问还浅,让他等几年再参加院试。高晰便搂着他,玩笑说让他等等他,等他也过了县试和府试,一起去考院试,一年给高家拿两个秀才回来。
未想到后来发生了这么多事,以这样的方式和高晰一起参加院试。
高昭笑着点了下头,“下个月就要县试了,你专心准备,等你佳讯。”
“过了县试,定来告诉你。”
高晰送来的几卷手抄笔记,的确是极好的东西。“四书”高昭已经通背,但是没夫子解惑,许多地方理解不透彻,一直卡着,这些笔记的确帮他疏通,是一份大礼。
明年院试自己有心试一试,若是取中便是秀才,有了功名,大姐就不用如今这般辛苦,幼弟也能进私塾。心中想着,他便翻开书看起来。
如今正月初,外面冰天雪地,姐弟三人既不拜年,也无人来拜年,便各自做自己的事。
俞慎思最近几个月学完了两本蒙童启蒙书籍,他自己开始看《增广贤文》,高昭那边完成自己制定的课业,便来教他。
俞慎思闲暇除了练字和偶尔翻看高昭的书外,就是去书箱里翻看“杂书”。
所谓杂书不过是对现阶段科举作用不大的书,并非无益之书,像农耕、贸易、榫卯建筑、水文地理等,从长远来看,却与科举息息相关。这也是高昭一直收藏起来,没有动它们的原因。他趁现在时间充裕,能多看就多看点,也对这个时代百业作更多了解。
上元节已过,舅舅家还是无一丝消息。姐弟三人忧心忡忡,高暖决定过几天天暖托人去田湾乡瞧瞧。
在他们托人前,小堂舅过来,进门和他们说:“你小表弟年前病了,你舅舅舅母就没带他过来,年前下雪路不好走,我这会儿才来告诉你们,好让你们别担心。”小堂舅笑了笑。
高暖素来心细,从小堂舅的笑容中看出了一丝苦涩和忧色。小堂舅比去年过来时憔悴许多,也清瘦些许,眼底还有疲倦。小表弟肯定不是简单的小病,全家都在担忧操心。
高暖忙问:“小表弟现在如何了?舅舅和舅母身子还好吗?”
孩子生病,最煎熬的便是父母,舅舅和舅母成婚十年才顺利诞下第一个孩子,他们必然视若命根子,舅舅身子不好,经不起劳碌忧心。
小堂舅还是笑道:“现在天暖,已经好许多了,你舅舅和舅母身子也都好。”
笑容明明那么不自然,在掩饰。来这趟是不想他们姐弟担忧,舅舅这时候还在为他们姐弟着想。
高暖心中酸涩,恨不得现在就拉着小堂舅去舅舅家看望他们,但如今有孝在身去了反而冲撞,对小表弟和舅舅养病不利。
她只能拜托小堂舅,“辛苦堂舅照顾舅舅和表弟,请他们好好照顾自己,路这么远别过来看我们了,待年底暖儿孝期满后[1],便和弟弟们去看望他们。”
小堂舅笑着应道:“你们都是孝顺孩子,这话堂舅一定帮你带到,你舅舅听了肯定高兴。”
小堂舅走后,姐弟三人心中依旧惴惴不安。
二月底高晰过来告诉他们自己县试过了。高暖顺便请他帮忙打听下消息。半个月后高晰休沐过来说,舅舅和小表弟已经见好了,但是小表弟从出生就身体一直不好,三天两头生病,听大夫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高暖姐弟猜想是遗传了舅舅。
三月中旬,梅儿出嫁,场面比村上其他姑娘出阁大。其他姑娘出嫁都是牛拉板车迎亲,讲究点也是四人抬的一顶小轿子。梅儿出嫁,迎亲是正儿八经八抬大轿,锣鼓唢呐开道,从高家村抬到范村,可谓高家村嫁女最风光的,让她和桂婶一家挣足脸面。未出阁的姑娘满眼艳羡。
三日回门,高暖正从乡集回来,路上碰见。
范郎赶车,梅儿坐在牛车上,一身新衣,粉面桃腮,阳光照在身上,衬得人更娇艳几分。梅儿见到他们姐弟三人,笑颜如花,“暖妹妹买的什么?重不重?要不要放车上来?”手拍着板车上空着的位置。
高暖笑着道谢,“谢梅儿姐,不重,不麻烦了。”
范郎见俞慎思还是小娃娃,比他的小舅子还小一些,客气道:“幺弟上车吧,距离高家村还有二里路呢!”
俞慎思知晓高暖不太喜欢梅儿,笑着
道:“谢谢,不累。”
范郎准备驾车赶快些,梅儿叫住范郎,说和高暖想多说说话,就二里路不着急,慢慢走。
她和高暖能有什么话说,两人本来就不亲近,见面就找高暖茬,看她不甚顺眼。所谓说话,不过是在高暖面前摆摆姿态。
一个光鲜亮丽悠闲地坐在车上,一个一身泛旧素衣和弟弟抬着篮子走在地上,鲜明对比。路上往来经过的人看着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难免比较起来。
梅儿容貌比高暖逊色些,但今日新妇回门,淡扫蛾眉,鲜艳衣衫相衬更娇媚。若细看就不难发现,梅儿之美在于皮囊,高暖之美不仅是皮囊,更是那从内而外透着坚毅与从容的气质。只是行人匆匆一眼,自然而然更关注艳丽之色,显得高暖没了光彩。
坐在车上,又显得高对方一头。
高暖心知肚明,她对梅儿的做法心中不悦,不是因为梅儿想压她一头,她不屑与梅儿计较这些。他不高兴是因为她如今守孝,梅儿一个新妇穿红戴绿在她面前谈笑风生,故意挑衅,犯了她的忌讳。
她朝梅儿打量几眼,笑问:“梅儿姐帕子上绣的是什么?”
梅儿低头看了眼,颇为自喜,这是她出嫁前自己亲手绣的。她也不知叫什么花,以前没见过,在一本花谱上瞧见,花大而美。几位姐妹都夸她绣得极好,针线比高暖还好,让她好生出了口气。
见高暖感兴趣,当她是自惭形秽,心中自得。她将帕子故意展开让高暖看仔细,“与你比绣得如何?”
梅儿用的是鹅黄色绣线和金色绣线绣的花瓣花蕊,故意掩去花本色,图个吉利,但是花叶花型还是分辨出来。
高暖笑了下,“梅儿姐绣技一直是姐妹中最好的,这幅帕子上的花绣技更胜一筹,只是……梅儿姐不知道昙花又名韦陀花,是不祥之花吗?”
听到不祥二字,梅儿脸色陡变,斥道:“你胡说什么?什么昙花,韦陀花!”
高暖不紧不慢道:“范郎读书多,想来是知晓昙花的,知晓韦陀花名由来。”
范郎回头看了眼媳妇手中的绣帕,一簇绿叶中果然是一朵昙花。他不禁眉头皱了皱,昙花一现,本就寓意短命,韦陀花更是暗喻夫妻分离。他低声轻斥:“收起来!”
梅儿见范郎面色不悦,知晓高暖说的是真的,恼羞得脸蛋通红,将帕子狠狠揣进旁边包裹中,让范郎将车赶快点。
马车驶远,梅儿还在恶狠狠瞪着高暖。
自此日,虎头就不过去跟高昭学文,后来再见,人已经去范村跟范童生念书。桂婶满脸得意,说虎头读书如何如何有长进,范童生夸赞是个秀才苗子。
高暖姐弟三人也落得清静些。
端午前高晰又给高昭送书来,顺便告诉他,自己俯试也过了,可以和他一起备考明年院试。
上一次高晰送来的书,高昭已经研读透了。这次高晰待的时间长些,小兄弟二人一起讨论学文,还将彼此写的文章交换来看,到了下晌午高晰才回,顺便将高昭的文章带回去请夫子点评。
俞慎思坐在旁边听他们说了一晌午,又一次感受到科举这条路不好走,还只是个院试,就让他看到面前有十万大山了,他爬起身回屋里看书去。
七月二十六,俞氏忌日,高晰再过来祭拜,和他们姐弟提到远在京城的高明进。
“二伯父月初生了位小堂弟。”
姐弟三人沉默许久,高暖问:“小晖如何?”
“大伯来信没提。”怕高暖担心,又说道,“二伯父素来疼小晖,京中不比家中。京中条件优渥,他年岁小,二伯父也不会让他如你们这般为二伯母守孝,日子肯定比你们现在好的。”
高暖应了声,高明进喜欢次子,不过是因为次子出生之时,正是他秋闱高中之日,他将次子当成他的福星。如今他攀上高枝,前程似锦,还会如往日那般疼次子吗?次子学文不及长子,乖巧不及三子,高明进现下又添了幼子,可还顾及到次子?
高暖想得总是多一些,他又向高晰打听京中那边其他的消息。
高晰知晓有限,不过是听闻新的二伯母是吏部尚书幼女,模样和性情不知如何。
十月二十六,禫祭除丧。
高暖姐弟三人早两日便准备了祭品,清早太阳刚露出头儿,三人便提着篮子朝后山高家祖坟去。
今日孝满,除丧服,依照临水县的风俗是要宴请亲朋大祭。不过庄稼人很少这般讲究,他们姐弟如今也无亲戚在身边,便准备三人前来祭拜亡母便可。
初冬已经有了寒意,清早的风吹在脸上还是凉的。牛山上的树木已经光秃秃,脚下枯草一片,只有山下的麦田青青一片。
姐弟三人顺着羊肠小道上山,远远见到俞氏坟前青灰一团,走近了些见到是个人趴着。姐弟三人相视一眼,冬日清早谁会趴在这儿?再走近些,见到趴着的人身量和高昭差不多,应该也是个十二三岁少年,正趴在俞氏坟前祭台边。少年衣衫破烂脏污,头发蓬乱,冬日里就能嗅到淡淡的臭味。
“是乞丐来偷吃祭品吗?”俞慎思猜测。
他们姐弟隔三差五就会来祭拜俞氏,每次来或多或少会带一些祭品。两天前过来祭拜时,就供奉了好几块米糕,如今供台上的米糕已经没了。
“咱们这附近村子半年没见到乞丐了。”高昭道。
姐弟三人走到跟前,那个趴着的少年还没有丝毫反应,身上的臭味却更加重了。这么冷的天,身上还这么大的味,这得多久没有洗漱了。
“诶——”高昭唤了声。
趴着的少年纹丝不动,高昭又提高嗓音喊了声,那趴着的人肩头才微微动了下,也仅仅微微动一下,然后没了动静。
饿坏了?
高昭放下手中提着的铁锨和篮子,轻轻拍了拍趴着的少年。少年肩头和头微微动了下,还是没有抬起来。
这样趴在自己母亲坟前可不行,“大姐,我们先将他扶开吧!”
高暖虽然有点嫌弃这作呕的臭味,但此人在母亲坟前是对母亲不敬,放下东西,上去和高昭扶人。俞慎思也放下东西过去帮忙。
高暖姐弟二人用力将趴着的少年翻过身来,顿时两人惊得大叫一声,跌坐地上。
俞慎思见到少年的脸也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少年满脸满脖子密密麻麻疹疱,周围已成暗色,疱浆浑浊,有个别已经破裂,里面流出脓液,恐怖如斯,让人不禁有些作呕。少年露在外面的手腕上也有这样疱疹。
“大姐、大哥。”
“旸儿。”
“小昭、旸儿。”
姐弟三人从震惊中缓过来,脸色煞白,吓得一身冷汗,几乎异口同声唤对方。高暖姐弟二人迅速从地上爬起来,一人一边将幼弟拉开几步。脚步太急,高昭崴了下脚,又摔倒地上。姐弟二人反过来搀扶高昭。
此时三人听到少年低低的声音哀求:“救我——”
姐弟三人又走开几步,这才敢回头看那少年。少年眼睛微微睁着看向他们,摊在地上的手伸向他们,好似想要抓着他们,让他们别走。手上的疱疹让姐弟三人害怕地朝后又退了几步。
少年轻咳两声,声如蚊蚋,“救我——”满眼渴求地望着他们,那是对生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他微微动了下手指指向一个方向,目光也朝那个方向望去。
姐弟三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那边枯草晃动。
“谁?”高昭呵斥一声。
枯草剧烈晃动,一个黑色身影捂着头脸,猫着腰朝山上跑,高昭要追过去,俞慎思一把拉住他,“危险。”
清早俞氏坟前躺着一个身患痘瘟的少年,还是有人故意而为,就是要害死他们,追过去高昭岂是对方对手。这个时辰,山上四下无人,无处呼救。若是对方被发现起了歹心,他们姐弟三个都不一定能制服对方。
高暖再看了眼满身水痘的少年,又望了眼自己母亲坟墓,东西也没拿,拉着两个弟弟朝山下走,“快回家,将身子全都洗了。”
身后少年又再次发出绝望地求救:“救我——”这一声略高一些,似乎已经拼尽了全部的力气。
高暖回头看了眼,还是拉着两位弟弟匆匆回家。到了家中她便立即烧水,让两位弟弟从头到脚都洗一洗,衣服也放进木桶中用开水烫,然后自己也擦洗换上干净衣服。
看着高暖浆洗刚才的衣服,高昭问:“那人如何处理?”
少年还在自己母亲的坟前,不将他弄走,他若是死在了那里,既污了母亲的坟地,也会让瘟病更严重,难保不会有其他人家祭经过,好奇上前一看而被传染,最后可能会让整个高家村,甚至更多的人染上痘瘟,最后演变成一场瘟疫。
见高暖没有反应,他又继续道:“那人显然是被人安排来害我们,如今背后的人跑了,他就是线索和证据。我见他当时模样,他是知晓背后之人之事。”
高暖用力拍打热水里的衣服像在发泄。
背后之人竟如此恶毒,用这种下作狠毒手段害他们姐弟。
俞慎思也在等他们姐弟给出一个决策来。那个少年肯定是不能一直在俞氏坟前躺着的。而这件事又不能让旁人知道。历史上死于水痘的人数以亿计,百姓谈痘色变,一直都秉持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观念。一旦让旁人知晓他们姐弟三人接触过这个患痘瘟的人,必然针对他们。背后的人只要在背后稍稍推波助澜,他们就逃不掉。
他前段时间看杂书中便看到,前朝有一个地方出现瘟疫,其中一个村子有一户人家儿子患痘瘟,消息传开后,有村民为了不被瘟病传染,当晚放火将这一家人活活烧死。后来这个村子还是没逃过感染痘瘟,连带附近几个村子都有许多人被传染,官府为了彻底断绝瘟病,下令屠村火烧。
这个时代医疗水平有限,有钱人家倒罢了,庄稼人没钱治,患痘瘟就是已经迈进鬼门。为了保证生存,保证人口,保证安定,百姓和官府都会做出极端的举动。
高暖不说话,他们兄弟二人也不说话。高暖将衣服浆洗出来,搭在杆子上晾着,看着门前两位弟弟,脸色还煞白,应该还没从这件事上缓过来。
“大姐去将人弄走。”高暖说着走进屋中。
“大姐。”俞慎思跟进去劝道,“太危险了,还是莫管了。”
“就是不管,也要将咱们的东西拿回来,否则会被族人怀疑的。”那铁锨和一个篮子还是从四奶奶家借的。高暖从箱子里翻出一块抹布折叠几下揣进怀中,又翻出两件不用的破衣服。走到幼弟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安慰,“大姐得过水痘,不会被传染的。你跟大哥在家哪里都不许去,知道吗?”然后叮嘱高昭照顾好幼弟。
高暖来到俞氏坟前,那个少年又再次趴在地上,已经爬出两步距离,手中拿着从篮子里取到的祭品,正在朝嘴里送,大约是病痛让他吞咽困难,他一口只咬一点。
听到有声音传来,少年微微侧头望过去,轻咳几声,死水般眼神忽然像被风吹皱,有了波光。少年又再次向她伸出手,没有再说“救我”,只是流出泪来。
这一瞬,高暖好像看到了自己,也像看到了两位弟弟。
当年他们被伯父半途丢弃,身无分文,一路沿街乞讨,几天吃不上一顿饭,饿得双眼昏花。那时他们望着街上行人,看着路边行人,便扑上去求他们施舍一口吃的,一口吃的就能救他们的命。
后来被赶到老屋,幼弟病重,奄奄一息,她何尝不是和现在面前少年一般。
高家村三十三户,她挨家挨户求人家施舍一口饭,许多人家被他们讨要烦了,门都不开。有的人家开了门也不过是一顿冷嘲热讽,没有施舍。
那时候她心中想的就如现在少年心中所求:救我。
虽然心中同情怜悯,但事与事不同,他们姐弟当初是饿得快死,面前少年是染了痘瘟,是会传染的,不慎会害死他们姐弟,甚至害死高家村族人。
她咽下眼中的温热,收起自己的怜悯。
她用破布包住口鼻,走过去提起篮子,将里面的祭品一一摆在母亲坟前供台上,然后在母亲坟前烧起秸秆纸钱,然后给母亲坟头添了几锨土。
祭拜完母亲,她回头看向趴着的少年,说道:“你当知晓自己染的是什么病,就是乡里的大夫都不敢给你治。你现在已经病得重了,我救不了你。我能做的,就是在你死后,将你掩埋,不让你抛尸这山上。希望你死后别怪我。”
少年泪水再次溢出,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高暖套上破旧衣服,又用破布将手也包着,上前将少年扶起,费了许多力将少年背到身上,然后朝高家祖坟的东边去。
高家祖坟东边山石树木比较多,也没有山路,没人朝这边来,少年就算死在这边,也没人会发现。就算不慎被发现也不会和他们姐弟三人扯上关系。若是少年死了,就在此处挖个坑将他埋了,也算兑现刚刚承诺。
山路不好走,高暖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少女,背着一个十二三岁少年很吃力,所幸这少年很瘦,否则她都背不动。
“双河乡……施村……”少年在高暖背上轻声说。
“是让你来害我们姐弟的人吗?”
“我家。”少年道。
“你是想死后我将你送回家去?”
“不!”少年顿了许久,咳了好几声,好似才攒足力气,继续断断续续地说,“有人……花钱……买我……送这……”
“谁?”
“不知……”
“你爹娘知道?”
“我不知……他们……是否知……”
高暖走了一头汗,好不容易才将少年背到东边坡下一块大石后面,将人放下来,靠在山石上。少年看着面前裹着严严实实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的姑娘,这也许是他在世上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了。
本以为死前见到的会是爹娘,未想到爹娘为了二两银子将他卖了。买他的人还是用他来害人。他想活着,他想面前姑娘救他,他也知道姑娘说的没错,他得的是痘瘟。连大夫见了都躲着,她怎么能救得了自己?得了此瘟病,要么活下来从此不会再惧此瘟,要么就是死。
高暖看着面前少年,暗暗叹了声,转身离开。
回到俞氏坟前,高暖将面上、身上和手上的所有破布破衣都取下来,在坟前焚烧,然后拎着两个篮子和铁锨回去。转身见到高晰从山下走来。
“暖姐姐,怎么就你一人,昭哥哥和旸儿没过来?”高晰走近问。今日是二伯母大祭,身为人子,岂能不在?
高暖稳了稳情绪道:“小昭扭伤了脚,旸儿在家陪他。”
“严重吗?”
“不算严重,上山不方便罢了,他们只能改日过来祭拜母亲。”
高晰提着篮子走到坟前,准备摆祭品,见到坟前还有一片没有焚烧干净的衣料,他好奇地回头看向高暖。
高暖解释道:“今日除丧,便将服丧时的两件衣服烧给母亲,也是想母亲在天之灵见到衣物如见我们,少几分挂念。”
高暖说得合情合理,高晰没有怀疑。祭拜完俞氏,高晰便去村西头老屋,要看望高昭。
第13章
从山上下去,高晰要帮高暖拿铁锨、篮子,高暖不让,故意避开好几步距离。高晰不知高暖何故如此,似乎自从堂姐堂兄他们来到高家村,与他就没有之前那么亲近了。即便还能聊得来,但是有距离感。堂姐是姑娘,年纪大了,是不能如往昔一般嬉闹,可昭哥哥亦是。
他隐隐能感觉到昭哥哥将他朝远处推。
“空篮子,不重。”高暖察觉高晰多想,解释一句,然后岔开话题问,“大伯是不是回来了?”
“是。”高晰笑道,“大伯月初回来的,从京中带了不少好东西,送了我一些,我给你们带了几样。”
高暖对自己的猜测又加深几分。
她笑着道了声谢,又问:“大伯知晓你来吗?”
“不知,我每次来就阿兴知晓。”高晰见堂姐想与他说话,也多说了几句,“明年就要院试了,爹娘每日都督促我课业,我不敢让他们知道来这儿,否则又要训我贪玩。”
高暖顺着此话劝道:“如今我们姐弟已经除孝,小昭也在准备明年院试,你年前就别过来了,天也渐渐冷了,别路上着寒。”
就是这样,说着关心的话,却一点点将他推远。
昭哥哥也是如此。
高晰没有回应。
到村口小道上
,高暖伫足,对高晰道:“今日家中不便,就不请你过去了,等过些天我们进城去看你。”
高晰察觉高暖今日古怪,但见高暖沉着一张脸,满满都是逐客之意,他也不好再死皮赖脸惹对方厌烦,心中却难免失落,回头让小厮将盒子拿来递给高暖。里面是几本书、一个玩具和一支精美的簪子。簪子肯定不是高明通送他,想来是用别的东西从姐妹那里换来的。
直到看着高晰的马车离开,高暖才进村。
隔壁四奶奶带着苗娃出门,高暖隔着点距离打招呼,“铁锨和篮子,我再用一会儿,晚些给您送过来。”
四奶奶笑道:“不急,我们家今儿个也不用。”
高暖回到家先是自己清洗了下头脸和手,然后将铁锨和篮子洗了一遍,用开水烫后晾干了才给四奶奶家送过去。顺便和四奶奶说,今日高昭扭伤脚,过些天再教苗娃读书。
高暖将痘瘟少年处理的事情告诉两位弟弟,嘱咐他们这些天在院中读书,不许出门。一来她不确定二人早上是否被传染,怕会传给村人。二来她也怕村中有人染上,会反过来传给他们。
晌午时分,高明秋过来,送了一块肉,是老族长的意思。他们姐弟今日除服,又不操办,老族长就送点东西聊表心意。
高明秋刚走,王婶也过来,拎了一条鱼,是昨日从集上买的,用盐腌过。高暖也和王婶说三宝暂时不能过来跟高昭读书的事。
王婶道:“我知晓。你们姐弟来村里住是给你们娘守孝,如今孝满,过几日就回县城去了。这二年大昭教三宝读书识字明理,这份恩情婶子心里记着呢!虽然婶子没本事没钱,但以后你们若是回来,婶子还是能够管你们一顿饭的。”
“多谢婶子,还要住一阵子的。”
痘瘟少年的事,十之八-九是大伯所为,所以他不可能接他们回城,他们姐弟也不想回到高宅。在这儿大伯都能够想着法子要害他们,到了高宅无异于送羊入虎口。如今农闲,村里到处是人,在村里他终是没那么方便。
高暖姐弟本以为今日舅舅回过来祭拜,一直没等到舅舅,不由心中也多一份担忧。
这么重要的日子舅舅不来,是不是病还没有痊愈?小表弟身子又不好了?
本可以过几天去看望舅舅,现在因为水痘,又被耽搁。
晚上俞慎思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都是那个痘瘟少年。他患绝症穿越到这儿,那少年呢?痘瘟也几乎算是绝症了,他去世后会去哪里?这辈子被父母二两银子卖了,下辈子能不能投胎一个好的家庭。
他又担心自己和高昭感染痘瘟,痘瘟传染比较厉害,他们今早都接触了那个痘瘟少年。回来后及时清洗,不知道能不能预防。他这个年纪抵抗力弱,最容易感染痘瘟。他抬手敷额,没有起烧,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
高昭忽然伸手搂着他,轻声问:“还没睡?”
家中就两张床,他一直和高昭睡西边靠墙的一张床,高暖睡在东面靠墙的一张。
“别怕,没事的。”高昭拍着他的心口,轻声安慰,“大姐已经将人弄走了,不会有人发现的。”
俞慎思知晓高昭心中也害怕的,平日这个时辰高昭已经熟睡,今日这个时辰声音里还没有一丝困意。
东边床上的高暖也没有睡,听到弟弟们细细碎碎的说话声,心又悬了起来。
次日一切如常,高昭和俞慎思没有任何异样。午后高宅却来人了,是平素给他们送米来的光叔。
最近一年高宅都是月初送米来,今日才二十七,不是送米的日子。这让姐弟三人更加坚信,背后的人就是高明通。
如今高明进不仅新娶,又添一子,香火有继,他们几个原配的孩子就更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这是让光叔打探消息来了。
光叔将米扛到灶房,高暖先发制人,“昨日我们姐弟除丧,大伯怎么还让光叔送米来,是没打算接我们回去吗?”
光叔也是有备而来,笑着说:“姑娘误会大老爷了,如今城中传出有人患瘟病。大老爷担心姑娘和两位少爷安危,所以让姑娘和两位少爷在老宅在住段时间避一避。待瘟病过去了,再来接姑娘和少爷。”出了灶房又朝堂屋望了眼,“两位少爷可好?小的回去给大老爷回个话。”
“都好。”
“那就好,姑娘若是遇着什么事,可要和大老爷说,万不能再委屈自己。”
“我知道,代我给大伯和三叔问好。”
高明通听完光叔所说,心里头已经在打鼓。
没有见到昭儿和旸儿,不知情况,暖丫头又没提昨日见到痘瘟孩子。如此大的事情,几个孩子冒着被传染的风险都不向他这个大伯求助,说明几个孩子对他根本不信任。
也许是当年没有救旸儿的事情让几个孩子都寒心了,认为这件事求助也得不到帮助。高明通如此猜测。
吩咐光叔:“你让个人留意昭儿和旸儿。”
第三日,高昭和俞慎思没有丝毫症状。但谁的心都没放下来。
高暖得过水痘,所以知晓水痘有个潜伏期,少则几日,长则半月之久。他们不让幼弟害怕没和幼弟说。俞慎思同样清楚水痘潜伏期,甚至可能长至两旬日。这是前世所知的,不知道这个时代痘瘟是否如此。
没有症状,小兄弟俩也没心思看书写字。书翻半天看不进去一句,俞慎思也半天背不进去几句。这种吊着的心,比给他一份确诊书还难熬。
第四日,高暖猜想那个少年应该死了。当日对少年承诺,待他死后将他掩埋,她不能对一个已死之人失信。
清早她提着铁锹拎着篮子,假装是去祭拜母亲去牛山。
提着铁锨来到当日丢弃少年的地方,大石后面人不见了。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无数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她立即朝四周打量,见到脚下的枯草有被碾压的痕迹,她提着掀顺着痕迹寻去。
痕迹是朝山坡下去。走了几十步,在另一块大石后看到了那个少年。让她震惊的是少年没有如她想的那般死在此处,而是还活着。
少年此时正趴在小水塘边,捧着里面的水喝。此处小水塘是一百多年前高家建祠堂,石头就地取材,开采出来。水塘不大,年月久远周围已经满是枯草。里面的水,想来是前段时间连续下了几场雨,山石不容易下渗而积攒的雨水。
看少年动作,比前几日还灵活些,身上的衣服里外调换,还翻过来穿。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少年回头看过来,见到高暖顿住动作。
高暖也愣了一阵才接受面前看到的一幕,少年还活着。
她犹豫几息才顺着坡走过去,少年也从小水池边爬着坐起来,身上已经有了些力气,咳嗽不断。
“你来埋我的?”少年声音有气无力,面上却露出一丝笑。脸上的疱疹没有几日前那么恐怖,甚至有结痂的痕迹,这让高暖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不太可能的事。
高暖看着少年脸和脖子上的水痘,张口想问他怎么会好转,又觉得此问多余。这儿没吃没药,除了靠自愈,哪里还有什么方法。可那么重的病,又岂能自愈?
少年看出了她的疑惑,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个奇迹。
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那日他靠在石头上想着这短短的十几年,想死前再回顾这辈子的高兴的事,一来让自己此生少点遗憾,二来也是转移身上的痛苦。他想着想着就想到抛弃他的父母,想到利用他的病害人的人,想到将她背到这儿的姑娘。
越想,他越不想死,从心底涌起无边求生的欲望。
吃完祭品,他稍稍攒了些力气,就从山坡朝着山下爬,希望遇到个人,遇到个愿意救他命的善心人。此处四下无人,也唤不来人,他却意外见到了这儿有个小水塘,他拼命喝水,然后睡了许久。醒来后就在四周扒野草根吃,没成想当天晚上身体没那么痛苦了。醒来后他继续扒野草根吃,渴了就拼命喝小水塘的水。
今日他竟然发现自己身上水痘有结痂的痕迹,这是要自愈。
高暖听少年说完这几日的事情,心绪许久才平静下来。
她再次抬眼望着对面坐着的
少年,心中升起敬佩,敬佩他小小年纪就有如山石一般的意志。即便是成人,也没有几个能做到如此,大概率是知道自己生的希望渺茫而放弃等死。少年对生的极度渴望,让他熬了过来。
高暖看向周围杂草,“你都吃了什么草根?”她相信少年能好转,不单纯是求生欲支撑,还可能和他吃的东西有关。
少年道:“扒到什么吃什么。”
高暖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声,起身提着铁锨离开。
“姐姐。”少年忽然开口唤道,气息不顺又重咳好几声。
高暖回头看了眼少年后走开。
少年望着高暖背影消失在山石后面,抓着衣服的手紧了紧,眼底满是失望,但没有难过很久,回头继续趴着饮小水塘里的水。喝饱了,躺在山石上晒太阳。刚躺下又听到脚步声,他撑着石头吃力坐起,见到离开的人提着一个小篮子回来。
高暖从里面取出用布包裹着的几块糕点和两个鸡腿,“这本来是为你准备的祭品,现在你还活着,就吃了吧。”走上前将东西放在一块石头上,又退出去十来步远。
少年抓起鸡腿大口朵颐,许是太急,呛得咳了一阵。
高暖将痘瘟少年之事说给弟弟听,高昭和俞慎思震惊不已,此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许是苍天怜见。”片刻后高昭感慨一句。看到这样一个求生之人,阎王都不忍收,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好的解释。
俞慎思想的却是,如此反常,莫不是他和自己一样是穿越者?有个新手保护期?就如当初他穿越而来,饥病相交,却只是吃了几顿饱饭病就见好转。
如此的揣测,他自不敢和高暖姐弟说。
他问:“大姐还会给他送吃的吗?”
高暖着实被那少年的坚韧触动,这是她做不到的。少年身上那股力量让她想要拉他一把,这一把不是同情怜悯,反而是汲取,是借力。她认为有此意志的人,将来必定会有所作为,此时施以援手,日后兴许会反过来帮他们姐弟一把。
如今少年的病症已有好转,虽然还要千万个小心提防,她已没有最初那么恐惧。
见幼弟还小,她没和幼弟说自己的心思,只道:“他是最好的人证。”怕他们担忧,先和他们说自己会小心,然后说明日要去乡里药铺买些药。
少年的病症靠他自己挖的那些不知名草根吃有所缓解,但终归存在危险,若是不慎吃了什么有毒的,得不偿失。牛山是各村的坟地,没有祭拜鲜少有人去,山中有哪些草木村人自己也不清楚。
俞慎思忙问:“大姐知道买什么药吗?”
高暖倒被问住了,她患水痘的时候年纪不大,也没见到大夫开的药方,只记得有金银花、连翘,其他就不知了。她当时病症轻,和少年如今症状完全不同,用药必然也不同。
如今又不能询问大夫,如此必然被怀疑乡里出现痘瘟,给他们姐弟惹来麻烦。
俞慎思看出她犯难,笑着道:“我知道。”跑到书箱边,从一堆“杂书”里面翻出一本医书来。姐弟二人见此书竟然是《痘疹正经》,书中记录了水痘、麻疹等几种传染性比较强的病医治方法。
书中内容详实,从辨别诊断到症候分析都有说明,针对不同阶段,不同症状的治疗方法以及用药详细说明,还附带了几个病例和药方。即便是没有任何医药基础的人,翻看此书也能做到对症下药。
高昭笑着拍了下幼弟道:“你时常翻看杂书,还真翻出有用的东西来,大哥都不记得有这书了。”因为与科举关系不大,当初整理的时候也没放在心上,事后就忘了。
俞慎思并没细看书中内容,只是翻个大概,见里面内容写得详细,拿来就能用,就将它当成参考书一样的存在。刚见少年那天,他就想到这本书,只是他顾虑有点多,高暖又打定不救人的主意,他就没提。
如今拿出来正好派上用场。
高暖依照少年的症状,翻找到医治的方法,甚至在后面寻到相似病例和药方。看着上面的一味味药,高暖犹豫了。
这两年他们姐弟也就攒十多两银子,这些药花费可不少。得绣不知多少幅绣品,抄多少天书。
高暖询问地望向高昭。
高昭沉默须臾,乐观地道:“银子还能挣,很快就过年了,今年我不仅能给人写祭文,还能写门联,年前兴许就能挣回来呢!”
有弟弟这样宽慰,高暖也就放宽心。
乡里人平素小病都不请大夫,也就没药方,一般都是根据经验去抓药。药铺的伙计见怪不怪。听高暖要买的药,只是问一句:“得了什么病?”
高暖谎称:“发烧、咳嗽,内火盛,以前就这么吃好的。”
她要抓的药也是舒风清热、解毒化湿。伙计年纪不大,学医没几年,瞧不出什么端倪。乡里的药铺就是给百姓治个头疼脑热,草药种类有限,高暖只买到了一半的药。而这一半的药已经花掉了她一两多银子。
回到家熬药时,隔壁四奶奶闻到药味过来询问谁生病了,高暖拿高昭脚崴伤当幌子,“给小昭泡脚用的。”四奶奶信了。
高暖将汤药倒进葫芦里,拿了两样吃的给痘瘟少年送去。
痘瘟少年以为他们的相识会由昨日的祭品告一段落,未想到对方还会来,还送药送吃。
他今日感觉比昨日又好些许,身上虽然还奇痒难耐,但疼痛稍稍好些,喉咙也舒服点,身上的痘正在慢慢结痂。如今有药有吃,必然好得更快。
少年一口气喝下去一半的药,苦得眉头拧作一团。吐了口气,又昂首将剩下的药全都灌进肚子里,忍不住咳了一阵。喝了两口另一葫芦里的温水才喘匀了气。
“姐姐怎么想要救我了?”他好奇地问。
高暖道:“我没有救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我不过是帮你一把。”
少年沉默半晌,沉声道:“我会记得姐姐的恩情。”
高暖笑了声,“先养好病再说其他吧!”
接下来几日,高暖借着上山祭母,每天给少年送药送吃,还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给少年。她每次都将东西放在距离少年十几步的石头上让少年过去取,然后自己避开。
山中有风,她每次都在上风处,她想这样身上不会沾染痘瘟,回家再从头到脚清洗一遍,确保万一。少年现在撑着树棍已经能够自己走动,随着身上的痘慢慢结痂脱落,身体也渐渐恢复。
高昭和俞慎思这些天一切如常,身体没有任何症状,但仍旧没敢掉以轻心。这几日在家中熏艾草预防,村上人问起来依旧拿高昭脚伤做幌子。村上人跌打损伤肿了淤血,也会有熏艾草的,倒是能掩饰过去。
这日,高暖又如往日一般去祖坟东边的小水塘,但没有见到少年。
经过这么多天少年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不会再传染给他人,不会被视作不祥之人。
她知道少年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以后还会回来,只是如此一句话不说就走,高暖的心里还是不高兴的。她要查清楚背后的事,要指认大伯之罪,少年是最重要的人证。
从山上下来,刚到村口遇到了桂几位妇人在山墙底下晒着太阳纳鞋、缝衣聊天。
桂婶笑着向其他妇人夸梅儿嫁得好,如今大着肚子,什么都不干,就连给未出世的孩子做衣服,婆婆都怕累着她。又夸自家的虎头,现在跟着范童生大有长进,范童生私塾好几个学生,就虎头最出息。旁边的妇人羡慕附和。
高暖走近时,妇人们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平素未特别在意,今日妇人们忽然发现,这丫头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出落亭亭玉立。粉面桃腮,如花儿一般。
“十四了吧?”一位妇人问。
“过年就十五了。”
“是要找婆家了,不知哪家有这福气,娶状元郎的女儿。”
“肯定是官家少爷,不会是咱们这样乡里的人家。”
“也是,这样的丫头若是嫁乡里,那真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
几个妇人小声说着碎嘴。
高暖笑着和几位妇人打招呼。
桂婶听旁边几名妇人的话,心中刚刚升起的自豪感瞬间压没了。想到上次梅儿和她说暖丫头诅咒她短命、夫妻不和,她心里就生气。丫头之间即便有什么不愉快,也不
该口出如此恶言,本想找她好好说道,被自家男人拉住,劝她别去为难一个没娘的孩子,儿子又跟人家读书识字那么久,他爹又出钱修缮祠堂。她就忍下了。
后来她将事情说给三宝娘听,三宝娘还不信。
自己姑娘、姑爷还能说谎不成?
桂婶面上笑盈盈地,说出的话却阴阳怪气,“以前守孝时,没见暖丫头日日上山祭拜,如今孝期满了,反是日日去祭拜,暖丫头莫不是在山里藏了什么?”
这话别说高暖听着不舒服了,就是旁边有的妇人听着也觉得不顺耳。特别最后一句,太刻薄,姑娘家哪经得起这样说道,这个年纪如花似玉的姑娘,最是容易让人多想一些。
王婶在旁边捣了下桂婶,提醒她说错话。她哪里知道桂婶是故意而为。
高暖压着心头火,装着没听懂桂婶话中机锋,温声道:“就因为孝期过了,马上要离开村子,不能常来看望先母,这才日日过去看望。”见到一位妇人在绣襻膊,随口夸赞道,“大嫂这条襻膊绣得真好。我上次在张家绣铺看到一条,还不如大嫂这条品相,伙计八十文收,翻着倍卖,还有好多姑娘争着买,可吃香了。”
高暖夸着绣技,妇人听在耳里的却是那八十文,自己拿到的可没这么多。
高暖走后,妇人回过味,难怪暖丫头去年农忙后就不让虎头娘拿绣品去卖了。
高暖没走多远,听到身后妇人和桂婶理论此事。村上人都知道桂婶私下一件绣品肯定不止只拿一文钱跑腿,但是想着自己拿进县城来回耽搁一天,桂婶多拿一文两文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可这一条襻膊差不少。
桂婶在心里将高暖骂了一通,没想到这丫头在此事上将她一军。经过去年的事,她已经给邻里“抬价”,时间长了,她也不怕暖丫头说道,没凭没据,自己确实没多拿什么。但是襻膊是今年村里人刚兴起绣的东西,她的确从这上面捞了点。
几日后,高暖从四奶奶口中得知,村上妇人、姑娘现在绣东西都不让桂婶跑腿。
又几日,高昭和俞慎思身体还未出现异样,他们知晓躲过这次痘瘟,姐弟三人提着的心,直到这时才彻底放下来,高昭也不再装脚伤院门不出。
姐弟三人终于可以去田湾乡看望舅舅。大半年没有舅舅任何消息,连他们除丧之日也没来,他们心中一直不安。田湾乡东北相邻的就是双河乡,正好顺便去施村,找那少年的父母,拿更多的证据。
冬月末,北风裹挟寒意,吹得人脸蛋冰冷,双手插在袖子里不想拿出来。
姐弟三人前一天收拾好包裹,次日清早就出门,绕道县城去田湾乡。晌午时,姐弟仨搭上了一架去双河乡的牛车。
车上姐弟三人便和车主闲聊,故意提到痘瘟少年,本来只是想试问,却不想车主认识这户人家。
“你们不知道,这事可神了。”车主像得知了什么惊天消息似的,兴冲冲地和他们说,“那娃儿被人买走的时候就一口气了,最多活不过两日。前几天却活蹦乱跳回来了,把他爹娘吓一跳,以为见了鬼!听说是买走他的人请山中神仙治好的,现在正在寻那买他的恩人呢!”
姐弟三人相觑一眼,心下都猜到少年目的。高暖欣慰,没有白帮他一场。
“找到了吗?”俞慎思追问。
“昨儿进城时听说寻了点眉目,不知现在找没找到。”
夕阳西沉时,牛车到了田湾乡,姐弟三人道谢后便朝大俞村去。
大俞村距离他们下车的地方就一里多地,站在路上远远就能瞧见村落,姐弟三人说不出的激动,步子都轻快许多。
“马上就能见到舅舅了。”高昭激动道,“我昨晚还梦见舅舅呢!比当年壮实一些。”
俞慎思心里也激动,他记忆中没有这个舅舅,但是这二年在高暖姐弟耳中听到太多这位舅舅的事。舅舅虽然身体不好,脾气却很好,最是疼他们姐弟四人。
俞氏姐弟三人,大俞氏嫁到隔壁乡,后来夫家发迹全家都迁到省城去,好些年没回来,就亲妹妹俞氏病逝回来哀悼一回,姐弟三人还没有碰上。姐弟几人对这位大姨母不甚亲,和这位舅舅却亲如一家。
只是舅舅命不好,自幼多病,后来两位姐姐相继外嫁,父母接连病逝,自己又无儿无女,身边至亲只有结发妻子。夫妻二人本在乡集上经营一家裁缝铺,这几年因为身体原因,铺子都是堂弟在打理,勉强够一家糊口。
听高暖姐弟说那么多激动的话,俞慎思也拉着姐弟二人手问:“小表弟应该会走路会说话了吧?会叫表哥表姐吗?”
“教他不就会了。”
“那我要和小表弟玩,大哥,摇摇鼓还在包里吗?没弄丢吧?”
高昭拍了下身后包裹笑道:“没有丢。”
姐弟三人进村时,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空气中飘着各种饭香,姐弟三人相互猜测舅舅家会做什么吃的。
高暖道:“舅母烧的茄干最好吃,旸儿还记得吗?有一次你吃多了,舅舅怕你吃撑,不给你吃,你还急哭了呢!”
俞慎思没有这段记忆,但是被高暖这么夸厨艺,他还真的有点期待饱餐一顿。这几年一直是高暖做菜,她厨艺水平远不及她的刺绣。几年来又不能沾荤腥,着实让他馋得不行。
“茄干烧肉好吃。”他道。
高暖笑着拍了下他的头,“你若是想吃,舅母肯定做给你吃。”
舅舅家住在村子中间,见到舅舅家烟囱冒烟,高昭兴奋地拉着幼弟就跑过去。
院门半开着,两兄弟没叫门,准备给舅舅一个惊喜。刚走进院子几步,发现情况不对。
院子里略显凌乱,正中央放着一个陶盆,盆里是一些灰烬。对于刚满孝除丧的二人来说太熟悉,一眼便知道那是什么,顿时如遭雷击。
高昭撒开幼弟的手奔进堂屋,见到舅舅躺在床上,舅母坐在旁边靠墙的椅子上,双目无神,面色蜡黄,两腮无肉,好似一尊雕像。
“舅舅,舅母。”高昭瞬时泪如泉涌,丢下包裹扑到舅舅的床前。
舅舅面容还不如舅母,双眼凹陷,颧骨突出。听到有人唤他,慢慢睁开眼。看清床前是外甥,从被子里伸出手抓着高昭,“昭儿,你怎么来了?”然后便掀被子要起身。
高昭心疼地道:“舅舅莫起身了。”
舅母慢半拍,此时才神思归位,低哑声音问:“你大姐呢?”
正问着话,高暖跨进屋内,看到昏暗光线中骨瘦如柴的舅舅舅母,也扑到床边哭出声来。
俞慎思看着面前景象,眼泪不受控制流下来,挪着小步子走上前,低低唤了声:“舅舅,舅母。”
舅甥数年未见,再见却是这般光景,都忍不住痛哭起来。
舅母泣不成声:“你们表弟没了,九月初八晚上没的,连重阳节都没赶上。”哀痛至极,舅舅也跟着泪流满面。
孩子来到他们身边两年没到就走了。
高暖说不出节哀顺变的话,她自己都做不到节哀,抱着舅母,陪着她哭。直到小堂舅进来才劝住他们。
晚间舅舅和舅母歇下,姐弟三人才拉着小堂舅问事情原委。
原来小表弟的身体一直没好过,大夫看了好几个,都束手无策,秋日里病了一场就没了。失去唯一的孩子,舅舅舅母如天塌了,每日茶饭不思,舅母更是日日以泪洗面。
“若不是你们过来,今晚的饭估计又吃不下。”
“幸有堂舅照顾。”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们既然来了就多住些日子,你们舅舅舅母一直把你们几个看成自己孩子。有你们在身边陪着,他们心里还能稍稍宽慰些。”
舅舅舅母这般,姐弟三人也不放心走。
陪着俞纶夫妇数日,二人的精神才好些,饭也能多吃几口。姐弟三人心放宽许多,准备这两日去双河乡施村一趟。
不承想,高暖还没寻过去,痘瘟少年寻来了。
少年站在门前笑着说:“我去高家村打听到你们身份,猜想你们会来舅父家,就问了地方寻来了。”
高昭好奇地问:“你为何不认为我们是去高宅?”
少年道:“因为那儿不安全。”
闻言,姐弟三人知晓少年查到了消息。高昭将少年朝南面
的菜园里拉了拉,保证院中晒太阳的舅母听不到丁点声音。
俞慎思回头见到舅母担忧地起身走过来,忙走过去拉着舅母的手道:“舅母,旸儿冷。”
舅母闻言,目光从门外转到身边孩子身上,手的确有点凉,拉着俞慎思朝屋里去,从箱子里翻找娘家侄子前些天落在这儿的衣服,给俞慎思穿上。
从房中出来,高暖姐弟已经和少年说完事,少年走了。
舅母本要询问什么事,高暖主动向她交代,“在高家村认识的,是高宅那边的事,年底要回去一趟。”
舅母只当是高家族人,没多问。几个孩子在高家村守孝几年,的确该回高宅过年。
午后,舅舅和舅母休息,高暖姐弟二人在院门外晒太阳,商量这件事如何处理能够让高明通的罪行公之于众。
俞慎思坐在旁边听了一阵二人想法,觉得姐弟二人还是年纪小,想法单纯了些。
高明通真正想要除掉的是高昭。不是容不下他,是容不下他的身份。高昭身为原配嫡长子,聪颖好学知上进,若是将来考了功名入仕,对高明进续弦的孩子是最大的威胁。尚书千金的儿子,被一个乡野民妇的孩子压一头,太多人心中不平衡。这必然无形中阻碍了高明进的前程。趁孩子不在身边除掉,不会落人话柄。
高明通有钱有势,他们姐弟势单力薄,又是晚辈,于法于礼,明着暗着,他们都是弱势。将高明通罪行公之于众,谁会替他们姐弟做主?老族长还是县尊?且不说权势和利益面前赌良心太冒险,就是他们做主了又能将高明通如何?对他惩罚不痛不痒,反而激怒对方遭到更大的报复。对方这次能安排一个痘瘟少年,下次就能够让他们意外落水,意外摔下山,意外困火海,太多意外,防不胜防。
退一万步,高明通收手了,高明进呢?他会罢手吗?要告他吗?
根据《大盛律》,子告父,民告官,先杖笞五十,虽胜亦流放两千里。告高明进,是子告父,亦是民告官,没进官衙大堂,就已经死在杖下。这种两败俱伤的法子不可取。
实力悬殊太大而相搏,无异于以卵击石。
想要为母报仇,先要自救,想要自救,就要对高明进续弦之子无威胁,对高明进仕途无阻碍。唯一的办法就是脱掉高明进嫡长子的身份。
眼下就有一个机会。
俞慎思抓着高暖袖子,孩子般口吻道:“大姐,爹不要我们,我们认舅舅当爹,舅母当娘,就住在这儿好不好?”
高暖看着幼弟难过的小模样,心疼地将他揽进怀中,抚着他的头哄道:“好,以后我们就住在这儿。”
俞慎思见他们姐弟还没有往此事上想,又将话说明白一些,“如果我们成了舅舅的孩子,是不是大伯就不害我们了?”
高暖姐弟顿了顿,这才从幼弟的话中听到玄机。两人相识一眼,读懂对方意思。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杀母之人岂配为父,他们亦不愿做高明进之子,高家之子。
如今舅舅家这般光景,母亲若见到必然心如刀割,他们想母亲在天之灵必然是同意的。
姐弟二人商议后,拉着俞慎思进屋。
俞纶午休已经醒来,舅母卢氏正在喂药,二人今日气色还不错。
姐弟三人在舅舅的床前跪了下来,将夫妇二人惊一跳。
“这是做什么?”俞纶直起身,伸手作势要扶,“快起来。”
高暖道:“有件事暖儿想求舅舅。”
“起来说。”
三人未起,高暖将这两年多来高明通对他们做的事情说给俞纶夫妇听,怕舅舅太过悲痛愤怒,高暖隐瞒了母亲那部分。
俞纶越听怒火越盛,捶床大骂高家兄弟畜生不如,咳喘了好一阵。
卢氏在旁边听着又气又怜,自己想要孩子留不住,高家却如此糟践几个孩子,眼泪忍不住溢出。
高暖也眼眶湿润,自怜道:“我们姐弟如今已无父无母无处立身,舅舅是我们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求舅舅收留,让我们姐弟以子之名在您膝下尽孝。”说完三人给俞纶夫妇磕头。
俞纶听出几个孩子的意思,不由地想到可怜的二姐。嫁到高家,为高家养育四个孩子,操持家里上下,最后却没享他们高家一天的福。如今走了,孩子却被高家这般糟践。他是不知此事,若是早知此事,必然将几个孩子接到身边,不能由高家这么欺辱。
卢氏看着几个从小疼到大的孩子,前几年她便有过继之心,和丈夫提过,宗族内没有子侄,便想将二姐姐的幼子过继过来。丈夫觉得亏欠了她,还是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便让她再等几年。可如今……也许天意,注定他们夫妇命中无子。
几个孩子若是能过继在她名下,她千百个愿意,只是高家那边岂会松口。堂堂状元郎,前脚刚续娶生子,后脚将原配妻子过继他人,必然遭人非议。都说当官的最在乎名声。
卢氏说出顾虑,“你爹那边……”
高暖道:“高家那边,暖儿想办法,只要舅舅和舅母同意暖儿所求。”
卢氏轻轻握了握丈夫的手。俞纶知晓妻子渴望有个孩子的心,自己的孩子夭折,妻子伤心欲绝几乎搭进去半条命,现在几个外甥过来才好转。若是能有几个孩子在膝下承欢,妻子也会慢慢淡忘丧子之痛。
“我明日与族老们说此事。”
腊月初八天气陡然转冷,开始落雪,次日清早天地覆白,水缸里结了一层薄冰。
雪霁天晴,姐弟三人赶着舅舅家的牛车回高家村。
俞家的族老最初对过继异姓之子犹豫,俞纶搬出当年俞家先祖有过继异姓为嗣的先例,族老松了口。
高暖姐弟要想办法让高明进答应,此非易事。原配去世次年娶妻,生子后又将原配孩子过继他人,就算高明静再装深情,掩饰再好,也是会被别人说道,他必有顾虑。
三人刚到石头乡集上,遇到了卖猪肉的吕大郎。这二年他一直给舅舅家帮忙。
吕大郎离很远就挥手打招呼,近前询问:“高小郎可有空闲抄书啊?”
益文书肆生意不太好,最近半年没再找高昭抄书了。
“书肆是又来新书了?”高昭问。
“不是,是之前两本书,最近要的人又多了。”
之前抄的书,高昭几乎能通背,再抄对他益处不大。抄书又是费工夫的活,他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做,找了个借口推脱。
吕大郎有些失落,还是笑着说:“那下次你得空我再找你。”
回到老屋,姐弟三人一边计划过继的事情,一边想着年前再攒点钱。
这次去舅舅家,给舅舅抓药,花了好几两银子,手里剩的钱不多了。过继之事要请两边族里的人帮忙,肯定要花费。明年高昭要考院试,又是一大笔钱,舅舅的药还得再吃一段时间,每一样都要钱。
高昭想到年前靠写祭文和对联赚一些快钱,高暖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刺绣。刺绣虽然很稳,每一幅能赚几十文,但一幅要绣两三天,一个月存不到多少。
俞慎思知道这两日高暖为这事烦忧。她也不过是个十三四的姑娘,别人家这个年纪姑娘所愁的是如何觅得如意郎君,而她愁的却是养家糊口,从未想过自己终身大事。这两年她尽力尽到长姐如母的责任,不由让人心疼。
他从桌上拿一张纸,坐到高暖身边,笑着说:“大姐会剪窗花,为什么不剪窗花卖,我看到县城里卖的窗花还没有大姐剪得好呢!”现在他年纪大些,又读书识字,有些事情不用暗着点拨,可以与他们姐弟直言。
高暖略略思索,觉得是个好主意。她从小便学剪窗花,以前家中过年窗花都是她剪的,没有买过。竟忽略了这可以是门生意。她捏着幼弟的脸蛋夸道:“你可真是机灵鬼。”
次日,高暖就买了一沓红纸回来,剪一些窗花。
庄稼人很少贴窗花,这不是必需品,能省就省了,没有城里人那么讲究。高暖剪的窗花只能拿到县城去卖。
高家村去县城三十多里路,到了县城集市太晚占不到好位置,卖出去也有限。高暖想到找个比较大的杂货铺,将窗花全都兑给对方,虽然价钱便宜些,但窗花是高暖自己剪的,就红纸要点成本,其他都是利润。一对儿窗花可以净赚五文钱,兑给杂
货铺还能省不少事。
几日后高暖再次进城,另找一个杂货铺子想比比价。掌柜见到她手中的窗花,当即就全收了,一对儿窗花还多给她一文利润。并客气笑着道:“窗花也就年前卖得好,姑娘若是手头还有,趁着年前都送我这儿来,我都要了。”
离开杂货铺,高暖故意打探了下消息,原来是上次送来的窗花在另一个铺子卖得好,这家铺子想着抢此生意。
看到此商机,高暖回到家便多准备些。
高照这边替两户人家写完祭文,恰逢石头乡开集,姐弟三人便去摆摊。
年前的集市往往比平日人多一些人,大家都想着早点买便宜些,越接近过年东西越贵,甚至还买不到。
三人天未亮就朝乡集去,还是晚了,十字街口最好的几个位置全都被占了,他们只能在稍微次一些位置。
将桌子从车上搬下来摆好,铺上布,摆上笔墨红纸,并把提前写好的对联,取出两副搭在桌子两边,其他几副摆在地上。旁边地上高暖也铺了一块布,用石头压住四个角,将剪好的窗花一张张铺平,石头压着,试试能不能卖出去几副。她自己则坐在摊位后面继续剪窗花。
一切刚准备就绪,就有一个婆婆牵着小孙子过来,一眼就瞧上了高暖剪的窗花,“这个怎么卖啊?”
“六文钱一对儿。”乡里不及县城,高暖自己让了些利。
老婆婆咋舌摇头,嫌贵。
老婆婆又看了眼桌子上挂着的对联,她不识字,询问写的什么。
高昭刚要开口,俞慎思抢过去指着字,一字一字念给老婆婆听:“门迎百福福照丰收岁,户纳千祥祥开有余年。”
老婆婆吃惊:“小娃娃,你识字呢?”
“嗯!”俞慎思昂着头一脸骄傲地说,“我能认很多字,还会背好多书,都是我大哥教的。”指着身边高昭。
老婆婆惊讶,打量着俞慎思,又看了看自己的孙子,差不多大的年纪,差别这么大了。她望向摊位后的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弟弟能教这么好,肯定自己也读了不少书。对联有福,有丰收,有余年,听着就是好兆头。
“一副对联多少钱?”老婆婆问。
高昭热情地道:“大清早,您是第一个光顾的,我给您便宜,十文钱一副。”他提前打听过,村上的人自己拿着红纸去请别人写,也得这个价。他如今出红纸的钱,这个价格算便宜的。
果然老婆婆动了心,拿着对联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要了两副。
有老婆婆这个“开门红”,接着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天气暖和起来,街道上的村民也多了。
有人为了节省时间买已经写好的,有的为了贴合自家情况,请高昭现写。
俞慎思磨墨,高暖裁纸,高昭提笔当众写。很多人看到这边一个十二三岁少年写对联,好奇心作祟都凑过来瞧瞧。认识字的在高昭写的时候就跟着念出来:“迎春迎喜迎富贵,添福添丁添平安。横批:万事遂意。”
“这个好,一听就懂,今年我家娶媳,明年肯定要添大胖孙子。”买主高兴道。
其他不识字的,却也知道字写得好不好。小书生字比自家去年请人写的好。去年拿着红纸请人写,抹不开面子送了二斤肉,算下来每一幅对子比在小书生这儿买还贵!决定还是在小书生这儿买两副。
街道的人渐渐多了,这边摊位前围的人也越来越多,有的直接买,有的要现场写,有的自己带红纸过来。等待的空也不由打量旁边地上的窗花,偶尔会有百姓买一对儿。
石头乡是半日集,一般午时人就少了,午时末已没什么人了。这日,街道上其他摊位陆陆续续收了,唯独他们的摊位拖了大半个时辰。
收摊时姐弟三人粗略算了下,对联和窗花总共卖了七八百文。
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姐弟三人饿着肚子回到家,刚煮上饭,村上的人就找来了。原是赶集的时候看到他们姐弟摆摊。当时人多,他们就没凑上去,想着等他们回村了过来请他们写是一样的。
“纸,嫂子自己带了,都裁好的。”少妇人说着将夹在腋下的红纸掏出来。
高昭自是没有不帮写的道理。
少妇人也要按照集市上的价给他们,高暖一副对子只拿了两文钱,笑着说:“一个村里帮忙应该的,这两文钱是笔墨本钱。”
少妇人笑着道了谢,欢欢喜喜地走了。
少妇人走后,下午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几家,全都是请高昭写对联。
年前最后一个集,姐弟三人又摆了一次摊,高昭没有涨价,还是按照之前价格,这次光顾的人更多。
乡里读书人家终是少的,即便读了两年书,对联鲜少能写出样来。对联是对来年的祝福和期盼,过年都是要贴的,一年就贴一次,谁家都舍得花这个钱。
这次收摊更晚,提前准备的几十副也都卖完,还现场写了几十副,比上个集多买了一百多文。
高暖的窗花又给杂货铺送过两次,年前大半个月,对联、窗花、祭文、刺绣,几样加起来,去掉成本,姐弟二人赚了近四两银子。
可这点对于即将而来的花费,远远不够的。
最后一个集结束后,姐弟三人的所有心思都用在了过继之事上,也商量出一个对策,并开始行动起来。
钱又从口袋里流了出去。
正月初一开祠祭祖。
高昭没有如往年一般去祠堂,他正和大姐与幼弟站在进村的路口。
今年雪比往年多一些,前两天刚下过一场,路上积雪被往来车马碾进泥里,姐弟三人站在路边干净的雪上。
“来了。”俞慎思道。
两架马车翻过牛山朝这边驶过来,在路口停下来。
“昭儿?”高明通掀开车窗帘子探出头,慈爱地笑着道,“天这么冷,怎么在这儿等叔伯和兄弟?”好似什么事没发生一般,张口还是关心语气。
高昭对这样的虚伪感到厌恶,还是朝高明通施了一礼,“大伯,侄儿有几句要紧的话想单独和您说,可否移步?”
“有什么话,待祭祖后到老屋再说,先上车来。”
高昭面色冷几分,“现在不说,侄儿怕在祖宗面前忍不住说出来,会丢了爹和大伯脸面。”
闻言,高明通也知晓面前孩子要说什么,这几个孩子若是到现在还猜不到那件事与自己有关,那也太蠢了。沉思几息,点了下头,放下帘子起身下车。
后面马车内的高晰听到声音,激动地跳下车跑过来,刚到马车外,被高明达喝住。
高明达敏锐,察觉出今日这几个孩子异样,恐怕是要闹出点动静的。上次的事,大哥没和他商量直接就安排人去做,事后他觉得大哥有些狠心,也做得鲁莽,思虑不够周全。
这件事尚不能让几个子侄知晓。
高晰悻悻地立在车边。
高昭朝旁边走了一小段距离,确保他们的谈话高晰等人听不到。
“昭儿想说什么?”即便几个孩子知晓又如何,他们身为晚辈,还敢和长辈撕破脸?没凭没据怀疑,便是目无尊长。
高昭没说,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卷纸递给高明通,“大伯过目。”
高明通刚展开见到“过继”两个大字愣了一瞬,瞥了眼高昭,将纸张徐徐展开细看。
看完后,高明通啪的一声合上纸,怒声教训:“你母丧刚过,就这么快要认他人为父为母,心中可有你父亲和你去世的母亲?简直不孝至极!”将纸甩在高昭脸上。
高昭接住纸,重新卷起来,他知道高明通会是这样的反应,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没有慌神。
若是以前被大伯训斥,他会乖乖地垂首听训。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杀死自己母亲的帮凶,是一心要害死他们姐弟的歹人,不再是他尊敬的长辈。
他不紧不慢地道:“侄儿与大姐、幼弟的孝心,娘九泉之下看得比大伯清楚。爹和大伯的不慈,娘也全都看在眼里。”
“放肆!”高明通扬手要教训,想到不远处的子侄都在看着,忍下来。
他没想到素来知礼懂事的侄儿,今日竟然敢顶撞。这几年没人管教,无法无天了。
高昭昂首对上高明通的目光,
毫无惧色,甚至因为那和高明进几分相似的眉眼,让他心中恨意更重。
“大伯。”他道,“从你回乡途中将我们故意抛弃,到将我们赶到这儿不给米粮,旸儿病入膏肓不援手施救,再到前段时间在我娘坟前抛身患水痘之人。你屡次对我们姐弟动手,原因为何,我们姐弟清楚,你心里更清楚。将我们姐弟过继给俞家,既能达到你们的目的,也能成全我爹对妻族重情重义的名声,一举两得。他现在有妻有子,后继有人,留我们几个不喜的孩子只会添堵。”
高昭举着纸卷道,“侄儿今日拿这份过继文书来,不是来求大伯,也不是要求我爹,侄儿只是为了成全你们。如此我们不用闹得难看,我爹应该不想他弃子杀子的龌龊事被捅到人前去。”
“不孝子!”高明通怒斥,“你竟敢如此编排尊长。”
高昭也早一肚子怒火,这时终是没忍住,回嘴道:“侄儿若不孝,不会在这里同大伯说这些,早就提着那个患痘少年和刘应去祠堂,在族长和族中长辈以及族人面前说此事。侄儿若不孝,拼了这条命,也将此事捅到官府衙门,让全临水县来看大伯怎么对待晚辈的。大伯认为在官声仕途和兄弟之间,我爹会选择什么?”
高明通被怼得语塞。
最后一句更是问进他的心里,二弟为了仕途前程,杀妻弃子,他这个兄长分量真的需要掂量。但他心里清楚,二弟不会舍弃他这个兄弟,却也会惹来不必要麻烦,对他和二弟有一定影响。
这段时间的确没见到刘应,也找不到人,原来是在侄儿手中。那个患痘孩子应该还活着,侄儿才有这般底气和他这么说话。
高昭见高明通顿住,知道他已顾忌,继续紧逼:“大伯将痘瘟少年扔来,想要害的不止是我和旸儿,也是要害整个高家村族人!一旦我们兄弟染上,整个村子谁都逃不掉。侄儿相信族长和族人们在生死面前不会轻易原谅。痘瘟是传染恶疾,大伯用此害人,不慎可能引起一场瘟疫,县尊大人也会掂量此事轻重,没那么好糊弄过去。”
高明通也有想到此事,他已经做好了应对之策,确保此事会轻易掩盖过去。让他没想到的是两个侄儿不仅安然无事,那个患痘少年还能够活下来,废物刘应竟还落到侄儿手中。更让他没想到,素来乖顺的侄儿,敢拿这事指控他。
高昭没给他更多思考时间,“马上祭祖仪式就开始了,大伯若是答应,待会便在祭祖之时向族人公布此事。大伯若是不答应,侄儿便将患痘少年和刘应之事公布于众。”
“你威胁我?”
“是劝说!”高昭更正,“劝大伯选择一个双方都有利的结果。”
高明通盯着面前侄儿,昨日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今日就变成了一个敢拿主意,敢与他面对面谈条件的少年。真是长大了!
若是再过几年,不仅自己,就是二弟也不见得能掌控。留其在身边,让其察觉母亲死因,是祸非福,过继出去倒是幸事。
他还是拖延道:“此事大伯做不了主,需你爹做主。”
“我爹会同意。签过继文书还需要些时日,大伯可派人给我爹捎信,来得及。我这里也有封信,大伯替我捎去。我们父子一场,子不责父,爹对我不慈,我不能对爹不孝。我不想与爹反目,我亦愿爹仕途顺遂,子嗣昌盛。”高昭最后放低姿态,说几句软话,让高明通知道,他非记仇之人,放松对他们姐弟警惕。
他靠危言耸听能唬住高明通一时,却不能唬住他多久。如今他们的确没能力与大伯硬碰硬,能屈能伸才是生存之法。
高明通思忖须臾,眼下没有更好选择,接过信和过继文书,“大伯答应你。”
高家祠堂。
祭拜完祖宗后,老族长和高明通兄弟等人从堂中出来,高明通便和老族长及族中长辈说二弟三个孩子过继之事。
族长和各位长辈均是一脸震惊,看到过继文书才相信高明通说的不是玩笑话。
高明通感慨道:“二弟与弟媳伉俪情深,弟媳不幸早逝,二弟痛断心肠。如今俞家小舅幼子不幸夭折,后继无人。二弟实不忍心见妻族断了香火,弟媳泉下不安,这才忍痛将三个孩子过继。”说着眼泛泪花。
老族长看向人群中的高昭,高昭此时也配合高明通演这出阖家情深的戏码。
他上前一步回道:“先母生前的确与父亲提过此事,后来舅母有孕,此事便作罢。如今舅父丧子,父亲伤怀万分。父亲这么做一来是想让舅父家香火有继,二来也是抚慰舅父丧子之痛。父亲对先母,对舅父一家情深义重,昭儿身为人子,受父母生养教诲之恩,自当替父分忧,愿听从父亲安排。”
叔侄二人说得如此诚恳,族长和其他几位长辈相视几眼,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有些惋惜。
小昭这么好的孩子,就这么过继给了俞家。
几位长辈感叹一阵后,老族长道:“既是明进决定的,我等也无不同意道理。你们两家选定一个吉日。”
“是,侄儿回去便与俞家商定。”
从祠堂出来,这个消息便在全村传开了,家家户户都在讨论这事。
王婶惋惜地同丈夫道:“原本以为守孝满了,他们姐弟要去京城他爹那儿当千金少爷享福去,现在却过继给俞家。俞家如今落魄,哪里能和高家比,家中没人,上面还有个常年病着的舅舅,日子怎么过呦,唉,真是可怜!”
桂婶在听到自己男人说此事,忍不住笑出声来,得意道:“他们跟他们的娘一样,都是福薄的,没那富贵命。现在不是官家小姐了,上面还有个病着的舅舅,那暖丫头还能找什么样的婆家?还能比梅儿的婆家好?”
桂婶冷哼一声,都说那暖丫头以后必定要嫁个官家少爷,现在入了俞家的嗣,就是俞家女,哪个官家少爷还能瞧得上她?
她心里头说不出的畅快,这段时间受的气,可算是狠狠出了。
她拍着虎头叮嘱:“你要跟着范大伯好好读书,考个秀才回来,娘也扬眉吐气了。”
虎头很认真点头,“范大伯一直夸我学得好。”
老族长一家人坐在一起也说起这件事。
高明春惋惜,高昭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能考中童生,若是过继到俞家,高家愿意帮一把还好,若是帮不到,将来怕是读书都难,白白耽误了。
高明秋直言:“我看是高明进不想要这几个孩子,打着幌子过继出去。”
“别胡说。”高明夏拍了下他制止。
高明秋打抱不平地说:“俞氏刚死,就将几个孩子丢这儿不管不问了,那年饿得吃不上饭,你们忘了?第二年孩子还在守孝,他就娶了新妇。去年刚生了儿子,这就将俞氏的孩子过继,要说他没有一点将孩子送出去的心,我是不信的。这几个孩子也是太懂事孝顺了,以后有的是苦日子呢!”
老族长沉默没说话,高明进将最有长进的长子过继,还着实让人有些摸不清。无论如何,这是人家的事情,他也管不了这种家事。劝自己小儿子以后不许乱说话。
不仅村上的人,回去的马车上,高晰呆坐半晌不说话,尚未从堂姐堂兄要过继出去的事情中缓过来。其他几位兄弟也都无奈地叹气,这是长辈做的决定,他们自不该置喙,但想到堂兄弟以后去了俞家,难免失落。
高旷见高晰呆坐着,知晓他是最难过的一个,拍着他的肩头劝道:“即便小昭过继给俞家,咱们还是亲戚,一个县城随时能见的。”
高晰沉默许久后才道:“我们以后再不会像往日那么亲近了。”
自堂兄来到高家村守孝,就刻意疏远他。如今堂兄过继到俞家,他们之间只会越走越远。
“不会的,”高旷劝道,“你们不是相约今年一起考院试的吗?他现在孝期满了,你们可以一起去苏夫子那里读书,岂不每天见?怎么就不能如往日那般亲近了?”
提到此事,高晰忽然像复活了一样,喜上眉梢,“是啊,我竟忘了。”开始期盼起来。
自从过继之事提出来,高暖姐弟也开始琢磨更姓改名之事。这个还是要提前想好。
俞家这一辈是“慎”字辈,既然过继到俞家,俞纶作
为嗣父本该赐名。俞纶没读过多少书,怕起不好名字。还有一层顾虑是想到夭折的孩子,自己赐的名,最后孩子却没能长大成人,他怕把这厄运带给这几个孩子,就把起名这个权利交给他们自己。唯一要求就是“慎”字不能丢。
高昭先道:“圣人有言,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1],我取‘言’字,慎言。”
俞纶点头道:“好,俗话说祸从口出,今后为人处世需得慎言。”
高暖道:“我虽是女儿家,却也想用此‘慎’字,此字可以警醒自己。”
俞纶无异议,俞家女儿名字里带辈分之字,也常有。
高暖思索片刻道:“小者大之渐,微者著之萌[2]。不虑于微,始贻大患[3]。我取‘微’字,慎微。”
俞纶也觉得女儿家不比男儿,更需得谨小慎微。
最后众人就看向下个月才满六岁的俞慎思。论读书他也读了几年书,只是于诗书方面只占了个皮毛,起名这种事对他来说还是困难许多。
高昭想要帮忙,俞慎思立即拦住,“大哥,我要自己起。”
高昭看他认真模样,便有心想听听他能取出什么名字,也算是考考他这两年读书的成果。若是不好,自己再帮忙。
俞慎思在听到“慎”字辈,就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的心。这简直是送上门的机会,自己可以沿用上辈子的姓名。
好似冥冥之中已经注定。
上辈子父母为他取名有点随意,母亲怀他的某日,走进书房,看到桌上的书页被风吹翻,她去阻止,手正按在那句“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4]”上,于是他就有了姓名。
他笑着对高昭道:“我前几日读大哥的《中庸》,里面有‘慎思’二字,我要取这个名字。”
高昭拍着他小肩膀道:“大哥的书你能读懂,知道什么意思吗?”
俞慎思故作懵懂地道:“做学问就应该如此,要谨慎而全面地思考,遇不解难题,既不能逃避,也不能一知半解而得意,需得思考透彻明白方可。”
“领悟不错啊!”高昭拍拍他的小脑袋,“那你以后做学问能做到如此吗?”
“能。”
“你既承诺,那就叫慎思,俞慎思。”
高明通回去后便差人送信进京,上元节后,收到了高明进的回信,和一份亲笔书写的过继文书,上面已经签字按了指印。
正月二十六,大吉,俞家的族老和俞纶夫妇来到高家村,两方族中长辈做个见证,递交了相关的庚帖,并在过继文书上签字按下指印。高氏在修族谱时便会凭此销去高昭、高旸之名。高明进未回来,高明通代替其位,高暖姐弟三人向其拜别,从此再不是高氏子孙。
回到田湾乡,高昭和俞慎思又在族老的见证下,祭拜了俞家列祖列宗,也叩拜了俞纶夫妇,依据过继文书,将三人名字记在俞纶夫妇名下。
两方都处理好,便到县衙户房更籍,至此过继才算正式完成。
高昭从县衙出来,高暖和俞慎思还没过来。
进城后他们便分开,他和小堂舅来办更籍之事,高暖和俞慎思去张家绣铺,将最近绣的几幅绣品拿过去卖。姐弟二人出城要从县衙这边经过,他便在县衙附近街口等待。
昨日下雨,今日放晴,街道上人来人往。小堂舅俞纹看见街对面有家布庄,裁缝人的癖好,便想要进去看看。高昭怕错过大姐和幼弟,留在街口等着。
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来,他闲着无聊,看着眼前景象,想着这段时间经历的事,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旁边泥地上写起诗来。
黑云散后天越晴,琼珠撒过景愈浓。[5]
只写了两句便顿住,后面两句怎么想都觉得不甚满意,表达不出自己此时挣脱樊笼的心境。这时耳边有人吟道:“枝头雏燕展新翅,来日便是一飞鸿。[6]”
高昭闻声忙转头,身侧站着一位年过不惑的文士,身姿笔直,抬首望着枝头的幼鸟展翅飞走。
“夫子?”高昭忙丢下树枝,恭敬地施礼,“学生见过夫子。”
抬头,幼鸟已经飞远。夫子接这两句诗,是知晓整件事,甚至知晓他这几年的境况,才能道破他此时心境。夫子总是如此,往昔他有什么心事,全都瞒不过夫子。
苏夫子回头看向面前三载未见的学生,当初离开时,还满身稚气,活脱脱一个孩子,现在已经是半大小子,五官稍稍长开,眉宇间多了一份超脱年纪的沉稳英气。
竟越发像了。
高昭发现苏夫子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神情略有飘忽,他轻轻唤了声:“夫子。”
苏夫子眼中再度有了光彩,微微移开目光,沉声问:“如今老夫当如何唤你?”
高昭回道:“夫子唤学生慎言便是。”
苏夫子品了品这二字,点头赞道:“慎言甚好。修己以清心为要,涉世以慎言为先[7]。昭字太盛,于你而言非善也。”
“学生谨记夫子教诲。”
苏夫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声,问道:“今秋院试准备如何了?”
在苏夫子面前,高昭不敢妄言,如实答道:“学生不敢懈怠,经书常常温故不曾忘,然文章一直有所困,进益甚微。”
苏夫子颔首,去岁高晰拿他的文章给自己瞧过,的确长进不大,应对院试有些困难。若非这几年耽搁,以此子聪慧,院试远不在话下。枝头雏燕不该折翼,该展翅飞了。
“你过几日作两篇文章拿来,老夫瞧瞧。”
高昭欣喜苏夫子还愿意指点,“多谢夫子。”
第18章
俞慎微收起钱袋从张家绣铺出来,听到街口有喊卖汤包,想着幼弟还没吃过,就拉着幼弟过去。
俞慎思也着实对这个时代越来越感兴趣,这几年被困在高家村,平素赶集也就是石头乡集。石头乡终是不能和临水县城相比,见到的人事物太有限。这两次进城,倒是让他增长不少见识,见到许多从杂书中见到的东西。还有许多东西,他想要去府城或者京城才能看到了,他满怀期待去看这个时代最繁华之地。
汤包馆的蒸笼热气腾腾,香气弥散,隔着很远就能嗅到。
“一个汤包。”俞慎微道,想到大弟弟到这会儿应该也饿了,便改了口,“两个。”
“好嘞。”
俞慎思以为这两个汤包是他和俞慎微一人一个,欢喜地咬破薄如纸的包子皮,开始吸溜里面浓香的汤汁。转头看着俞慎微将另一个用帕子小心地包起来,捧在手中,他才知道那一个是留给俞慎言的。
俞慎微总是如此,凡是有点好吃的东西,第一个想到的是他,其次是俞慎言,总是把自己放在最后。她总认为自己是长姐,应该照顾弟弟,却不知道自己是姑娘家,应该得到更多的照顾。
“大姐,你尝尝这个是不是酸了?”他抬手将汤包送到俞慎微面前。
“酸?”俞慎微以为老板卖的汤包馅馊了,尝了一小口,仔细品了品,“不酸啊!”
“你再尝尝,是里面的肉馅,你多尝些就尝出来了。”
俞慎微也以为是自己刚刚尝得少了,没吃出来,又尝了一口,用小竹片拨些里面的肉馅,品了又品还是没有酸味,是浓浓肉汁香味,“没酸味。”她疑惑地看着幼弟。
“那我再吃一口试试。”俞慎思吸溜一口,然后笑呵呵地说,“现在不酸了。”
俞慎微顿了下才反应过来,幼弟是想让她也吃些,又怕她推让,故意诳她,笑着拍了下幼弟头教训:“小机灵鬼,骗大姐呢!”
两姐弟走到另一街口,听到有人唤“暖妹妹”,俞慎微条件反射地侧头朝右边人群望去。
一位十六七岁少年笑着走过来,一身淡绿色长袍,富家公子装扮,腰间佩戴一个小小的香囊。俞慎思一眼认出那香囊是去年俞慎微绣来卖给张家绣铺的,上面是一簇兰草。
俞慎微没注意到香囊。她愣站在原地,打量着走过来的少年,身量比记忆中挺拔许多,五官也褪去稚气,轮廓清晰,已有大人模样。连声音都变得沉稳。
曾经无比熟悉的人,仅仅隔着几年,却陌生得让她不知道如何开口。
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的姑娘,一步步走近。那个满脸烂漫笑容的小姑娘长大了,眼神少了当年灵动,多了几分坚毅。这种坚毅有种拒人千
里之外的疏离感。
“暖妹妹,好久不见。”少年笑着开口,神情局促,紧张的手紧了又紧,甚至有些羞涩。
俞慎微愣了几息,略略福了一礼,“钟公子。”
听到这一声称呼,钟熠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俞慎微接着平静地道:“钟公子还是唤我慎微吧。”
钟熠僵住。
原来母亲说的是真的,她不再是高暖,他们之间也不仅仅是隔着三年光阴,更隔着一重身份。
原本藏在心里想要倾诉的话,似乎因为这一重身份成为一种冒犯,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微……微儿……我听闻了你的事,我们……”
“钟公子,”俞慎微打断他的话,“以前的事已经过去,还是别提了。你如今身在府学,当把心思放在科考举业上。”
“怎么能过去?我们……我已经和母亲说我们的事,母亲素来喜欢你,她是同意的。前两日我亦给父亲去信,想来父亲也不会反对。”
俞慎微沉默未言。
如今他们之间已经不是长辈是否同意的问题。她不能赌钟大人的为人,她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没看清楚,母亲与其共枕十几年都不知身边是一头禽兽,她凭什么去信一个不熟悉的人?就是面前的人,将来知道真相是否站在她这一边她都无法笃定。
这世道诱惑太大,人心太易变,她不能走母亲的路。
她抬头看了看,日到中天,“我还有事不便耽搁,钟公子见谅。”朝钟熠欠了下身,拉着幼弟便匆匆地向街道另一边去。
“微儿。”
俞慎微头也未回,加快步子,涌入熙攘人群。
俞慎思感受到牵着他的手掌用了力道,那是隐忍时下意识地抓紧。他抬头看着俞慎微,面色凝重,嘴角紧抿,眸中莹莹水光闪动。
青梅竹马,从小便定下婚约,怎么会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呢?如今遭遇变故,两人走到这步境地,心里又怎么能如面上毫无波澜,怕是早就翻起巨浪。
若是钟家能与高明进划清界限,他们还有希望;若是钟家与高明进亲近,二人也便有缘无分。
他回头望去,已瞧不见钟熠身影。
回田湾乡路上,俞慎言察觉到大姐情绪低落,询问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见大姐不说,就问俞慎思。
这件事就算让俞慎言知道,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不过是图徒增烦恼罢了,俞慎微也不想弟弟为这件事搅扰,俞慎思摇了摇头说不知。
俞慎言和大姐说遇到苏夫子的事情,俞慎微这才提了些精神,笑着叮嘱:“苏夫子还愿意指点,你莫辜负苏夫子的一片善心。”
“我知晓,过几日我便去拜见苏夫子。”
俞慎微看着身边的两个弟弟,大弟弟今年要参加院试,必然不能如往日那般教习幼弟。幼弟也该正式学习经书,不能再耽搁,得寻一位夫子才可。两者都需要银子,她手中这几年攒的银子,这段时间花得差不多了,家中本就没有存钱。因为给小表弟治病,欠着药铺的钱还没还完。
想到这件事,她的脑海中关于钟熠的事情便淡了下去。
回到田湾乡集市天还未有黑,俞慎微提出想去家里的裁缝铺看看。
这些年舅舅身体时好时坏,很少替人裁衣。自从有了小表弟后,心思都在小表弟的病上,更是两年没摸过针线剪刀,铺子都是小堂舅在打理。铺子一直半死不活的状态,有时候还不够糊口。
若是能够将铺子重新经营起来,日子必然好起来。以前外爷在的时候生意很好,请他做衣裳的人多,要排许久,舅舅和外爷两个人都忙不过来。
裁缝铺地理位置不错,在三叉街口第二家,田湾乡也就只有他们一家裁缝铺。
牛车刚赶到铺子前,就听到有人喊俞纹。一个微胖妇人挎着篮子脚步急匆匆地走过来,面上带着怒气。
“婶子?”俞纹下了牛车。
胖妇人上前就朝俞纹手臂捶一拳头,又推着俞纹斥问:“你什么意思?你们家什么意思?”
俞慎微姐弟三人不知什么情况,纷纷下车。俞慎微忙去拉妇人,“大娘,有什么事慢慢说。”
妇人力道大,一把将俞慎微甩开,倒是没有再推搡俞纹,指着俞纹鼻子斥骂:“你拿不出聘礼,就想着这么耗着我闺女,你打什么盘算呢!想把我闺女年纪托大了,就不用聘礼把我闺女娶了?你做梦!没想到你看着老实巴交,心眼子这么多。田湾乡那么多好人家,我闺女嫁哪家不比你家强?还给我玩心眼儿。”
妇人一顿斥骂后,气喘吁吁,心里约莫是舒坦了,不再骂了,只是怒视着俞纹,想听他怎么回话。
俞纹不善言辞,这一事上自己又不占理,更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请求道:“婶子,我并无托雪儿之意,我家的情况你也知晓,这段时间的确拿不出聘礼来,你再宽限我一段时日。”
妇人冷笑,“拿不出来,借不到吗?我看你就是想打歪主意。”
目光从俞纹身上移到旁边姐弟三人,妇人又道:“俞纹,你也知道你家情况,你那堂哥病着,现在又多了三个吃白饭的,咱们田湾乡谁愿意将闺女嫁给你养这么一大家?也就我看中你这人老实勤快脾气好,但这田湾乡好脾气的勤快人多的是。我今日把话搁这儿,若是这个月你还没个表示,这事就算了。后面媒人排着队要给我闺女说亲,犯不着在你这儿耗着。”
俞慎微想上去劝两句,那妇人冲她冷哼一声,挎着篮子扭着身子离开。
俞纹看着妇人走远,回头看了眼俞慎微姐弟三人,挤出一丝苦笑,“先去进铺子吧!”
看着俞纹落寞神色,姐弟三人心头酸酸的。俞慎微昨日听舅母提了一句,小堂舅前几年攒了点钱,这两年给她的孩子治病全都搭进去,亲事就这么耽误了。
她以为耽误是一直没有说亲,原来是已经相看,而且两家都点头了,因为没钱一直没去下聘。
被女方母亲跑上门来这么指着鼻子骂,心里滋味不言而喻。
“小叔,雪儿小婶是什么样的人儿?”俞慎微问。
俞纹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很好的人儿。”
没有详细说性情品貌,从俞纹的表情中,俞慎微猜想这个小婶定然是个很好的,小堂舅的性子也不会喜欢一个性情古怪之人。
对方母亲虽然这么怒气冲冲过来指责,也看得出心里是认可小堂舅这个人,想再给小堂舅一个机会,下聘的钱岂是一两半两小钱。
俞慎微进门后打量着如今裁缝铺子。两间宽,里面和左边木柜上面各种布料堆放一起,显得杂乱,客人进来要挑选布料都不好挑。右边是一张裁衣的大桌子,桌上铺着一件做了大半的长衫,裁剪整齐,缝纫细密无缝,手艺不比当年的外爷差。
如今铺子生意不好,显然不是小堂舅手艺的问题,而是没有精心打理。这两年家中的事情不断,小堂舅也无暇两边照顾。
铺子后院很小,墙边堆放许多杂物,旁边有两间偏屋。
从后院出来,俞慎微问了小堂舅各种布料价格,制衣价格,以及平常的经营,细细分析,问题很多,最主要的还是铺子没有收拾,时常没人,就算有人想来找人制衣或者买料子,铺子不开门也是白搭。
从集市回家的路上,俞慎微便和小堂舅商量怎么将铺子的生意快速经营起来。至少要先赚一笔钱,拿得出让小堂舅过文定的钱,将这门亲事定下来。
女方不可能一直将女儿留在家中等小堂舅,女儿家好年纪就那么几年,谁都耽搁不起,谁家都有自己考量。
后面过大礼还要一段时间,可以再想办法赚。如今家里人手多,舅舅身体也好些,生意定能够好转,肯定还能像外爷在时一般红火。
回到家,一家人坐在一起,针对裁缝铺的生意讨论起来,俞慎思坐在一旁被全家人自动忽略,认定他这么小的孩子什么不懂。
俞慎思听了一阵,有的是对铺子布局改变,有的是对价格商量,有对布料种类分析,他猛然站起来举手道:“我也有话要说。”
众人目光齐齐望向他,俞纶饶有兴致地问:“我们思儿想说什么?”
俞慎思道:“既然有不少布料都已经是陈年的,还有个别开始有泛黄之势,何不作为
赠品?”
“白送?”几个人笑了笑,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说的话不靠谱。
俞慎微笑过之后,忽然领悟他的话,问:“思儿的意思是不是他们以正常的价格买新的布料到了一定尺寸,就送一些旧的布料?”
俞慎思很欣慰俞慎微领悟力这么强,猛点头。
“思儿就是这个意思。思儿想,那些旧的布料即便降价买的人也不会很多,若是白送肯定有人想占这个便宜。他们想占这个便宜就要买新布料。如此新的布料能卖得多,旧的也不会再囤积下去。小叔也说了,有的秋冬布料不能再放了,到了今年秋冬可能泛黄,就亏本了。若是客人只想买便宜的旧料子,那咱们再打折卖。”
几人听完俞慎思解释后,都觉得这个方法比单纯降价卖对铺子益处更大。
“我们思儿小脑瓜挺好使。”卢氏抚着俞慎思笑道。
接下来全家商量买多少送多少才能保证既赚钱又能卖出去最多。俞纶和俞纹经营裁缝铺多年,对乡里百姓购买习惯和制衣裁衣熟悉,这方面他们是内行,俞慎思就没再参与其中。
次日,全家出动去裁缝铺,将铺子从里到外全面打扫一遍,桌柜全部刷洗。将原本堆放在柜子上的布,一匹一匹平铺,春夏轻薄的料子和一些好的颜色亮的布料立起来摆放,让赶集的人在铺子外就能瞧见铺子里卖的布料。进门细看也方便,不用从一堆料子里翻找,耽误工夫不说,还容易将布料翻脏刮坏。
如此摆设既整洁,也让铺子显得亮堂些。
原本裁衣的大桌子占地太大,被挪到了后院的偏房去,以后裁剪制衣就在偏房。在放桌子的地方摆放一个记账收钱的小柜台,和两个架子,搭上刚做好的衣服。四周的墙上也挂着已经做好,客人还没取走的衣服。好让人知道,如今铺子的裁缝师傅,也不比以前老师傅差。
另外做几件十几岁姑娘和小伙子喜欢的,时下县城比较流行的样式衣裳挂上去。
这个年纪正是说亲的年纪,无论姑娘还是小伙,是最讲究的年纪,也是最爱美的年纪。谁都不想在心仪姑娘或者儿郎面前穿得寒酸不合体。家里有孩子到说亲的年纪的,也都舍得为儿女做两件体面的衣裳。
酒香不怕巷子深,但是怕客人不愿进巷,那就推到他们面前去。
二月里天暖,还没到真正农忙时候,赶集的人比冬日里多一些。太阳升起来后,集市上人渐渐多起来,就听到街口哐哐哐敲锣的声音,大半条街都听得到,还有吆喝声。
“这是做什么?”正在赶集买东西的人相互打听。
“大俞裁缝铺今日搞促销。”知晓情况的人说。
“什么意思?”
“就是买布送布,我从那边刚过来,买了几尺春夏新料子,送了我一尺这个料子,给我小孙儿做个小衣还是够的。”一个妇人掀开篮子上盖布让对方瞧,“这一块布是冬天衣服料子,我单独买的,也便宜着呢!”
“怎么忽然便宜卖了?铺子不准备开了?”
“不是,俞师傅上个月不是从他姐姐那里过继来三个孩子吗?现在铺子他闺女接手在管,这就算是重新开张了。”
“我听说他过继来的闺女长得如花似玉,也十四五了。”
“是呢!俞师傅的两个姐姐以前都是乡里数一数二的俊俏姑娘。这闺女随了她娘,在咱们乡估计难找第二个这么标致的。”
“我去瞧瞧,正好我也想着给我家大儿子做两身衣服,赶明儿去说亲穿呢!”
“嫂子,我和你一起。”
旁边几个人听闻也都朝街口裁缝铺拥,有的是要去扯几尺布,有的则是想去看看人,一个小姑娘这么大能耐。
第19章
大俞裁缝铺门前锣声响过一阵,已经围了不少赶集的百姓。有的是来凑热闹,有的的确是有需要,有的则是介在两者之间。铺面不大,里面已经涌入不少客人挑看布料,门外的人也伸着头朝里面瞧。
“今日送布料,送针线,有卖就有送!最高买三尺送一尺!还有更多优惠在铺子里,仅此一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错过就没这优惠了。”俞慎思站在门前的凳子上,敲一锤子锣喊一嗓子,像个小大人一样。
“婶子,一看你家就是要有喜事了,不是娶媳就要添丁,不趁着便宜时候先买点?”俞慎思对着一个看上去三四十岁的妇人道。这个年纪儿子也差不多到说亲时候。
“这位婶子,你家哥哥一看就是能长大高个,现在长身体的时候,一年一个个头,身上衣服都短了,趁着实惠多买点。”看到一位带着十来岁孩子的妇人,俞慎思又开始推销。
不一会儿,围观的人有一大半被俞慎思点。
众人被面前这个小孩儿一张甜嘴说得脸上乐开花,都进铺子里去瞧瞧。
本就需要买料子的客人,哪天买都是买,自然要趁着实惠买。犹犹豫豫的客人,在俞慎思一声声“仅此一日,错过就没有这么多的优惠了”给鼓动,也多少扯了几尺。
铺子里挤满了人,俞慎微一张嘴快忙不过来给客人介绍,卢氏也过来帮忙。
不仅这边买布料的人,旁边给定制衣服的客人量尺寸的俞纶也忙得手不得闲,每年庙会铺子都没这么多人。
“我这是给我大儿子买的料子,他今儿没来,身板也没法量怎么着啊?”
“婶子可以先交几文钱定金,这两日人过来再量身,也一样给你今日价。”趴在柜台上的俞慎言昂着头道,打消胖妇人的顾虑。
他今日主要负责收钱和帮俞纹记录定做成衣的客人身材尺寸。
随着日头越升越高,铺子内外的客人也越来越多,都知晓大俞裁缝铺从今以后正常开门做生意,不会三天两头找不到人。
裁缝铺不远处,一个姑娘挎着篮子盯着裁缝铺看了好一会儿,虽然瞧不清里面的状况,但是门前着实热闹,进了铺子的客人出来没几个是空着手的。门前站在凳子上的小娃娃说话也有意思。
姑娘忽然被人拍了下胳膊,那日的胖妇人瞅了眼姑娘脸上的笑意,狠狠剜了一眼,“没出息!”
下巴点了下裁缝铺,道:“也就卖这一天。又是送这个又是送那个的,能赚几个钱?你指望他今天就凑够下聘的钱?要娘说,你就是缺心眼,你姑姑给你介绍的那个哪点比他差?家里几十亩良田,又在县城做活,你嫁过吃香喝辣,比俞家强百八十倍。”
姑娘对自己母亲的话不满,恼道:“你和爹就瞧着他家里有田有钱,却不瞧瞧他是什么人,怎么和俞纹比?别说良田几十亩,就是几百亩,我也瞧不上。”
“娘是过来人,娘告诉你,贫贱夫妻百事哀,柴米油盐都要钱,他俞纹人再好挣不了钱,以后吃野草啃树根有你哭的!”
姑娘皱着鼻头哼一声:“就是沿街乞讨我也愿意。”
胖妇人恨铁不成钢,狠狠戳了下闺女的脑袋,“缺心眼,真真缺心眼没脑子。”
姑娘看着母亲气恨模样,反而笑着挽起母亲的胳膊。她心里知晓母亲是疼她的,希望她嫁个家里富足的,但更希望她嫁个能够真心对她好。母亲当初看中俞纹,就是看重他重情重义人品好,又勤快,家里人简单,上面没有婆婆,妯娌和气,嫁过来没人给她气受。
她笑着对母亲道:“只要人好,一家人和睦,日子肯定越过越好。姑姑倒是嫁得好,姑父家有钱,但你瞧姑姑日子过成什么样,哪次回娘家不是要大哭一场。”
妇人想到自己小姑子那鸡飞狗跳日子,也就不再说什么。
朝裁缝铺看了眼道:“你爹可说了,俞家给聘礼只能比你堂姐多不能少,否则他可是不答应的。你别高兴太早,差远着呢!”
午时集市上已经没什么客人,裁缝铺还进进出出客人不断,一直到下晌午客人才走得差不多。
全家坐在一起合计,各种料子加一起,今日一天卖出去的量比之前两个月还多。有几家这一两个月内要办喜事,趁此机会买了不少料子和红布,这是一笔大的进项。加上定做衣服和交了定金的,进账七八两银子。
铺子里原本陈年的料子,送的加卖
的已经所剩不多,那两卷快要泛黄的料子,更是卖加送全没了。
谁都没有预想到今日生意这么好,能有这么多进账。
吃完饭,俞纶夫妇和俞纹商量着拿出一部分钱采购布料补货,剩下一部分拿出来给俞纹将亲事定下。俞慎微也拿出自己之前攒的钱添进去。过文定不是下大礼,这点钱绰绰有余,况自家铺子里有布料,不用再去采买,也省一些。
俞纹看着俞慎微,心里头不是滋味,没想到自己娶亲,还要侄女添钱,说出去不得被别人骂死。
俞慎微看出他心思,笑道:“以后侄女出嫁,小叔可要给侄女多添点嫁妆。”
“一定,小叔到时还要给你做最好的嫁衣。”
俞纶玩笑道:“嫁衣肯定我们当爹娘的做,可轮不到你,你给她多做几身平常衣裳就行了!”
几个长辈随后商量着去请媒人商量着定亲的事情。
俞慎微坐在铺子前看店刺绣,不时还会有一两个客人过来买布料针线。
客人走后,她打量铺子里的各种衣料,大多数是粗布,一尺布赚不到什么钱,乡里又是普通老百姓,自是不穿绫罗绸缎这些,而这些布料才是赚钱的。
眼前小叔娶亲和下大礼的钱,两个弟弟读书的钱,舅舅养身子的钱,而且都不是小钱,光靠裁缝铺长远来说有点困难,若是能在县城开个裁缝铺子,肯定就不用愁了。
县城开个裁缝铺本钱太大,得想个办法。
她继续低头绣绣品,脑中却没有停止琢磨,忽然面前站了一个人挡住光线。抬头瞧见痘瘟少年正看着她,咧着嘴角冲她笑。
“你怎么来了?”她微惊。
年前请他帮忙找人绑刘应,过继之事后,他将刘应放了,人就没影儿了,猜想是回家。她以为以后没什么要紧的事,他们就不会见面,这才过去没几天,人又寻来了。
“姐姐,让我以后跟着你吧。”施长生蹲下来恳求道。
俞慎微惊了下,忙回头望去,爹娘和小叔都在后院,小言带着幼弟在读书,二人此时已经注意到了少年,放下书走过来。
施长生说道:“我爹娘将我卖的那一日,我已经没有家了。哥嫂本来就嫌我,如今更是每日给我脸色,我也不想在那个家里待了。我如今无处可去。姐姐,我不白吃白喝,我可以在铺子里帮忙。我进过社学,识字也会算账。”
俞慎微笑道:“你瞧我家的小铺子需要伙计吗?你既有这本事可以到县城找个活计,肯定能养活自己。”
施长生蹙着眉头没说话,蹲在面前渴望地看着她,眼神和当日在牛山求她救他时一样。
俞慎微瞧出来,是想赖着不走。
他们家就一个小裁缝铺,现在都紧巴,哪里还能够再多养一个人。
她还是狠下心道:“你今日且住下,明日我弟弟进城,你们一起去,还是要到县城找个事做。我家这小铺子没法留你。”
施长生微微垂下目光,心中也知晓自己的要求有点为难人,低声应道:“我听姐姐安排。”
傍晚俞慎微三姐弟和俞纶夫妇回大俞村,俞纹留在铺子忙着今日客人定做的衣裳。
吃饭时,施长生问:“小叔,你学多久能给人量体裁衣的?”
“三年,不过最初手艺不太行,就是做些简单的。手艺是要长年累月慢慢琢磨才能精进,三年只是一个基本功。”
“嗯!”施长生点了点头。
俞纶见他问这个,也顺带反问:“你想学?”
施长生笑道:“我是想学,可是姐姐不会答应留我。”
这个倒是实话,如今全家六张口吃饭,的确不能再留外人。
次日,俞慎思和俞慎言一样起个大早,全家都猜到他是想跟着进城。
俞慎思的确想跟俞慎言去见一见他口中说的这位博学多才的苏夫子。在俞慎言口中,这位苏夫子虽然严苛,但是满腹才学,是不可多得的好夫子。
他即便自学能力再强,没有人引路指导,也走不远。古往今来,不乏天资过人之人,若是没有老师在前面引路,指点迷津,最后也不过小时了了。读书科举更是如此,不是靠着一个人自学就行的,哪个金榜题名之人不是跟着诸多老师学习。
苏夫子已经是他目前能够接触到最好的夫子了。
原本俞慎言不同意,因为这次是步行进城,太辛苦。后来得知隔壁的大叔今日要赶车进城,可以搭顺路车,这才允许他跟着。
他今日去拜见苏夫子,幼弟今年也要读书,跟过去也好。
兄弟俩拎着一些吃食去集上给俞纹,顺便与施长生结伴一起进城。
进了城后,俞慎思跟着俞慎言去苏夫子处,施长生则自己去寻找活计。
苏夫子的私塾在城东,此时已经散学,苏夫子还在学堂中翻看学生的文章。
俞慎言让幼弟在门外候着,自己进去。
俞慎思应了声,却走到旁边的窗口朝里打量,这个角度正好能瞧见苏夫子的脸。此时不知道看的是什么文章,眉头紧皱,那表情像极了老师批改试卷时看到答案错得离谱的答卷,又愁又气。
见到俞慎言时,眉头舒展,展开俞慎言文章时,眉头又蹙起,这次不是愁也不是气,而是带着一点疑惑。
“文章比去岁进步不小。”苏夫子让俞慎言在对面坐下来,对着文章点评,指点。
几篇文章分析过后,苏夫子直言,他如今的文章应对院试还是略有困难,最多也就勉强上榜得中,拿不到好的名次。
俞慎言不仅仅想要考中,他还想要一个好的名次,廪生名额有缺,若是他能补上,以后读书至少不用家里花费,或许能够补贴家用。
苏夫子了解自己学生,有些事点一下他就明白,没再多说此事,继续回到文章上。
苏夫子指点起来好似忘了时辰,拿出一位学生的文章,让俞慎言也以此为题作一篇来。
俞慎思已经饿了,回头看看天,过了午时。俞慎言难得能遇到这般好夫子,他这点饥饿也就不算什么了,为了俞慎言也得忍一忍。
忍饿太难受。
他想找个东西转移注意力,低头瞧见靠窗的书桌上有一本《论语集注》,想着以后自己也是要学的,现在就当提前预习下吧!
《论语》他相对熟悉,想看看朱熹是如何注释讲解。看着看着竟看上瘾了,忘记自己是在等俞慎言,将书拿出去坐在廊下翻看。
“看得懂吗?”
“这有什么看不懂的,不就是为政以德,天下归心嘛。”话出口,俞慎思愣住,自己在说什么?
抬头见到苏夫子背手站在身侧打量他,面容严肃,眉头微蹙,显然很不高兴。
俞慎思忙站起身,将书放在一旁石凳上,恭恭敬敬施礼,“见过夫子。小子看书入了迷,不知夫子在,信口胡言,非本心,夫子见谅。”
一时入迷,潜意识以为还是前世环境,与亲朋口嗨两句玩笑话,忘了警惕。
他现在只是个没看过几本书小童子,竟敢在苏夫子面前说这话,简直狂妄。苏夫子这样的读书人,肯定最讨厌狂妄之徒,特别是他这个年纪就这么吹嘘狂妄,更惹人不喜。
心下后悔不已,但错已经铸成。
他还指望今后能够拜苏夫子为师,现在估计没戏了,只求苏夫子莫要因为他的无礼牵连俞慎言。
俞慎言上前有礼道:“夫子,年幼无知才口出狂言,夫子见谅。”
苏夫子冷冷道:“是狂了些。”
苏夫子瞧俞慎思略显紧张的神色,拿过旁边书瞥了眼俞慎思看的位置,问道:“你既都看得懂,老夫且问你,巧言令色,鲜矣仁。如何解?”
这是俞慎思看的前面内容,这次他不敢再胡言乱语,这是他仅有的一次表现的机会了。
只是,他是个刚摸“四书”的人,若是知无不言,自然是不妥,招致猜疑。但是答不出来更不可取。他得取中间平衡点,让苏夫子觉得他比其他孩子有天分,狂妄是有真本事,或许能够稍稍掩过几分。
他恭敬回道:“小子以为巧言令色乃是流于外表之形态,用以取悦他人,以满足自己的欲望。当自己的欲望肆意,便会迷失本心,致使仁德之心渐渐消亡。所以吾辈当以此为戒。”
苏夫子没有表态又考
问两处,俞慎思依旧遵循第一题模式回答。
苏夫子问:“学多久了。”
俞慎言就在跟前,他不能乱答,“跟兄长学了几日《论语》,会背一篇。”
苏夫子没说话,将书递过去。俞慎思不知道苏夫子是什么意思,双手接过。
从私塾离开,俞慎思怀中多了一册《论语集注》,正是刚刚他翻看的那册。
苏夫子将此书借给他,告诉他,半个月后过来要考问。
俞慎思不知这“考问”是解惑,还是刁难,心中惴惴。不过万幸的是苏夫子没有因为他而对俞慎言有不同,还给他几道题目,让他回去写几篇文下次送过来。
他问俞慎言:“刚刚我那般无礼,苏夫子会不会不喜我?”
俞慎言也摸不清苏夫子的意思,苏夫子的确素来不喜狂傲的学生,在收学生的时候第一项就是看学生的性情,对于狂傲无礼,即便天赋过人也会拒之门外。但今日夫子虽表现出不高兴,却还借书给幼弟,他也不知夫子何意。
他还是宽慰幼弟:“你且仔细看,不懂的大哥给你讲解,下次夫子考问不出差错总是没错的。”
俞慎思点点头。
俞慎言又问:“你刚刚回答夫子所问,是自己领悟的?”
他虽然这几天教幼弟读《论语》,也仅仅是教他诵读,没有多讲解,就是担心讲得太多,幼弟这个年纪不能理解。想等他全背下来,意思也都能明白了,再深入讲解,循序渐进。
哪承想,幼弟今日拿着《论语集注》竟能自己看明白,虽然答夫子的问不算完美,却已经可以和学堂中的学一段时间的学子相比。
幼弟爱读书他是知道的,却不知道他竟然如此长进。
俞慎思道:“大哥说过,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刚刚又看了集注,若是还一点不懂,岂不太笨,给大哥丢脸?”
俞慎言笑了下,却不这么认为,若非是聪颖的孩子,哪里看一遍就能够领悟。幼弟有如此慧根,若是能够早点进学堂,读书必然比自己强许多。
他怜爱地抚着幼弟的头。幼弟走路、说话都比别的孩子晚,全家都说他生来是愚人,唯有母亲觉得他是“贵人语迟”。母亲如今九泉之下看到幼弟这般聪敏,一定很欣慰。
两兄弟说笑着,抬眼瞧见前面街口停着一驾马车,高晰和弟弟高昉从马车中下来。四个人迎面碰上。
自祭祖那日分别,高晰就期盼着能够再见。
他张了张口想喊旧的称呼,还是改了口。“哥。”带着弟弟迎上来,欣喜地道,“夫子说你这两日过来,我每日都盼着,终于将你盼来了。”
俞慎言笑了笑,他知晓那些事情与高晰毫无关系,他也并不知情。但是高明达是知晓的,甚至参与其中,身份注定他们不可能关系如初。
“时辰不早了,莫要迟到,夫子还等着呢,快过去吧!”搂着幼弟准备离开。
高晰挡在他面前,“哥,你这么不愿与我多少话?我们兄弟情分难道就因为一个身份而变吗?”
俞慎言不想多作解释,也不忍心将高明达的事情和他说,以高晰的性情,他定是难以接受,不过是受一遍自己当初的痛苦。高明达对他们姐弟心狠,对自己的孩子终究是慈爱有加。这一点,比高明进强。高晰比他幸运。
他答道:“不是因为身份,是因为我们都在长大,不该如幼时那般贪恋一起玩闹。如今你我各有自己的事要做,做好自己的事,不给对方添累,就是最好的情分。”
高晰没太明白。
俞慎言自不会与他解释,若是高晰因为纠结彼此关系的事而影响了今秋的院试,高明达自要给来找他麻烦。
“快去学堂吧!”俞慎言最后拍了下高晰肩头,带着幼弟离开。
高晰回头看着俞慎言在街口转弯消失,满心失落。
另一辆马车也在街口停下来,一个少年扑上来搂着高晰的脖子调皮地问:“晰哥等我呢?够义气,要迟到了,快点吧,否则要挨夫子戒尺了。”将人强行搂着朝学堂去。
俞慎言兄弟回到家,将私塾内的事情和家人说,全家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俞慎思的身上。
俞慎思以为自己要上一堂“家庭思想教育课”,却不想俞纶没有批评,而是怕他心中担忧,宽慰他道:“你是懂事的孩子,苏夫子岂会因为你的一句话就定了你的性子。苏夫子借你书,说明还是想再考察你。你好好读,下次不再出错就行了。”
卢氏也安慰他,“你大哥当初拜师,苏夫子也给了他一本书让他回去看,看完了考问过了才收的。”
俞慎言笑了下,苏夫子的所有学生里,他拜师算是特别的一个,苏夫子没有如收其他学生那般考问,只是询问简单他的名字、年纪、喜欢什么之类,于读书上没有问什么。随后苏夫子就将他收了。
他也知晓卢氏这话是让幼弟宽心,便附和卢氏。
随后卢氏便说请媒人去时家后的回话,时家定亲的礼比村子里其他家娶媳妇翻个倍,媒人传话,时家态度强硬,不能商量,要想娶她家闺女必须准备这么多。
俞纶和卢氏认为时父时母在过文定的时候就要这么多有点过分,但时雪儿是个好姑娘,一直等着堂弟,多点就多点。他们也看得出两个人情投意合,若是因为这一点东西没成,不值得,现在家中也不是拿不出来。
这两日家中便忙着准备东西,几日后俞纹便与俞纶和媒人一起去时家定亲。
东西都抬到时家后,时父脸上笑都没停过。
事后媒人来说过大礼的礼单,过大礼便是正式下聘,聘礼丰厚得多。时家似乎是看到俞家态度,真正聘礼上没有要得过分,但也比平常村上娶媳妇的稍微多点,这是一笔大钱。
全家合计,按照裁缝铺现在的生意,恐怕攒到秋日里才能够攒够。可秋日里小言要去府城考院试,那也是一笔大钱。
家里收入,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只能另想办法。
月底俞慎言再次带着俞慎思进城,去的时候上午已经散课。
苏夫子看完俞慎言的几篇文章,欣慰地笑着点头,“有进步。”
师生二人在堂内讲文章,俞慎思则趴在上次的窗户口听。他还没到写文章的时候,但多听听总是有好处,知道作文章的要领是什么。
听了一会儿,低头看到面前书桌上两册书中间露出一张纸,看着不像字,而是画。他抽出来展开,上面画的竟是苏夫子,只画了头像。不知道是哪学生,上课开小差,若是让苏夫子抓到,必然要被打手板。
他抬头见苏夫子正专注给俞慎言讲解,偷偷拿过旁边的笔,在画上补了几笔和两句话,最后悄悄塞回去。脑补着这位兄弟看到画时跑去向苏夫子认错的模样,心中先乐起来。
苏夫子给俞慎言讲完文章,便叫他过去,考察他这半月书看得如何。
俞慎思这次乖乖的,问什么答什么,再不胡言乱语。
他本以为苏夫子会考比较难或者比较偏的,却未想到苏夫子只是问了些简单的,大部分是考背诵的东西。他虽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记忆力却比常人好上许多,加上皮囊下的年纪优势,对答如流。
苏夫子半晌点了下头,并未做任何评价,只是放下书册,从面前一摞书中抽出第二册 《论语集注》给他,让他回去看。
虽然苏夫子没有任何表示,俞慎思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至少能看出苏夫子并没有上一次那么不高兴不喜欢他,想让一个人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哪有一蹴而就,要慢慢来。学生以后就是夫子的脸面和声誉,苏夫子严谨些也是应该的。
这次从私塾离开得比上次早,没有碰见高家兄弟,却遇到了施长生。
他那日进城后,跑遍了城中的布庄裁缝铺,最后在昌隆布庄找了份打杂的活计,虽然累一些,工钱也不多,但能跟着一个老伙计住在铺子里看门儿,倒是省了一笔。
他知晓兄弟二人会再来私塾,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今日趁着晌午铺子空闲跑过来,就是想碰碰运气,未想到运气不错,遇上了。
施长生道:“昌隆布庄的东家有个外地朋友,是个
南北行商。此人下个月要北上,想试着带一些绣品到北边去卖,找到昌隆布庄,让他们想办法给弄点。我想到姐姐会刺绣,家中又是裁缝铺,认不认识些绣娘,收一些绣品,卖给昌隆布庄。”
两兄弟听着有些激动,这是赚快钱的机会。
俞慎言还是谨慎地问:“消息可靠吗?”
“可靠,那行商和东家谈话时,我就在旁边伺候茶水,亲耳听到的。掌柜也让我们下面的伙计打听着。我本来想着若是在这碰不上你,要托个人给姐姐带话,或者亲自回去一趟呢!”
“长生,谢谢你。”俞慎言拍了拍长生。
施长生笑着道:“是我请姐姐帮忙,我还想借这事在掌柜和东家面前显点本事呢!”
俞慎言笑了,彼此心知肚明谁在帮谁,就不再说见外的客气话。
俞慎微听到这消息知道机会来了。她第一时间想到了高家村的人,她们的绣活她见过,绣得都不差,在张家绣铺也是能卖得上价的,运到北面也好卖。卢氏说自己娘家那边附近村子也有不少绣娘,平素也会绣东西拿去城里卖,可以去问问。
此事不宜迟,迟则失机。
次日两边都不耽搁,俞纶陪着卢氏回卢杨村,俞慎言则陪着俞慎微去石头乡。
俞慎微直接去找老族长的媳妇葛氏。
葛氏以前对他们姐弟疼爱,想来愿意帮这个忙。二来葛氏在村里是长辈,又是老族长的媳妇,她帮忙张罗比她挨家挨户问强多了。
葛氏见到他们姐弟俩来,还是如以前那般热情,并不因为他们改了姓就疏远。
俞慎微过来带了份礼,葛氏见了推拒不收,俞慎微这才开口说请她帮个忙。
听完俞慎微的话,葛氏热心地道:“这有何麻烦的,就是传个话的事,又不费什么力气。”当即让自己的大儿媳去那些家问问。
高明秋的媳妇和高明秋脾气有点像,说话直来直往。她坐下便道:“自明根媳妇的那事私下传开后,村里人的绣品要么是信得过的两三家凑一起托个人带进城去,要么就是自个儿哪天空了跑一趟,麻烦不说,东西少还不好卖。你能收她们也不会不愿意的。”
高明春媳妇挨家挨户通知那些人家时,在家的桂婶隔着院墙听到这话,待高明春媳妇离开后,出门和邻居婶子道:“你还真信她一个丫头片子有这本事?她能认识什么人?恐怕是想骗你们的绣品卖钱去。”
邻居对桂婶之前私下扣她们的钱心中不高兴,只是邻里之间面上还维持和气,听到这话又想到自己被骗的事,心中不舒坦,冷笑道:“骗子遇到一个,哪里就遇到第二个?暖丫头一个姑娘家,哪有旁人那么多歪心思。”
桂婶脸红,“我是好心提醒你。那丫头可没你想得那么好,心狠着呢!”
邻居道:“嫂子,那我多谢你提醒。”
另一边走过来一妇人,笑着调和道:“有葛婶出面,肯定没问题的,暖丫头是个心底善良的孩子,虎头娘,你是想多了。”
桂婶冷哼:“天上不会掉馅饼,你们能拿到钱再说吧!”转身进门。
邻居撇了下嘴,拉着妇人朝老族长家去。
不多会儿高明春媳妇回来,那几家的妇人也跟着过来。
俞慎微将收绣品的事说来,“我认识一个熟人有这个门路,让我帮忙跑腿,我就想到了婶子们。”对于背后的事,她半真半假掺和着说,事以密成,不透露具体之人之地。
她又道:“婶子们若是信得过我,有好的绣品可以送过来,我替婶子们拿去卖,价钱上自是不会让婶子们吃亏。若是让婶子们吃亏,我也不敢跑这一趟。”
俞慎微姐弟三人在村上住了几年,她们可以说是看着姐弟三人长大的,什么品性她们都清楚。
最初不过是给了她们姐弟一口吃的,之后几年没少得她们姐弟的回报。远的不说,年前写对联的事,她们几家也都沾了好处。
他们对俞慎微姐弟是信得过的。
王婶的儿子跟着俞慎言念了两年书,最是清楚,先开口道:“婶子岂会信不过你,我将绣品都直接拿过来了。”说着就将几样东西摊在面前让俞慎微瞧。
另一个婶子也附声,她素来觉得姐弟三人是好孩子,被过继给俞家,还惋惜了一阵子。
随后各家便将绣品拿过来,俞慎微一一过眼,觉得没问题便收了,大大小小共收了七十一件。俞慎言将各家的东西都记录下来描述清楚,以便后面给她们绣品钱。
七十多件肯定是少的,俞慎微想到了隔壁村子的林婶,她和桂婶一样也是替人跑腿代卖绣品,她手里定有些。从之前桂婶的话中听得出来,林婶从里面也捞了好处。
人最怕是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中,如此便会被对方牵着走。
当天俞慎微姐弟俩借宿在王婶家,第二天就去隔壁村子找林婶。
林婶心虚,也不想这件事被兜出来,以后钱挣不到不说,在村子上也被人指着骂抬不起头,被迫就范帮俞慎微。俞慎微也没有揭林婶的底,按照她平常收的价给。因为有葛氏出面,这个村的人也都信得过,也应下来事后给钱。
俞慎微带着一百三十四件绣品在午后进城,绣品大多数是像荷包、帕子、枕套、腰带、抹额之类的小件,少部分是屏风、挂轴、披巾这种稍大件。
到了县城,俞纶夫妇也刚到,两边合在一起,大大小小三百多件,好几箱子。
俞慎微去昌隆布庄找施长生,也见到了昌隆布庄的王掌柜。
王掌柜做了多年的掌柜,虽然铺子内不经营绣品,于刺绣一道并不是不通。但从其对刺绣针法的评价,俞慎微也看出来,王掌柜懂是懂点,但是懂得不多,只知晓常见丝绣、棉绣,和平针、回针、双针针法,评价这些头头是道,对于其他绣法针法之类则深沉又含糊道:“其他也还说得过去。”
俞慎微笑着道:“王掌柜果然是懂行的,慧眼如炬,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这两幅挂轴用的还是您店里的绸面,绣娘用桑蚕丝线绣制,绣面平整,色彩和谐明艳大气,针线细密,不留任何针迹,就是宁州府绣房的绣娘也不过如此绣技。”
王掌柜靠近挂画仔细瞧,没有说话,看得出是认可这个说法。
俞慎微又道:“还有这幅双面绣桌屏,正反绣面排针精巧整齐匀密,色泽秀雅,图样精美,最是得闺中女子偏爱。”
俞慎微又介绍了其他几样,见王掌柜这会儿没有说话,一脸沉思,她笑道:“王掌柜是懂行识货的,看得出这些不是那边小件能比的。价格上王掌柜给得也太低了,怎么也得往上加点吧?”
王掌柜瞅着这边的七八样绣品,想找个借口压着价,但着实挑不出什么毛病。城中有两家绣铺,他去看过,这种绣品简单地装裱后价格就能翻好几倍,利润大为可观。若是运到北面,价格只会更高。
俞慎微瞧王掌柜犹豫,知道有戏,略略施压道:“这些绣品都是绣娘们一针一线熬红眼绣出来,就指望能够换点辛苦钱补贴家用。她们平常卖到绣铺里也不是这个价,王掌柜给这个价……我都没法替她们做主卖了。”
卢氏也在旁边帮腔抬价。
王掌柜捻着山羊胡子琢磨几息松了口,“这几样再加一成价,不能再多了。”
原本的价格其实已经略高张家绣铺,额外的加价,纯纯都是利润。她也不贪多,夸了两句王掌柜,又道:“回去后我定要和绣娘们说,王掌柜仁厚大方,以后刺绣的料子定要来昌隆布庄买才行。”
高家村和隔壁村的婶子们拿到的绣品钱,比张家绣铺给的还高一些,纷纷对俞慎微道:“以后若是还有这事,一定要和婶子们说。”
“一定,婶子们这么信得过我,若还有这样的好事,我定然想着婶子们的。”
桂婶邻居回家时,故意从桂婶家门前经过,见到桂婶坐在堂屋门前,和同伴高声说:“人家暖丫头就是实诚可靠,不仅给钱快,给得比那张家绣铺还多。还是找暖丫头跑腿代卖靠谱,不诓人。”
桂婶闻言气得手抖,针扎到手指,疼得缩了下。
邻居见此偷笑了下,心中畅快,神气地走过去。
俞慎微离开石头
乡前,给了葛氏和林婶一笔钱。葛氏乐呵着对全家说:“暖丫头人是厚道的。”林婶本来因为被俞慎微威胁心中全是不满,现在想着这丫头既没有捅她的底,又平白无故拿了钱,心里舒服多了。
几日后俞慎微又收了一批绣品,葛氏和林婶也都再次帮了忙。
两次赚了将近十两银子。
这十两银子算及时雨,俞纹的聘礼有了,还剩能下一些,等到秋日裁缝铺还能再赚一些,俞慎言院试也拿得出来银子。而且这还有半年,兴许还有什么赚快钱的机会,都说不准。
家中暂时吃喝不愁,以前都是粗茶淡饭,现在每顿也能吃上米菜。
俞慎思嚷着要吃茄干烧肉,不逢年过节,庄稼人哪有吃肉的,但是卢氏见一大家子一桩接一桩活忙着大半个月,大人便罢了,几个孩子都瘦了一圈,现在终于手里宽松,到集市上割了二斤半肥半瘦猪肉。用熬出来的猪油烧茄干又放了油渣和瘦肉,香气满村子都能闻到。
有人嗅着味儿探头进来问:“他婶子,今天烧肉吃呢?”
卢氏笑着说:“小的馋了,烧一回给他解解馋。”
这一烧肉不得了,满村的人都知道他们家现在日子过好了,俞纹上个月刚定下亲,今日里都吃上肉了。私下里议论,“大纶家自从过继几个孩子过来,日子过得热火朝天。”
“可不是,我听媒人说大纹准备去时家过大礼,这可不少钱。”
原本村上瞧不上他们家的,出门遇到也都热情地笑着打招呼。
三月中进城时,俞慎微做了一盒点心,让弟弟带去。
施长生吃到俞慎微亲手做的糕点,笑得眼睛快眯成一条缝,“比在牛山时吃到的更好吃。”
俞慎思打趣道:“肯定没有,那会儿你饿得没力气,吃什么都是珍馐美味,这辈子估计再吃什么都不会比那时糕点美味。”
施长生拍着他头道:“你怎么还较真了。”将一块糕点塞到他嘴里。
两人打闹过后,俞慎言道:“上次的事,多谢你,我大姐让我把这个给你。”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袋子。
施长生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忙伸手接过去,用手一捏是银子,又塞回俞慎言怀中。
“嫌少?”
“姐姐给我这个做什么?我若为了这个就不告诉姐姐这事了。”
“这本就是你该得的,你在县城里,一饭一缕都要用钱。”俞慎言将钱袋递过去,施长生又推回去。“我吃住穿都用不到钱,姐姐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已经将姐姐当成亲人,亲人间还要如此生分吗?”他捏着糕点道,“姐姐不是给我做了糕点吗?这才是亲人间感谢的方式。”
俞慎言没有勉强,将钱袋收了回来,说道:“大姐也说了,若是你不愿意收,就将这钱帮你存着,过几年你娶媳妇,给你添置东西用。”
施长生指着钱袋狂点头,“存着存着。”
两兄弟被他神情动作逗笑。
四月初,俞纹正式去时家下聘,按着礼单一样不少。时父笑得合不拢嘴,喝了点酒,拉着俞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都是夸他这个未来女婿好。趁着两家都在媒人也在,就商量着请期迎亲之事。
俞纶道自家有孩子秋日里要考院试,怎么也得孩子院试后。
时父这才知晓原来未来女婿家里还有个读书这么好的侄子,院试考过就是秀才了。家里有个秀才,那可不得了,以后日子那肯定不用愁。忙说道:“孩子考秀才要紧,成亲晚几个月不打紧。等孩子考完了,再定日子。”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俞家人口少,田地不多,俞慎微姐弟三人过继过来,还没有分得地。农忙时节,家中比不得村上人家忙得吃不上饭。
往年农忙,卢氏娘家的兄弟会过来帮忙,今年俞纶身体好些,家中多了三个人,没再麻烦卢家的两位舅哥。
六月入伏,苏夫子的私塾放了一个月的消暑假。俞慎言在放假前一天去了苏夫子处。
苏夫子指点完俞慎言的文章后道:“老夫这段时间要去排云山避暑,身边缺个伺候笔墨之人,你若是愿意,随老夫同往。”
苏夫子身边从来都没有伺候笔墨的小童,哪里需要这样的人,不过是找个由头给俞慎言一个机会。
俞慎言自是明白苏夫子的用心,施礼回道:“伺候夫子笔墨是学生本分,岂有不愿道理。学生谢夫子厚爱。”
“嗯,那就后日过来吧!”
俞慎思趴在窗口,手中拿着一张从几本书下抽出的纸条。纸上写着“偷窥者乃”四个字,后面紧跟着画了一只大王八。还故意将王八的两只眼睛画得很大很突出。
俞慎思:“……”
这是故意来骂自己呢?
他取过笔,用舌头舔了下笔尖,在最前面添了一个“骂”字,还用上前世标点符号,纸条变成“骂偷窥者,乃王八”。然后满意地放下笔,将纸折好又放回去,故意放得与之前不同,让对方察觉纸张被动过。
做好一切,恰巧苏夫子喊他过去。
整套的《论语集注》他已经研读透,《论语》更是倒背如流。他也察觉苏夫子考问的题目逐次加深,好似在不断地挖掘他的潜力,想看看他学习的极限在哪里。
这一次他没有遮掩,答得勉强,苏夫子也并未露出不满意,只道了句:“尚可!”便再无他话。
苏夫子对俞慎言一向耐心,言辞温和,一转到他这儿就一脸严肃,语气也冷几分,让他摸不透。
说苏夫子不喜欢他吧,这几个月每次过来苏夫子也都给他解答疑惑,用心考察他学问。说苏夫子喜欢他吧,都几个月,也没松口说收自己这个学生,哪有考察学生要这么久的。以苏夫子的见识,几次也能断定一个孩子能不能收为学生。
这次离开,苏夫子没再借他书。几个月来俞慎言断断续续买了好几本书,足够他看一段时间。
回家路上他让俞慎言借这次陪苏先生避暑,顺便套套苏夫子的话,愿不愿意收他这个学生。若是苏先生真的不喜欢他,或觉得他不够格,他就要开始另找夫子了,不能这么一直拖下去。
俞慎言点头,并宽慰他:“依大哥对苏夫子的了解,他必然是对你满意的,只是苏夫子有学生要参加院试,暂时顾不过来,没有松口罢了。”
若是这样,俞慎思就放心了。
这几个月,从苏夫子给俞慎言讲解文章,给他解惑,他看得出苏夫子学识渊博,满腹才学。高家、钟家、宗家,三家都是临水县大户,又是读书为官人家,他们皆将子弟送到苏夫子私塾,其才学毋庸置疑。
钟熠和宗家长孙,十几岁便考中秀才,如今在府学求学,更证明苏夫子的学识和教学水平。
能拜在苏夫子门下,自然是最理想的结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宁州府院试时间定在九月十五,八月里俞家就忙了起来。
找廪生作保,找童生结保,还要请邻居担保,夫子出面确认,等等。俞慎思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古代科举的不容易。
请别人做保,自不是白请,要花钱;买卷子也要花钱。难怪都说穷书生。全家存了大半年的钱,因为俞慎言这次院试,花去接近一半,这还没算上去府城考试吃住行。
八月底,俞慎言进城,一来是准备托人帮忙在宁州城先租个住的地儿,这种事若是晚了,只能住在距离考场较远的地方,影响考试。二来是帮大姐将这段时间的绣品拿去换钱。
从绣铺出来遇到了钟熠。
钟熠从苏夫子那边过来,手中拿着一卷书。见到俞慎言便笑着走上前打招呼。“我听闻你与小晰今年参加院试,提前在考场附近为你们定了家客栈,正想让小晰告诉你,竟比他先遇到你。”
俞慎言知晓钟熠对大姐情义,也明白大姐心中放不下钟熠。他们两人当年的点点滴滴,他是见证者,知晓他们的感情厚。只是如今身份换了,婚约成废纸,而高明进的事,让大姐顾虑许多,在彼此的关系中一直向后退缩。
大姐不想牵扯,他尊重大姐。
钟熠瞧出他的心思,在俞慎言开口拒绝前,先打消他念头,微笑着道:“我身为师兄,为两位师弟做这点事是应该的,你若是推辞了,夫子和其他的师兄弟要认为
我不念同窗之谊了。况夫子也叮嘱,让我在府城照拂你和小晰,夫子的话我不敢不听,就这么定了。”
钟熠以同窗的身份,又把苏夫子摆出来,话说到这份上,俞慎言不好再拒绝。
“多谢钟兄。”俞慎言拱手一礼。
钟熠按下他的手道:“听夫子说,你文章进益甚大,许久没与你聊文章学问,我们到茶楼聊会儿吧!”不等俞慎言答应就拉着他朝街上茶楼走。
茶楼这个时辰客人不多,俞慎言与钟熠在临街的窗边坐下。二人全程都在说读书院试之事,钟熠向俞慎言传授了一些经验,俨然是同窗之间学问交流,气氛轻松。
午后,俞慎言不便多逗留,起身准备告辞。窗外街道上一人冲这边挥手唤道:“熠哥、小昭。”紧跟着穿过街道跑进茶楼里。
少年面色微红,气喘吁吁,像是刚跑了一大段路。几大步冲到茶桌边,拎起茶壶倒了杯茶水猛灌下去,大喘了两口,满脸灿烂笑容,“好久没见你们,可想你们了。”扑上去分别抱了把俞慎言和钟熠才坐下来。
“怎么累成这样,做贼了?”钟熠玩笑。
该少年是宗家二房的长子宗承良,曾跟苏夫子读过几年书,因“不服管教”被苏夫子送还宗家。用苏夫子的话评价——聪慧有余,顽劣亦有余。
他不服管教倒不是惹是生非、顶撞尊长,而是不思读书,鬼点子多,常常搅扰同窗读书,屡教不改。听闻这一点与其父年少时一模一样。如今其弟亦是贪玩,但是服管教,比他好上许多。
宗承良叹道:“被小妹追的。”
“你又怎么惹令妹了?”
“就是调侃两句,玩笑话,她就恼了,让身边的婢女追出府来。”宗承良摇头叹气,“这脾气,我真愁她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钟熠冷笑,“难怪令妹命人追你打,不冤枉,哪有做兄长这般说自己妹妹的?”
宗承良嘿嘿笑道:“你们又不是旁人,再者说,我不说你们不也知道她脾气。也就暖妹妹好脾气,能和她玩一块儿去,自暖妹妹去乡里,她就只能和自家姐妹玩儿。”提到俞慎微,他目光扫了眼左右二人,询问俞慎言,“暖妹妹近来可好?”
“大姐很好,也常提起云姐姐,烦请宗兄代为问好。”
“一定。”宗承良爽快道,又转目看向钟熠。
他知晓钟熠与俞慎微的婚事,也知晓年初俞慎微过继给俞家,当年的婚约也便作废。如今见钟熠听到暖妹妹的名字,眉间泛上一丝忧愁,猜想应该是家中父母有微词。
他笑着道:“难得我们三个碰到一起,城南的菊花开了,明日我们一起去赏菊如何?”
俞慎言如今没那等闲心,借口要院试婉拒,宗承良就硬拉着钟熠陪他一起。
之后,俞慎言才听闻,去城南赏菊的远不止他们二人,宗承良不仅拉上自家的兄弟姐妹,还让他们请了各自的朋友一起,男男女女十几人,分坐两席。全程有意撮合自己的妹妹和钟熠。
俞慎言没敢将这件事告诉自己大姐。
第22章
院试前几日,俞慎言准备动身去宁州城,俞慎思也跟着过去。在全家看来,俞慎思已经成为俞慎言的小跟班,只要大哥出门,能跟着他就跟着。
俞慎言也想让幼弟出门多见见世面,他以后也要走这条路,见得多了,待轮到他也就熟悉,不胆怯了。
俞纶不放心两个孩子出远门,想让俞纹陪着。俞慎言拒绝,家中的裁缝铺生意刚好起来,离不开小叔。何况当年他们姐弟三人能从京城乞讨回到临水县,不过是去宁州城算得了什么。
为了宽慰俞纶夫妇和大姐,他道:“府城有宗家和钟家的两位兄长接应,此次同行的有房秀才和几位考生,路上也都有照应,无需担心。”
临出门卢氏和俞慎微还是将家中剩的银子都塞进了俞慎言的包裹里,出门在外不比家中。
临水县是距离宁州府城最远的县,兄弟二人清早出发,到了县城结伴的人已经在等他们。在城门口,二人见到了高明达夫妇,他们是来送高晰。
高明达对他们兄弟的态度还如往昔一般,笑容慈爱,拍着俞慎言的肩头鼓励:“好好考。”并对他和高晰教育,“出门在外,你们兄弟一定要相互帮衬。昭儿,你是兄长,若是晰儿有错处,你要管着点。”
若不是知道背后的事,俞慎言要被高明达如此诚恳的态度,真挚的语言迷惑,认为他对自己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关心和疼爱。
旁边房秀才和几家考生家长都在,他自是不会在众人面前破坏这和睦的氛围,拱手道:“侄儿记下了。”
高明达又看向一旁的俞慎思,想揉他脑袋,俞慎思朝旁边躲一步,笑着唤了声:“三叔好。”
“旸儿长高不少。”也一副长者口吻谆谆叮嘱,“路上一定要听两位兄长的话,不能乱跑,知道吗?”
“思儿知道。”他顺势纠正高明达的称呼。
这边演完叔侄情深的戏码,旁边考生也已和家人告别,众人上车启程。
俞慎言兄弟二人上了高家的马车,高晰终于逮着机会,嘴巴说个不停,见俞慎言兴致缺缺,便转话题说诗词文章。这一招很管用,俞慎言提了兴趣,两兄弟讨论起来。
俞慎思掀起车帘,望着道路两边的田地,不时听到前后马车内传来考生们即兴吟诵诗词,让房秀才作评。
房秀才是位年过三旬的县学廪生,其人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并不想向上进取,在城北开办私塾授学。房秀才爽朗笑了几声,指点几位后生。
同行考生有七人,俞慎言和高晰是里面年纪最小的,其他的几名或十五六,或十八-九,还有一位已经二十多岁。
众人见高家马车内没动静,隔空喊他们,让他们也就着面前景色各自作诗一首。
意气风发的少年们,怀揣着对此次院试最好的期待,吟诗作对,说说笑笑。
午后各自安静下来,在马车内开始看书,俞慎思遵循不在晃动车内看书的铁律,或看外面风景,或听俞慎言兄弟二人读书论文。
马车行得不快,第三日才抵达宁州城。俞慎思站在车前,抬头望着宁州城,巍巍高墙,峨峨城门,庄重大气,是临水县城远远不能比。亲眼目睹这样气派的古城,和上辈子去古城旅游的感觉完全不同。
城门口车水马龙,城门两边各站着几名官兵,正在检查进城的行人车马,看得出不少是和他们一样进城赶考的。
钟熠的小厮这两日一直在城门口等他们,见到人立即迎上来问安,然后领着他们去下榻的客栈。
客栈距离考场半刻钟脚程,地理位置最佳,既不太近而吵闹,也不太远而耽搁时间。
他们一行人各自定的住地不同,进城后就各自散去。房秀才的住地也是钟熠定下,与俞慎言几人皆住在吉顺客栈。
几人刚落脚,钟熠便得到消息,和宗承文一起过来。
宗承文与钟熠年岁相仿,与钟熠的温润气质不同,宗承文看上去满面刚毅英气,若不笑有些冷,笑起来又像个开朗大男孩。
几人寒暄一阵,钟熠二人便和他们说这次院试的一些事,询问他们各自准备得如何,帮他们检查一遍,又提点了一遍。
次日,二人在房中温书,俞慎思饿了跑到前面大堂点了份面,吃得正酣,一个青年书生坐到旁边,满脸笑容打量他。
俞慎思转头看了眼四周,大堂内还有其他空桌子,偏偏凑到自己这桌,还这么诡异的笑容打量他,人贩子?拐小孩?伪装书生好骗人?
“叔,你坐了我爹的位置,我爹和大哥已经过来了,你换另一桌吧!”说着朝旁边人多的地方看。
青年书生也朝人多处看了眼,回头霍然笑了声,问:“你叫高旸吧?”
认识他?
可他根本不认识面前的人,而且听此人口音并不是临水县人,倒是和这客栈伙计的口音很像,大概率是本地人。
这更让他疑惑,谁收买了当地人拐他?除了这个他没法解释一个外地人认识他,还知道他以前的名字。入住客栈俞慎言用的是俞姓,旁人称呼他也是叫思儿。
“我不叫高旸。”俞慎思道。
青年没放弃,继续道:“你大姐闺名高暖,你大哥叫高昭,你还有个二哥在京。你应该是陪着大哥来考院试的吧?
说得都对,这人绝对是熟人收买的,俞慎思心思百转,谁要拐-卖他,莫不是高家的人?他们姐弟已经过继俞家,高家没有理由还下手,就算下手也不应该对他下手,而是对俞慎言。
是对俞慎言下手不容易,所以选择从他下手,然后用他来阻碍俞慎言院试,甚至加害俞慎言?
他不再搭理书生,又吃了一口面,然后放下筷子离开,走到通向后院的门前,回头望去,伙计正端着一碗面放青年书生面前,不知和伙计说什么,两人都朝他望过来。俞慎思未做逗留转身回房。
他将这件事和俞慎言说,俞慎言和高晰来到大堂,那位青年书生已经离开。高晰让自己的随从盯着点,两日来都没有再见到那个青年书生。
九月十五天还未亮,就听到考场外的鞭炮声,紧接着是客栈外的锣声,催促考生莫误了时辰。
俞慎思也被吵醒,爬起来要送俞慎言和高晰去考场,被俞慎言劝止。考院前考生和送考的太多,天又黑,不安全,让他午后跟钟熠去接他出场。
俞慎思想到那日的青年书生,一个不留神自己真可能有危险,届时必然影响俞慎言考试。俞慎言考试为重,就听俞慎言的。
在他们走后,俞慎思又睡了个回笼觉,迷糊间听到有人敲门,他揉了揉眼睛问:“何人?”
外头道:“店伙计,二位少爷昨儿要的糕点,我给送来了,还是热乎的。”
俞慎思听声的确是这几日伺候他们这间客房的客栈伙计,他回道:“已经送过了。”
“小少爷弄错了吧,我没送过来。”
“是别的伙计送来的吧。”他困得厉害,懒得和伙计多解释。
伙计应了声,便走了。
俞慎思蒙着被子准备继续睡,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他猛然惊醒。
客栈里住的几乎都是考生,这会儿是最忙时候,伙计连自己伺候的那些房间都忙不过来,这才来迟,其他伙计哪有空帮别的客房送吃食?
吃食是高晰身边的随从端进来,俞慎言和高晰一人一盘,让他们带进考场吃。
带进考场的东西!
几日来对青年书生的警惕,对高晰随从的提防,让他每时每刻都是战备状态,此时细想此事,惊得一身冷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顾不得穿衣穿鞋,拉开门就朝外跑。
客栈门前的街道上都是行人车马,天黑看不清人。
他不知自己刚刚迷糊多久,这会儿俞慎言是在街道上,是在考场外排队等着搜检,还是已经在搜检了。
他顾不得其他,边跑边喊着“大哥”,跑得快一点就多一分希望拦下大哥。
街道上行人见到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一件薄衣,赤着脚,狂奔狂喊,像个发了疯的小兽,全都好奇。
有人道:“这是起床见不到自己大哥害怕吓的吧?这么小的孩子院试带过来陪考,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吗?”
有人道:“我瞧着这孩子这儿可能有点不正常。”点了点自己脑袋。
也有人调侃:“莫不是尿床了吧?”
周围人的声音俞慎思一个字没听到耳朵里,他一边跑一边找一边喊一边等着听到俞慎言的回应,摔倒了爬起来继续。心中祈求俞慎言还在考场外,还没有进去搜检,他一定来得及。同时也祈愿俞慎言能够在搜检前自己发现好点有问题。
俞慎言谨慎,一定能发现!他不断告诉自己,肯定会没事的。但脚下的步子却一步没停。
从吉顺客栈到考场成人步行需要半刻钟,俞慎思感觉自己跑了半个时辰,半天那么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超过一个个行人,越过一盏盏灯笼,就是看不见俞慎言,听不到他的回应。
他累得脚步慢下来,却不敢停,终于跑到了考场外。他从不知道自己这副身体有这么好的体力,能够一口气跑这么远。
此时考场外的场地上黑压压全是人,送考的人正在叮嘱考生,到处都是人声。他个头矮视线和光线总是被挡住,只能在人群中穿梭,挨个寻找。
脚步停下来,身体似乎也使不上力,艰难地从缝隙间穿梭。嗓子已经喊得有些哑了,他不再喊“大哥”而是喊“俞慎言”。这样,兴许能够有临水县的童生听到名字过来帮他,或者见到俞慎言喊他一声。
他挤到场地边缘,此处官兵拦着,不许送考的人跨进去。俞慎思慌张地朝考场大门望去,彼处灯火通明,官差正在挨个搜检考生。他一眼瞧见了场地前高举的序进牌,序进牌上写着每个县的名字。考生皆是按照所在县排队,这是方便点名进场时核对身份和廪生认保。
临水县的牌子在最中间,黑压压的人,他根本瞧不见俞慎言,他挤过人群朝临水县的位置去,边挤边喊着俞慎言。
“思儿?”人群中有人回应他,不是俞慎言,是钟熠的声音。听声在附近,他看到了希望,顺着声音找过去,“钟哥哥是你吗?”
钟熠又唤了他两声,俞慎思越过最后一个人终于看到了钟熠。
钟熠身边小厮提着灯笼,朝前一照,将俞慎思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惊得当即“呀”的一声。钟熠更是震惊,忙伸手来接他,“你怎么跑来了?”
俞慎思见到钟熠,一瞬间身体虚脱,直接扑到钟熠的身上,抓着他就问:“我大哥呢?让他回来!快让他回来!”
“怎么了?”见他赤着脚,身上一层薄薄中衣,满头满身都是汗,钟熠也有点慌了。脱下身上的衣服给他披上。
“钟哥哥,我求求你,让我大哥回来,别进去。”他抓着钟熠的衣襟请求。
这时高晰的随从走上来,惊讶地道:“思儿少爷你怎么过来了,让二位少爷瞧见你这样岂不耽误考试,小的带你回去。”然后对钟熠道,“钟少爷,还是让小的来吧!”
俞慎思怕钟熠将他交给随从,死死抓着钟熠衣襟泣声哀求:“有人要害我大哥,你让他回来。”
对于参加过童生试的钟熠来说,此时状况,这一句话何意当即明了。
看着怀中孩子的模样,不像是有假。
旁边随从此时劝道:“思儿少爷莫胡说,言少爷马上就进场了,谁害得着他。别耽误了言少爷院试才是。钟少爷,还是让小的……”话没说完钟熠就将怀中的俞慎思交给自己的小厮,转身跑向临水县位置。不顾官兵驱赶,冲进队伍中喊俞慎言。
“临水县童生俞慎言……”
恰时,大门处小吏高声唱名。
钟熠见到走出队伍的俞慎言。那你冲过去一把抓住。
“钟兄?”俞慎言惊愕。
周围都是人,钟熠不敢将实情相告,又怕俞慎言不跟自己出去,拉扯间被官兵和其他考生怀疑,撒谎道:“思儿出事了。”
俞慎言脸色陡变,不顾前面大门处文吏唱名等着验明正身、搜检,也不顾马上要开始院试,转身朝后跑。旁边的高晰闻声犹豫几息也跟着过去。
第23章
俞慎思歇了一会儿稍稍缓过些力气,见到俞慎言被钟熠带出来,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扑过去抱着俞慎言。
俞慎言看到他这副模样,心疼地将他抱在怀中,抚着他的头问:“出什么事?你怎么这样子跑来了?”
钟熠上前一把抱过俞慎思,让俞慎言跟着他到没人的地方说。
几个人走出人群,身边没有什么人,钟熠才道:“你的东西被动了手脚。”
俞慎言心里咯噔一下,瞥了眼自己的考篮开始翻看。
进场前他全都仔仔细细检查几遍,并没问题。
“糕点,在糕点里。”俞慎思急忙道。
俞慎言略有点慌,糕点不是自己做的,谨慎起见他全都掰开检查,没有发现。
此刻他也不敢大意,忙从考篮中将糕点取出,一块一块捏碎检查,忽然捏出纸条。俞慎言瞬间脸色苍白。
纸条被卷得不及思儿半截小指大,他慌张打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竟然是一篇四书文。他惊愕跌坐在地,全身在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从糕点里取出来的纸条。
夹带,就差一步,他就被查出夹带
夹带舞弊,于考场门外戴枷示众一个月,此生不得参加科举,不得为官。
这是想彻底毁了他。
高晰瞠目结舌,忙取出自己的糕点,也全都捏碎,里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黎叔……”高晰扭头看向自己的随从,这糕点是他端来的。
黎叔忙道:“少爷,小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糕点是客栈伙计给小人的。”
“为什么我的糕点里没有,为什么我哥的糕点里有?哪个伙计会无缘无故害我哥?”高晰勃然大怒。
黎叔从未见过高晰发这么大火,顿时也慌了,忙道:“小人这就回客栈查,定查个水落石出。”
“是要查个水落石出!将下手之人千刀万剐!”高晰将手中还捏着的糕点碎渣狠狠摔在地上。
钟熠看着已经失去理智的兄弟二人,拿过俞慎言的考篮,一边帮他再检查一遍一边道:“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马上要锁院了,你们先进考场,把这一场考下来,其他的我来处理。”也叮嘱高晰,“将东西再查一遍,万不可出错漏。”
高晰的小厮见高晰不动,忙上前去检查,高晰一脚将小厮踹开,恶狠狠地瞪着黎叔,提着考篮就朝考场去。
“少爷。”小厮吓到了,追上去抓着高晰,“将东西查一遍,兴许是旁人想害少爷,误伤了言少爷。”
“滚开!”高晰将小厮再次踹开。
“小晰!”钟熠丢下手中东西上前拉高晰,严厉教训,“你还是孩子吗?这是置气的时候吗?事情还没弄清楚,你怎么知晓对方就不会害你?你想让亲者痛仇者快吗?”从他手中夺下考篮交给小厮检查。
俞慎言这边钟熠的小厮帮忙都检查一遍,其他都没问题。
钟熠见俞慎言还有些恍惚,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说道:“无论是谁,这个时候你更该清醒,稳住。不能着了对方的道,静下心好好考。”
俞慎思见俞慎言精神不振,上来拉着俞慎言的手劝道:“大哥,比这还残忍的事我们都经历了,你都没怕过。这次不能怕,不能慌。大姐说过,越险越要稳,只有稳才能跨过去。”
俞慎言看着幼弟,薄薄的衣衫全是汗水,胸口许多泥土,声音已经哑了,脚掌边缘还有血迹。为了救他,他没顾得上穿衣穿鞋,一路从吉顺客栈跑到这儿。这么黑的路,不知道踩过多少石子,摔了多少跤,喊了多少声。
他才六岁。
俞慎言眼中泛酸,视线模糊,将幼弟紧紧抱着怀中。
“你都不怕,大哥怕什么。大哥听你的,一定好好考。”他从小厮书中接过考篮,对钟熠拜托道,“请钟兄帮我照顾思儿。”
“你放心,快去吧,人快全进考院了。”
俞慎言点了点头,走到高晰身边道:“快走吧!”
高晰见俞慎言振作,跟了上去,心中满是愧疚,想说什么,又怕再影响俞慎言。
俞慎言察觉他欲言又止,反过来安慰他:“别想那么多,沉下心,这场考下来再论此事。”
此时考场门前只剩寥寥几名考生等待搜检入院,俞慎言和高晰的名字已经被点了两遍,若第三遍人还未到,就取消本次院试资格。
他们赶在第三次点名时跑到了大门前,核实身份验明正身,搜检后顺利入院。
俞慎思远远看着俞慎言进门,心终于放下来,转身准备和钟熠说话,扭过头眼前一黑,整个身子瘫软倒下。
俞慎思醒来已经是午后,他感到浑身又酸又疼,好似每一根骨头都被人敲过,每一寸皮肉都被人捶打过,脑袋也晕晕,小手覆上额头,有些烫。
钟熠在旁边桌前看书,见到他醒了走过来,喊小厮去弄些吃的,将汤药端来。
“别乱动,身上都是伤。”钟熠轻轻地将他抱起来,靠在床头被褥上,抚着他的头笑着夸道,“你今天就像一个冲锋陷阵的小将军,救了你大哥。”
俞慎思笑道:“多谢钟哥哥帮我,帮我大哥。”声音低哑,喉咙里好似卡着什么。
“对钟哥哥还这么客气。”
小厮端来吃食和汤药,钟熠仔细喂俞慎思吃下,将被子又掖了掖。见俞慎思精神还不错,便询问他是怎么发现糕点有问题。
俞慎思将实情告诉他。
钟熠疑惑,“因为这你就怀疑糕点有问题?”钟熠设身处地想,若是自己恐不会怀疑,只当是其他伙计送来,思儿这么小就想到这层,不由地好奇。
俞慎思将前两天遇到古怪的青年书生事情告诉。对于高家人几次害他们姐弟,他们天然对高家人有提防之事,没有向钟熠提。
钟熠虽然对大姐有情,但他终究是钟家子,钟高两家关系密切,他没必要说这些。
钟熠听完打量俞慎思,小小年纪警惕心这么重,心思这么多,倒不像一个六岁的孩子。想到他当时劝俞慎言的话,不禁询问他这些年都经历什么残忍的事。
俞慎思搪塞说当年从京城回来途中事,记不清了,只记得凶险害怕。钟熠没有再追问。
俞慎思问可查出来糕点的事。
钟熠顿了一瞬,没答他,让他多休息,别操心这事。
俞慎思猜想钟熠查出来眉目,只是涉及高家,他不好开口与他说。他不再问,朝门外望去,询问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心中颇为担心。
今早发生那么大的事,俞慎言恐怕不能安心答卷,此事势必影响他的发挥。他夜以继日苦读,就是想院试能够考中,能够考到前排,能够补廪生的缺,能够让人不再轻视。
若是不能如愿,他必伤心万分。
钟熠道:“我让人去接你大哥了,还有半个时辰才开始放排。”
许是不想面前孩子担心,想分散他的注意力,钟熠问:“你大姐最近好吗?”
“嗯。”俞慎思没什么心思在这上面。
钟熠却兴致很浓,“你大姐有没有提过钟哥哥?”
俞慎思看他一眼没回答,俞慎微提不提又如何?他反问:“钟哥哥,你给钟伯父写信,钟伯父怎么回的?”
钟熠原本期待的目光忽然黯淡下去。
结果不言而喻。
钟高两家结亲,本来就是想两家今后能够相互扶持,如今俞慎微不再是高家女,中间就隔了一层,意义完全不同。
钟熠没答,又问:“你大姐喜欢钟哥哥吗?”
长辈不同意,大姐喜欢有什么用?你能违背父命娶她,还是敢带她私奔?就算你敢,她也不会同意。他摇头回道:“不知道。”
钟熠只当他是年纪小还不懂儿女之事,没有再问。
差不多半个时辰俞慎言回来,他是第一批出来的考生,只为了能早点出来看望弟弟。看到弟弟磕破的膝盖,擦破的手掌,还有割破多处的脚掌,眼中氤氲,不断抚着幼弟脸蛋,满是心疼。
“下次再急也要穿衣穿鞋,不能将自己弄伤弄病。”
“我没想那些,而且若是穿衣穿鞋,就赶不上拦下大哥了。”
俞慎言湿着眼眶道:“大哥谢谢你。”随后询问钟熠幼弟现在情况,得知身上只是小伤,大夫过来看过吃了药,烧退了些,养几日就没事,这才放心。
本来带他来是想让他提前见见院试,却未想将他弄成这样,大姐若是知晓更是心疼要死。
他问钟熠可有问出糕点之事,钟熠苦笑了下道:“黎叔说是客栈伙计端给他的,清早着急慌乱没注意是哪个伙计。蒸糕点的厨子我也问了,没问出什么。这种糕点今早蒸了几笼,送了七八个房间的考生。”
俞慎言沉默未言。
钟熠劝道:“你现在别想这件事,而是要沉住气、静下心,当下最要紧的不是去找凶手,最重要的是把院试考完。思儿这里有我照顾,你不必操心。”
俞慎言也知晓这个时候自己不能乱,但他不认可钟熠的那句最要紧的不是找凶手。当下考院试重要,找凶手同样重要。若不找出凶手,后面两场自己不知还要面临怎样的危险,别人在暗他在明,他躲过第一次,不一定能躲过第二次。
他笑了笑,随后找了个借口离开。
没过多久有官兵到吉顺客
栈,将两个厨子,伺候他们这间客房的伙计,以及客栈掌柜全都带走。然后有官兵来敲俞慎思的房门,请钟熠和俞慎思到衙门一趟。二人知道俞慎言报官了。
出考院回客栈的考生见到有官兵将人带走,全都紧张起来,纷纷打听出了什么事。无人知晓,客栈的老伙计知道也不敢乱说,忙给客官送茶水安抚。
衙门里,高晰、黎叔、房秀才,还有与俞慎言结保的一位童生都在。俞慎言被陷害夹带,若是被查出来,不仅自己罪责难逃,作为他的认保廪生和结保的四位童生也都牵连获罪。这件事受害者不仅仅是俞慎言一人。
科举出现舞弊不是小事,而且是有人陷害考生,是破坏朝廷选拔人才,且牵连多位考生,官府没敢轻视,当即开堂审理。
这本就不是什么复杂的案子,能动手脚的无外乎能够接触到糕点的人,而且这纸张还是在做糕点的时候就塞进去,两名厨子无疑是第一嫌疑人。
两名厨子起初不承认,在孙大人威逼利诱下,其中一人招供是被黎叔收买,给了他一大笔钱,钱就在客栈。
官差去客栈果然取来钱,分毫不差。
掌柜和另外一个厨子及伙计都作证,该厨子家中情况和工钱,绝不会有这么多钱,绝对赃款。
黎叔却不承认,指责厨子陷害。最后黎叔和那名厨子被关衙门待审,官衙去查那篇四书文出自谁手。
回客栈的路上房秀才义愤填膺,骂完客栈掌柜和伙计,转头又骂高晰不会管束下人,指桑骂槐骂到高家头上。
另一名童生也满腔愤怒,言语间全是对高晰不满,对高家不满。
高晰低着头一句话没说,目光时不时瞥向俞慎言,想过去道歉,又觉得道歉根本无用。他不知道黎叔为什么这么做,但是他隐隐明白,为什么堂兄一直刻意疏远他,将他往远处推。
堂兄不是疏远他,是想疏远高家,也是想推开高家,所以才会和堂姐堂弟过继到俞家。
钟熠看向走在旁边背着幼弟一言不发的俞慎言,想到清早思儿说的那句“比这还残忍的事我们都经历了”,原来这么多年一直有人要害他们。害他们的还是高家,甚至可能是他们的亲人。
他也理解俞慎微为什么对他疏离,不是因为她如今姓俞,婚约作废,而是因为钟家和高家的关系,她不得不疏远他。
他不禁怀疑:当年他们姐弟从京城回乡的途中真的是自己走失的吗?过继到俞家,多少是自愿多少是被逼。
在她最脆弱、最无力的时候,他没有去看过她,又怎么让她信任,让她走近他?
俞慎思趴在俞慎言的背上,他能感受到背着他的人收紧的手臂和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呼吸,他的内心不似面上那般平静。俞慎言这次这么做,是把他们姐弟与高家的恩怨摆到了明面上给外人看,是福是祸难料。
他用袖子给俞慎言擦额头上细汗,轻声道:“大哥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俞慎言知晓幼弟担心他,为了让幼弟宽心,他轻轻点了下头。
俞慎思道:“以前狼群里有一只瘸了腿的小狼,因为缺陷,力量比较弱,总是被狼群中的其他狼欺负。有一天瘸腿的小狼被几只狼欺负急了,反口狠狠咬了其中一只狼,露出自己锋利的獠牙。从此其他的狼都不敢再轻易欺负瘸腿小狼。随后瘸腿小狼就明白一个道理,能让欺负自己的狼罢手,不是忍让而是反击,咬伤对方,咬得越狠对方越不敢欺负。后来它在一次次搏杀中不断强大,最后成为狼王。”
俞慎言回头看了眼幼弟,笑了下道:“思儿讲得很好。”
“大哥喜欢听就好。”
旁边的人不知道兄弟二人说什么,但见两人面上露出笑意,钟熠和高晰二人心头微微松些。
回到客栈高晰想说什么被俞慎言借口还有两场要考早点休息搪塞。
第二场,俞慎言的东西全都自己准备,带进考场的东西在客栈检查几遍,在进院前再次检查几遍。吃到嘴里的东西更是小心又小心,怕再被动手脚。
第三场亦是倍加小心。
第三场考试结束,官衙那边传俞慎言兄弟二人和高晰过去。已经查到那篇文章何人所写,对方指认是黎叔花钱雇他所作。黎叔在刑讯下招供,说俞氏刻薄,以前苛待过他,他记恨在心所以报复在她儿子身上。
俞慎言不顾身在衙门大堂,上去给了黎叔狠狠一脚,怒骂:“我母亲的亡灵由不得你侮辱!我母亲生前从未亏待你们高家任何人,只有你们高家欠她。”
两名差役立即上前拉住愤怒的俞慎言。
高晰此时上前对黎叔怒斥,并对孙大人道明,二伯母生前对他们兄弟视如己出,对府中下人亦是宽仁有余,根本与刻薄不沾边。是黎叔不知悔改,记恨报复。
在后面审理中,黎叔咬定此事是他一人所为,背后无人指使。俞慎言心里知道背后是高明通兄弟,但拿不出任何证据。
办案的孙大人知晓俞慎言几人身份,为官多年通过这几日问案,多少能够看出高家点事来。顾及远在京中高大人,他如今老丈人是吏部尚书,自己年底政绩考核节骨眼上,可不想得罪高家,将其家丑外扬。
最后以没有新的证据为由,以黎叔身为高家奴仆,谋害旧主,诋毁亡故主母定罪,依律判杖一百五十,流放两千里。
俞慎言知晓自己没有证据是主要原因,但也明白官场之人,趋炎附势者众。这个案子他告不下去,也告不赢。他知道这件事不能把高明通兄弟如何,他只是想让高明通兄弟知道,他不会躺着任人宰割。
几日后听到消息,黎叔没有等到流放,一百五十杖后没两日便命丧牢中。
俞慎思养了这么些天,身体痊愈,俞慎言为免在府城再遇险,也担心临水县的家人,原本准备放榜后再回去,现在决定提前走。
高晰自从厨子招供那日就精神不振,结案后他就闷在客房不出。钟熠去敲门他也不应。俞慎言没过去打搅,让他自己冷静几日。
临行前一天,俞慎言兄弟二人去附近书铺,打算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书,也不枉来此一趟。
俞慎言翻看与科举有关的书,俞慎思则抱着一本地理志靠着书架蹲在一旁看起来。
高明通当初送过来的一箱子“杂书”他已经看了一遍,最喜欢地理游记之类。这辈子不同前世,想去哪儿都不方便,也没有网络了解大千世界,只能在书中行万里路了。
正看得入神,面前忽然蹲下来一个人,遮挡住他的光线。抬头见到了那日的青年书生,俞慎思惊得跌坐地上。
年轻书生伸手来扶,俞慎思忙躲开,却没躲掉,手臂被青年书生牢牢抓住。
“放开我!否则我喊人了!”俞慎思挣扎道。
现在俞慎言院试已经结束,黎叔死了,可不保证面前人就是好人,说不定是其他歹人。
“你大哥呢?”
俞慎思朝旁边看,刚刚还在隔壁书架翻书的俞慎言,竟然没了身影。他用力挣开青年手掌,爬起身在几排书架间寻找,竟没有瞧见人。他心中升起不祥预兆,猛然回头,青年书生在四周张望,似乎也在寻找。
他忙抱着书向柜台边人多的地方跑,此时俞慎言从旁边走过来,见幼弟慌张,忙询问出了何事。
“我又见到那个书生。”
俞慎言心头一紧,忙朝那边走去,青年书生从容地从书架后走出来,面带温和笑容,“高小郎,我们又见面了。”
俞慎言见到此人,面露惊色,愣了一瞬,继而欣喜地笑着迎上去施礼,“晚生见过白公子。”
俞慎思:“……”
不是人贩子?不是要害他们的歹人?
白公子朝俞慎思看了眼,笑道:“上次便遇见令弟,本来想见见你,奈何令弟戒备心重,你又院试在即,不便打扰你备考。未想到今日又有缘见到令弟。”
俞慎思:这能怪我戒备心重吗?谁家好人像你这
俞慎言转身叫幼弟上前,笑着问幼弟:“可还记得白公子?”
显然不记得,原身的记忆本来就不多,又是零零散散的片段,里面并没有此人,否则他也不会误会。
俞慎言给他介绍:“白公子便是当年在禹州救下大姐和我们,并将我们送回临水县的恩人。”
原身的记忆中有这么个人,但是很模糊。这几年也常听俞慎微姐弟提及这位恩人。若当年不是此人心善救下他们,且不说他们何年何月才能回到临水县,很可能已经客死他乡。此人对他们姐弟有大恩。
他愧疚地朝白公子作揖施礼,“晚生不识是恩人,数次无礼,恩人恕罪。”
白公子自不会与一个孩子计较,笑着道:“你何错之有,是我没有与你说清楚,让你误会。”又欣赏地口吻道,“你小小年纪有这般警觉之心很难得。”
书肆不是闲聊之地,对面便是一家茶楼,三人来到茶楼,要了茶水点心坐下来说几年阔别之事。
白公子关心地询问他们当年回到家后的情形,俞慎言除了隐瞒高明通欲杀他们的事情,其他如实相告。
当年一路相处,他对白公子的人品信任,他不是趋炎附势之人。
白公子年纪和见识摆在那里,他们姐弟的身份和经历他也知晓一二,俞慎言短短几句话,他已经能猜到这背后的来龙去脉。不免感慨。
他宽慰兄弟二人:“如此也好,如今一家人心在一起,和和乐乐,百事可兴。”
俞慎言也关心询问白公子功名之事。
当年白公子赴京赶考,落第而归,看现在的情况,今年春闱亦是名落孙山。
白公子笑道:“这几年家中也出了些事,今年未有参加春闱,待三年后吧!”
俞慎言道:“白公子又沉心苦读几年,三年后必然金榜题名。”
白公子笑着点头,倒了杯茶道:“先预祝小郎此次院试高中。”
“多谢白公子。”
想到金榜题名,俞慎言又想到在京城的二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从高明通对他们姐弟屡次下手来看,高明进会善待在京的二弟吗?可他们姐弟如今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把二弟接回来。二弟对母亲的死因还一无所知,一直被高明进蒙蔽。
二弟现在已经十岁,待白公子去京城时也十二三岁,那时候年纪大一点,会懂事点,有些事可以自己去做了。
他开口道:“晚生有件事想拜托白公子。待两年后白公子入京赶考,可否替晚生捎封信。”
“给令弟?”
“是,我们姐弟都很想他。”
知晓他们姐弟情况,白公子没多问,答应下来。
随后白公子热心地询问他院试答题情况,俞慎言也想听听白公子点评意见,如实相告,并将几篇文章背来。
白公子逐一点评后,笑着道:“文章皆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一篇尤为不俗。今主考官曾大人,曾任国子监司业,礼部郎中,平素最重德化礼教,想来此篇会得他青眼。”
有白公子这话,俞慎言心里石头也算放下。
“多谢白公子指点。”
白公子玩笑道:“指点还算不上,若今后有机会,我倒是乐意指点,只要你愿听。”
“白公子不吝指教,晚生求之不得,岂敢不恭听。”
“如是便好,咱们有缘再会。”
回临水县途中,俞慎言见高晰还是满腹愁绪,知道此事对他打击很大。
劝着他:“这不关你的事,我并没有怪你。”
这是他真心话。
高明通兄弟做下的事,他满腹怨恨,但是对高晰他从没有迁怒之心。高晰心思单纯,心地纯善,他不愿怪罪无辜。
高晰抬头看着俞慎言,眼角湿润,溢出泪来。“哥,对不起,是我疏忽差点害了你。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不能赎罪,可……哥,对不起。”
俞慎言劝道:“是黎大报复,与你何干,你何必揽罪?”
高晰再笨事到如今也能看出来,这件事黎大不是主谋,他只是一枚棋子而已。堂兄只是为了安慰他,堂兄比他更清楚主谋是谁。
“哥,是大伯,还是我爹?”
“别瞎猜。”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二伯父知道吗?”高晰哭着问。
俞慎言没有回答他。
真相对于高晰这么简单又重情义的人来说太残忍。
回到临水县,一路结伴的考生和房秀才陆陆续续散了。分别之际,其他人都和俞慎言道了声别,对高晰和高家仆人满是怒气。特别房秀才,话别之时又指桑骂槐几句。
这也人之常情,谁会对要害自己的人和颜悦色,若真如此,那才可怕。
俞慎言觉得自己也该去一趟高家,与高晰同往。
高家守门的老仆见到俞慎言兄弟二人,略有些诧异,忙差个小厮去通报。
进门后,俞慎言让高晰先去给高明达报平安,自己去高明通处。
高明达听小厮通报后,从后院过来,见到儿子欣喜地道:“不是说下个月放榜后才回吗?提前回来也不让人递个话。”见儿子脸色难看,询问,“考得不如意?”
高晰进门就道:“黎大死了。”
高明达惊了下,忙问怎么回事。
高晰痛心地望着自己父亲,“怎么回事爹不该很清楚吗?您和大伯为什么要害昭哥哥?你们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想要毁了昭哥哥一辈子。他是二伯父亲生儿子,他即便不姓高,他身体里流的也是高家的血,你们为什么要这么狠毒?”
高明达从未见儿子这般无礼过,竟当面责怪长辈,怒喝:“放肆!你就这么和爹说话的?高昭和你说什么让你目无尊长,对尊长大呼小叫?”
高晰心痛泪眼模糊,“他什么都不用说,儿子不是傻子,也不是榆木脑袋。黎大陷害昭哥哥是您指使,还是大伯指使?”
高明达极少见儿子这么伤心,想来前几年的事是听到了风声。他了解儿子性子,所以一直紧紧瞒着他,也瞒着所有子侄。此刻声音也放软了些,询问:“黎大做了什么?”
“他收买人在昭哥哥带进考场的糕点里放文章。”
高明达震惊,忙问:“小昭如何?”
高晰见父亲神色、语气紧张中有几分担忧,好似并不知情,他的怒气也稍稍消了些。“昭哥哥没事。”
高明达询问怎么回事,高晰看出父亲真不知此事,怒气消了大半,将整件事和父亲说。
高明达听完后怒拍桌子朝外去。
“爹……”高晰刚迈步准备跟过去,高明达严厉命令,“在这待着!”
高晰没敢动。
另一边,俞慎言跟着小厮来到高明通书房,小厮在门前通报。
里面没有回应,安静须臾,高明通拉开房门,面上带着一丝慈爱的笑容,“昭儿和旸儿怎么过来了?”
俞慎言紧了紧抓着幼弟的手,最后强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怒意,慢慢松开幼弟的手,敷衍地施了一礼,“侄儿有事来问大伯,希望大伯解惑。”
高明通已经知晓黎大的事情,更知晓面前这个侄儿不是当初的孩子,吩咐下人退下,让他们兄弟进书房。
俞慎言不想幼弟这么小就知晓人心阴险,让他在门外等着。
踏进书房,高明通慈爱的笑容消逝,唉声叹气道:“大伯听说了。没想到黎大会善恶不分,对你母亲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在你身上。是大伯疏忽,没有提前察觉,差点酿成大祸。幸好祖宗保佑,有惊无险。若真出了事,大伯无法向你父亲交代,更没法向祖宗交代……”
俞慎言听了一串高明通的“自责”“内疚”,看着他装了半天慈爱长者,冷笑道:“大伯,这儿没旁人,你无须给侄儿说这些。黎大是个忠仆,宁死没有背主。”
高明通拧眉,“何出此言?”
俞慎言看着他这般虚伪都觉得恶心。事到如今,他们早就彼此心知肚明,何须伪装和睦?他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侄儿来不是要讨公道。大伯
这里也没有我们姐弟的公道。侄儿来只是告诉大伯,为长不尊,则为幼不孝,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若大伯再伤害我们姐弟,我俞慎言拼得一身剐,也会把大伯,把高家拖进泥潭。”他说得狠绝。
高明通见到如此决绝狠厉的眼神,心中竟生怯。面前孩子与年初时又不同。那时他有怨恨,有愤怒,却没有现在这股狠劲。
这个孩子真能说到做到。
他现在这么做,就是怕有那么一天而绝后患。
俞慎言该说的说了,不想与高明通再多说一个字,欠了欠身,转身出去,牵着幼弟的手离开。
俞慎言刚离开,高明达就怒火中烧地冲进高明通书房。
高明通震惊,从书案边起身,“这是怎么了?”
高明达一脚踢翻椅子,怒斥:“高明通,你发什么疯?你知不知道你害了晰儿!”
高明通心头一颤,知晓是黎大的事情,紧张起来,“晰儿怎么了?”
高明达怒道:“晰儿猜此事是你我所为,他院试都没心去考!
昭儿几个孩子已经过继俞家,他妨碍不到谁,你还想干什么?为什么非要置他们于死地不可?”他想不通,“昭儿是宅心仁厚的孩子,这几年的事他心中有怨,但定不会与长辈计较。你为何一定要毁了他?你在怕什么?”
高明通手掌紧握,俞氏之死他和二弟一直瞒着三弟,三弟自不会明白这几个孩子若是有一日长成人,有所作为,对他们来是多么大的隐患。
俞氏之死,他也不想让三弟知晓。
他勃然责问:“你胡说什么?自他们过继,我何曾为难过他们?晰儿现在怎么样?”
“大哥何须在我面前伪装,你我兄弟几十年,我岂不知你?黎大何来对二嫂那么深的恨要去害昭儿?不过是你的授意。”
高明通着急道:“我真不知,到底何事?”
高明达没想到有一日大哥会在他面前伪装起来,用诓骗小昭几个孩子的方式来诓骗他,心顿时凉了半截。
他失望地道:“昭儿即便姓俞,他也是高家亲骨肉,最后丢的是二哥的脸,高家的脸,害的还是我们高家。赶狗入穷巷必遭反噬的道理你不懂吗?
几个孩子也是你亲眼看着长这么大,既然如今他们不再妨碍我们高家什么,就放过他们。他们今后是落魄乞讨也好,是位高官厚禄也罢,与我们高家无干。别把几个孩子逼得最后与高家反目成仇。”
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那么对几个孩子。一步错,步步错。原本几个孩子还能念半分亲情,现在怕是对高家再无半分情意。
晰儿心地纯良,今后如何看他这个父亲,如何接受一直尊重的人成为陷害他最爱兄长的人。
想到刚刚儿子那痛心疾首的眼神,他只觉得有一把锯子从心口拉过。
也许这就是报应,只是该报应在他身上的,却报在了儿子身上。
他长吁一口气,不想再说那些已经被说烂的道理,几十岁的人了,谁都不需要别人教。
他心寒地道:“大哥,我不是二哥,我不会拿自己孩子去换富贵前程。晰儿几个孩子是我的底线,今后你做什么无须和我说,我也不会再帮你们。但你们做的事若伤害到晰儿几个,我们兄弟情便尽了。”
高明达说完,觉得心口空了一块,惆怅一声,转身离开。
俞慎言兄弟二人回到家,俞纶夫妇和大姐全都高兴地拉着他们问这问那,卢氏当即让俞纹去集上看看有没有鱼肉买点回来,一定要给两个孩子做顿好的,狠狠补一补,这些天都瘦了一大圈。
路上俞慎言给幼弟交代,府城的事情暂时莫要和家里说,免得他们徒增怨气。兄弟二人只挑轻松的事情说,一家人当天围着油灯说说笑笑到深夜才睡。
没几日,高家奴仆陷害旧主的事情便在县城传开,高明通为了做实黎大的罪名,为自己也为高家洗脱嫌疑,将黎大的妻儿发卖到外地。
俞慎言听到这个消息一点也不意外,这才符合高明通做事风格。
这事是做给外人看,与高家走得近的,将几件事连在一起,朝深处想,也能猜出个七八分。
这件事也传到了俞家人的耳中,俞纶夫妇又恨高家,又心疼两个孩子,也气两个孩子这么大的事情瞒着家人。卢氏寻来树枝要教训兄弟二人,最后终是一下没舍得打,抱着俞慎思心疼地哭了半晌。边哭边骂高家,边责怪两个孩子不该瞒着家人。
两兄弟被卢氏哭得内疚万分,最后还是俞慎微哄了许久才将卢氏哄好,她自己也心疼两个弟弟哭红双眼。
卢氏千叮咛万嘱咐:“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和爹娘说,不许再瞒着家里人,知道吗?”
兄弟二人乖顺地应下,“孩儿以后绝不敢了。”
十月初院试放榜,喜报送到临水县衙时,俞慎言和俞慎思正在苏夫子这里。
虽然院试考完了,学习却不能止步。
俞慎思抱着书坐在廊下看,抬头见苏夫子的老仆笑出满脸褶子跑进来,挥着手冲课堂内的师生二人喊道:“中了,言少爷中了。”老仆嘿嘿笑着跑到课堂门前道,“老爷、言少爷,中了,院试中了第九名,报喜的官差已经朝田湾乡去了。”
俞慎言惊喜得噌地从凳子上站起来,笑问:“郝叔,真的?”
“那边街道上官差敲锣到处在喊,咱们临水言少爷名次最好。”
俞慎言激动地望向苏夫子,施了一礼,“夫子,学生未有辜负您的教导,多谢夫子苦心教导。”俞慎言说着朝旁边走两步行了大礼。
苏夫子欣然笑着起身扶起俞慎言,“是你自己下了番苦功夫。”
看着面前少年意气风发模样,拍着他的肩道:“别在老夫这耽搁了,快回去吧,家中人肯定在等你呢!”
“是,改日学生再来拜谢夫子。”
俞慎言拉着幼弟兴奋地一路快走,出了苏夫子的院子,二人便像脱缰的野马跑起来。
苏夫子站在院门前瞧见兄弟二人欢喜雀跃模样,嘴角不由勾起来。
老仆站在旁边说:“小人又像看到了少爷。”说完瞥见苏夫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敛起,忙自责道,“小人失言了。”
苏夫子看着兄弟二人跑到街口消失,这才回应老仆,“他越来越像穆儿了。”说完叹了声,转身朝书房去,背景几分落寞。
俞慎言兄弟俩回到大俞村,县衙差役已经过来报喜,满村的人都知道俞慎言考中,还是临水县考得最好的。此时家中坐了不少邻居,满院子说说笑笑。
俞纶和卢氏面上全是自豪。
这么多年家中人丁单薄,俞纶体弱,他们又成婚多年无子,不知道受村上族人多少欺负,这里面的辛酸无法言说。就是三个孩子过继过来,也有人在背后指点,说人家三个官家小姐少爷,他们将人家过继过来,只想着自己后继有人,却耽误人家孩子,太自私,孩子的娘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
过继的缘由他们自不能与旁人道一个字,便生生听这些指责。
现在嗣子院试考中,成为大俞村第一个秀才,今后再没人敢说什么,敢轻看他们家。
俞慎言人还没到家门口,村里的族人就迎了出来,个个面上笑容灿烂,全是夸赞恭贺的话。
俞慎言进门后,对着俞纶夫妇一拜,“孩儿院试考中,拜谢爹娘。”
俞纶忙上前扶起他,卢氏激动地偷偷抹泪。
族人散去后,院中安静下来,一家人坐在一起才说起院试的事。别人看到的是俞慎言如今风光,却没有看到他每天如何用功读书,更不知道他在院试时候遭遇什么。全家猜想,若不是高家陷害,俞慎言能如平常心态去考,兴许能够考得更好,考个案首也说不定。
接着全家又聊起俞慎言今后读书的事。俞纶道:“我听说,你这次考这么好的名次,是可以直接去宁州府学读书,是不是?”
俞慎言迟疑几瞬,目光扫过在座几人,微微点了
下头,却道:“孩儿准备进县学。”
“能去府学,为何要进县学?县学怎么能够和宁州城的府学比?”俞纶当即表示反对,“你以后是要考举人,考进士的,进了府学你才能有更大进益。县学的教谕学问怎有府学的高?”
俞慎言见俞纶着急,忙劝道:“爹先别急,孩儿不是胡闹,孩儿有考虑。”
他道:“思儿还小,孩儿在县学可以常回家,时时督促提点他读书;二来孩儿是家中长子,很多事情需要孩儿照应;三来县学虽比不上府学,但是苏夫子在县城,孩儿有学问上的问题可以过去请教。
苏夫子的学问连……连高大人都称赞过,绝不比府学的教授学问低。孩儿这次能够院试考中,全赖苏夫子指点。”
苏夫子的学问,俞纶曾听自己二姐夸过,此人有点来头,不是县中那些办私塾的秀才能比,当年高明进还与其讨论过学问,受益匪浅。
但一个人怎么能与府学那么多博学之士比。
俞慎言看出俞纶还是不愿松口,又道:“孩儿若是去了府城,家中有什么事,孩儿顾不到,事情都要大姐和小叔处理。大姐下个月及笄,小叔马上要成亲,孩儿不能把自己的责任都推给旁人。若那般,孩儿读再多圣贤书,考再高的功名有何用。
圣贤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是孩儿连修身修德都做不到,连家中父母亲人都顾不得,即便将来入仕为官,又岂能治理好一方百姓,做个好官?
爹,孩儿知道您是为孩儿好,为孩儿前程考虑。可俗话说成材先成人,立业先立德,孩儿想做个德才双全之人,如此才不辜负爹娘、小叔和大姐的辛苦付出。”
俞纶本就不是擅长言辞之人,被俞慎言这一段话说得不知道怎么接。但有一点他是认同的,成材先成人,立业先立德,孩子想成为这样的人,他身为长辈应感到欣慰。
二姐就是遇到了无德之人,几个孩子就是因为摊上了无德的生父,才会吃那么多苦,他不能让孩子成为那样的人。
最后道了声:“你既然考虑如此清楚,去县学便去吧。”
与大俞村终于出了个秀才全村激动高兴相比,高家就沉闷许多。
高晰未有考中。
自从府城回来,高晰就一直浑浑噩噩,书也不读,文章也不写,整日闷在房中。高明达本指望院试考中他能够心情好些,如今落榜又是一重打击。
苏夫子曾言,只要他稳得住考中院试没问题。他从几年前就说一定要和昭哥哥一起考院试,县试和府试过了激动好几天,就等着院试一起考中,高家一榜两秀才,将来两举人、两进士。如今都成空。
高明达因为此事和高明通大吵一架。
高明通也后悔,晰儿是家中下一辈中读书最好的,也是最有希望的,他未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
他去看望高晰,高晰没见。
高晰将自己关在房中两日,谁去都不说话,饭也不吃,其母洪氏为此哭了几次,将高明达兄弟三人骂个遍。
高明达担心儿子出事,端着吃的东西进去,见到瘦了一圈的儿子,心疼不已,走过去半搂着儿子自责道:“是爹疏忽,不该让外院的人跟去。爹的错,下次你考院试,爹亲自陪你去。”
高晰忽然哭出声来,“大伯为什么那么做?是二伯新娶了二伯母就不要昭哥哥他们是不是?”
“别想了,你二伯也是为了咱们高家。”
高晰摇头,“二伯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高家。昭哥哥若是还如以前一样,将来必然能撑起我们高家。”他抬眼望着高明达道,“爹,孩儿求您一件事。”
“嗯。”高明达先答应。
高晰请求道:“别伤害昭哥哥他们,孩儿不想他恨孩儿,那比杀了孩儿还痛。”
“爹答应你。”他拍拍儿子的肩道,“先吃东西,这次落榜,下次再考,兴许比你昭哥哥考得还好。你们还是可以一起考举人,一起考进士。”
俞慎言考中院试,姐弟三人去祭拜俞氏,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亡母。
他们不是时时过来祭扫,俞氏的坟前已经落了厚厚一层枯叶,祭台上全是尘土。姐弟三人清理一番。
俞氏生前爱干净,必然不喜欢这样脏乱。
俞慎言跪在坟前自责道:“孩儿不孝,知道你被人毒害,却没能力为你报仇。娘,你且等孩儿几年,孩儿定为你讨回公道,将你从高家接出来。”
这一句“接出来”,让俞慎微和俞慎思心中微惊,纷纷看向他。
俞慎言知晓他们疑问,解释道:“若是娘现在还活着,知晓自己被枕边人毒害,必然不愿再入高家门,不愿再做高家妇。”
如今他们姐弟力量太微弱,过继已经是高家最大的让步,更莫谈将母亲的坟从高家的祖坟中迁出去。让高明进与亡妻和离更是妄谈。这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打高明进的脸,打高家人的脸,让他们受世人指责。
“大姐,我想娘在这儿也一定不开心。”
俞慎微看着母亲的墓碑,母亲生前为高家操持里里外外没得高明进怜惜,死后还要为高明进前程和名声铺路,母亲岂会不恨。
她亦对着俞氏道:“娘,你先委屈几年,女儿和弟弟们定会接你回俞家。”
俞慎思听着姐弟二人的话,沉默未言。此事说起来不过一句话,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若不能有与高明进,与高家相抗衡的力量,这件事就只会成为空谈。
如今高明进在朝为官,续弦又是吏部尚书爱女,无形中已经结了一张关系网。而他们姐弟,也只有俞慎言有点出息,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就算俞慎言科举之途顺利,可以入朝为官,那也是多年后。届时高明进或许已经身在高位。
郁闷几息,俞慎思又乐观起来。
世事多变,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将来的事谁说得准,事在人为。
从牛山下来,姐弟三人去村里看望老族长一家,以前在村上没少得他们照顾,上次收绣品的事也麻烦他们一场。
闲聊间葛氏询问俞慎微是否有说亲,她倒是认得一家不错的儿郎,和俞慎言一样今年考中秀才,人各方面都不错。
俞慎言询问姓名,记得见过此人一面,的确是今年同榜秀才,十七八岁,样貌平平,品行如何尚不知。此人大概率也入县学,过几日正式入学应该能够瞧见。
俞慎微不想谈论这事,借口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搪塞葛氏。
几日后,俞慎言入县学报到,见到了前几天葛氏提到的那位裴秀才,两人还被安排在同一寝舍。
裴秀才给他的印象和第一次一样,个头、相貌平平,皮肤比庄稼子弟略显白皙,却又不似城中常年不劳作的那些少年郎细嫩。
闲谈中,俞慎言得知,裴谦是城南三水乡人,家中除了父母,还有一兄一妹。父母在镇子上经营一家小铺子。兄长读了几年书就不读了,如今在县衙里当差。一家人供他一人读书。
言谈间,裴谦给人的感觉忠厚老实,但俞慎言不会仅凭此就认定对方品行,读书人谁还不会伪装几分呢!他身边会伪装的人太多了。
收拾好各自的床铺,裴谦笑道:“俞弟今科院试是我们临水县最佳,今后少不得要多请教俞弟学问,俞弟莫嫌我烦才是。”
俞慎言也客气道:“裴兄别打趣我,一次院试说明不了什么,我读书年月短,诗书文章比不得裴兄扎实,是我要多向裴兄学习才是。”
两个人客套一番,便同出门去拜见教谕。
数日后,俞慎言刚出县学大门,见到高晰,面容憔悴。
接二连三的打击,这段时间必然痛苦无比。
他走上前,仔细打量了眼高晰,瘦了一圈,面上无光,眼睛略显浮肿,应是没有少哭。他自始至终什么都没做,一点错都没有,却因为自己太重情义,成为受害者。
他不由心疼,劝慰道:“一次不算什么,考场你也瞧
见了,那些童生都比我们年纪大,别气馁。”
高晰垂头沉默许久,朝后退了两步屈膝跪下,俞慎言被惊得面容失色,忙扶高晰,责怪道:“你干什么!”
高晰挣开俞慎言的手,“哥,我爹对不起你和暖姐姐、旸儿,我替我爹向你赔罪。”说着便要磕下头去。俞慎言再次抓住他,并对旁边已经惊得呆住的小厮喝命:“还不过来扶他起来。”小厮这才回过神,扑过来和俞慎言一起将人扶起。
俞慎言见旁边有人经过,低声呵斥:“关你何事,要你赔罪。”和小厮强行将人塞进马车里。
高晰垂着头眼泪再次溢出来,“哥,我爹以前做过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但这件事我爹真不知。”
俞慎言并不想去追究到底是高明通还是高明达所为,他劝道:“你以后不许这般,我没怪过你。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别一直陷在里面。”
高晰半晌才点点头。
俞慎言要去苏夫子那里,高晰觉得自己没脸去见夫子,先回高宅。
知道俞慎言没有恨他,高晰回到高宅,才稍稍缓过来,开始读书,为下次院试准备。
冬月中旬,俞慎微及笄。村里人对女儿家及笄之礼并不看重,最多就是做一身新衣,吃顿好的,就过去了。还不如县城人家女儿普通生辰隆重。
俞慎微的及笄之礼,已经算比较讲究。卢氏娘家的父母兄长都过来庆祝,连时家都送了一份礼过来。
也许是沾了俞慎言如今秀才身份的光,村上有人家送些吃的、用的过来祝贺。
俞慎微穿着俞纶亲手做的一身崭新衣裙,鲜亮的颜色没有夺了她的光彩,反而衬得人儿更加明艳夺目,将旁边的人都看直了眼。
俞慎思兄弟俩也被惊到,知道大姐长得好看,但是不知道原来大姐经过一番打扮可以这么好看。美人穿过烟尘,却如芙蓉出水,此刻有了具象化。
人真的要靠衣装。
邻居也纷纷夸道:“和她亲娘一样,是个美人儿。”
一家有女百家求。席间就有人拉着卢氏说俞慎微的婚事。
虽说俞慎微是她的女儿,但是这孩子很有主意,卢氏并不能做得了主,最多是帮着参谋。面对众人的好心,她含糊应着。
俞慎微的及笄之礼刚过,便有几个媒人登门说亲,对方还都是读书人家,有的也取得秀才功名。
俞纶夫妇觉得有两家儿郎还不错,询问俞慎微的意思。
女儿家不似儿郎二十多成亲也无妨。村里人家女儿,过了十八还没成亲就要被人指点。俞慎微翻过年也就算十六了。
俞慎微打趣道:“小叔都没成亲呢,女儿可不能抢在前头。娘先操心小叔的亲事才对。”
俞纹笑道:“抢在前头也无妨,况且小叔的亲事已经定下了,开春便迎娶你小婶子进门。”对于这段来之不易的姻缘,俞纹充满期待。
俞慎微见这个借口挡不住,再拖她也拖不过明年。
她便拉着卢氏撒娇口吻道:“女儿刚过来,娘就这么急着将女儿嫁出去?微儿还想在爹娘身边多陪你们几年,多尽孝几年呢!况且女儿就算晚上两年说亲也无妨,娘担心女儿嫁不出去呀?”
卢氏心里也是舍不得的,孩子吃了那么多苦,刚到她身边一年还没有,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哪里真舍得将她嫁出去。她只是怕姑娘家年岁大了还不嫁人,村上的人背后指指点点,让她受委屈。
若是可以,她希望女儿一辈子都陪在身边。
她搂着女儿靠在自己肩头,轻轻拍着女儿笑着道:“娘才不担心呢!我家微儿这么好,整个临水县都找不到第二个,谁以后娶了你,是他上辈子积了大德。”
卢氏低头看了眼女儿,想到丈夫前几天提到的事,现在看来丈夫说得是对的。这孩子心里头还念着那个钟家儿郎没有放下。
可与钟郎亲事,十之八.九成不了了,她还是要为女儿提前物色。一定要给她寻个品行端正,知冷知热,知上进的儿郎,让她后半辈子安安稳稳享福,莫不能再让她遭二姐那罪。
月底,俞慎言回家,俞慎思提及拜师之事。如今院试过了,大姐及笄也过了,家中也宽裕点,马上腊月,一年又要过去了,他读书还没定下呢!
他虽一直在自学,没有人引路指点,进步很小,今后俞慎言去县学读书,更没有指点他。想为俞氏和原身讨公道,俞慎言一人力量有限,风险太大。他必须尽快成长起来。
俞慎言也一直记挂此事,再去拜访苏夫子时便提到幼弟拜师之事。这件事在陪苏夫子去排云山避暑时,他问过,苏夫子只是笑了笑,没有应下。
他自认为对苏夫子了解,苏夫子收学生虽然严格,但是幼弟既非顽劣之徒,亦非品行不端之人,读书一道上比他聪慧知上进,苏夫子没理由拒绝。况从往日夫子对幼弟的态度看得出,夫子也是喜欢幼弟的。
苏夫子迟疑了片刻,说道:“你恐对自己这个弟弟不了解。”
一句话将俞慎言说糊涂,朝夕相处,幼弟算是他和大姐养大,岂会不了解。
他虚心请教,“请夫子明示。”
苏夫子直言道:“你这个弟弟看着规矩老实,听话懂事,小心思比老夫满堂学生的都多,说话行事思虑甚多,不像个五六岁孩子,倒像个大人,过于聪慧。”
俞慎言一时分辨不出苏夫子这话是夸赞还是教训。他知晓幼弟有点小聪明,机灵些的孩子皆如此,他并未觉得幼弟像苏夫子所说那般。他想夫子毕竟学识广见识多,能看到他看不到的地方。
他摸不清苏夫子的意思,便施礼道:“烦请夫子收为学生,约束管教。”
苏夫子沉思片刻,回想上半年常常过来的孩子。若论天资,此子是他见过最有天资的;若论性子,还真算不上老实规矩。
沉默半晌,苏夫子背过手轻叹一声,“挑个日子过来吧!”
俞慎思欣喜,“多谢夫子。”
拜师是大事,一点都马虎不得。
乡里拜师束脩就是十条肉干。县城稍微讲究点,拜师需要束脩六礼,不仅肉干,还有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红豆,每一样都取谐音含义。
一切都准备妥当后,俞纶便带着俞慎思进城去苏夫子私塾。
俞慎思心中既期待又有点忐忑。他隐隐是能感受到苏夫子对他不及对俞慎言那般喜欢。俞慎言转述苏夫子的那番话,可见苏夫子是喜欢心思简单的学生。也许是觉得这样的学生才能沉下心去读书吧。
可他毕竟活了二十多年,让他像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想,着实为难他。他已经很努力在做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进门见到苏夫子后,俞慎思规规矩矩施礼问好,“夫子好。”
苏夫子冷淡地应了声。
拜师前要先拜孔圣人,苏夫子领着他拜完孔圣人后,才开始拜师。
俞慎思依着俞慎言提前教他的,恭恭敬敬地给苏夫子磕头奉茶。苏夫子接过茶盏稍稍抿了一口,顿了顿才说道:“老夫既喝了你敬的茶,以后便是你的老师。你天资过人,这是你的长处,然一物之长则另一物之短矣。今后随老夫读书明理,要沉得下心,读书之外的事不必多思。”
果然要警告他,俞慎思点头,“学生记下了。”
苏夫子又道:“书,老夫也教了你几个月,今日便不再带你诵读,将此书赠你。”从桌上取过那一套《论语集注》。
俞慎思双手接过,“谢夫子赐书。”
随后苏夫子又讲了一些他的规矩。他边听边捏自己的手心,俞慎言没骗他,苏夫子果然严苛,以前他看到的苏夫子,是外人角度,不是学生角度。
可怜的小手,以后肯定会挨戒尺。
“都记下了吗?”苏夫子问。
俞慎思忙恭谨道:“学生全记下了。”
第一天拜师,苏夫子没有授课,让他回去准备,明日再过来。
离开私塾,俞慎思和俞纶便去昌隆布庄找俞慎微。进城后俞慎微去找施长生,托他帮忙问问哪里有房子租,幼弟进城读书总要有落脚的地方,苏夫子那里自然是最好的,但苏夫子喜静,她又怕幼弟一个人在苏夫子处不会照顾自己。租个小房子,小言也能与他住一处,方便照顾。
父子二人还没到昌隆布庄就见到了俞慎微迎面走来,说是房子已经租好了,就是昌隆布庄一伙计自家的院子,家中就他和老母亲,院子空荡一直租给别人。房子俞慎微去看过了,戚婆婆是爱干净的人,偏房不大,但是收拾得很干净,以后每个月给点伙食,戚婆婆还能帮忙烧饭。又是长生认识的人靠得住些,距离苏夫子的私塾也不远,非常合适。
回家收拾一通,第二天乡集,俞纶夫妇和俞纹都要忙裁缝铺里生意,俞慎微便赶着牛车拉着被褥、衣服,生活、读书所用,送幼弟进城。
牛车刚在门口停下,院门就从里面打开,走出来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人,身量颀长,一身青灰色粗布衣裤,洗得泛旧,领口好几处磨损,腰间系着粗布腰带,脚上一双布鞋。
戚婆婆的儿子昨日她见过,戚家除了他们母子没有旁人了。
少年人目光冷冷地在俞慎微姐弟二人身上扫过,便顺着牛车和院墙留着的一条缝隙走开,沿着巷子拐进另一条巷子里。
戚婆婆从堂屋出来,见到门前的人,笑呵呵迎过来,“俞丫头你这么早就来了,东西还挺多。”说着伸头朝少年人离开的方向瞧,已经没了人影,惋惜道,“你来晚一步,若是早一步,那李郎还没出门,也能帮你们姐弟俩搬一搬,我家大郎去布庄,这会儿也不在。”
俞慎微笑道:“没事,东西多是多点儿,但是都不重,我自己可以。”说着便抱着被子朝租赁的东边偏房去。戚婆婆看她一个小姑娘这么勤快,也帮着拿东西。
俞慎微问:“那李郎是婆婆家哪房亲戚啊?”
戚婆婆笑道:“他和你们一样也租我这小院子,那,就你隔壁偏房。”
昨天俞慎微来租房子戚婆婆没说这个事,戚婆婆怕她瞎猜,毕竟弟弟年岁小又是过来读书的,立即打消她顾虑道:“李郎这人性子好,就是不爱说话,在我这儿住半年了。”
俞慎微却不觉得刚刚那少年人是个好性子,好性子的人会见到门前停着一辆牛车,面无表情冷眼扫过?是个正常人都会打声招呼,就算不张口,也会微笑点头示意。
不过不爱说话倒是真的。
“他是做什么活计的?”俞慎微接着问,从做的活计也能看出几分一个人的性情。
戚婆婆道:“在书肆里做活,具体做什么我也没问。”
书肆里的伙计,还这么个性子的,倒像个刻工。但刻工很少这么年轻的。而且刻工的工钱不低,就算买不起小院子,不至于还要租一个这么小的偏房。估计也是想省点钱攒着娶媳妇。这么个年纪的确该娶媳妇了。
她又问:“哪个乡的?”
“外地的。家里遭殃来投奔亲戚,亲戚是城西……什么乡来着,我给忘了。”
戚婆婆叫她还不放心,劝道:“你放心,人在这儿住半年了,不是什么地痞流氓之类,白日里就我一个老婆子在家,我也不敢留那些歹心之人不是?你弟弟在这儿住你放心,保准儿安全。”
俞慎微笑道:“婆婆说得有理,只是我幼弟年纪太小,从没跟家里人分开过我不放心。以后在婆婆这儿,婆婆多照顾着点儿。”
“你尽管放心,我肯定像疼亲孙子一样疼。”
俞慎微将东西都搬进房间,床铺整理妥当,读书用的东西全都给幼弟摆在临窗的桌子上,两个箱子放在床底,又对他交代一番。
在戚婆婆这里吃完午饭,俞慎微准备送幼弟先去苏夫子那里,然后就回去,午后县学散学,小言会去接幼弟,不会有什么差错。
姐弟俩刚出门,就见到那个李郎回来,手里拿着一块布,里面似乎裹着什么硬的东西。走近了,这次好奇地朝姐弟二人打量一眼,又是一句话不说直接进门。
院子里戚婆婆见到他回来,和他打招呼,说门前姐弟是租他旁边偏房,让他们认识下。
李郎回头朝门外的俞慎微姐弟俩看了眼,对戚婆婆道:“不方便吧?”的确不是本地口音。
“怎么不方便,人家弟弟读书,乖巧懂事,不是顽皮孩子,不会扰你的。”
李郎朝俞慎思看了眼,然后又看向旁边的俞慎微,说道:“既如此,那我明日搬走吧!”说着便推门走进房中。
戚婆婆急了,不能租出去这间房另一间就搬空,跟着走到李郎门口道:“搬走做什么,你们互不妨碍的。”
李郎后面又说什么,因为人在屋子里,俞慎微姐弟没有听清,但二人心中都确定,这李郎不是什么好性子人。今日才搬过来,就甩脸子看他们不顺眼,以后矛盾肯定多。对方人高马大的,若是真起什么歹心,他们也打不过。
搬走了倒挺好。
俞慎微对二人刚刚的对话充耳不闻,向还站在李郎门口的戚婆婆笑着招呼:“婆婆我先走了,过几天再过来看您。”
“诶,你先去忙吧!”
第26章
路上,俞慎微给俞慎思交代以后遇到这般性子不好的人,又打不过的就躲远点,不去招惹。
俞慎思点头:“大姐放心,我才不招惹旁人呢!”
俞慎微知晓弟弟素来懂事机灵,无需要她交代也知晓,不过是自己不放心。
俞慎思在私塾门前下车,目送俞慎微离开后,提着俞纶提前给他准备的小书箱跨进院门。刚走两步见到苏夫子从旁边的书房出来,他住步躬身问好。
“嗯。”苏夫子点了下头朝课堂中去。
俞慎思走到课堂外前,见到窗口趴着一个男孩,圆圆小脸蛋像个粉娃娃,主动挥手和他打招呼,“小学弟。”
俞慎思瞧他模样,谁年纪大一些还不知道呢!
男孩见到苏夫子从回廊走过来,忙将伸出窗户的脑袋缩回去,乖乖坐回位子上,却拔着脖子朝他看,笑成一朵花。
俞慎思看着那个窗口,多熟悉啊!
随着苏夫子走进堂中,苏夫子向其他的学生介绍他。俞慎思目光在学堂中扫了一圈,总共五个人,右边三人都是十多岁少年,还有一张桌子是空着的,俞慎思猜想那应该是高晰的。俞慎言说他没去县学,本以为会在这儿见到,看来那件事对他打击挺大。
左边两人便和他年纪差不多。
俞慎思冲夫子施了一礼,又对众人施礼:“思儿见过诸位兄长。”
几位年纪大些的笑着点头回礼,刚刚和他打招呼的男孩,站起身对他回礼,笑道:“思儿学弟,哥哥宗承玉这厢有礼了。”
俞慎思:“……”
这孩子绝对显眼包没跑了。
苏夫子给了宗承玉一个眼神,宗承玉立马收敛乖乖坐回位子上。苏夫子让他坐到宗承玉后面位置去。
俞慎思刚坐下,宗承玉就转头和他说话,“小学弟,你会画画吗?”
俞慎思笑着摇头:“不会。”
“以后我教你。”
“好啊!”只要不画苏夫子头像,不画王八骂人就行。
苏夫子注意到这边,唤了声宗承玉,宗承玉这才老实地在位子上坐好。
苏夫子让他们先诵读《论语》,然后便给另一边年长的同窗讲解文章。《论语》俞慎思早已烂熟于心,此时再度温习也快一些,看了一会儿便竖起耳朵听苏夫子讲文章。
三位年长同窗,一位是宗承文的胞弟宗承武,一位是高明通三子高晗,还有一位是唐家少爷,从几人回答苏夫子的提问能听出来,三人中唐子丰的学问最好。
给几位年长同窗讲完,苏夫子便出题让他们写一篇文章。然后开始给他们讲解《
论语》,他方知晓前面两位小同窗论语已学得接近尾声了。若非上半年把论语学了,他都要跟不上进度,需夫子单独讲解。
散课后,俞慎言还没有来接,他准备将苏夫子讲得内容整理出来。上半年俞慎言给他讲解过,但没有苏夫子讲得透彻。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宗承玉转头和俞慎思说话,看到他笔记的字,忽然站起来恼道:“是你!”
俞慎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装傻充愣:“什么是我?”
“是你骂我,还在我的画上写字调侃,害我挨夫子戒尺。”
“承玉兄,你弄错了吧?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宗承玉却忽然转头跑向苏夫子告状:“夫子,那幅画上的字是思儿写的,字迹一模一样。”
俞慎思:“……”
这么久你都记得画上的字,你是多记仇?
俞慎思被迫起身走过去。苏夫子询问画之事。俞慎思想,那都大半年前的事了,夫子应该不会像宗承玉一样还记得上面字迹,何况纸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只要自己不承认,谁也拿他没办法。便装糊涂回道:“学生不知承玉说的什么画。”
苏夫子顿了顿道:“把你写的字拿过来。”
俞慎思还没转身,宗承玉已经跑过去将他的笔记取来。
苏夫子看着俞慎思的字,比同年纪的孩子的字工整有形,看得出下过一番苦功夫练。
他放下他的笔记,从一本中抽出一张纸展开。
俞慎思当即傻眼了。
都大半年了,夫子你还留着呢?你说你留它干什么?又不是名画墨宝。你这是也记仇呢?
两厢一对比,字迹一模一样,俞慎思当即没话说了,苏夫子面前他也不敢再耍小心思,苏夫子本来就不喜他心眼多。
他垂首道:“学生错了。”捏了捏手掌,最后心一横伸了出去,“夫子打吧!”
第一天入学就挨戒尺,他恐怕古今第一人了。
苏夫子没有拿戒尺,冷声教训:“回去把今日讲的内容抄十遍,明早拿过来。”
十遍?手腕不得废?还不如挨几戒尺呢!
宗承玉得意得转身回去收拾自己东西,欢欢喜喜出门去。
俞慎思拿着笔记,顺便揉了揉自己即将受累的手腕。自己竟栽一个小娃娃手里了,真是出师不利。
回到座位整理完笔记,抬头见到苏夫子坐在上座看书,神情专注。课堂中同窗都已经散去。这时院中响起老仆慈爱的声音:“言少爷过来了?”
俞慎思忙收拾书箱,向苏夫子作别,俞慎言没有进来,在门前朝苏夫子施了一礼。苏夫子目光中书页上移开,点下头,顺势也放下手中书卷。
兄弟二人离开后,苏夫子起身走出课堂,老仆已将二人送出门,回头见到苏夫子,忽然想到什么,转身走回院门,兄弟二人已经没了影。
老仆有些懊恼道:“小的特意买了些核桃酥,本要给言少爷尝尝的,竟忘了。”
苏夫子道:“他明日还会过来。”
老仆上前问:“老爷收思儿是因为言少爷吗?”
苏夫子瞥了眼老仆,沉默半晌道:“不是。”转身朝书房去。
转过街口,俞慎言询问幼弟今日跟着夫子学了什么,让幼弟复述一遍给他听,也是想让他增加记忆和理解,见幼弟理解这么透彻颇为欣慰。
到巷子口,俞慎思便和俞慎言说他们那位古怪“邻居”。
“那张脸一点表情都没有,像个石雕一样,一点都不好相处。戚婆婆说他性子好,我和大姐都觉得这人肯定性情古怪。大哥,你可要注意些,不要搭理这样的人。嗯……不过你应该遇不到了,他今天晌午时候说要搬走,希望他快点搬走。”
俞慎思说完,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正瞧见李郎,还是晌午时模样,手中提着一个篮子。俞慎思吓得心口一紧,自己吐槽全被当事人听去了?
俞慎言也发现幼弟神情古怪,回头见到一位少年人,和幼弟描述一模一样。
他笑着对少年人打招呼。
李郎点了下头,目光却冷冷扫过俞慎思,看得他心里发毛。
还没搬走呢?
李郎大跨步走到他们前头去,俞慎言拍了下幼弟的头教训:“下次不许背后道人短长。”
俞慎思咽了咽口水,他不要命了还说此人坏话。
回到小院,戚婆婆热情地笑道:“今日烙菜饼,待会过来吃。”
“谢谢婆婆,我帮你烧火。”俞慎思放下书箱跑过去,然后朝李郎半掩的门里瞅一眼,李郎正躺在床上,手在半空中比划什么。
他钻进灶房询问戚婆婆:“李郎没有搬走?”
戚婆婆笑着道:“搬走什么,他是误会了。”
“误会什么?”俞慎思有点糊涂。
戚婆婆一边擀菜饼一边说:“他以为你大姐也住这儿呢,觉得他一个男儿郎和一个姑娘住在一个屋檐下,影响姑娘家名声,所以才说要搬走。我给他说是你们两兄弟,他当然就不搬了。”
这么说,李郎人品好像也还不错,知书达礼。但是冷着一张脸着实让人心里发毛。
“李郎一直都不笑吗?”
“不是,平日也说说笑笑的,可能与你们不熟悉,他又不爱说话,让你觉得不喜欢笑。你不用怕他,他性子好着呢!”
俞慎思笑了下,没见过这种性子好的人。
戚婆婆的儿子大部分时间是住在昌隆布庄,晚饭就戚婆婆、他们兄弟俩和李郎。
四个人坐一桌,俞慎思偷偷瞄了几眼李郎,李郎依旧不说话面无表情,只顾着吃菜饼喝菜汤。
戚婆婆见气氛有些冷,笑着问他们兄弟二人:“婆婆这菜饼烙得好吃吗?”
“嗯!”俞慎思笑道,“这馅儿特有味,比我大姐手艺好。”
戚婆婆笑问:“你大姐做什么最好吃?”
俞慎思想了下,还真的想不出来俞慎微做什么饭菜是拿手的,但是总不能当着外人面不夸夸自己大姐,他笑道:“煮粥,我大姐煮的肉糜粥最好吃。”
旁边李郎忽然笑了下,俞慎思斜他一眼,虽然不是冷冷的脸,但还不如冷着脸呢!有什么好笑的?难道只有会拿手菜才叫好厨艺吗?
“能把粥煮得好吃才是本事!同样茶叶和水,有的人沏的茶苦涩难咽,有的人沏的茶回味无穷,越简单的事情越难做好,别小瞧煮粥。”
李郎点了下头,继续吃饼,没再出声。
第27章
晚饭后,俞慎思便开始抄写今日苏夫子讲解的内容。俞慎言在旁边看书,瞧见幼弟一遍一遍抄,开始以为他是第一天入学激动,所以表现得积极。越看越觉得不对。
幼弟素来聪颖,这段内容他讲解过多遍,当是熟记。以往幼弟为了节省笔墨纸张费用,多是拿着笔蘸水在墙上写,不会一遍一遍在纸张抄早就熟记的东西,手酸了还坚持抄。
“犯什么错被夫子罚了?”他问。
俞慎思知晓瞒不过去,便将在宗承玉的画上调侃的事道来。俞慎言捏着他的耳朵温声教训:“你怎么害同窗?”
俞慎思委屈口吻道:“我没要害他,只是和他开玩笑,其实是变相提醒他课堂要认真听讲,不知那画怎么就到夫子手中了,夫子大概觉得我无礼,就罚我了。”
俞慎言想到前几日夫子的话,幼弟不是他看上去那般乖巧懂事,看来是有依据。
他教育道:“提醒同窗向学是好事,但是不能不尊夫子,无论什么境况都不可以,知道吗?”
俞慎思点点头。
第二日将抄的东西全都交给苏夫子检查,苏夫子粗略看了看,知晓他没有偷懒,没再责怪。
俞慎思回到自己座位上,宗承玉又笑嘻嘻转头和他说话,还很讨嫌地问一句:“
思弟,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这还用问吗?自己昨日得意的样子都忘了?
俞慎思道了句:“看书吧!”没有与他多话,也不想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计较。
宗承玉转身捣鼓一会儿,将一个小荷包放在他的桌上,圆圆脸蛋上一个大大的笑,“别生气了,我送你好吃的。”
这是打个巴掌给了甜枣?小小年纪都这么会拿捏人了?
俞慎思打开小荷包,里面是几块牛肉脯,香气诱人。
看在对方这么会哄人的份上,俞慎思选择先吃为敬,笑道:“谢谢你。”
随后的几日,宗承玉每天都给他带好吃好玩的,私塾休息的时候还邀请他去他们家玩。俞慎思一直只当宗承玉是个贪玩活泼的小孩子,有好东西和小伙伴一起分享,没有多想,甚至还教他一些前世小朋友喜欢玩的游戏。后来才知道非那么简单。
第二天要休息,宗承玉再次邀请他去他们家玩,因为俞慎微上次说明日过来,他便谢绝宗承玉。宗承玉听闻他大姐过来,略显激动,询问:“暖姐姐专程来看你的吗?”
“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宗承玉兴致勃勃追问。
“怎么问这么多?”好奇心这么重!姑娘家的事儿,也是他能打听的。
宗承玉讪笑道:“我姐姐让我问的,她许久没见暖姐姐,想暖姐姐了。”
原来如此!上次俞慎微也提到过宗若云。
他回道:“大姐要去绣铺卖绣品。”
宗承玉笑着点头。
第二日,俞慎微搭着村上进城卖货的牛车过来,进城比较早,就先去张家绣铺将平日空闲时间绣的几样绣品拿过去换钱。
脚步刚踏出绣铺,听到有人唤她,宗承良从旁边笑着走过来。
“暖妹妹,真是你,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呢!这么巧?是来买东西的吗?”
俞慎微看着面前少年,比当年成熟许多。她笑着点头问好,如实回答。
“那更巧了,马上年底,我想送妹妹个东西,一直不知道送什么好。你们都是姑娘家,又是闺中好姐妹,一定知晓她喜欢什么,暖妹妹帮我选一选可好?”
俞慎微见天色还早,自己也的确好几年没见到宗若云了,既当帮宗承良也当帮若云妹妹,笑着应下。
两个人正准备转身进绣铺,街道上忽然传来一声叫唤:“暖姐姐!”马车车窗中一个姑娘笑着朝她招手,迅速跳下车朝她跑过来,扑上来就抱着她手臂诉说相思,“好久没见暖姐姐了,若云想死你了。”
“我也是。”俞慎微也激动地抓着宗若云的手,询问她近来可好。
“都好,暖姐姐,你都瘦了。”又询问她怎么和自己大哥在这儿。
俞慎微免不得又解释一遍。
宗若云转向自家大哥,眯着眼,露出一个大大刻意的假笑,“大哥对我可真好,不用暖姐姐帮忙,我人就在这儿,走,进去,我挑什么大哥付钱就是了。”
宗承良看着自家妹妹,笑了笑,也笑得刻意,“好!”
宗若云拉着俞慎微帮她挑选。刚刚收购俞慎微绣品的老伙计见到宗家小姐挽着俞慎微,宗家少爷跟在后面,目光没在东西上,没在自己妹妹身上,全在俞慎微的身上,也瞅出点什么来。笑着上来招呼宗若云。
宗若云挑选每一样都问俞慎微意见,但凡俞慎微说不太好的,她全都放下。俞慎微说好看,她就全都留下。
“就这些了。”宗若云道,转身对宗承良吩咐,“付钱!”
宗承良看着一堆东西,狠狠瞪了眼自己妹妹,自己两个月的零用钱都没了。
宗若云却笑得更加灿烂,然后拉着俞慎微和她说一些女儿家的私话。俞慎微见天色不早,言明要去看望弟弟,宗若云立即道:“我送暖姐姐过去,我还有一些话要和你说呢!”
俞慎微谢过,上了宗家马车。宗承良也跟着挤进去。
宗若云背着俞慎微冲他翻个白眼,“大哥上来做什么?我要和暖姐姐说悄悄话的。”
“我去看看小昭和旸儿住哪里,以后在城中兴许有什么事能够照应。”
宗若云又是一个白眼,然后扭头笑着拉俞慎微的手和她说话,邀请她以后进城去宗府找她,她还有刺绣上不懂的地方要请教。
一路上两个姑娘家一直说话,宗承良几次想插嘴都被自家妹妹给挤兑。他不想在俞慎微面前失了分寸,一直忍让,最后干脆闭嘴。
马车在巷子口街道停下来,俞慎微谢过他们下车。宗承良准备送俞慎微进去,宗若云一把拉住,“早上我们已经耽搁暖姐姐不少时间了,别再去影响人家姐弟团聚才是,大哥你怎么不懂事呢?”
宗承良回头狠狠瞪着妹妹。
宗若云视而不见,笑着对俞慎微道:“暖姐姐,我们就不送你进去了,下次进城一定要来找我。”
“好。”
宗若云反手拉着自家大哥,硬塞上车,透过车窗冲俞慎微挥手作别。宗承良想露个脸和俞慎微挥手,被宗若云故意挡住。
俞慎微走进巷子,马车也已经走远,宗承良憋了半天的怒气终于发了出来。“你不在家和姐妹玩,来搅我干什么?”
宗若云斜了眼他,“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我告诉你,不可能!”
宗承良争辩:“怎么就不可能?再者说,你和暖妹妹那么好的姐妹,以后她当你嫂子岂不更好?你上哪里还能找到这么好的嫂子?”
宗若云道:“就因为暖姐姐是我最好的姐妹,才不会让你娶她。”
“为什么?”
“你不配!”
宗承良怒指妹妹:“……”
哪有这么说自家哥哥的?“我怎么就不配了?要样貌有样貌,要品行有品行,要家世也不委屈暖妹妹吧?”
“呵!”宗若云不屑白了眼自己大哥,“你品行?你的品行就是乘人之危!”
“话别乱说。”
宗若云双手叉腰拉开架势要和他好好理论,“你上次邀请大家去赏菊,你以为我瞧不出你什么心思?你想撮合堂姐和钟哥哥,后来见不成,又来撮合我和钟哥哥,然后又是唐家姐姐。你明知道唐姐姐心仪之人是你,你还撮合她和钟哥哥,你亏不亏心?事后还将这些消息透露给小昭,你打什么主意,我闭着眼都知道。现在又哄玉儿帮你打听消息,幸好玉儿都和我说了!”
宗承良冷笑一声,得意地靠在车壁上问:“钟熠不好吗?你嫁他多好。”
“钟哥哥好,可他是暖姐姐的,我可不会像你一样去抢好兄弟的心上人。”
“自古好媳妇都是抢来的,难道等天上掉下来吗?”
“你抢谁都行,就暖姐姐不行,暖姐姐也不可能喜欢你,她喜欢是钟哥哥。”
宗承良冷呵一声,“感情是慢慢培养的,她和钟熠也不是一见钟情,还不是日久生情。今后暖妹妹对我也定然会日久生情。何况,就现在情况,你觉得钟熠将来真会娶暖妹妹?大哥告诉你,钟熠将来必不会娶暖妹妹。钟大人要么和咱们城中几家其中一家结亲,要么就是与自己同僚。”
宗若云再次冲自家大哥翻了个白眼。
“你别不信,说不定到时候娶的还真是堂妹或者你呢!”
宗若云立马驳道:“我才不会嫁钟哥哥,我可不会做对不起暖姐姐的事。”
宗承良冷笑道:“这不是对错之事。他们有婚约时,我从没动半分心思。如今他们没了婚约,钟熠又没本事娶,我为何不能求娶?钟家在乎暖妹妹如今身份,我们宗家不在乎。”
宗若云上下扫自己大哥一遍,怎么看怎么觉得配不上暖姐姐,怼道:“暖姐姐就算嫁我们宗家,也是嫁文堂哥那样的读书人,不会是你。”
“那可说不定,人是会变的,暖妹妹经历这么多,不见得还喜欢钟熠和文堂哥那类的儿郎。你下次不许搅我好事,否则我让爹娘将你嫁给钟熠。”
“你敢!”
俞慎微到戚婆婆家,院子里坐了一圈人在晒太阳,施长生和戚婆婆的儿子崔大春也在。几个人面前用石头围成一个小灶,火中烤板栗、地瓜,上面架子上
是年糕、白菜、肉串之类,还拴着几个干茄子,香气扑鼻。
一看就是幼弟的主意。人小稀奇古怪的想法不少。
“这么热闹?”俞慎微走过去,从篮子里拿出一小包芝麻红枣酥,“我刚买的,你们尝尝。”分给众人。
“大姐。知道你要来,我特意烤给你吃的。”俞慎思用火钳子从木炭中捡栗子,放在旁边石头上,“板栗应该好了,大姐尝尝,待会这些也烤好了。”也给其他人都捡了些。
戚婆婆笑着对俞慎微夸她两个弟弟懂事,自从他们两个过来,自己都不闷了,每天都有乐子。
崔大春也道:“你两个弟弟过来,我娘气色都比之前好了。”
俞慎微的确发现戚婆婆如今精神比第一次见的时候好了些。
崔大春又道:“你还记得年初咱们布庄收绣品的事吗?前些天我听掌柜说,那批货运到北面卖得好,那个行商开春可能还过来收。这只是听说,目前没个准信。你有头绪可以先准备着,当初有不少人收了绣品卖给布庄,开春肯定有人盯着此事,抢着先下手呢!”
施长生也道:“我也听少东家提过一次。这些绣品运到北面卖得好是肯定的。有人尝到甜头,肯定就有人盯着,即便没有那个行商,兴许还有其他跑南北的行商。我和大春哥这些天也在城中打听着哪家有认识这样的行商,姐姐若是得空进城也多走走问问。”
“多谢你们还想着我。我知道了。”
崔大春笑道:“就一句话的事,有什么好谢的。我在布庄常不在家,你两个弟弟陪着我娘,没少逗我娘开心,我还不知怎么谢你呢!”
午后,俞慎微估摸着村上人已经卖完东西,她还要搭着牛车回去,就没再多逗留。
俞慎言兄弟二人和施长生送她,顺便去城中文房铺子买些纸墨。几人从文房铺子出来,途径益文书肆。书肆内外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之前就知道益文书肆生意不好,没想到如今这般冷清。
俞慎言进去瞧瞧,看能不能捡漏买一两本便宜的书,正巧遇到吕大郎。
吕大郎也听闻俞慎言如今考中秀才,见面就笑着喊了声:“俞秀才?”然后给身边一位男人介绍,“姑父,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给我大舅家写祭文的高小郎,现在是俞秀才了。还给咱们书肆抄了一年多的书呢!”
掌柜四五十岁,看上去的确像吕大郎所言,老实巴交,热情地招呼,“俞秀才是要买什么书,我给你找。”
“我也没个目标,先看看吧!”
俞慎言兄弟二人走向旁边书架,书架上书不多,都是科举所用或者话本,其他的书寥寥几本。俞慎言翻开一册《乡试闱墨》,是他们南原省去年乡试举子的文章。
俞慎思最喜欢“杂书”但是书架上没有寻到,最后拿了一本《颜氏家训》翻看,发现书的纸张还凑合,但是印刷着实不行,看得出是刻版就有问题。还有空格的存在,应该是刻工刻的时候出错,干脆就将那个字的位置挖空,又偷懒不补字。
最后俞慎言买了一册《乡试闱墨》,价格的确比别的书肆便宜些,结账的时候和掌柜聊了几句。
掌柜道:“如今就属文韬书肆生意最好,其他都不行,有一家半年前关了,我这书肆若不是自家的铺子,也早就关门了。”
听闻文韬书肆,俞慎微姐弟俩相视一眼。
文韬书肆是高家的铺子,最初是为了高明进读书,也为了多个赚钱路子开的。后来高明进不断进取,家中后辈也大多走读书科举的路子,书铺就一直开着,也一直是高明通的人在打理。
俞慎思不知此事。
出了书肆,俞慎微走了一小段,注意到街道上行人很多,各家铺子进进出出都有人。她忽然顿住,回头看向益文书肆,并将整条街道打量了下。
益文书肆的位置虽不是十字街口,却也不算偏,这条街上人流大,一路走过来又只有一家小布店,并无裁缝店。若是能够在这条街上开一家裁缝铺生意应该不会差。
益文书肆铺面大小和位置都挺合适,如今书肆不赚钱,掌柜若不做其他生意肯定会出租。想到这儿的租金,她心中叹了声。家里暂时还没有这个本钱能在县城开铺面。
可惜了!以后有本钱开店,不一定能寻到这么合适的铺面。
俞慎言兄弟二人回到小院时,李郎独自一人坐在烧烤的火堆旁,身边是一本翻开的书,他手中正拿着一张纸在看。这正是俞慎言早上拿出来看的书,纸上文章是他昨日所写,顺手夹在里面。
李郎注意到他们兄弟二人,将手中的文章折好,重新放回书里,将书递过去,“抱歉。”
俞慎言接过书,笑问:“李大哥也读过书写过文章?”
李郎迟疑了一瞬,微微摇头,“只识得字罢了。”
俞慎思想到李郎是书肆伙计,今日又提到书肆,便好奇地问:“李大哥在哪个书肆做活?”
“文韬书肆。”
知道李郎在文韬书肆做活,俞慎言对其自然而然疏远,并叮嘱幼弟少与李郎说话。
俞慎思不知俞慎言为何忽然对李郎不友好,之前明明还教育他与人为善,自己都不以身作则了。但他也着实觉得李郎的性子不好相处,所以俞慎言这么叮嘱,他也就应下来。
年底苏夫子的私塾和县学皆放年假,兄弟二人收拾好东西,俞慎微赶牛车过来接他们。
俞慎微在距离戚婆婆家门前的街道遇到李郎。李郎正和一个妇人说话,妇人从李郎手中接过钱袋子掂了掂,又打开钱袋子看了眼,揣进怀中,与李郎说了两句什么,笑着转身走了。
俞慎微的马车从旁边经过,李郎也见到了她,未有招呼,转身朝戚婆婆家去。
两个人先后进巷子,前后脚进了戚婆婆家院门。
戚婆婆热情和他们打招呼,然后问俞慎微,“今儿就回去?”
“嗯。马上过年了,我从家里给你带了两把咸菜,是我娘亲手腌的,我娘腌的菜味道特别好,我们全家都爱吃。婆婆也尝尝,若是喜欢,过了年我再送点过来。”说着就抱着坛子朝灶房去,询问放哪里。
戚婆婆乐得笑呵呵忙去取罐子装,客气地道:“你每回来都给婆婆带东西,婆婆都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自家种的菜自家腌的,又不费什么钱。我家里还有许多呢!”
两个人从灶房出来,戚婆婆见李郎也在屋里收拾东西,问:“李郎,你是要去你表姑家?”
“嗯。”
“今天走吗?”
“嗯。”
戚婆婆感叹一句:“你们书肆掌柜真好,能让你们这么早就歇着,我儿子得到年前两天才能歇。”然后又问,“年后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帮你将被褥晒一晒。”
李郎搁下手中东西走到房门前回道:“若是上元节我还没回,婆婆便将房子租给别人吧!”
婆婆疑惑,走上前两步询问是怎么了,是不去书肆做活还是不进城了,住在这里一直好好的。
李郎道:“或许有变动。”说着将麻绳拴着的一小串钱递给戚婆婆,“这是这两个月的房钱,我付到正月底,不亏婆婆的。”
亏是不亏,但戚婆婆只是心中好奇。再问,李郎就不再答她。
俞慎言兄弟俩已经将东西都抱上车,俞慎思瞥了眼李郎,心道,果然是个怪人。
俞慎微和戚婆婆打了声招呼便走了。
出了巷口,俞慎微问俞慎言:“钟家那边你去了吗?”上次府城院试钟熠帮他们兄弟许多。如今年底府学放年假,钟熠也回城,该备礼登门道谢。
俞慎言道:“昨日去了,钟兄还未回,我拜会了钟夫人。”
“钟夫人说了什么?”
俞慎言知晓大姐问这个其实是想问钟夫人是否提到她,她心中对钟熠情丝未断。
他笑道:“钟夫人自是问了大姐,还让我给大姐递个话,进城时若是得空到钟宅坐坐,她很想大姐。还有灿儿妹妹,她也一直念叨大姐,灿妹妹还给我一个东西,让我转交大姐。”转身从包裹里翻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小绣球。
绣球做工精巧,上面绣着一双燕子,
绣技还不错。
钟灿儿送这个什么意思,俞慎微心中明了。钟灿儿从小就盼着她和钟熠成亲,私下里还会偷偷喊她嫂子调侃她。
钟夫人喜欢她,钟家的弟弟妹妹都尊敬她,她与钟熠青梅竹马,她当年也想过若是嫁到钟家,定然会很幸福。现在回想觉得有些无知可笑。
她将小绣球随手放在旁边包裹上。
牛车行到北城门外,有人喊了声俞慎言,姐弟循声望去见到宗承良。
宗承良笑容灿烂地走过来,“好巧啊,在这儿遇到你们,暖妹妹竟然也在。你们要回去了?”
俞慎微姐弟二人下车,俞慎言上前问:“宗兄怎么在这里?”
宗承良转头朝旁边的一个小摊瞥了眼道:“还不是妹妹嘴刁,非要吃炒瓜子,其他家的都不合她口,非要吃北城门外这家。我这个做哥哥的只能辛苦跑一趟了。”
俞慎言打趣他:“你愿意亲自跑这一趟,定然是又惹云姐姐生气,拿东西哄她吧?”
宗承良嘿嘿一笑,戳了下俞慎言道:“别拆穿我呀!”
这时小厮买好瓜子过来,总共两包。宗承良将其中一包递给俞慎言,“还热乎呢,你们路上吃解闷儿。”
“无功不受禄。”
宗承良道:“我们之间还说那些虚话,一包炒瓜子,哥哥请你吃还不成?”见俞慎言不接,走过去放到牛车上,恰巧瞥见包裹上的小绣球。盯着看了一息,笑着转头道,“这绣球看着不像暖妹妹做的。”
俞慎微倒是有些诧异,平常的儿郎对绣球这种东西不甚在意,宗承良竟然能瞧出不是出自她之手。
宗承良从俞慎微的表情看出自己猜对了,笑道:“我娘和云儿天天夸暖妹妹的绣技,我瞧这绣球的绣技普通,猜想定不是暖妹妹的手艺。”
“旁人送的。”
宗承良笑着点了下头,然后朝北面的路看了眼,道:“前两天下雪,如今路不好走,你们快赶路吧,别耽搁了,到家估计天要黑了。”
姐弟三人谢过宗承良赠送的瓜子,便上车赶路。
宗承良看着马车走远才回马车。
小厮好奇道:“少爷,你跑这么远等了半天才遇上,怎么两句话没说上,还让人家先走了。”
宗承良道:“暖妹妹可不是那些闺中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哄一哄就成。她读过书,见过人,经过事,聪慧坚忍。这样的姑娘,需要润物细无声的感情才能打动。走!”
俞慎言抓了一把炒瓜子给俞慎微,“大姐,竟是你喜欢的味道,你尝尝。”
俞慎微尝了尝,还真是她以前喜欢的。
姐弟三人边嗑瓜子边闲聊,听到后方有马蹄声,俞慎言将牛车朝路边赶了赶。俞慎思朝后方看,道:“好像是李郎。”
姐弟二人也回头望去,一匹枣红大马上的人穿着厚的蓝灰色袄子,正是刚刚在戚婆婆家看到李郎穿的那件。马匹身侧搭着的包裹也是李郎收拾的那个。此人头上包裹着围巾看不清脸,却不难判断是李郎。
马匹从旁边疾驰而过,马背上的人朝他们三人匆匆瞥了眼,目光相接,他们确定此人就是李郎,冰冷的目光分毫不差。
“他不是去表姑家的吗?”俞慎言好奇道。据他所知,李郎的表姑居住在县城西边的乡里,而不是临水县北。他和戚婆婆说的是假的。
俞慎思疑惑道:“他会骑马。”而且骑术看着不差。平常百姓人家的子弟可没几个会骑马的。
俞慎微想到街上拿李郎钱的妇人,不一定是他表姑。而且文韬书肆的刻工,大半年可买不起一匹这样的好马。
姐弟三人全都满心疑惑。
俞慎思想起上次李郎拿俞慎言的文章在看,现在想来,他不是只识字,他是读过书写过文章。结合他说年后不一定回来,这个李郎绝不是普通人家子弟。
怪人!
俞慎思下了个结论。
最好年后别回来,否则身边有这么个人太危险。
俞慎微想到了什么拍了下俞慎言道:“他的口音像不像北面萦州一带人?”
经这么一提醒,俞慎言想起来,还的确有那么点像。萦州是南原省最北面的一个州府,当年他们从京城回来,途经萦州,恰逢雨天,在当地逗留了一段时间,也和当地人交流一段时间。之前只是觉得他口音有点熟,现在倒是想起来了。
“去年萦州的确遇上旱灾和瘟疫,不少灾民背井离乡朝咱们宁州府来。”虽这么说,但此刻他却不觉得李郎会是真的灾民。
好奇归好奇,毕竟是个不熟悉的邻居而已,姐弟三人讨论几句,便将李郎抛到九霄云外去,开始琢磨崔大春和施长生说的事。
赚钱才是实实在在的事。
除夕前两天施长生从县城回田湾乡,没有回自己家,真的是赖在了俞家,和他们一起过年。
年后,俞慎微便和俞纶夫妇商量收绣品的事。她计划年后先收一批绣品囤着,她相信开春必然有行商来收购。卢氏担心,若是没有行商来收,那些绣品可就砸在手里了。
俞慎微一点不担心。每年临水县都有这么多绣娘这么多绣品,本县内没有那么大的需求,最后还是朝外走,只是朝外走的方式不一样,利润没有卖给行商高。绣品又不是瓜果蔬菜容易坏,亏是亏不了。
卢氏还是坚持先找到买家再做打算。
两个人的意见相左,最后目光都落在俞纶的身上,让他定夺。
俞纶琢磨半晌,最后同意卢氏的想法,俞纹也觉得俞慎微的想法冒险。
他们现在没有那么多本钱去收购,拖欠绣娘的钱又不能拖多久,万一出不了手,明年很多事都办不成。俞纶娶妻是头等大事,日子都已经定下来,不能到时候不上门迎娶。裁缝铺还要进一批春夏料子,俞慎思要读书。这都不是小钱,也都耽搁不得。
三位长辈不同意,他们四个小辈再多想法也都无济于事。
午后,俞慎微坐在院外晒太阳,还在想收绣品的事。她认为这是一个机会,若是抓住必然大赚一笔,到时候日子定好过许多。小言不用为了贴补家里买本书都舍不得,天天向同窗借。幼弟也不用为了省那点笔墨纸张的钱,时常笔蘸水习字默文。
第29章
施长生捧着一小把炒豆子坐到俞慎微身边,匀给俞慎微一半,笑着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没路就辟一条出来,别发愁了。”
俞慎微嚼着豆子,嘴里没什么味道。
她知晓爹娘和小叔的性子,过惯了小心谨慎的日子,也苦怕了穷怕了,所以他们不求锦衣玉食,更不求大富大贵,只希望一家人风平浪静安安稳稳生活,手里有点余钱就行了。
但这不是她所求,现在弟弟们读书要钱,就是将来弟弟们入仕为官也要钱打点。而她也不想将来寒酸地嫁人,要为自己攒一份嫁妆。
施长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钱袋塞给她,“这是我去年攒的,虽然不多,但好歹算一点儿。”
俞慎微摸了摸钱袋,打开瞧了眼,略诧异,“你怎么攒这么多?”
施长生笑道:“我吃住都在布庄花不到什么钱,有时候跟少东家出门,少东家还会赏我一点儿茶水钱,我都攒着,不知不觉竟然都攒了五六两了。”
“谢谢你。”
“姐姐和我这么见外,我的命都是姐姐救的,挣得钱自然也是姐姐的。”
俞慎微捏了捏钱袋,笑道:“人家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这钱是姐姐先借你的,等赚钱了姐姐立即还你。”
施长生忙道:“姐姐别还我,帮我存着。我已经没有亲人,将来娶媳妇还要姐姐帮我操办。”
去年买绣品后分他的钱也让她攒着娶媳妇,俞慎微笑道:“好。”
俞慎思跟着俞慎言写一篇文章后,见两人
在闲聊凑过去听了几句。他知晓俞慎微对这件事执着,更明白她的执着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他们兄弟俩,更是为了这个家
他坐在俞慎微另一边,从俞慎微手中捏了几粒炒豆子,装作随意说道:“我听成玉说过,他们家是跑南北货的,虽然不是做布料刺绣之类的生意,但肯定有认识这方面的人。大哥和良哥哥熟悉,可以去问问。”
俞慎微以前也听高家人说过,宗家是在外面跑生意,具体做什么不很清楚。但幼弟这个建议不错,如是这般就算找到了买家,爹娘和小叔就不会再反对。绣品直接卖给行商,不用中间再经一道手,肯定赚得更多。
但是她也有一个顾虑,即便宗家有认识的,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城中几大家关系复杂,宗家和高家虽然不沾亲带故,但上次院试陷害的事,有心人都看得出他们姐弟和高家的关系已经闹僵。虽然宗承良兄妹与他们姐弟关系如昔,也不过是晚辈间的交往,长辈那里不见得如此。
她想了许久,眼前也只有这一条路,总要试试。
她揉了揉幼弟的脑袋道:“现在也学会赚钱了。”
“我可不会,我只是给大姐提个建议而已。”他会动动嘴皮子,真让他去干,还真不如俞慎微干得好,术业有专攻。
破五后,施长生要回昌隆布庄,俞慎微和俞慎言与其一道进城,姐弟二人直接去宗府。
宗家后宅中,正和哥哥置气的宗若云闻言,一把将哥哥推开,披上斗篷就朝外跑。跑到门口又折返回来拉哥哥。宗承良以为妹妹现在懂事了,想着帮自己撮合姻缘。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闻妹妹说:“回你自己的院子去,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宗承良刚要与她辩两句。
宗若云仰着小脸,叉着腰道:“信不信我在暖姐姐面前说你糗事?”
宗承良立即蔫了,换上讨好的笑脸:“妹妹多替哥哥说好话,以后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
宗若云冷哼一声,“还不快走!”
宗承良刚走几步,就有丫鬟来禀俞慎言也过来拜年。宗承良察觉他们姐弟同时登门肯定有事,没在妹妹处耽搁。
宗若云见到俞慎微高兴地扑上去抱着她的手臂和她说许多想她的话,俞慎微也握着宗若云和她说上次分别后的相思。两个姑娘说说笑笑走进屋里。
一番寒暄后宗若云便好奇地问:“还在年节里,暖姐姐就拿绣品进城了?张家绣铺开门了吗?”
“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宗若云闻言开心的拉着俞慎微的手,但心中知道暖姐姐不会年节里这么远又这么冷专程过来给她拜年。她笑道:“暖姐姐肯定有事情,我们姐妹俩,你就别绕弯子了。”
宗若云是爽直性子,俞慎微捏了下她的鼻头笑着解释:“上次院试在府城文少爷对小言多有照顾,他说趁这段时间文少爷在家,过来致谢,我也想云妹妹了,就过来看看你。”
宗若云听到最后一句乐开花,“还是暖姐姐好。”然后想到自己前几天绣得汗巾,拿过来给她瞧,请她指点。
俞慎言那边正在宗承文的书房说了会儿话,宗承良就过来了,进门就揶揄俞慎言,“怎么?俞秀才现在都不愿和我这个白身说话了?过来只顾着来堂哥这里,不去看我。”
“我有心拜会,却苦于分身乏术。”
宗承良笑道:“我来了,你不用分身了。”
三人聊了会儿,宗承良见俞慎言与自己堂兄并无像有事要说,想到兴许是俞慎微那边有事儿,便将俞慎言从自己堂兄的书房中拉走,想套套话。
俞慎言也正想着怎么单独和宗承良说此事,他倒是给了个机会。
宗承良自从不去苏夫子那里读书,便帮着父亲打理家中的生意。
听完俞慎言所求,他道:“我上次跟我爹见过几个南来北往的行商,里面有个做布行生意的,每次都会捎带贩些绣品去北面。等我爹回来,我问清楚告诉你。”
“令尊……”俞慎言和俞慎微顾虑相同,宗二老爷若知是他们姐弟的事,是否会同意帮忙。
宗承良知晓俞慎言的担忧,否则不会出了堂兄的书房,私下问他这件事。
宗家和高家是有些牵扯,那不过是大伯和高明进,他们二房和高家既无官场纠葛,也无生意往来。上次院试之事,他也瞧出父母态度,对高家作为是瞧不上的。
他拍了拍俞慎言的背道:“放心。”
姐弟二人离开宗府,牛车刚转进另一条街道,旁边街道的马车拐进宗家门前街道。
钟熠下车见到宗承文兄弟二人,笑着调侃:“你们兄弟是知晓我此刻过来,特地出门相迎吗?在下感动涕零。”
宗承文叹了声道:“真不巧,俞家妹妹和小言刚走。”
钟熠愣了下,回头朝街口望去,已是空荡荡。他忙问:“他们过来做什么?”
宗承良冷笑,“怎么?他们不能来我们宗家?暖妹妹自然是寻我妹妹玩儿,小昭来谢我和堂哥的。”
次日宗二老爷回来,宗承良过去请安便问及上次那个行商钱老板。
宗二老爷好奇儿子怎么关心这个。
宗承良没敢坦言,毕竟他想娶俞慎微是婚姻大事,未得到俞慎微的芳心前,父母这边他还是要瞒着。
他笑道:“儿子有个朋友收了一批绣品,想要出手,儿子想到钱老板做这个就问问。”
宗二老爷没多想,自从儿子跟自己经营家中生意,也接触不少人,难免有几个这方面的朋友。
便道:“钱老板过几日来临水县正为此事,还托为父帮他问问,你既有朋友做这一行,正好可以带他过去。”
“谢爹。”
俞慎言以为要等几日才会有消息,不曾想第二天宗承良就给了他们消息。
生意赶早不赶晚。
宗承良走后,俞慎微便和几位长辈商议。俞纶夫妇见俞慎微这么执着此事,甚至年节里登门求人,心中本就已经有些松动,现在宗家给了准话,收到绣品有销路,也就放心了。
俞慎微先想到石头乡和卢氏娘家那边,两处都算熟人熟客,对她们信任,钱晚些付也能通融。其他乡她也想去看看,手里有点钱,可以稍微收一些。
打定主意,第二天俞慎言陪着俞慎微便去石头乡,卢氏夫妇也去了卢杨村娘家。
因为上次有信誉,这次他们收绣品顺利,甚至有隔壁村听闻此事的,也会拿过来。年跟前绣娘们手中各自也囤了些等着天暖拿去卖,这一次收得比上次多近两倍。
这边收完一批,俞慎微和俞慎言、俞纹三个人便运进城。
来到相约的的酒楼,等了会儿便见到了那位钱老板——年过不惑,身材略胖,从见面脸上就一直带着一抹笑意。看着很容易亲近,但眼中没太多温度。瞧见对方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甚至眉头略皱,有些轻视之意。
在宗承良介绍后两方便谈论起绣品。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先看货。
钱老板拿起绣品细看,宗承良也拿起一件在手中摩挲,笑道:“钱老板,咱们临水县绣娘的绣技不比兴州府的差吧?”
钱老板面上依旧温温和和的淡笑,让人瞧不出心思。
他一直都是从兴州府那边收购运往北面,这是第一次来宁州府。
钱老板道:“你们宁州府的绣品自然是兴州府不能比的,但是价格却也是兴州府远远比不了的。”
宗承良笑呵呵地道:“钱老板这话不假,不过一分价钱一分货嘛,咱们宁州府的绣品在北面销路好,利润可比兴州府高出一倍之多,否则钱老板也不会来宁州府收了不是?”
钱老板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放下手中的绣品,看向俞纹说道:“这绣品有参差,运到北面也不好出手啊!”
一堆绣品出自不同绣娘之手肯定质地不同,收绣品的时候,每一件他们都过眼,没有一件绣品是差的
,不过是放在绣得好的旁边略显逊色。
俞慎微此时也有点后悔,一时大意,应该提前将绣品全都分类出来。
俞纶道:“货有参差,价有高低,乃常理。钱老板可量货给价。”
钱老板又看了看绣品,琢磨道:“东西品样较多较杂,逐一给价太过繁琐,老夫便给了总价,这一箱五十两,其他几箱各七十两。”
俞慎微心中冷笑一声,这还真会糊弄。是不是真心收绣品,她都要怀疑了。
宗承良也觉得钱老板此举不妥,这是他第一次帮暖妹妹揽生意,暖妹妹对此次买卖十分重视,若是被这么搞砸估计他以后也不要在暖妹妹面前出现了。
他正要开口让钱老板再考虑,俞慎微笑着走上前一步,道:“钱老板,您是做这一行的老行商,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生意,从没见过您这样给价的。”
她拿起了绣品品质比较差的一件道:“听宗二老爷说您做了十多年这行生意,必是见多识广,一眼便瞧得出,这一件披帛在北面那是要卖到二两五钱银子以上。”
她又拿起一件绣工稍好一些道:“像这一件那都要三两银子开外。那边几件我在京城瞧过,五六两是要的。”
钱老板听俞慎微提了句京城瞧过,抬头朝她看了一眼,这才打量起一直被他忽略的姑娘。衣着朴素,但举止却落落大方,说话不紧不慢从容有度,不似乡野姑娘。几样绣品在北面出手价格一说一个准,竟还是个懂行的。
俞慎微又道:“这一箱的披帛、汗巾、绣衣等至少八十两。逐一给价的确太繁琐,但是您不能这么一闷棍将一箱子绣品给定了。我这儿按品类都分了上中下三等,已经全都拟定好价钱了。”说着从身边俞慎言的手中接过几张纸,“钱老板可以看一下,您若是觉得要价高了,您可以不收我们的绣品。”
钱老板又打量一眼面前姑娘,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倒是老练。最让他意外的是对方竟然对几大箱的绣品全定价,这不是他想糊弄能够糊弄过去的。每一件绣品在面前姑娘的心中都是有价,每一箱货的价钱也是门儿清。
他来临水县后也将当地绣品价格和情况都摸了清楚,这份价格倒是符合临水县行情。
他霍地呵呵笑起来,“还是姑娘家心细。”
“小本生意,不及钱老板做的大买卖,我们若不心细怕是饭都吃不上了。”
此话一语双关,钱老板客气的笑着,没有回应。将几张纸大致看了,看得出面前姑娘是真的每一样都计算清楚。
俞慎微见他都瞧了,又道:“钱老板若是觉得可以,今日这笔买卖就做成;若是觉得不妥,以后有机会咱们再做生意。”
宗承良比俞慎微还希望生意能成,但钱老板毕竟是父亲生意上的朋友,便笑着说道:“钱老板头一回来咱们宁州府收绣品,对咱们宁州府的行情不清楚。咱们宁州府与兴州府可能不同,俗话说入乡随俗嘛,钱老板就委屈下,依着咱们府的规矩来?”
话说这份上,钱老板想收这些绣品,也就顺台阶下了。
钱老板迟疑片刻,南北行商多年,头一回和未出阁的姑娘家谈生意,竟然没占到什么便宜。本来瞧着对方三人,一个憨厚老实,一个姑娘,一个少年,想着走点歪路,现在倒是把自己脚给崴了。
这些绣品他肯定是要收的,他心中已经核过价,去掉成本和杂七杂八的费用,运到北地也能纯赚一到两倍。
但做生意哪里有一口定价,他又和俞慎微就着价格磨了一会儿,最后俞慎微没有从价格上便宜,而是直接将单子上最后一列,品相最次的帕子子价格抹掉,送给钱老板。
这一点也让钱老板对面前姑娘另眼相看,觉得这姑娘是个会经营的。
从酒楼里出来,送走了钱老板,宗承良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俞慎微。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她,现在看来自己太自信了,面前姑娘比他想象的更好。
若是能娶到她,是他之福,也是宗家之福。
俞慎微回头谢过宗承良,道今天天色不早,改日再携礼登门道谢。
宗承良欢欣雀跃地回到家,小厮传话让他到父亲书房一趟。
刚跨进门槛后脑勺就挨了父亲一巴掌,“浑小子,你那位收绣品的朋友是谁?”
宗承良摸摸后脑勺,知道事情不妙,含糊道:“朋友就朋友,爹不是让儿子自己去处理吗?怎么事后怪罪了。”
“老子若知晓你的那个朋友是俞家姑娘,老子会让你去?”
“俞家姑娘怎么了?她还是云儿朋友呢!”
“你别给老子装傻充楞,人家好好一个姑娘家,你这么大咧咧帮着,传出去成什么样?还不被人说闲话?她以后怎么嫁人?”
宗承良闻言,小声嘀咕:“那儿子娶她总行吧?”
宗二老爷气愤地指着儿子,“痴人说梦!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宗承良立即反问:“怎么就不行了?是她哪点配不上儿子,还是儿子哪点配不上她?”
宗二老爷气道:“她是什么身份?她和高家什么关系?她和钟家又是什么关系?这几年他们姐弟身上发生的事,老子是不是和你说过这背后之事?你们兄妹与他们姐弟平素交往走得再近老子都可以不管,那是你们小辈自己的事。但婚姻之事,是家族之事,由不得你胡来!”
俞慎微几人到家后,俞纹就给俞纶夫妇说今日俞慎微和钱老板谈生意的事,说得俞纶夫妇不断打量一旁默不作声在笑的女儿,这还是那个孩子吗?
知道女儿聪慧能干,却没想到这么厉害。
俞慎微可不敢当小叔这么夸,笑道:“是宗少爷告诉我这钱老板什么性子,我提前想好了怎么应付罢了。若是钱老板摸透我性子,我们丁点儿便宜占不到。”
“那可不一定。”俞纹道。
俞纶提醒她,宗少爷帮了这么大的忙,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俞慎微道:“这几日把绣娘们的钱都给了,我再和小言进城谢他。”
发完绣娘们的钱,俞慎微数了数,赚了足足六十两。她笑着拍了拍幼弟的头道:“以后咱们有钱买笔墨纸砚,你不用再在地上练字默文了。”
“嗯!”俞慎思笑着狠狠点头,并对卢氏道,“娘,我明天想吃肉了。”
卢氏见到这么多钱也笑得合不拢嘴,拍着俞慎思脑袋问:“过年没断你肉吃,还馋呢?”
“思儿要长高个,肯定要多吃肉。”
“行!明天就把那块腊肉烧了。今儿你舅舅送了两条鱼过来,明天做红烧鱼。”
“谢谢娘。”
上元节后,俞慎言和俞慎思一个去县学,一个要去私塾,俞慎微送他们进城后,和俞慎言一起去宗府。还是如上次一样,俞慎言带着礼去谢宗承良,俞慎微则去找宗若云。
上次过来正在年节里,宗若云的母亲单氏在忙未得拜见,这次便先过去拜见。
跟着丫鬟刚到单氏处,在门外见到单氏身边嬷嬷出来,笑着问了声好后,对旁边几名丫鬟一一吩咐去做事,然后请她进去。
俞慎微看出嬷嬷是有意支开门前的人,她隐隐感到不安,应该有什么事发生。
第30章
单氏捧着小手炉从里间走出来,瞧见俞慎微进门,笑容满面地招手道:“快到炭盆边暖一暖身子,今儿外面风大,莫着寒。”还如往日一般热情慈爱。
俞慎微近前两步福身一礼,“问夫人安。”
“好好好。”上前来抓了把俞慎微的手,啧了一声,“怎么不多穿点,手这么凉。”将手炉塞到俞慎微的手中,拉着她坐下说话,打量着她笑道,“许久没见你,愈发可人了。”
俞慎微察觉出单氏打量的目光不似以往,今日的目光中少了那份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多了几许
评判和掂量的意味。
她猜想应该是宗承良帮他们姐弟的事情单氏知晓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临水县就这么大,钱老板还是宗二老爷生意上朋友,瞒是瞒不了多久。
与其别人开口来问责,不如她主动坦白。
她放下手炉,站起福身道:“晚辈冒昧,上次托弟弟来求良少爷帮忙,着实是因为遇到了困难……”
“我知道,良儿都和我说了。”单氏没待她说完,拉着她再次坐下,笑着说,“你与云儿从小就亲如姐妹,良儿和小昭亦是同窗,既然有这门路,哪有不帮的道理,应该的。不过……”单氏轻叹一声,目光再次打量她。
俞慎微不知单氏想说什么,又不好抢长辈的话,便仔细听着。
单氏轻轻拍着她的手道:“日子过得真快,想当年你在高家的时候,还没有钟家灿儿丫头年纪大,这一转眼就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若是伯母没记错,你已经过了及笄,今年应该十六了吧?”
短短几句话,又是高家,又是钟家,又是及笄,俞慎微想听不明白也已经听明白单氏弦外之音。
男女已经到了婚嫁年纪,应该相互避嫌。
她现在为了生计不再做深闺女子,抛头露面不在意闲言碎语,但宗家会考虑。宗承良也该说亲了,若是上次的事被女方知晓,难保女方不会介意。单氏是不想自己的儿子有什么流言蜚语。其次,单氏也担心高家和钟家那边不高兴。
俞慎微不是不识趣的人,她本就只想做成这笔生意,以后也不会与宗承良碰面。
她笑着点头道:“是,劳夫人记得。云妹妹今年也要及笄了,上次答应云妹妹待她及笄时来观礼,以后应该不得空没法过来,还请夫人代晚辈给云妹妹解释。”
单氏见她会意,又给了态度,心里松快下来。暖丫头从小就懂事省心,几大家的姑娘中,就属她最让人如意,谁不想自家儿子将来能娶个这样的媳妇。
只能叹,造化弄人。
她笑道:“你有心了。瞧我,许久没见你,竟和你聊上了,耽搁了你们姐妹叙话。云儿估计都等得着急了,你且过去,你们姐妹好好说话。”
俞慎微起身福身道:“夫人莫怪,晚辈许是来的路上吹了风,略有不适,便不去云妹妹那里,还请夫人代为说一声。”
“好。”
单氏拉着俞慎微送到门外,叮嘱一声:“这两日寒气重,出门要多添衣。”
“多谢夫人关心。”
俞慎微姐弟离开宗家后,宗承良才知晓俞慎微只在母亲那里说话,根本没去妹妹处,他心中猜到必然是因为那件事。
他急忙去母亲处,父亲也在,二人正在说此事。
自那日与父母坦白,他们一致反对此事。此刻听到父母在说他和唐家姑娘的亲事,他恼怒地掀开帘子冲进去。
“爹娘若找也找个比暖妹妹还好的,儿子娶就娶了,找不到比暖妹妹好的,儿子还不如剃度出家。”
“混账!”宗二老爷当即怒拍桌子,教训道,“你魔怔了!”
宗承良也恼道:“儿子以为你们与钟家不同,原来一样,甚至还不如钟家。你们瞧不上高家又忌惮高家,你们看中暖妹妹又将她推出门。你们和儿子讲家族、讲利益,连一个姑娘你们都不敢让她进门。这样的家族也不堪一击。”
“放肆!”宗二老爷怒喝,起身就要上前教训,单氏忙拉住丈夫,并训斥儿子,“这种混账话是能说的吗?”
宗承良心中憋着气,咬紧牙没有认错。
宗二老爷挣开妻子的手,指着儿子教训道:“院试那事之后,谁家不知他们姐弟和高家私下闹成什么样?你娶她,那就是对高家和其他几家说,我们宗家和高家两立。”
“两立又如何?高家在临水县还没只手遮天。”
“你懂什么!”
“儿子是不懂爹的那套道理。儿子懂的是,儿子喜欢暖妹妹,儿子看得到她的好,看得到他们姐弟的好,更看得到娶了暖妹妹对我宗家长远来说必是福。”
宗承良不屑地哼了声,继续道:“爹和儿子谈家族、谈利益。儿子也给爹说说家族利益。儿子娶的不仅是暖妹妹,儿子娶的还有她的两个弟弟。小昭的品学儿子不必多说,他去岁考中秀才,以他的天分,今后中举、金榜题名都不在话下。旸儿虽年少,但天资聪颖,又有小昭在前面教导引路,今后也不会差。儿子可以说,不出十年,他们姐弟绝对是我们宗家高攀不上的。
他们姐弟俱是有情有义之人,儿子若是娶了暖妹妹,护着他们姐弟,他们必会感激我们宗家。以他们姐弟的感情,两个弟弟岂会不帮姐姐,不帮我们宗家?我们二房不似大伯他们走仕途,我们想出人头地,这就是最好的路子。”
宗二老爷冷笑,“年少意气,自不量力,你能护得住他们姐弟?”
“儿子一人护不住,我们宗家还护不住吗?”
“你少痴人说梦!他俞家姐弟将来如何为父看不到,为父只瞧得见眼下,你娶俞姑娘,就同时得罪高、钟两家,与两家对立。且不说为父不同意,你大伯也不会同意。”
“爹……”
宗二老爷也不想和顽固的儿子费嘴皮,这几日已经被气够了。“你休要再提此事,下个月随为父去北地,也好教你学学生意上的事,莫满心思儿女情长。”
宗承良气恨地甩袖离去。
俞慎微并未将单氏的话当做多么要紧的事,只当父母爱子,人之常情。
回到小院,戚婆婆已经做好晌午饭,她笑呵呵凑上前道:“婆婆烧得菜真香,巷口就闻到味了。”
“嘴真甜,快净手吃饭吧!”
姐弟三人和戚婆婆刚坐下来,院门被推开,有人进来。
戚婆婆起身到灶房门前瞧,忽然身子一紧叫了声,“这是怎么了?”慌张走出去。
姐弟三人见婆婆这么紧张,也忙放下手中碗筷起身走出去。但见李郎蓬头垢面,衣裤脏污,步子不稳。年前走的时候还是俊朗的儿郎,这会儿与街边乞丐无两样。
不是说上元节不回来就不会来的吗?
戚婆婆已经上前扶住李郎,俞慎言愣了一瞬,也过去帮忙,将李郎扶到屋里躺下。戚婆婆摸了把李郎的额头又是叫了声,“怎么这么烫。”吩咐院中的俞慎微盛碗热粥过来。
俞慎微回身到灶房,端起自己那碗还没来得及吃的菜粥过去,菜粥盛出片刻这会儿正好不烫嘴,可以喝得下去。端到门前俞慎言接过端到床边去喂。
李郎只是喝了几口,便道:“我太累了,让我睡一会儿。”声音有气无力。
“吃点再睡吧!”戚婆婆劝说,“你发着烧呢,吃点儿再睡好退烧。”
“不用。”李郎说这话时眼睛已经闭上,抓着被子朝身上盖。
戚婆婆没有再劝,帮忙将两床叠放整齐的被子打开,全给李郎盖上,说道:“饿了和婆婆说,婆婆给你做。”
李郎不知道是没力气了,还是已经睡着了,没有任何反应。
从房中出来,关上房门,戚婆婆担忧地叹了声,招呼其他三个孩子到灶房先吃饭。
午饭后,俞慎微略坐了会儿便回田湾乡,临出院子前,朝李郎房间看了眼,房间没有任何动静。出了院子她便对两个弟弟叮嘱:“此人行为诡异,来历有问题,身上定藏着秘密,你们要提防些。”
“大姐放心,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和思儿会小心的。”兄弟俩送俞慎微到城门口,等到同村的一起回去,他们才回。
李郎的房间很安静,没有一丝响动。傍晚戚婆婆过去敲门,里面没有应,戚婆婆也没进去打扰。
夜里,俞慎言兄弟俩睡梦中听到隔壁咳嗽声不断。戚婆婆先听到声,已经过去敲门,里面传来李郎的声音:“没事。”
戚婆婆还是端了碗热水进去。李郎的咳嗽没有住,越咳越厉害,俞慎思都怕他把自己嗑走了。
俞慎言犹豫了一阵,终是不放心,怕真出人命来,披着衣
裳起身过去问:“李郎,要不要帮你请郎中过来瞧瞧?”
李郎一阵咳喘后低沉回了一句:“不用。”
俞慎言看着油灯下的人咳得脸红脖子粗,眼泪溢出,想到母亲临终前也是这般咳个不停,让弟弟先睡,自己出门去请郎中。
俞慎思哪里能在这么密集又大的咳嗽声中睡着,戚婆婆去灶房煮米粥,他便走进了李郎的房间。
中午隔着远没瞧清楚,这会儿瞧见人的模样,脸颊凹陷,瘦了一大圈,看着着实可怜。
他走上前轻轻帮李郎顺气,说道:“讳疾忌医最要命,你这样烧了几天了吧?你还能回来,真是命大。”
李郎睡了这么久身上也有些力气,抬眼看着面前站着的小孩儿,小模样说话像个大人。
戚婆婆煮完粥端过来,李郎吃的时候因为咳嗽呛了好几回,好不容易吃下去,俞慎言也领着郎中过来。
一番望闻问切,给李郎物理降温,最后灌下一碗汤药,李郎浑身都在冒汗,咳嗽稍稍了些,此时天也亮了。送走郎中,兄弟二人也要去县学和私塾,戚婆婆照顾。
下晌午兄弟俩回来时,李郎裹着被子靠在墙根闭眼晒太阳,精神好了许多,还是不时咳嗽几声。
本来还庆幸他不回来了,自己不用见到这个怪人,这还没高兴两天,人竟然回来了,还折腾了他们兄弟一夜。
俞慎思进屋放下书箱后,走到李郎身边,伸手搭在李郎额头上试了下,烧退了不少。
李郎睁开眼看他,面露诧异。
俞慎思抱怨道:“我怕你晚上又咳嗽,吵我睡不好。就因为你,我昨晚没睡足,今日第一天开学我就在堂上打盹,挨了夫子好多下戒尺。”将自己左手伸出去给李郎瞧,手心略有红肿。
俞慎思道:“等你好了,我得从你手上打回来。”
李郎微微蹙眉,最后淡淡道:“好。”
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当天晚上俞慎思睡得正香被隔壁的咳嗽声吵醒,他揪了两小团棉花塞进耳朵里,声音只是稍稍小一些,还是过了许久困极了才入睡。
第二天顶着昏沉的脑袋去学堂,路上便向俞慎言吐槽:“他今晚再吵我,我用臭袜将他嘴巴堵上。”
俞慎言这两天也没睡好,白日精神气不足,影响读书写文章。笑着拍了拍弟弟头道:“以后考乡试,是要在贡院过夜的,同一字号的考生肯定有打呼噜、磨牙、说梦话,甚至其他习惯。若是恰巧在隔壁号舍,声音可比李郎咳嗽声大得多,你怎么办?”
怎么办?自认倒霉呗,总不能真朝对方嘴里塞臭袜吧?若是有前世那种耳塞就好了,可比棉花效果好太多。
俞慎思开始琢磨着,是不是可以研究下耳塞这个东西。
俞慎言见他低着头神思不属,以为他是睡眠不足没精神,揉了下他脑袋道:“这几日到县学睡吧!”
他瞧李郎那模样,没几日是好不了的。
俞慎思好奇:“可以吗?”
“只是睡几日无妨。况且他病得这么重,若是不慎将病气过给你我岂不麻烦?”
俞慎思想着也是,保重自己才要紧。
散学后,兄弟两人回去收拾后,和戚婆婆说一声。
李郎坐在墙根晒太阳,听他们说搬出去几日,知晓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暗暗叹了口气,又忍不住咳几声。
县学寝舍有限,俞慎言一直都是和裴秀才一间。两个人一个外面租房子,一个时常去兄长那里住,反而寝舍大多时间空着。
兄弟俩刚到县学寝舍,裴谦也从外面回来,手中提着一个篮子。俞慎言提前和裴谦说了幼弟过来的事,裴谦见到俞慎思便笑着道:“令弟长得真俊俏。”
俞慎思稍稍怔了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的外貌,之前旁人见到他只会说“太瘦了,要多吃点”。
这样的夸赞对他很受用,他笑着礼貌问好,又道:“家兄常在小弟面前夸赞裴兄品学,让小弟过来多向裴兄请教学习。”
裴谦笑道:“令兄过奖了,在下的才学可不及令兄,不过……指点你应该还是可以的。”裴谦放下篮子,从里面取出两册书,又取出半只烤鸭,“饿了吧,刚刚从集市上买的,还温着,这会儿口感还不错,先吃些垫垫肚子。”
俞慎思本来是不怎么饿的,但烤鸭的香味太诱人,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的确饿了,多谢裴兄,小弟不客气了。”
俞慎言见幼弟无礼,想要拦下,裴谦劝道:“小孩儿别管得太严,会管得没灵性。”
俞慎思很赞同裴谦的教育理念,点着头道:“裴兄果然饱读诗书,说得太有道理了。”
俞慎言走上前戳了下他脑袋教训:“下次不可如此。”
“嗯。”俞慎思撕下一块肉塞嘴里,然后给他们每人撕了一大块。
俞慎言看到旁边两册书,以前没见裴谦看过。裴谦知晓俞慎言爱书,因为家境困难,不是在县学的致知楼中看书,就是向同窗借书,很少自己买。
他道:“益文书肆许多书在贱卖,比往日便宜近半,我就买了两本诗集。”
兄弟二人听到益文书肆,皆想到过年的时候俞慎微提过,她看上了益文书肆的位置和大小,想要租下那里开裁缝铺。
俞纹马上要成亲了,今年明年家里肯定都要添人,人越来越多,不能只靠着乡集上的那家裁缝铺营生。
俞纶身体不及常人,量体裁衣这种活是能做的。卢氏嫁进俞家这么多年,也会做衣。俞纹自不必说。如今裁缝铺生意虽比以前红火,但乡里人请裁缝做衣服有限,买各种布料也有限,是满足不了裁缝铺的。
“我明日也过去瞧瞧。”俞慎言道。
俞慎思吃饱喝足,早早将功课完成,钻进被窝取暖。
俞慎言和裴谦两人却还在油灯下看书,偶尔讨论文章学问,后来说起今年科试,两个人都想参加又都没太多自信。没多会儿两个人以为俞慎思睡着了,讨论的声音小了。
俞慎思两天没睡好,这个小小的身体早就扛不住,在两人轻声细语中睡着。
次日散课,俞慎言接幼弟一起去益文书肆。吴掌柜和他们兄弟认识,买卖间多聊几句。吴掌柜现在一边处理铺子里的书和后院的东西,一边在琢磨改行做什么。
因为是自家的铺子,也不着急。
几日后休息,兄弟二人回田湾乡,顺便将这事情和家里人说。
几位长辈都知晓俞慎微是要强的性子,并不甘心在乡集上开个裁缝铺,早就有进县城的打算。如今手里有点钱,希望更殷切。
一家人盘点家中所有钱,去掉三月俞纹成亲所用,剩下的不足七十两。这点钱想在县城开裁缝铺有点困难。
俞慎微琢磨一阵,看向三位长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俞慎思了解俞慎微,她是想将乡集上的铺子给卖了。一来可以卖点钱,二来布料和各种家当直接拿来用,也能够少一部分开支。但是乡集上的铺子是祖上传下来的,几代人靠着这个店铺吃饭,她这么开口也有点太不懂事。依着几位长辈的性子恐是不愿意的。
俞慎思便“童言无忌”帮她试探,说道:“把乡集上铺子卖了不就够了。”
俞纶立即道:“不妥。”解释道,“县城开裁缝铺是盈是亏尚不知,若是将乡集上的铺子卖了,今后县城铺子开不下去,回来连个铺面都没有。”
乡集上的铺子不像县城那么容易买卖,乡集上的铺面都是经营十几年或是几代人,轻易都不动,一旦卖了就难再买回来。
俞慎微点点头,俞纶的考虑也是必要的,谁都不能保证去县城开裁缝铺只赚不赔,若是赔了,还有条退路。家中本就没有多少田地,就指望铺子糊口。她没再说什么。
俞慎言宽慰大姐道:“那吴掌柜也琢磨着想自己改行
做别的生意,不见得就出租。他铺子后院大,对于咱们做裁缝,倒是有些浪费了。”
俞慎微再次点头,即便不租吴掌柜的铺子,她也考虑在别处租个铺子,最好是买下一家铺子。
这是她早就有的打算,只是如今手头拮据,她没将此事说给长辈知道。
就在俞慎微将要暂时掐灭这个念头时,施长生和崔大春二人传话来说,去年那个行商又来找昌隆布庄的少东家,还是收绣品的事,少东家让他们再联系去年熟悉的人,这次行商要多收些。
机会来了,俞慎微自是不会放过。
因为有本钱,有信誉,又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抢先下手,收得比去年多,半个月赚个二三十两。
回乡的途中,俞慎微便琢磨,以后不如就收绣品转手卖,只要能够找到几个固定的行商,一年到头能赚不少。
她想到这事请宗承良帮忙是最好的,只是单氏上次已经提醒,她不能硬凑上去,如此生意不成还得罪宗家。
想了片刻,觉得这事有些难,还需要大本钱,她将目光重新转回裁缝铺上。
裁缝铺是爹娘和小叔最在意的。他们是祖传的手艺,还是希望靠手艺吃饭。因为他们姐弟三人不学裁缝,还有意将这个手艺传给小叔未来的孩子。
俞慎微私下希望小叔的孩子将来也读书,若是觉得手艺无人传承,可以收几个弟子教习传授。
这事她只能提一句,长辈的事她做不了主。
回到家她便和俞纶夫妇商议,今后若是到县城去开铺子,乡集上的铺子肯定没人手经营,不卖掉可以把铺子租掉,今后想回来还能够回来。
俞纶夫妇思量后,没有反对。
得到长辈的支持,俞慎微便和俞纶进城先去看店面。吴掌柜的铺子虽然是她最初想租下的,保不齐还有更好的,毕竟这是大事,不能太草率。
俞慎微那边准备开铺子事情定下,只待选铺面。俞慎言这边却听到消息一个新消息,今年科试大有可能安排在五六月份。
以往宁州府的科试和岁试都是在八-九月,今年特殊,因为本省曾学政被临时任命兼任两省,时间不得不调整。南原省各州府全都提在了暑日前。有的州府,月底已经开始考试。
俞慎言想参加明年的乡试,但参加乡试就必须先参加岁试。岁试成绩分为六等,只有考入一二等才有资格参加乡试,否则要再等三年。
三年太久,于他而言,他等不起。
依据大盛科举条例,能够参加科试者,一类是岁试时考入一二等的生员;一类是所在府、州、县学中考入一二等的生员;三类则是各大书院考入一二等的生员。
所有参加的考生都是拔尖的,想要在拔尖的考生中再拔尖考入一二等,何其难。
远的不说,他的两位同窗,钟熠和宗承文与他都师承苏夫子,原本学问就在他之上。他耽搁三年,而他们却入府学读书三年,去岁院试前与他们讨论文章,便已能察觉差距。
认识的人中就有两个远超他的,放眼整个宁州府,不知几何。
俞慎言心中没太大把握,有些担忧焦虑。
他去接幼弟散学时,请教苏夫子,希望苏夫子能指点。苏夫子沉着脸沉默许久,开口言语也无平日对他的温和,严肃道:“做学问需要沉得下心,最是急不得。急功近利,汲汲功名最是要不得,而你如今便是功利有余,如何读书?”苏夫子没再说下去。
俞慎言惭愧地垂首,他不想成为高明进那样汲汲于功名的人,如今却也要成为他那样的人。可他只有尽快考得举人功名,才能更好地护着大姐和幼弟,护着家人。
他起身朝苏夫子作揖,“学生让夫子失望了。”他真的不想再等三年。
第32章
俞慎言兄弟走后,苏夫子在学堂中坐了许久,面前的书还翻在刚刚一页,一字未看进去。
老仆几次从堂前经过,见到苏夫子一动不动发呆,最后端着茶水进去,轻轻唤了声,苏夫子这才回过神来。抬头朝外看,已快日落。
老仆劝道:“老爷也莫太责怪言少爷。若是搁以前,言少爷岂会不愿跟着老爷多做几年文章。只是今非昔比,言少爷家中父病母弱,姐姐已出嫁年纪,弟弟尚年幼,他若不早点求取功名,今后日子只会更艰难。”
他了解自家老爷,这些道理他都能够明白,老爷自然更懂得。只因言少爷与穆少爷的那几分相像,让老爷对他与旁人不同,爱护多几分,期待也高几分。
苏夫子没有言语,起身朝外去。
回去路上,俞慎言一字不说,沉着眸,拧着眉头,满脸愁色。俞慎思心中也闷闷的。
苏夫子所言没有错,俞慎言被耽搁几年,学问的确不够扎实,即便科试能过,明年乡试又能有几分把握?若是乡试落榜,这个打击对俞慎言来说比不去考更大。苏夫子必然是有此考虑,才会对俞慎言的心急不高兴,说那番重话。苏夫子是希望他能沉淀几年,然后一口气将乡试、会试、殿试都考下来。
苏夫子为了俞慎言院试,愿意指点,甚至带着他去排云山避暑,单独教习,是知道他火候到了。现在显然应对明年乡试是不足的。
可俞慎言的想法也没有错,如今他们姐弟的处境,不允许他有那么充分的时间去沉淀学问。他是想先考下举人头衔,春闱可以晚几年。有了举人身份,很多事会顺一些。
回到戚婆婆的小院,俞慎言就在房中看书,琢磨文章。
俞慎思看出他是不准备放弃。
若是消息可靠,宁州府的科试最迟在六月里,如今也只有四个月,对于俞慎言而言时间太紧张,他不敢打扰。
次日午后开始落雨,散学后,俞慎言来接他。他借口租住的房子雨天又昏暗又沉闷,要做完功课才回去。
俞慎言见苏夫子不在堂中,才走进去坐在幼弟旁边陪着他,顺便指点。他现在不太敢见苏夫子,不是怕苏夫子训责,而是怕苏夫子失望。
俞慎思直到天色稍暗,外面雨歇了才随俞慎言回去。
惊蛰后春雨多,一连数日淅淅沥沥不断。
这日俞慎言过来时正落雨,他走到廊下收伞,见到苏夫子从堂中出来,忙搁下伞见礼。
苏夫子望了他几眼。这几日堂中的那小子打什么主意他看得明白,哪里是想在此处做功课,不过是想让其兄长每日过来多逗留半个时辰。让他每日瞧见其兄长紧张不安神色,和那勤勤恳恳向学的态度,以此期望他松口支持其兄长参加科试,指点其兄长。
年纪最小,心眼儿最多。
“随老夫来。”苏夫子不咸不淡吩咐,沿着回廊朝书房去。俞慎言心中惴惴,却不敢慢半拍,跟了上去。
俞慎思透过窗户看到离开的二人,挑了下眉头,继续整理今日笔记。笔记整理完,还不见俞慎言从苏夫子书房过来,他悠闲地趴在窗台看雨。直到天色暗下来,俞慎言才从苏夫子的书房过来,面上一扫几日来的愁闷,露出喜色。
毫无疑问,苏夫子松口了,并且愿意教授他。
回到住地,俞慎言比往昔更加勤奋,俞慎思怀疑他夜间是否睡过。他睡前俞慎言在油灯下琢磨文章,次日醒来俞慎言在看书。有时候接他回来的路上,或是吃饭时和他说话,他都走神。
李郎回来,见到他们兄弟在,过来还上次替他延医买药的钱。瞥见桌子上的文章,目光在上面停留几瞬。察觉旁边的小孩儿在打量他,忙移开视线,道了声谢便匆匆回屋。
俞慎思认定李郎此人熟读诗书,也会做文章。否则不会总是对别人的文章感兴趣,想多看几眼。
不过这怪人最近更怪了,以前偶尔还会笑一笑,现在脸上没有丁点表情,回来也不说话,欠他的五戒尺还没还。他搓搓手,找个机会得讨回来。
俞慎言紧张准备科试
,俞慎微那边和俞纶跑了大半个月,将城中所有有意向出租的铺子看了几遍,还请崔大春和施长生帮忙私下里打探这些铺子,可有哪些房主和牙侩匿而不说的缺点。
经过各种考察和衡量,俞慎微和几位长辈的意见一致,都看中了三桥街的一间铺子,位置、大小、价格各方面都合适。距离县学和苏先生那儿都不远,铺子后面带个院子,有好几间偏房,小言和思儿以后住在铺子里都行。
全家商定下来,俞慎微便和俞纶带着东西去和房主签租契。
进城后还没到铺子,先见到了牙侩。
牙侩火急火燎大步迎上去,半着急半责怪,“俞裁缝,俞姑娘,你们来晚了。”
俞慎微抬头看了看天,这还没到午时,他们今日早饭后就赶过来,也没耽搁。
“怎么了?”
“哎哟!”牙侩一张脸愁得快拧成麻花,“还怎么了?那铺子被别人租去了。”
俞慎微诧异,“昨儿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我们回去拿东西今日过来就签租契,房主也是答应的。”说着就朝铺子去,想找房主问了清楚。
牙侩无奈地叹着气,跟在旁边和她说:“昨儿你们刚走,就有人过来了,说是要租铺子。房主本来是不同意的,可那人给的租金比你们高,房主就动摇了,昨儿下午就把租契给签了。我也是事后才知道,已经和房主理论两回了,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人家租契都已经签了。”
“是什么人?”
牙侩也不知道。
俞慎微胸内憋着口气,已经说好的,怎么可以说变乖就变卦。而且他让崔大春和施长生都打听了,这个铺子空了两三个月,一直没有人租。牙侩也说此处铺子没有人看,怎么她刚定下,就有人租了?
刚走进铺子,房主就从后院出来,笑嘻嘻地迎上来,干瘦的脸上扯出几道皱纹。“俞裁缝,俞姑娘,这可真是不巧,我这铺子已经租别人了。”
“昨日我们不是已经定下了吗?定金也交了,你怎么能租给别人?”俞纶压着怒气道。
“哎呀,这也没办法,另一家给的租金高,我总不能送上门的钱不要不是?你们也是做生意的,说到底,咱们都是赚钱养家糊口。”半点不觉得自己忽然变卦有什么不妥,也没有什么亏欠之意。
并从身边人手中接过一个钱袋子递给俞纶,说道:“你们昨儿的定金,我双倍奉还,你数数,只多不少。”
俞慎微见此,知道事成定局,自己就算将房主骂一顿也没有用,可心里还是憋着气。他们跑了半个月看遍县城才相中,什么都谈妥了,转头就租给别人。
她压着怒气,面色如常道:“刘爷,你我昨日既已商量好了,你临时变卦是不是太不把信义当回事了?”
“瞧你说的。”刘爷笑呵呵道,“说是说定了,可租契没签,这事就不算定下。自古买卖价高者得,我这怎么能是不讲信义呢?若是咱们昨儿签了租契,那你现在怎么骂我,我都听着。况且你们付的定金,我也双倍还了,就是去县衙里理论,我这也不算有过吧?”
看刘爷这得意的样子,俞慎微心头的怒火窜了窜。俞纶拉着她劝她莫生气,转头对刘爷道:“既是价高者得,刘爷也没问问我们是否愿意多付,怎知我们就不愿意?”
若是每个月多一两钱银子,甚至是两三钱银子,他们都愿意付。这个铺子对于他们做裁缝卖布料最合适不过,全县城目前没有比这家更合适。
刘爷笑着道:“哎呀,俞裁缝,不是我不愿意问,而是我知道问了也白问,你们也付不起。”
“多少?”俞慎微有些不服气。
“是你给的价两倍。”刘爷伸出两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俞慎微心里头骂那个租下铺子的人。这间铺子位置好是好,她给的租金已经算合理了,就算对方给得再高,也贵不过一两成罢了。能够给到翻倍,这哪里是一个正经做生意人会干的?
这个念头闪过,俞慎微忽然冷静下来。
既然一个正经的生意人不会这么做,那租下铺子的就不会是正经要做生意的人。她和刘爷也打了几天的交道,虽然爱占小便宜,但是对人还是客客气气的。如今自己不守信义在先,竟然会把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甚至没有半分理亏和不好意思。
这有点反常。
她心下猜疑,租下铺子的人,是不是故意不想让她做生意。
越想越冷静。声音也由最初急切不满变得冷淡,“那人是谁?”
“这……俞姑娘就没不必多此一问了吧?”
刘爷不说,她心下也能够猜出七八分,这临水县还有谁不想她做生意,还有谁有那个钱亏在这上面。
她冷笑道:“那我就祝刘爷财源广进。”转身拉着俞纶道,“爹,我们走吧!”
俞纶也气得不轻,甩袖离开。
事已至此,也只能从其他的铺子里再找合适的,不可能满临水县的铺子对方都高价租去,租得了一年,能租得了十年?
俞慎思从施长生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他觉得有点不对。俞慎微猜测是高明通兄弟,可这事情并不像是高家往日手段。
这几年高明通兄弟哪次要害他们姐弟,都是想取他们性命,毁他们前程,不会搞这种小动作。即便是他们不能在县城开铺子,对高明通没有多大好处,于他们姐弟也不算是什么毁灭性的打击。
他对施长生道:“麻烦长生哥帮忙打听下是什么人租下,做什么用。”
施长生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道:“我自知晓,还要你这小不点儿教我。”
俞慎思不满地打掉施长生的手,轻哼一声,站起身挺直身板佯装威武道:“谁小不点儿,我堂堂……四尺半男儿。”
施长生被他小模样逗笑,“行!四尺半男儿,我去打听消息,你要听大哥的话,好好读书,家里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施长生查了几天,最后只查到租刘爷铺子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本地口音,只租一年。
如此,他们不由得怀疑此人就是冲着他们姐弟来,要阻拦他们开铺子。
俞慎思和俞慎微说了自己的猜想,高明通兄弟虽不是个东西,但不会在这种无关痛痒的事情上使绊子。
俞慎微这几天也仔细琢磨此事,也觉得不像高明通兄弟的手笔。去年院试的事情闹出来,高家已经被指点。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为了维护高家名声,暂时也不会为难他们姐弟,更不会借助外人之手,留人把柄。
除了高家,她着实想不出谁会这么故意针对他们。
俞家这些年从没得罪过任何人,他们姐弟除了和高家有恩怨,也没有什么对头。
全家人都想不出谁会不惜拿钱打水漂,也要对付他们。
俞慎言问:“爹和大姐这几日可有看上其他合适的铺子?”
俞纶叹气道:“除了三桥街的那家铺子,倒是还有两家还行,不过总的来说都不及三桥街的。不是大小不合适,就是位置偏了点。”说完又是轻叹一声。俞慎微也眉头皱了皱。
看得出他们对三桥街的那家铺子十分满意的,因为错失而惋惜。
“那就退而求其次,或者再等一年。”卢氏见他们满面愁容建议道。
俞纶也在思考这件事。
俞慎微沉默片刻道:“那人想为难,再等一年还是为难。退而求其次,女儿不信我们看上哪一个铺子他就能翻倍租。”
施长生先点头赞成,“我托人盯着,若是那人再使绊,也能看看到底是什么
人在背后搞鬼。”
“辛苦你了。”
事情商定,俞纶和俞慎微第二日就去了稍次的一家铺子。
房主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见他们过来直接坐地起价,比原本高了三成价格。
俞纶二人和房主谈了小半天,房主就是不松口。原本他们对这个铺子就不甚满意,唯一让他们看上的也就剩价格便宜,如果这个位置和大小,还要再加三成价格,太不划算。
俞慎微想谈一谈,忍痛只加一成,房主坚决道:“你们若是想租我这铺子,就是这个价!”
这个价格俞纶和俞慎微都不能接受。一个月多三成价,一年就相当于多交三四个月租金。他们开裁缝铺第一年还不知道能不能保本,哪里有这么多的钱往里面砸。
离开铺子,俞慎微心中憋着一口气,再去另一家,亦是坐地起价,亦是加三成,超出他们能够接受的范围,也超出这一条街所有铺子的价格。这是不合理的。
看来两家收了不少好处,否则不至于将到手的生意往外推。
最让她觉得奇怪的是,自己这半个月来看过的铺子为何那个背后之人会一时间全知晓。
他们看铺子都是王牙侩在中间联系。刘爷那个铺子,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租出去,对方就算跟踪她,这消息也太快了。
她朝王牙侩望了眼。王牙侩当是请他帮忙讲讲价,忙笑着去和房主谈。房主就一句话:就这个价。
房主看俞慎微没有什么动静,从桌边起身逐客,“俞裁缝,俞姑娘,严某还有其他事要忙,你们若不租,严某就不多陪了。”
俞慎微压下怒气,拧紧眉头,一副走投无路的愁苦神色,无奈地叹道:“那就按严爷说的这个价,我们先租五年。”
严爷神色惊慌一瞬,显然没想到这么高的价格俞慎微还愿意租,还是租五年。
俞纶和旁边的牙侩也全都惊住。
俞纶忙将俞慎微拉到一旁,劝她不许置气。这个铺子根本不值这个价格,可以再看看别的铺子。无论怎样,不必白白将钱亏在这上面。
这个位置,这个价格,本都难收回。
俞慎微余光瞥了下旁边惊喜交加的严爷和捏着手指不知算什么的牙侩,对俞纶道:“现在都是这个价格,高些就高些吧。女儿相信爹娘和小叔的手艺绝不比县城其他裁缝差。酒香不怕巷子深。”声音不大不小保证严爷和王牙侩都模糊听得到。
“不行。”俞纶瞧得出女儿就是在置气,平素买东西贵一两文都算计,哪里会白白出这么多钱。
“爹,您这次听女儿的。”她给俞纶使了个眼色,“若是爹没瞧中这家,那我们就还去刘爷那家,他家不是对外才租一年吗?我们明年起租,租十年,高两三成价,那个位置也是值得。”
俞纶不知道女儿打什么主意,但知道女儿素来有主意,便也犹犹豫豫道:“那要不少钱,今日可没带够。”
“回去拿,明日过来就是了。”
俞慎微这边和俞纶说完,就和严爷说明日过来签租契。
严爷笑盈盈道:“好说,好说,严某等俞姑娘明日过来。”
出铺子,俞慎微便请王牙侩帮忙去准备租契,王牙侩高兴地忙应声离去。
俞纶这会儿问俞慎微刚刚何意,他尚没有明白女儿为何让他答应。
俞慎微含着怨气道:“背后之人就是不想我们做成生意,不惜买通这些房主,让他们抬价。女儿那么说,就是想瞧瞧这背后人有多少银子往里填。五年三成的租金也不少,那人若是真不想我们租,这钱他不给严爷,严爷能愿意?他有本事,就继续收买那些房主,或者干脆再高价租五年。”
他拉着俞纶道:“爹,我们去三桥街,去找刘爷说明年起租的事。”
俞纶担忧道:“若是背后那人不再填银子,这价格租五年我们亏不少。”
俞慎微霍然笑道:“女儿又不傻,我就是一说试对方,我才不会真租呢!只许他坐地起价,就不许我反悔的?这种人我和他讲什么信义。”
刘爷不在铺子,两人去刘爷的宅子。刘爷见到二人诧异,俞慎微直说来意,要从明年起租,租期十年。
“这……”刘爷犹豫起来。
俞慎微知晓他是想等那个给双倍租金的人态度,还想再占这个便宜。
她说道:“那位爷不是只租一年吗?后面十年也租了?什么价?”
刘爷笑了笑,脸上的褶子藏满心机,“那倒没有,只是十年太久,保不齐自家要做什么生意,容我与家人商量。”
“应该的,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明天再过来。”
高晰听闻消息,丢下书去找父亲。
高明达正吩咐管事安排家里事情,见到儿子怒气冲冲过来,让管事先退下。
自从去年那事后,儿子这几个月一直闷在书房读书,对他这个父亲爱答不理。难得今日主动找过来,他忙关心地询问何事。
高晰怒问:“是大伯还是爹针对暖姐姐?”
高明达也听闻这段时间高暖在租铺子,但有人使绊,遇到些麻烦,想来儿子是因为此事。
他温声教训儿子:“你就这么不信爹?爹既答应你,自不会为难他们。”
“那大伯呢?”
“爹问过了,不是你大伯所为,想来是他们得罪了什么人,有人要针对他们。”
“何人?”高晰追问。
高明达虽然不为难他们姐弟,但是因为兄长原因,也不想多过问他们的事,这件事的确没有让人去打探。
他喊进刚刚的管事,吩咐他去查此事。“查清楚立即来回话,我不在就回晰儿。”
“是。”自晰少爷落榜,自家老爷怕儿子受不住打击,这段时间对儿子唯命是从。他半刻不敢耽搁,立即下去吩咐两个人去查此事。
高晰见不是父亲所为,胸中的怒气也散了,为刚刚自己冒失抱歉,朝父亲施礼道:“儿子莽撞了。”
高明达哪里舍得责怪,走过去搭着儿子肩道:“爹既已答应你,便不会食言。”
“爹能……帮他们吗?”他说得不自信。不是怕父亲不帮忙,而是对于他们高家的帮忙,堂姐堂兄会接受吗?估计这辈子他们都不会原谅高家,原谅自己父亲。
“先查清楚是何人所为,才知道如何帮。总要帮得无声无息才最好。”
高晰满意地点头,“谢爹。”
“爹今儿得空,带你去城南踏青。将你娘和弟弟妹妹也叫上,他们早就想要放纸鸢了。回来估计下面人也能查到消息。”
高晰应了声,“好。”
俞慎微回去路上经过益文书肆,看到铺子里伙计忙活搬东西,书肆是真不准备开下去。
上次吴掌柜说可能自己要转行做生意,这大半个月她就没有过来询问。现在城中但凡她看过且中意的,不出意外都被对方收买了,倒是益文书肆成了最干净的地儿。
她和俞纶走进去。前面铺子略显乱,只有一个书架上还摆放几层书,想来是这段时间书生们挑剩下的。旁边有几个箱子,里面放着一些刊印工具。
吴掌柜正在后院指挥伙计搬东西,吕大郎也在,瞧见俞慎微笑着打招呼,“俞姑娘过来买书呢?就剩前面架子上那些,全都八十文一本,随便挑。”
两个弟弟需要什么书她也不太清楚,倒是弟弟们用纸墨比较多,她笑问:“可有纸墨,我买一些。”
“有,还剩一些。”吕大郎朝旁边的偏房指了下,“你自己过去看看需要哪样的。”
吴掌柜补充道:“咱们都是老熟人了,半价给你们。”
“多谢掌柜。”
俞慎微进偏房看了眼,大约还有上百刀,都是裁剪好书页大小。她出门对吴掌柜道:“我要不了这么多,先拿十刀。”
“你看需要拿。”
吕大郎忙完手中活走过来。俞慎微询问价钱
,数钱给吕大郎,并询问:“掌柜可有想好做什么生意?”
吕大郎叹口气,“没呢!这次书肆亏了不少,姑父也不敢轻易尝试别的,干哪行都需要手艺。姑父也就对书肆熟悉些,最多卖文房笔墨这些。不过咱们临水县有文韬书肆在,书肆不仅卖书,还卖文房所用,这路子也走不通了,正愁着呢!”
俞慎微笑道:“不如租给我几年。”
“你要租铺子?”吕大郎吃惊,一年多前他们姐弟还是连饭都吃不上,靠写祭文和对联糊口,现在都要租铺子了。
“是。”俞慎微道,“我一直想租你们这个铺子,只是年前、年后都听说掌柜要自己做生意,就没过来问。如今你既说掌柜暂时没有想好做什么,不如租给我几年。过几年想到要做什么,再收回去,也不耽搁。”
吕大郎不能做主,喊自己姑父过来,说给他听。
吴掌柜现在也在自己做生意和租出去之间犹豫,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容我再想想。”
俞慎微怕吴掌柜也被那背后人盯上,笑着说:“吴掌柜忙这么多年,该歇息几年了。年前听吕大哥说,掌柜家中添了个大胖孙子,正可趁这几年含饴弄孙享享天伦之乐。”
听到自己的大孙子,吴掌柜面上难掩喜色,还是犹豫道:“我这铺子还要收拾几天,我也回去和内人商量商量。”
俞慎微适可而止,不再强劝,免对方反感,笑道:“掌柜,我弟弟为你们书铺抄了一两年书,也和吕大哥打了一两年交道,若是你要租,可一定要第一时间想到我。”
“一定一定。”吴掌柜笑呵呵道,“咱们都老熟人,要租肯定先问你们。”
第34章
俞慎言从县学出来,见到施长生在门外等他,猜想是查到背后人消息,第一时间过来通知,他忙走下石阶迎上前。
施长生一边拉着他避开他人一边说道:“是那个王牙侩通风报信,去的是平安街后面的巷子,见的的确是个中年男人。没多会儿,那男人就去了姐姐今日去的几家铺子。我托人去铺子问了,的确是收买房主。”
“是平安街后巷?”俞慎言再次确认。
“是。”
俞慎言从小在临水县城长大,平安街他常去,那一片住着好几个大户人家,其中钟家就住在那儿。
钟大人在外任职,钟熠在府学读书,府中只有钟伯母和钟灿儿。两个人素来是喜欢大姐,而且他也认为钟家母女不会做背地里使绊子的事。至于钟家其他人,他们姐弟并不十分熟悉,没有打多少交道,不至于来为难他们。
那一片除了钟家,其他几家和他们姐弟没有太深交往,更谈不上恩怨。但这事还是要让大姐知晓,许是她那边能知道些什么内宅的事。
“麻烦你让那人再继续盯着,明儿大姐进城你告诉大姐。”他还猜不出会是谁。
“我知道。不过这人既然想拦着姐姐开铺子,指不定在别的地方会为难你和思儿。你马上要科试了,又要去府城的,一定要小心。”
俞慎言点点头,去年发生那么大的事,这次科试他自是会加倍小心。
和施长生分手后,他去苏夫子处接幼弟。
今日散学比较晚,他过去的时候,苏夫子学生正从小院出来。其中几位少年和俞慎言之前是同窗,都很熟悉。
“昭哥。”宗承武先奔过来,张开双臂扑到俞慎言身上,苦着脸抱怨,“许久没见你,过年的时候你去我家就知道找我哥和堂哥,就没想到找我。”捶了两下俞慎言。
俞慎言笑道:“听承文兄说你被令堂看着读书,我哪里敢去打扰。你犯什么错了,年节里还被看着读书?”
宗承武立即伸手来堵俞慎言的嘴,“别乱说。”
高唐子丰笑着拆台道:“年假前夫子的考评,他每样都是下等,可不得好好读书。”
宗承武捶了唐子丰一拳,“不许乱说,我那是一时大意。”
紧跟着出来的高晗向他笑着问好,笑容略显尴尬。去年的事情,他听到一些流言蜚语,模糊猜到堂兄与高家关系只是表面和气,私下与自己父亲和三叔早就闹僵。
俞慎言怨恨高明通兄弟是真,但是对同辈的兄弟姐妹并无恨意。这件事和他们无关,他们也不知晓。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不能如以前,那份兄弟情还存几分。
他没有见到高昉,好奇地问了一句。
高晰不过来他知晓,但是高昉一直都在夫子这里读书。
“今日三叔出城,将弟弟妹妹都带去了。”
俞慎言点点头,猜想高明达应该是想让小晰打开心结。他对三位同窗道:“你们快回吧,莫太晚了。”
几位同窗还没走,最后出来的宗承玉凑到俞慎言跟前,悄悄地向他告状:“思弟今日课堂上画小人。”还谨慎地朝院子里看一眼,“言哥哥不许说是我告诉你的。”
俞慎言知晓这小家伙什么小心思。昨日幼弟和他说,宗承玉功课没完成,要拿他的蒙混夫子,幼弟不同意他就生气说幼弟不讲义气,这小家伙今日是想报复回去呢。
他笑着拍了拍宗承玉的头道:“好,言哥哥回去教训他。”
宗承玉高兴地跟着堂兄过去,俞慎言看到唐子丰上了宗家的马车,意识到唐家也住在平安街,距离钟家不远。
他和唐子丰只是普通同窗,大姐与唐家几位姑娘说不上亲近,自当年进京起就没有来往,自是不会有什么恩怨。
他没再多想此事,若是进门被夫子瞧出他心思不在读书上,又该不高兴。
天色渐渐暗下来,回去路上俞慎言询问幼弟画小人的事。
俞慎思哼了一声,“大哥别信,承玉胡说,我明明是在午间休息时画的。”
“画得什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小故事。”从书箱里翻出来给俞慎言瞧。
线条虽然潦草,但螳螂、蝉、黄雀、树和猎人像那么回事。他递还给幼弟,夸赞道:“画得不错,以后只要功课完成,有旁的喜好,可以去做。”
俞慎思对俞慎言的鼓励有些意外,毕竟他们这样的出身,应该做的事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而不是做些与读书功名无关的“旁门左道”。
俞慎言是不想幼弟像他一样。如今他为了功名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读书上,他挑下这副担子,就是希望幼弟不受这份累。希望他不要满心思功名,能在读书之外,通些琴棋书画,或者其他擅长之事,而不是成为一个只知读书的痴人。
这本是夫子想让他成为的人,可惜他做不到,他想幼弟能做到。
次日天刚亮,俞慎微和俞纹再次进城来。一是因为铺子的事,她要查清楚背后谁在搞鬼;二是小叔这个月成亲,要采购一些成婚用的东西。这段时间每次进城看铺子,也顺带采购一些,总是会不断发现缺这缺那。
田湾乡的东西不及县城里丰富多样,俞纹不想委屈时雪儿,能准备好的,自是不愿将就。
进城后,二人先去了昌隆布庄。施长生将昨天查到的事情告诉她。
俞慎微详细问了那人年纪、模样,思忖了片刻,便去严爷的铺子。果不其然,严爷反悔,说不租了,除非再加两成价。俞慎微去了另一家,亦是相同说辞,最后她去了刘爷的宅子。
刘爷坐在院中喝茶,一派悠闲,瞧见他们来倒是客气地打了招呼。
“刘爷心情不错,不会是那位爷将你铺子双倍价钱续租十年吧?”俞慎微冷笑道。
刘爷放下茶盏,瞥了眼二人,笑道:“我倒是希望有这等好事呢!虽然不是双倍的价钱,但也比俞姑娘给得高,的的确确又往后租了十年。”
俞慎微心下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已经没有上次那么气愤,平静许多。
“看来我又来晚了。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在刘爷这搅扰了。”俞慎微起身告辞,走了两步后忽然转身问,“三桥街口那个铺子也是他们家的吧?”
刘爷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忙笑着掩饰道:“这我哪里知晓。”
俞慎微看着刘爷慌乱中躲闪的眼神,和略显紧张的嘴角,知道自己猜对了。她笑道:“多谢刘爷相告。”
“我……我什么也没说。”刘爷慌了起来,人再也坐不住,忙从椅子上站起。
俞慎微道:“刘爷说了。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他家在三桥街口还有一个铺子呢?”
刘爷被噎住,他明明什么都没说,怎么就从他这里猜到了?自己可是向对方保证绝不透露半个字,这若是让对方知晓,自己到手的银子就飞了。
见俞慎微朝院门走,他焦急地两步并作一步追上去,“俞姑娘且慢,咱们有话好好说。”
“你的铺子已经租出去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刘爷就别送了。”俞慎微说着话脚下的步子一直没停,和俞纹已经走到了刘爷家院门口。
刘爷急忙拦在二人面前,俞纹怕对方伤到俞慎微,挡在她前头。“刘爷,你这是做什么?生意没成,你还不许人走?你若不让开我喊人报官了。”
刘爷眉头拧出川字,躬身抱拳请求道:“俞姑娘,我也是被逼的,我就一个小老儿,我哪里得罪得起人家,只能拿钱办事,否则我以后在临水县还怎么混得下去。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我也压根没说啊!”刘爷觉得自己憋屈。
自己一个字没提,怎么就要背这冤枉锅。
刘爷是不是被逼俞慎微一点不在乎,她要真正计较的是那背后的人。几次用这种卑劣手段,想让她铺子开不了,想让她一直待在田湾乡,那点心思她看得明白。
她对刘爷道:“想让不说是你告知的,那你就替我带句话给她。她若是还想称心如意,此事到此为止,我不追究。否则我就将这事闹出去。若她不爱惜自己的名声,我便让她闺誉扫地。”说完便和俞纹离开。
刘爷见拦不住人,唉声叹气,准备回院子,最后垂头丧气去找那人。
离开刘爷家巷子,俞纹便询问是何人。
俞慎微微微摇头没有说,虽然是自己小叔,可对方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与她是姑娘家之间的矛盾。
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仇大恨,只不过是当年旁人拿她和自己比较,开了句玩笑,她很介意,当时十分生气,事后将气全撒到她身上,从此记恨上她。
年前去宗家和宗若云闲聊时,宗若云提了一嘴,说唐家姐姐喜欢他大哥,他大哥不厚道,还撮合唐家姐姐和别人。
若非是实在没有可怀疑的人了,她绝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怀疑到对方的头上。
未想到,竟然被自己猜中了。
她怕小叔再问,说道:“这是姑娘家的事,小叔还是莫问了。”
俞纹犹豫了会儿,对她道:“若是你能处理,小叔就不问。若是你处理不了,还是要和家里人说的。”
“我知晓的。”
再过十来日就是俞纹大喜日子,这是家里大事,上个月起俞纶夫妇就在忙了。俞慎微便想暂时将租铺子的事缓一缓。一来是这几日的确家中不得空,二来也是想让唐姑娘冷静几日。
俞纹成婚前几日,还差几样东西,俞慎微便和俞纹去县城采买,回去时经过益文书肆被吕大郎唤住。
吕大郎笑呵呵地道:“还准备去县学找俞秀才说这事呢,这就巧合碰到你了。”
“是吴掌柜要租铺子了?”
“是啊!”吕大郎请他们进铺子,说道,“我姑父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全家都让他歇几年享享福,过几年我表哥手艺学到了,再过来开。这几日铺子收拾出来了,就想让你过来瞧瞧。”
铺子她前后看过几次,虽然后院稍稍大了些,对于经营裁缝铺有些浪费,但是好在铺面也大,位置也好。吴掌柜又是老实本分的人,大家相熟,租他的铺子自己也放心。
吴掌柜从后院走过来,笑着打招呼,领着他们叔侄前后观看。
收拾出来的铺子整齐干净,空了许多,反而显得更大些。吴掌柜知晓他们要做什么营生,也不欺哄,实话实说,“后院大是大了点,但是你弟弟在县城读书,家里人再都过来,人多了,也就不算大了。”
吴掌柜又指了指旁边的一个木头搭成的简易小棚子,说道:“你弟弟清早在那儿读书就不错,夏日屋子里闷热,那儿纳凉也成,旁边的石榴树每年都结不少呢。”
俞慎微对那个小棚子也是满意的,无论弟弟读书,还是家里其他人做什么,都好。甚至有客人来了,到那边喝茶聊天也不错。
吴掌柜又带他挨个房间看,四周介绍一遍。
俞慎微本就对铺子满意,这么转一圈更加觉得合适,他问小叔意见。
俞纹也觉得可以。
俞慎微便问吴掌柜想租什么价。
吴掌柜实诚道:“你既然看了这么久的铺子,应该也知晓我这样的铺子大概什么价钱。我们老熟人,过几年我还要收回来,所以也不多要你的价,就给个整头数,一年三十两你看如何?”
这个价格竟比俞慎微心里期待的还少一点,她估算着这样的铺子怎么也得三十二三往上。吴掌柜果真是实在人。
她心中几分欣喜,“吴掌柜能租我几年?”
吴掌柜琢磨道:“最多五年。”
“那就五年。每年三十两,我们租五年。”
吴掌柜见她一个姑娘家做事这么爽快,自己也不好婆婆妈妈,也爽快道:“成,你什么日子得空,咱们把租契签了。”
俞慎微怕唐姑娘再半路截胡,让自己空欢喜一场,便道:“我进城一趟也不容易,择日不如撞日,正好我们今日进城采买东西,身上有些银子,先付一部分,待明日我将剩下的给你送过来。”
吴掌柜对她当下就作决定觉得诧异。租铺子不是买白菜,一个小姑娘就这做主定了?“你不回去和你爹娘商量下?”
“上次我爹不是来看过吗?他说满意的。”
吴掌柜还是心里觉得有点好奇,这么大事,他一家之主都要和妻儿说一声。他瞥了眼旁边俞纹。
俞纹看出对方疑惑,玩笑着说:“我家侄女儿是能当家做主的,咱们签了就是。”
双方都通文墨,租契很快写成,两方皆没有疑问就将租契给签了,钱付了。前前后后半个时辰,事情定下。
拿着租契,俞慎微的心终于落下,这次不会再生什么变故,这铺子未来五年就是他们家租用营生。她将租契又看了看,将后面的签字和指印看了两遍,最后小心地折起来,放随身包里。最后转头看向旁边的俞纹,笑道:“这事有着落了。”
俞纹也觉得不容易,“等月底咱们就能搬过来经营了。”
“嗯。”
俞慎微又想到唐姑娘,上次已经警告过她,不知道会不会罢手。若是还来搞鬼,自己也不能就这么由着她欺负。她对吴掌柜和吕大郎道:“这几日若是有人来问铺子的事,你们就说没租出去,然后……”俞慎微详细交代了一遍。
吴掌柜也听出来是怎么回事,背后有人一直在使绊子,难怪这姑娘刚刚那般爽快就把租契给签了。
不过他也不是那种要贪这种不正经来路钱的人,否则书肆不会干不下去。他答应道:“不过几句话的事而已,自是愿意帮忙的。”
“多谢吴掌柜。过几日给你送我小叔的喜酒。”
吴掌柜乐呵呵道:“行行,喜酒一定要喝。”
唐家后宅,一位凤眼柳眉的姑娘将手中的帕子朝桌上狠狠一抽,咬牙切齿。
旁边嬷嬷挪着步子走上前,小心地道:“那掌柜说,现在城里的铺子都翻着倍涨,给俞姑娘也是这个价,俞姑娘明儿就过去签租契。若是咱们想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一次性把五年的租金给付了,要么就得高俞姑娘的价。”
唐璎气得小脸绯红,“他这是抢!”
嬷嬷思忖了下劝道:“不若
就算了吧。俞姑娘花那么高的价租铺子,本都不一定赚得回来,亏了钱最后不还是回乡下去。犯不着和她较劲。”
“你懂什么!”唐璎甩了下帕子道,“她亏不亏也都进了这县城来,我就是不想她在这县城立足。”
想到当年春日宴的事,她现在满肚子都是火。
她堂堂唐家长房嫡长女,哪里比她高暖差?凭什么别人都看得到她的好?她哪里好?如今在外抛头露面,还想一边霸着钟少爷,一边勾着良哥哥。她现在算什么?不过一个乡野村姑。
想到县城来,想再勾着几家男郎,想都别想。
俞慎微次日送钱给吴掌柜,吴掌柜便将昨日她走后的事情告知,“那家今早人就过来了。”从抽屉里取出几张纸递给俞慎微,“签了。”
俞慎微接过仔细瞧了瞧,还真签了,银票也没作假。
吴掌柜看着那一张张银票,这可不是小钱,担心地问:“俞姑娘真的就这么把铺子转租给那人了?”昨日还说自己经营呢。
不过有这么一笔白白得来的钱,完全可以重新租别的铺子。
俞慎微知道吴掌柜是老实本分人,愿意帮自己做这种事,坑对方一大笔,他心里头肯定是忐忑的。她宽慰吴掌柜,“我并不想赚这种钱,但也要看对方愿不愿意拿回去。若是对方执意要为难,我只能将这些钱作为补偿了。”
唐家后宅,唐璎便收到了一封信,署名是俞慎微,请她到城中茶楼一叙,并附上四个字“过期不候”。
唐璎将信看了两遍,得意地冷笑,“求人,也该拿出点求人的态度,还当自己是高家大小姐呢!”将信一点一点撕个粉碎,扔在编筐中,吩咐婢女,“拿出去烧了,烧干净!”
俞慎微坐在茶楼边听说书人唾沫横飞说着前朝轶事边等人,朝窗外一瞥,见到有人在盯着她,猜想是唐家人,她视而不见。待一壶茶喝得差不多,说书人今日的故事也讲完,她看看天,时辰已经到了,便起身离去。
盯着的那人没有跟着,回去报信。
唐璎这边刚听完下人回禀,那边母亲便过来,进门就叫人将刚刚来禀报消息的婢女和身边的嬷嬷都押过来。
唐璎心慌,这件事情被母亲知晓。
唐母严厉地看着女儿,坐下后斥问女儿:“你高价租两间铺子做什么?”
唐璎猜想母亲知道故意来问,还是不敢实情相告,支吾回道:“女儿想学经营。”
唐母怒拍茶几训斥:“家里在城中有好几家铺子,你拿哪个来学不成?双倍价钱租下铺子,是经营吗?”
听到高家那边透露消息她还不信,派人去打听,果不其然。回来就抓了女儿身边的人来问,素来乖顺的女儿,竟然瞒着自己干下这等荒唐事。
这事若是传出去,落下嫉妒恶毒名声,莫说寻良配,就是她这个母亲也要落个教女无方的臭名,唐家更是要因为她而被人指点,下面那么多妹妹也要受她连累。
越想心头火越大,她了解自己女儿是什么心思,也不与女儿绕弯子,教训道:“上次的事情,娘已经和你说过。宗家二夫人有意结这门亲,待宗承良跟着他父亲从外面回来,两家就商议你们的亲事,你还去找俞慎微麻烦做什么?
你以为她背后没有高家就能由着你欺负?你的心智比她差远了,她但凡是个心狠的,你如今在临水县早就名声扫地,你还想嫁进宗家?还想宗承良正眼看你?”
训斥完,见到女儿委屈地抹泪,她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重了。
如今女儿已经这么大,马上也是要说亲,还做出这样荒唐的事,若是自己不狠下心教训,不让她知道利害,以后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蠢事来。
她语气软下来,话却丝毫不软,“为娘知晓你不喜俞慎微,觉得她在闺阁姑娘里处处压着你一头。娘也给你说过,这不是她的过错,恰恰是你的不足。你既然觉得她好,就该想着怎么努力做得比她好。如今你不思自己上进,却去害她,在旁人看来你更不如她。”
唐璎哭出声来,“女儿就是不想她出现在良哥哥面前。”
唐母看女儿哭得伤心,心头又软了几分。女儿打小就喜欢宗承良,这么多年就一个念头嫁宗承良,谁劝都没用,为此努力学习东西,样样都想拔尖。
可人一旦欲念太深,就容易自伤,步入歧路。
她拉过女儿的手,语重心长教导:“谁年少时不会喜欢过一两个姑娘,或爱慕过一两个儿郎呢!宗承良不过是年少气盛而已,等你们成了亲,过几年他心性成熟,自知晓肩上责任,不会再有这种心思。俞慎微自小便是知进退的人,她不会对宗承良动任何心思,莫再做那些蠢事。”
唐璎抹着泪点了点头。
唐母又道:“其实俞慎微给你设了局,你掉进她的坑里。照水街的铺子她已租下来,用双倍价钱转租给你,从你手里套了一倍的租金。”
唐璎咬牙想骂,顾及面前母亲咽了回去。
唐母拍了拍女儿的手,教育道:“她和你不同,她已不是闺中娇养的女儿家。娘听说了些她的事,娘也看得出,依她的性子,不会喜欢宗承良这样的儿郎。”
“是钟熠吗?不是都说钟家不会娶她吗?”
唐母道:“那是旁人家的事,别问了,你这半年就好好在府中待嫁。年底宗承良回来,两家就商议你们的婚事。你这件事,娘来处理。”
俞慎微来到茶楼雅间见到唐母。
她对这唐大夫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前,知道她是个管家厉害的主母,只是没想到没管住自己的女儿。
她行了个晚辈礼,“问夫人安。”
唐母打量起面前的姑娘,和自己女儿一样的年纪,但是明显比自己女儿看上去稳重成熟,一双眸子完全没有当年的清澈,面上也无这么大姑娘家的娇气和单纯。
“俞姑娘坐下说话吧!”唐母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开门见山道,“俞姑娘应该知晓我请你来是何事。”
俞慎微自然知晓,只是她没想到唐大夫人这么快就知道了此事,她也不打哑谜,笑道:“晚辈也打听了,唐家在临水县既不做裁缝生意也不做布料生意,想来晚辈要在临水县开个裁缝铺与唐家没有利益冲突。晚辈也想,若是真的有利益冲突,也不该是唐姑娘用这样的法子不让我们开门做生意,既得不偿失又不甚光彩,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夫人,不知唐姑娘对我有什么误会,才会处处刁难?”
唐母听完几句话,不由得又端详了面前姑娘。虽然面带笑容,态度谦和,但一番话绵里藏针却又故意装糊涂。
以前她觉得面前姑娘是个极好性子的,现在看来这几年变了不少。
她也笑着道:“璎儿不懂经营,胡闹罢了,未曾想搅了俞姑娘的事,让俞姑娘瞧了笑话,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说着便站起欠身。
俞慎微知晓这道歉兴许有为了唐姑娘荒唐行为道歉意思,但更大一部分是拜托她将此事瞒下来。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在外面兴风作浪,稍微有点脸面的人家,都不会娶这样的姑娘进门。此事传开唐家的门风也要被人指点。
她忙跟着起身,也欠身道:“夫人言重,晚辈不敢当。既是唐姑娘一时胡闹,又非故意而为,晚辈岂会真的怪她。只要日后不发生什么误会便好。”
唐母也顺着坡下,“你们姐妹从小一块儿玩的,有什么摊开来说,哪里还会有误会。”
“夫人说得是。”
二人落座后,俞慎微从腰间小包中取出了一张租契,说道:“前两日邀请唐姑娘来,便是为了此事。晚辈本是想等唐姑娘将租契取来,晚辈将银票还她。但晚辈在茶楼等了唐姑娘半晌未瞧见人。今日既见到夫人,又为了此事,想来将租契带来的。”
唐夫人没想到俞慎微会想过将银票还回。
这点银子对于唐家不算什么,对于她而言却是不小的一笔收入。租契签了,这
钱唐家也没资格要回去。这笔钱她可以拿得理所当然。之前璎儿那般阻挠,任谁都会生气将这笔钱占着,以此来出气。她竟然没生出念想。
唐夫人从袖中取出租契递过去,“是璎儿胡闹,这租契自然是要还给俞姑娘的。至于银票,便当是我替璎儿补偿俞姑娘的。”
俞慎微接过租契仔细看了看,又和自己的那份核对一番,确定无误后随手便撕成两半,收进小包里,顺便取出银票放在茶桌上,推过去,说道:“若晚辈真想要补偿,不会用这样的方式,也不会拿这笔钱来补偿。况且晚辈与唐姑娘自幼相识,姐妹一场,既然夫人说是她一时胡闹,晚辈又岂能责怪,又岂会要这份补偿。”
说完俞慎微便站起身,朝唐夫人福身一礼,“夫人事务繁忙,晚辈就不在此叨扰了。”
俞慎微走出茶楼时,唐夫人站在二楼的窗口望了片刻,直到人融入人群瞧不见。
回头看了眼茶桌上的银票,不由得感慨,一个小姑娘遇这种事能够如此果敢干练,不怒不忿,沉稳冷静,又有此容人之量,完全不输一个男儿郎。也难怪宗家的儿郎会喜欢,自己倒是也有些喜欢了。
宁州三月听莺天。
俞纹迎娶时雪儿进门,俞慎思兄弟二人皆告假回乡。
迎亲当日,整个村子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道贺。时雪儿是由八抬大轿从时家抬到俞家,这在乡里是极隆重极少见的。四抬小轿都已经很体面了。
亲朋族人瞧着如今俞纶一家,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前些年村上就属他们家最苦最穷,俞纹的婚事一拖再拖,邻里都道十之八-九这辈子打光棍了。这才一年多,不仅娶上媳妇,还准备到县城开铺子,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唉,当初若是将我娘家的侄女儿许给他,我也能沾点光。”一妇人感慨。
另一旁妇人冷笑道:“当初媒人去说,你不是嫌弃人家吗?”
“我哪知道他家日子能好起来呀!”
“谁都不知道。那时家也不知道,可人时家闺女不嫌阿纹穷,等了阿纹两三年,这才有今天。若是你家闺女,你敢让她十五六岁等到十八-九?要我说啊,这就是命,命里该有的终会有,命里没的也强求不来。”
旁边婆婆也随声附和:“可不是嘛!”
几名妇人全都满眼羡慕地看着俞纶家大门、院子,红布红灯笼挂得比谁家娶媳都多,锣鼓喜乐也奏得比旁人家都欢。
堂中响起司礼生拔高嗓门的唱声:“日吉时良,天地呈祥,宾朋四座,新人拜堂……”
拜完堂后,两家长辈续了会儿话,司礼生那边才高唱:“开席!”
小院内外摆了八桌,全都坐满了人,村上的人自是都来了,连以前不怎么往来的远亲,也都前来恭喜祝贺。
俞纹今日大喜,整个人容光焕发,在外面陪着亲朋族人饮酒,俞慎微则推门进了小婶子的房间。
时雪儿盖着红盖头,不知道来人是谁,紧张地双手绞在一起。
俞慎微走到跟前,笑着说:“小婶,我是来给你送吃的。”她端了盘糕点放到盖头下面,让时雪儿瞧见。“家里的人都忙着,小叔还要招呼亲朋,不知什么时候忙完,我先端了点东西过来,你先吃点儿。是今日厨子做的,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时雪儿捏了捏手掌没动。她几次从大俞裁缝铺门前走过,见过俞纹的这个侄女儿,看她招呼客人,说话做事干练,是个厉害的姑娘。也听闻俞家现在能够在村上富起来,也是这个姑娘会经营,是比她强的。
出娘家前,娘对她说,俞家表面是俞纹堂兄当家,实际里恐是这个姑娘当家。还告诉她,再强的姑娘以后也是要嫁人,让她进门后别得罪这个侄女儿,毕竟是晚辈,哄着点儿。过一两年,这侄女儿嫁人了,俞纹堂兄堂嫂不怎么管事,俞纹性子软,俞家以后就是她掌家。
俞家在乡集上有个铺子,又要到县城开铺子,这份家业在田湾乡也是数得着的,若是能掌家,以后自是风光。
她从盘子里捏了一块糕点,轻声道:“辛苦你还想着我。”
“想着你的可不止我一个人,弟弟们也怕小婶饿着,只是他们不方便进来。小婶多吃些,我瞧外面的席面,亲朋恐怕要吃到很晚才散。”
“嗯,你也吃点吧,厨子的手艺不错,味道挺好的。”
“我不饿,小婶觉得好吃就多吃些。”
时雪儿这会儿看不到面前姑娘的脸,但是听得出面前姑娘说话时是面带微笑的。她猜想此刻那笑容定如戏文里说的一般,玉面无需桃花妆,三分浅笑冠春芳。若非是长辈,她都有几分嫉妒了。
俞慎微怕时雪儿一个人闷,陪她解闷儿。也怕她新妇进门,心里太紧张。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忽然外面闹腾起来,听声是要过来闹新房。时雪儿紧张的手抓了又抓,衣服都抓皱一团,俞慎微按着她的手。过了片刻外面安静下来,人被俞纹和俞慎言拦下。
俞慎微也不在房中作陪。
晚上陪着卢氏收拾院子,卢氏便又提起她的婚事,今儿又有两家想请人过来说媒。
俞慎微脑海中闪现钟熠影子,已经许久没见了,过年的时候她也有心避着,只是想让自己慢慢忘记。但那么多年的点点滴滴,岂是说忘就忘的。
她上次已经和卢氏说了自己想要多在家中留几年,卢氏还是会时不时提一句亲事,让她心里总是会不由得想到这种事。
她托词道:“如今县城的铺子等着开张,小言马上要科试,等过了这阵女儿再想这事。”
卢氏岂会不知这是女儿借口,但也不逼她,只是暗地里还是会替她留意好的儿郎。
次日新妇敬茶,他们姐弟三人也给小婶子敬了茶,这让时雪儿意外,乡里可没这规矩。她知道这是俞家对她看重,心里几分动容,将几个孩子的茶全喝了。
月底,家中就忙着城中开铺子的事,找人按照裁缝铺布置一番,找村上的族人帮忙,将田湾乡铺子里的东西搬进城。
一切都忙妥当,已经到了四月下旬,宁州府的科试时间也定下来,在五月底,小暑之前。
大俞裁缝铺开张那天,俞慎言只待了一会儿便回县学,俞慎思告了半天假。
铺子开张走得和上次在乡集上差不多模式,只是锣鼓鞭炮更热闹些,铺子的客人也多上几倍。
铺子开张第二天唐母倒是给俞慎微递了个话,说绣品的事。唐母知晓她到乡里收绣品,唐家有认识这方面的人,问她愿不愿意做这生意,她可以帮忙牵线。
唐母是觉得俞慎微厚道,也挺喜欢这样雷厉风行的姑娘,想着随手帮个忙,也算是对上次事情的补偿。
否则她心里总觉得这事没有过去,怕俞慎微不记着,俞家人记恨,将来闹出来,不太放心。
俞慎微自是愿意,她就是想认识几个行商,每年固定收几次绣品。只是偏巧如今裁缝铺刚开张没时间。这个时间也马上要农忙了,绣品不好收。她让来人给唐母回话,农忙后再过去拜访。
五月底科试,俞慎言要提前几天去宁州城,鉴于上次的事,俞纶不放心要跟着过去。
铺子刚开张,店里生意红火,离不开人,他宽慰俞纶道:“这次不是住在客栈,住在白公子府上,爹尽可放心。”
白公子人品他没少听两个孩子夸赞,对他们又有救命之恩,他自是信得过的。听闻小言要科试,还主动写信过来,请他到府上小住。但他还是觉得不放心。
俞慎思拍着胸脯道:“爹放心,有思儿,出不了事!”
“你还去?”卢氏忙拦下,“不行!”上次的事想来心有余悸,哪里还能让他去,“你在学堂好好读书,哪也不许去。”
“我都和夫子告了假了,夫子都同意的。”
“夫子同意,娘不同意!”
俞慎思皱着小脸,望向身旁俞慎言。在卢氏这里,他说话不及俞慎言管用。
俞慎言心疼幼弟不能如他小时候那般到处见山见水,而幼弟素来又喜欢看游记地理之类的书,不能将他拘在临水县。他也希望带着他出去多见一见。
他劝卢氏:“夫子常说‘文章常在书卷外’,若是光读书不出去见见人事,功名之路是走不远的。”
俞慎思点头,“嗯,夫子还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
人无数。”后半句他自己加的。
卢氏哪里有他们两兄弟那么会说大道理,几番理论下来,只有败北的份。
俞慎微此时开口道:“娘便让思儿去吧,住在白公子府上,不会出事的。高家那边暂时不敢有什么歪念头。”
卢氏犹犹豫豫,最后松了口。
这次兄弟二人和裴谦,还有县学的另外两名秀才同行。
进了城,兄弟二人便依着地址来到白府。
白府高门大院,在附近街坊算是比较大的宅子。此处距离考院不远,却也不算近。
俞慎言想居住在白府有几分私心,此次科试他准备不算十分充分,考前有什么问题可以请教白公子。
两人走上石阶准备敲门,大门从里面打开。一位老仆瞧他们打扮是读书人,询问来意。俞慎言递上帖子,老仆看了眼,立即展颜,也不进去通禀直接请他们进门。
“公子猜俞秀才这两日要过来,特地吩咐了,院子已经给俞秀才准备好了。”吩咐一个小厮进去通禀,自己则引着他们朝正厅去。
俞慎思边走边打量白府,布置简单雅致,很符合文人的气韵。一路走到正厅,廊舍相连,仆从成群,看得出白家是有殷实家底的。这和他两次见到的青衫布衣的白公子有点不搭。
兄弟二人到正厅,小厮茶水刚端上来,就听到外面小孩儿的哭声。
白公子一身素雅布衣长衫,怀中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粉雕玉琢,梳着几丫小辫子,手里抱着一个小布球。
小女娃本来还在大哭,注意到厅中两个陌生人,忽然停止了哭声,挂着泪珠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在两个陌生人身上来回看。
“白公子。”兄弟二人施了一礼。
白公子跨进门槛,歉意地道:“失礼了,这是小女,一直哭闹哄不好,就抱了过来。”见到女儿不哭了,眼睛盯着面前的兄弟俩瞧,便教女儿,“念念,要问两位哥哥好。”
小女娃眨巴眨巴几下眼睛,奶声奶气喊了声:“哥哥好。”
兄弟俩也忙回礼:“妹妹好。”
白公子怕再失礼,让下人将女儿抱走,小女娃却不乐意撇着嘴又要哭。白公子无奈地将递出去的女儿又接了回来。
俞慎思是看明白了——白公子是个女儿奴。
俞慎言歉意地道:“晚生来得不是时候,扰了白公子与令嫒游戏,白公子见谅。”
“无妨,是我失礼,着实是小女有些爱闹。”
几人坐下来,白公子和俞慎言寒暄,怀中的小女娃一直盯着他们,盯了一会儿又转向不说话的俞慎思。
旁边两人说话俞慎思也插不上嘴,便回盯着小女娃看。两个人四只眼睛就相互干瞪着。旁边伺候的下人瞧见自家小姐和客人这么大眼瞪小眼,觉得有趣,偷偷笑了下。
小女娃忽然抓着自己的父亲,指着俞慎思道:“小哥哥。”
俞慎思:“……”
干嘛?这么小就会告状?
白公子看了眼俞慎思,似乎明白女儿的意思,笑着将女儿从怀中放下。小女娃扬着小手迈着小短腿朝俞慎思跑来。
俞慎思:“……”
不会来打我吧?
小女娃脚步有些快,刚到跟前忽然绊倒,俞慎思眼疾手快将小女娃扶起来。本以为小女娃会哭闹,却不想她伸开双臂往上凑。
这是让他抱吗?
俞慎思试着抱起小女娃。自己这个身体也才不过七岁,抱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还是有点费力气,好在抱得动。
白公子看着大小两个孩子,不由笑了笑,示意旁边的婢女趁此刻女儿不哭,领着他们出去。
俞慎思抱着小女娃出门,跟着婢女朝旁边的廊子去。上上下下阶梯,他有些吃不消,问:“小妹妹,哥哥抱不动你了,你下地哥哥牵着你走好不好?”
“不要。”
第36章
俞慎思气喘吁吁地抱着小女娃,求助地望向旁边婢女。自己赶了两天的路,饭还没吃,真抱不动了。若是把白公子的宝贝疙瘩给摔了,白公子还不将他们兄弟一扫帚赶出门去。
婢女乐呵呵地看着没一个上前帮忙。
与其摔了白公子的宝贝女儿,俞慎思决定还是让小女娃先哭一会儿后果轻一些。
他将小女娃放在廊下石凳上,小女娃又想哭,俞慎思忙道:“不哭,哥哥陪你玩游戏。”
小女娃果真就收住了准备哭的嘴角,立马笑着点头。
俞慎思让婢女帮忙去取些东西过来,依着他所言,将皂角、糖、水和其他几样东西搅和在一起打出泡沫,然后用秸秆蘸着调好的水,吹出一个小泡泡。
小女娃看到小泡泡,果然不哭不闹,手里的小布球也扔下不要了,下地追泡泡。
泡泡被廊下风吹高,炸开。小女娃愣了下,指着空中,回头望着俞慎思,嘟着小脸道:“没了。”
俞慎思又吹了一个,小女娃咯咯笑起来,继续追泡着跑。
终于解放双手,还是这样哄孩子比较轻松。
他又吹了好几个,走到廊外阳光下,吹出的泡泡在阳光的映照下色彩斑斓,煞是好看。小女娃乐得咯咯笑个不停,追着泡泡去抓。
旁边的婢女也被这些五彩夺目的泡泡吸引,陪着自家小姐追,或抱起自家小姐去戳。
厅中二人出来见到面前景象,也是觉得新奇。
白公子笑道:“令弟倒是挺会玩。”
俞慎言想到以前在高家村,幼弟带着虎头、三宝和苗娃三个孩子游戏,幼弟年纪最小却最会玩,每天认识读书后,都能想出稀奇古怪的游戏,三个孩子都跟听他的,喜欢和他玩。
村里男孩子糙一些,可不是白公子的千金能比的。
“舍弟玩起来就忘乎所以,这会儿暑气重,恐会伤了令爱。”说着便去阻止幼弟。
白公子道了句:“无妨。”还是紧随其后走过去。
俞慎思见到二人过来,便领着小女娃朝廊下来。两个人都热得小脸红扑扑。小女娃拉着自己父亲让他看泡泡,然后又指着俞慎思,告诉父亲是小哥哥吹的泡泡。
白公子抱起女儿,替她擦了把汗,笑道:“爹爹看到了,很好看,念念喜欢是不是?”
“嗯。”
“让小哥哥每天陪着你玩好不好?”
“好。”
白公子询问俞慎思的意思。
现在他们兄弟在白府白吃白住,正不知道如何感谢,这种小小要求自己又岂能推拒,他笑着道:“白公子不嫌弃晚生,晚生乐意之至。”
这时婢女端着解暑的凉茶过来,白公子准备喂女儿,俞慎思忙道:“妹妹太小,刚刚热了一阵,待稍稍散了身上的汗,再喝少许不宜伤身。”
白公子顿住动作,看了眼俞慎思,笑着将凉茶放下,“倒是我大意了,你小子心细。”
午后,俞慎思吃饱喝足,坐在廊下纳凉,翻看白公子命人送来的书卷。
白公子约莫是上次在书肆看到他翻看地理志,送过来的几本书一半是关于此,还有一半是史书。
片刻一个婢女端着茶水过来,瞧见他在看书,便将茶盏放在一旁小凳上。
俞慎思朝外面瞧了眼,问:“念念在做什么?”
婢女回道:“这会儿应该在午睡,要到下晌午才能醒,思少爷是要与我们小姐玩?”
俞慎思只是觉得这个小女娃挺可爱。这几年无论在家里,在高家村,还是在私塾,他都是年纪最小的,总是被别人当成小孩子对待,他都快忘记自己是个成人了。现在终于有个比他年纪小的,他可以当回哥哥,这种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他笑道:“我就随口问问,念念在夫人处吗?”
进白府到这会儿还没有见到白公子的夫人,也没听下人提及。念念这么点的小女娃不赖着母亲却赖着父亲,他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婢女原本和悦的脸色微微沉了沉,回道:“我家
夫人已经故去。”
俞慎思惊了下,忙搁下书起身道:“对不起姐姐,我不知道,唐突了。”
婢女轻轻叹息道:“公子对夫人情深,思少爷既已知晓此事,在公子和小姐面前就莫提此事,免得公子伤怀。”
“我记下了。”
婢女离去后,俞慎思愣坐了片刻,忽而明白为何白公子如此家业,还一直简素的布衣长衫。也明白去年白公子说的那句,最近几年家中发生了些事,原来是指妻子去世。去岁没有进京参加春闱,想来也是因为妻子故去。
如此,对于白公子明知他们兄弟的身份,又知晓些当年的事,还愿意帮他们,也就能理解了。
白公子这样重情之人,应该心底里是瞧不上高明进的吧。
下晌午,念念醒来便闹着要找小哥哥,俞慎思心中对于这么小就失去母亲的小娃娃生出几分怜爱,陪着她玩了一下午。
次日,俞慎言要去见宗承文和钟熠两位同窗,俞慎思本想和俞慎言一道,却被念念缠住,只能留在白府陪她。
白府的后花园安静,四季的花皆有,婢女说因为少夫人喜欢花,公子就在园子里种了各个季节开的花。白老夫人就白公子一子,疼惜儿子,便由着他折腾。
俞慎思牵着念念在花丛中追着蝴蝶跑,白公子坐在旁边的亭子里看书,偶尔听到他们笑闹声音大,就朝他们看一眼。
两个人玩累了,俞慎思便抱着念念到亭子里纳凉。
俞慎思见白公子看的是兵法,故作好奇问:“读书人春闱也要考兵法吗?”
白公子教育口吻道:“文武相通,世理相通,文人虽不带兵打仗,但兵法也不是只教人打仗的,还可以教人为人处世之道理。对以后做文章,或是将来入仕,都大有裨益。”
俞慎思受益匪浅地点点头,“晚生知晓了。”
白公子搁下书,询问他如今读什么书,顺便考问他几个问题。
见他对答如流,白公子笑着夸道:“答得不错。要好好读书,像你大哥一样。”
俞慎思点点头。
五月底宁州府科试,科试与岁试相同,皆是考三场,每场一天。
白公子安排小厮送考。
这一次科试宗承文和钟熠皆参加,他们二人皆准备明年参加乡试。二人比俞慎言准备得充分,对这次科试没有太多的担忧,俞慎言却没那份自信。
他唯一比另外两人强的就是心态,遇到大事时往往能够稳住。
三场考试顺利,随后俞慎言便将自己答卷的情况说给白公子听。
白公子沉思了几息后,道:“七成。”
俞慎言乐观,“还是考中的机会大一些。”七成已经算是他极限了。
这次科试俞慎言兄弟搅扰白公子多日,本欲考后就告辞回临水县,白公子留他们到放榜再回。后来才知晓是因为他的宝贝女儿喜欢和俞慎思玩,他想让俞慎思再多留几日陪他的宝贝女儿。
六月暑气渐重,这日白公子清早便对他们兄弟俩道:“带你们去游湖。”
出发时,俞慎思看出来这是带他宝贝女儿去游湖,顺便将俞慎言和他这个“保姆”捎上。
最开始两日,白公子还将他当成客人,每天只让念念与他玩一会儿,不耽误他时间。后来就不管了,只要念念要找他玩,就让婢女将人送过来。
这么小的娃娃,哪里知道什么,肯定谁陪她玩得开心就找谁。也怪他自己,干嘛每天折腾那么多有趣的东西哄孩子,现在把自己变成了带娃工具人。
去东湖的路上,白公子和俞慎言在谈论东湖风光,俞慎思全程负责照顾念念。
东湖三面环山,南侧山从中间向北伸出一段,将东湖又分割成东西两湖。
湖岸栽满柳树,碧绿一线,三面山中更是葱绿一片。夏日放眼望去少了暑气燥热,湖风迎面吹来,清凉宜人。
湖中已有不少游船,他们上了一条小船。念念看什么都好奇,一会儿瞧瞧湖面上的水鸟,一会儿瞧水中游鱼,还拉着俞慎思陪着她一起。
白公子与俞慎言临窗而坐,两个人一会儿聊宁州府的名人轶事,一会儿聊诗词歌赋,一会儿聊文章府学。
白公子对俞慎言道:“安州城北排云山下有一座排云书院,可谓天下书院之首。书院的山长和几位讲师俱是贯古通今的博学儒士。排云书院每逢乡试之年便会有一次论道,同时也会收一批学子。你若是有意,不妨考此书院,对你以后科举之路大有裨益。”
俞慎言去岁随苏夫子去排云山避暑,便听苏夫子提过。当时苏夫子对他道,排云书院不仅考核严格,且非生员学子不收,当时他不过一个童生,连去考的资格都没有。
“多谢白公子提点。”又笑问,“白公子莫非也曾在排云书院求学过?”
白公子笑着点了点头,嘴角的笑意浮于表面,似乎有什么不堪回首之事。俞慎言也识趣地不再谈此事,再次说起窗外湖光山色。
片刻,一艘大船驶过来,船上笑笑闹闹,甲板上站着几个人在欣赏景色,目光转到他们小船时,甲板上一位十四五岁的白衣少年忽然朝他们这边招手。
俞慎言确定不认识此人,看向白公子。白公子命人将船靠过去,并对俞慎言道:“他唤赵平,我表兄之子,随我读过半年书。”
船刚靠近,白衣少年翻过栏杆,直接从大船朝小船跳。俞慎言惊住,这太危险,想要开口喊住,见白公子没什么反应,似乎并不担心,他也将欲脱口的话咽了回去。
小船猛然晃了下,少年差点落水,被甲板上小厮搀扶住。
少年拍拍手咧嘴笑着钻进船舱,朝白公子施了一礼,“表叔,你怎么今日也出来了?这位是?”
白公子教训一句:“还是那么没规矩。”
少年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嘿嘿笑道:“表叔,你就别当外人面骂我了,我不是想过来给你问个安嘛。”说着就拉过旁边小凳子在桌边坐下。
白公子没给他介绍,他就自己问:“在下赵平,公子怎么称呼?”
少年如此随意,俞慎言也就不那么拘礼,稍稍欠身道:“临水县俞慎言。”
白公子询问船上还有何人。
“都是府学的学生,在那里吟诗作赋,好没意思。侄儿跟着陈公子过来凑热闹,最后没凑到热闹,倒是无聊了。”然后又对俞慎言道,上面还有两人也是临水县的,问他认不认得,正是宗承文和钟熠。
俞慎言只道认识,没有说与二人的关系。
赵平转头瞧见旁边正在用糕点垒城墙念念,好奇地跑过去,这才注意到船中还有一个小书生,看着男孩和俞慎言几分相似眉眼,猜到二人关系。
“怎么塌了?”
俞慎思看他一眼,若不是他猛然跳过来晃动船只,岂会塌,自己没自觉,还问。
赵平似乎意识到可能和自己有关,笑呵呵道:“塌了再垒。”伸手帮忙。念念将他垒的那块拿开,还很生气地道:“不要。”然后让俞慎思垒。
赵平:“……”
白公子取笑道:“你就别去和小孩子凑热闹了,哪儿你都凑不到一块儿去。”赵平也识趣地回到旁边和表叔说话。
回城途中,白公子询问赵平何时回去,赵平道:“明年。”
俞慎言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赵平这次是替父母回乡到祖母身边尽孝。父母一直在外数年未回,祖母年初染病,他便回来侍奉。
听到这些消息,俞慎言不禁怀疑赵平的身份。
若说他父亲在外为官,母亲自该在婆母跟前尽孝。母亲不回,长兄也不回,反而让他回来尽孝。
联系到赵平今日从大船上跳过来,身手不错,又不喜诗词歌赋,大致猜到了对方应该是出自习武之家。宁州府最大的赵姓便是镇守东南的赵海川将军。
近年来东南沿海常有倭寇海盗贼侵扰,赵海川夫妇镇守多年,屡次击退倭贼,赵家也深受陛下倚重。
他心中如此猜测,对方不做任何身份透露,他也便不多问。
俞慎思边和念念游戏边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也和俞慎言相同猜测。毕竟他们身份差别之大,若是主动挑破,倒显得他们有攀附巴结之意。
更让他意外的是,白公子竟然和赵海川将军是表亲,白公子的母亲是赵海川的亲姑姑。
这几日他见过几次白老夫人,是个温和慈爱的老人家,没瞧出来竟出身将门。
六月中,科试发榜,俞慎言二等第三。
这个结果远超他的预期,他猜想自己最好的结果是二等末,甚至不一定能上榜。
科试一二等便可以参加明年乡试,这一步他跨了过去。
宗承文和钟熠则皆是一等,同来的裴谦落在二等末。
两日后,兄弟二人便向白公子辞行回乡。
分别时,俞慎思从自己的小包袱里取出一本书递给白公子。
白公子好奇,自己身为长辈,没有送他一个后生书,他倒是先送自己书了。接过书瞧,书封上写着《成语故事绘》,翻开来看,里面是连环画,旁边都配有文字。图画线条粗糙,旁边的字迹却工整秀美。
“你画的?”
“是。”俞慎思道,“晚生与家兄叨扰白公子多日,得白公子厚待,无以为报,为免俗就送了此书。里面是晚生自己挑的十几个小故事画的连环画,即便不识字,看着画儿也是有趣的。”
他又对白公子道:“不过,晚生这不是送给白公子,是送给念念妹妹的。”
白公子听到这话,笑了起来,将书又多翻了几页。说道:“你这份礼可比什么都珍贵,我替念念谢谢你,她知道是你送的,肯定喜欢。”
俞慎思只愿不要撕了就成,毕竟花了他好些天点灯熬油画出来的。
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念念找不到自己会不会哭闹。不过小孩子忘事快,过两天也就不记得他了。
回到临水县,县学和苏先生的私塾都放消暑假,苏先生今年没去排云山避暑,俞慎言偶尔会过去拜访。
消暑假后,俞慎思便提出搬出戚婆婆的院子。现在裁缝铺后院房间多,他们兄弟一人一间都住得下。虽然裁缝铺距离苏先生的私塾有点远,但是想到戚婆婆院子里住着一个怪人,全家还是觉得搬回裁缝铺住更安全些。
搬东西的那天,李郎也在。
他坐在院子的树下,握着刻刀在刻一根树枝。
俞慎思走过去,见到他在树枝上刻字,标准的宋体“李帧”二字,他猜想这应该是李郎的名字。相识近一年,他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李郎停下动作,将手中树枝翻转隐藏刻字,抬头看他,浅浅笑了下问:“你们要走了?”
“嗯!”俞慎思道,“你还欠我五戒尺呢!”
李郎愣了须臾,想起这事来,已经过去大半年了,面前这孩子还记得这仇。
李郎瞥了眼旁边,随手捡起一根树枝递给俞慎思,伸出左手,摊开手掌送到他面前,“打吧!”
俞慎思看着李郎的左手,掌心细嫩光滑,掌纹清晰,没有杂纹,更没有一个茧。手指细长,指纹清晰干净。
这哪里是普通人家子弟的手掌,倒是和白公子的手相似,是从小就没有做过任何粗活的手掌。
“右手!”
李郎右手握了握,犹豫几瞬便将右手伸出去。
俞慎思观察他的右手,和左手差不多,不过是中指和无名指的第一关节有生硬的茧。刚刚他刻字时用到的是中指,无名指那个位置的茧应该是常年握笔所致。
还说自己只识的字,一双手暴露了所有。不仅从小读书识字,还常年握笔书写。又有这么高的刻字功夫,骑术不俗,若非出自富贵人家,那就出鬼了。
若真从萦州逃难过来投靠远亲,为何对外隐瞒自己的才学?
李帧是不是他的真名都不一定。
“还是左手吧!”
李郎干脆将两只手都摊开。
俞慎思毫不客气对李郎左手抽了五树枝,掌心留下几道红印,李郎只是微微皱眉。
“两清了。”俞慎思道。
李郎点了点头。
俞慎微见幼弟在李郎面前待这么久,不知道说什么,还抽了对方手掌,怕临走了还闹矛盾,走过去询问怎么回事。
“没事。”俞慎思笑道,丢下树枝,转身拉着俞慎微离开。
俞慎微收拾完东西,和戚婆婆打了声招呼便出门。临出门朝树下的李郎看了眼,正与他四目相接。李郎好似做错事一般,忙垂下目光。
俞慎微愣了下,迈步出门去。
李郎再次抬头见到人走了,将刚刚俞慎思丢下的树枝捡起来,一点点削去外面的树皮,在树枝上刻字。
第一个刻的便是“俞”字,第二个“慎”字刻完,戚婆婆从俞慎思兄弟租的房间出来,手里拿着一卷书,对他喊道:“李郎,这是小言他们兄弟落下的,他们应该没走远,我老婆子腿脚不行,你帮我追上去还给他。读书人可不能丢了书,这一本不少钱呢!”
李郎愣了几瞬,看了眼手中的树枝,将其和刻刀放下,起身过去接书。
“快点啊!”戚婆婆催道。
俞慎言赶着车,俞慎微和幼弟跟着,她又问起刚刚幼弟为何打李郎。
这个李郎性情怪异,总让她觉得他身上藏着许多秘密,是个危险的存在。他个头高大,若是幼弟得罪此人,以后上学散学落单被对方盯上,难保对方不报复。
俞慎思却不这么认为,自从年后此人回来,他能瞧出几分,此人行为怪异归怪异,并非心肠歹毒之人。否则不会乖乖应下他的“报复”,今日还欣然挨他的打,没有一丝不满。
他隐隐觉得李郎像受过心灵重创而变得性情孤僻。
为免俞慎微担心,他将原委说给大姐听。
俞慎微蹙眉,点了下他脑袋教育:“这么点事,你记这么久?人家又不是故意扰你,是重病难忍,岂可怪罪?”
“这是大事!读书无小事,爹说的。”搬出俞纶来当盾牌。
俞慎微便不再教训,嘱咐他以后再遇此事要多体谅些。
俞慎思并非不体谅,只是想捉弄李郎罢了,刚刚抽他手的五下都抵不过苏夫子一戒尺打得重。
俞慎思余光朝旁边瞥了眼,见到马车上落下一个人影,回头见到李郎,惊了一跳。
“你怎么神出鬼没?”什么时候就跟在后面了?他们姐弟的对话都听去了?
俞慎微姐弟回头瞧见李郎,俱是意外。
“你们落下的,戚婆婆让我送还。”李郎将手中的书递过去。
俞慎思见书封面一个卡通小人儿,是自己的,接过道了句谢,转身快走两步追上牛车。
恰时迎面走来一名妇人,招手冲李郎喊:“阿帧。”
妇人三四十岁年纪,一身乡里妇人打扮,俞慎微认出来是去年末见到的那位,当时李郎给了她一个钱袋子,她乐得合不拢嘴。
妇人直奔李郎身前,责怪道:“怎么两三个月也不回去一趟,表姑担心死你了,秋收后你表弟成亲……”
姐弟三人走远,没听到后面妇人说了什么。
天凉添衣。入秋后,裁缝铺生意好起来,俞纶堂兄弟二人的裁缝手艺毋庸置疑,前几个月宣传,如今在城中大俞裁缝铺也能叫得上名。铺子中又经营布料,生意比预想的好。
俞慎微在入秋时去拜访唐母,唐母给她介绍的那个做绣品生意的胡老板,与唐母沾亲带故。有唐母帮忙说话,生意顺利许多。胡老板每年春秋两季跑货,也想在临水县有个固定合作的人。两人想法一致,便定下这事。
事后俞慎微琢磨着家中裁缝铺有爹和小叔经营,娘和小婶帮忙,用不到她。她可以把心思放在绣品上,这里面的利润可观。
方过授衣月,又遇始裘天。今年入冬有些不寻常,刚过立冬天就寒起来,冬月里就飘起雪,比往年早了半月。庄稼人靠天吃饭,全都讨论明年的收成。俗话说,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但凡事过犹不及。
腊月里雪又少了些。
小年后,裁缝铺已经没什么生意,全家决定回乡过年。
到大俞村第二天,一位族老领着几位族人过来,说田地的事。
俞纶以为是如今家里添丁,田地有变动,却未想是族人想将田地挂到俞慎言的名下免税。地还是他们种,每年交他们一定的租子,租子自是低于朝廷田税。
秀才名下有五十亩良田免税的特权,俞纶他们一家本来人少地也少,不足十亩。俞慎言的名下空着几十亩免税田。俞纶本来想着以后手里有余钱买些地,如今族人主动送过来。
这种方式在乡里很普遍,不少家中田少的秀才都会让亲族挂名。亲族不用向官府缴纳田税,将田税的一部分以租税形式交给秀才,亲族最后也就成了秀才的佃农。
大盛朝相比前朝土地管控一块虽好些,却仍存在许多问题,买卖转让是平常之事。这种事每个乡都有,官府是不管的。
这种不劳而获的诱-惑,俞纶不可谓不动心。此事关系俞慎言,他询问俞慎言的意思。
族老和几位族人商量想让他们几人每家分十亩田挂过来。俞慎言知晓族老和几位族人家中男丁多,所以田地多,田税自然也多。若是男丁皆是劳力则罢,不是劳力,生活也不容易。
以前他没有想过这种事,如今族老提及,他自然愿意帮一把族人。以后也是要买田的,倒不如将这好处先给族人。与族人和睦,今后遇到什么困难,族人也能帮衬一二。
他想到俞氏族中的顺叔公家。
顺叔公大儿子去世,小儿子和他差不多大,下面还有两个总角孙儿。老的老小的小,生活艰难。若说真的要挂他名下,他倒是愿意帮顺叔公。只是这种挂名的田,在官府那里这些田就是他的。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将自己的地转出去,如此自己没有保障,只能做佃农。
他出于好心,自不会吞了这田,更不会多收他们租子,甚至可以不收。但从顺叔公来看,田地还是握在自己手里踏实,不见得能信任他。
俞慎言道:“我名下只能分出去三十亩免税田,叔公和几位叔伯要匀一匀了。”他想留十亩,若是顺叔公以后愿意,自己就帮一把;若他不愿意,便空着,以后家中买田再填上。
族老和几位族人见他点头,当即便商定,那就几家匀一匀,族老家中有个瘸了腿的儿子,其他几家让他挂名十亩,剩下他们商量分了。
年后,顺叔公也过来问此事,俞慎言便将那十亩份额给了顺叔公。
事后俞慎思询问举人名下多少免税田,才知晓那些乡绅地主是怎么来的。前朝后期一大弊病就是土地兼并严重,本朝有所控制,百姓才吃得上饱饭。
破五后,县城的铺子陆陆续续开门营生,俞慎微也琢磨收绣品的事。
过年时俞慎微和家里说,今年准备做绣品生意,他年前打听过这方面消息,年后准备四处去问问。
俞纶夫妇不同意,毕竟女儿大了,不能总是在外面跑,这个年岁找个好儿郎说亲才是正事。俞慎微搪塞道:“待小言乡试后再说亲,若小言高中举人,娘还担心我这个举人的大姐嫁不出去?”
俞纶夫妇一想也是这个理儿。小言若高中举人,女儿的婚事就能往上找一找,不再拘泥村里的那些儿郎,兴许能找个更好的人家。一年半载也等得起。对于俞慎微要出门跑绣品生意,夫妻二人还不放心。
施长生便道:“年后我不去昌隆布庄,我陪姐姐,也能保护姐姐。”
施长生这二年身量长起来,已经和俞纶一般高,有了大人模样。在昌隆布庄做了两年伙计,跟着少东家见了不少人事,说话做事愈发成熟。有他陪着俞慎微,夫妇二人放心不少,免不了还是要叮嘱一番。
正月十五,俞慎微和施长生去乡里谈绣品的事,回城天色已晚,城中灯市已开。上元佳节的灯会,历来是衙门和城中大户人家联手举办。街市各处可见衙门和各家的灯展以及游戏项目。
这一日家中长辈都不会拘着儿女,让他们出来赏灯游玩,其实也是借着赏灯让两家儿女相看,所以上元节在宁州府有个别名叫“定情节”。
临水县城有两条穿城而过的小河,照水街前的小河中漂着各式各样河灯,河边还有许多人在放,有的祈福,有的则是祈缘。
“姐姐要不要也去放一个?”施长生扯了下俞慎微袖子问,“能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大叔和婶子也就不催这事了。”
俞慎微瞪他一眼,“我瞧你是想早点找到如意娘子吧!”
施长生傻笑道:“姐姐还真说对了。”
“那你去放灯,我回铺子。”
施长生朝铺子方向望一眼,今日街道上全是人,虽然已经快到铺子,他还是不放心,“我送姐姐回铺子再过来。”
两个人刚越过石桥,听到身后扑通一声,有什么落水,旁边一片惊叫。“有人跳河了!”周围的人都朝河边涌。
俞慎微二人被人流挤得寸步难行,最后被挤得不得不朝河边去。河中的人有气无力拨水,像是会游泳又像不会,像求生又像要认命。
正月里河水冰冷刺骨,周围的人不敢轻易下河救人,拿着竹竿往里递想将其拖上岸。
落水的人手在那里划,就是抓不到竹竿,看得周围人干着急。
这边举动将官差惊动挤过来,四名官差看着冰冷河水也犹豫了。落水之人朝下沉,官差忙询问其家人在哪。家人落水,别人不救,自家人倒是救啊!
施长生抓了把俞慎微袖子道:“好像是李郎。”
俞慎微借着河两岸的灯光仔细瞧,还真的像是李郎。
他在临水县城没亲人,哪里会有人救他。
施长生拨开面前的人,将外面的袄子脱下便扑通扎进河里。
俞慎微身子一哆嗦,好似自己也扎进冰冷的河水里去。
见到有人去救,围观的人更加紧张,官差夺过竹竿递给施长生。
将两人拖上岸,俞慎微忙将袄子递给他,回头去看李郎。人已经晕过去。官差对着李郎胸口按了一阵,呛的水吐出来,人也醒了过来。俞慎微嗅到酒水味道。
“你们是他家人?”官差转头问施长生和俞慎微。
“认识。”施长生道。
官差见李郎虽醒,人却晕晕乎乎,一人一边将李郎架起来,询问他家在哪,将人送回去。
戚婆婆的院子有些距离,送回去也就只有戚婆婆照顾。俞慎微见人半死不活样子,不早点医治,冻也冻死了,一时心软,道:“麻烦两位差爷将人送到旁边大俞裁缝铺。”
第38章
街边正在赏灯的唐璎见人群涌动,踮脚望过去,看到跟在几个官差身后的俞慎微,此时正一脸关心地同身边头发湿漉漉的少年说话。少年十五六岁年纪,中等身姿,模样却有几分俊俏。看得出二人关系不寻常。
她笑着对身边人道:“良哥哥,你瞧那人是暖姐姐吗?”
宗承良忙抬头朝人群望去,一眼瞧见俞慎微,她正从小包中取出一块帕子递给身边少年擦身上的水,满脸担心。
自去年跟着父亲外出他就没见过俞慎微。入冬回来,父母便将他的亲事定下。他即便有心去见,顾及姑娘家的名声,也不敢再去见。
此时瞧她对旁人关心,心里还是酸酸不是滋味。
旁边有人问:“跳河的是大俞裁缝铺的人?”
“应该吧!否则这么冷的水,能跳下去救人?”
大俞裁缝铺全是俞慎微的亲人,宗承良心中紧张,迈步准备过去。唐璎伸手拦,手伸到一半被另一个人抢过去,将宗承良拉住。
宗若云瞪着自家大哥:“你瞎凑什么热闹,在这儿陪唐姐姐赏灯,我去看看暖姐姐那儿需不需要帮忙。”带着自己的婢女挤过人群追上去。
唐璎随手取一只灯笼,得意笑道:“良哥哥,我喜欢这个。”
宗承良应付笑了笑,“这个好看。”
官差架着个满身湿透的人进铺子,紧随其后的施长生也从头湿到脚,俞纶来不及问怎么回事,忙让俞慎言去请郎中,让卢氏烧热水。
郎中过来时,李郎已经换上干净衣服,头发解开擦干,用旁边炉子烤着,一碗姜汤也灌下去,人清醒许多。
郎中诊了一遍道:“只是醉酒受寒,喝两服驱寒汤药,注意保暖,不起烧就没什么大碍。”
卢氏让郎中给施长生也看一看,然后将女儿拉到对面房中,询问那人是谁,怎么回事。
恰时院子中听到俞慎言询问声:“钟兄和云姐姐怎么……一起过来了?”
“我听闻铺子里有人落水,过来瞧瞧,谁落水?怎么样了?”
俞慎微听到钟熠的声音,走到门边朝外望。幽暗灯光下立着一个身影,只能看到侧颜,轮廓清晰,神色几分紧张。
他身边站着宗若云,身着淡粉色裘衣,衬着人儿如三月桃花娇俏。
俞慎言朝她望过来,俞慎微忙向旁边移步,躲在墙后。
卢氏知晓外面儿郎身份后,迟疑了下走过去。“小言,这位郎君是你的同窗?”顺势将钟熠打量一番。身姿挺拔,面容温润俊朗,举止有礼有节,像个受过极好教养的谦谦君子。
这样的儿郎在临水县的确不多见,又与微儿青梅竹马,难怪微儿到这会儿还放不下。
微儿已经十七了,但凡有点心,也早该请媒人登门提亲,至今一点动静都没有,家里是什么态度不言自明。
再好的儿郎,不合适终是不合适。
卢氏听闻俞慎言介绍后,笑着道:“上次小言岁试,多谢钟少爷照顾帮忙。是小言的一个朋友落水,大夫瞧过已经没什么大碍,让钟少爷费心了。”
目光又移到旁边宗若云的身上,模样娇俏,灵动可人。这就是微儿曾提过的宗家二房长女,还真如微儿说的一样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
卢氏又道:“小言,既是你的同窗,你招呼。”
宗若云问俞慎微如何,卢氏领着她朝女儿房间去。
郎中从房中出来,施长生灌下姜汤后,身体在微微发汗,如今舒服许多,并无问题。
俞慎言要随郎中去抓药,便对钟熠道:“难得今日上元节灯会这般热闹,钟兄就别在我这儿虚度了。”拉着钟熠朝外走,和他说灯会之事,只字不提自己大姐。
钟熠随他走了两步,回头朝俞慎微的房间看去,除了窗户上的灯光,什么也瞧不见。
出了裁缝铺,俞慎言询问今岁乡试的事,两个人浅聊几句,俞慎言要去抓药,便留下钟熠一人。
裁缝铺后院,宗若云一年未见俞慎微,拉着她小声抱怨,明明答应自己及笄来观礼,却食言。
俞慎微只能道句抱歉,背后缘由不便与她说。
宗若云又兴奋道:“我大哥三月初要与唐姐姐成婚,你来观礼吗?”对于大哥没娶暖姐姐,她是十分开心的。
俞慎微拐着弯答道:“你出阁,我会去观礼。”宗承良成婚,她为何要去?即便去也该是小言作为同窗去才是。
宗若云又问:“暖姐姐还记得那个收绣品的钱老板吗?前几天我听爹和大哥说,他今年还来咱们临水县收绣品。我爹说大哥成婚他会过来喝喜酒,应该也就三月份。你若是有绣品要出手,我让爹娘帮你问问。”
“你怎么还操心我这事了?”俞慎微打趣问,“你想学经营了?”
宗若云苦着脸点点头,她对经营不甚感兴趣,但是家中就是做这个,即便将来成亲,也不能一点经营之道都不懂。“是娘让我跟着学点,我知晓暖姐姐你做绣品生意,我有这个消息就想着你了。”
“谢谢你记着我。”
“不用这么客气,你可是我最好的暖姐姐。”宗若云笑着扑上去抱着俞慎微。
对面房中就不这么和谐了。
俞慎思很不友善地瞪着躺在自己床上的人,今晚他又要和俞慎言挤一张床,这人真的是阴魂不散。
李郎轻咳两声,歉意道:“又要扰你了。”
俞慎思见他说话半死不活模样,想到去年正月里也这样。这次病没去年重,明显心事比那时重。
他故意揶揄:“喝那么多酒,情场失意了?”
李郎眉头拧了一把,原本眼神中就没什么光彩,这会儿更加空洞无神,面如死灰。转过头望着黑漆漆的屋顶,没应答。
俞慎思轻哼一声,“堂堂男子汉,有什么想不开要自杀,真没出息!”他前世被病魔折磨死去活来,还是一天天熬着,想多陪父母一天,多看一天太阳。
施长生已经踏进鬼门关,自己硬是挣扎爬出来。他们姐弟也是几次死里逃生活下来。
别人艰难求生,他却主动寻死。
太没出息!
李郎还没反应,他起身准备出门,李郎有气无力回道:“我是被挤下桥。”
“……”
俞慎思很不厚道地笑了,坐回凳子上八卦道:“以前没见你喝过酒,你今日怎么喝那么多酒,给哥们儿……咳,给小弟说说。”
李郎又没了声,眼睛直直盯着屋顶。
俞慎思刚点燃的好奇心被一盆水泼灭,轻哼一声,起身出门。
次日,铺子的人各忙各的,俞慎微相对清闲些,在灶房给时雪儿煮汤,顺便将李郎的药也熬上。
时雪儿如今七八个月身孕,做什么事不太方便,俞慎微便将活揽了过来。
将汤给时雪儿送过去后,便端着粥和药给李郎。刚到门前,房门打开。李郎颀长的身子堵在门口。
“醒了刚好,到灶房吃吧,思儿不喜人在他房中吃东西。”转身将东西端回去。
李郎回头看了眼没收拾的床铺,想到那个喜欢记仇的小孩儿,转身将被子叠整齐放在床头,把动过的东西一一归位。
到灶房时,俞慎微已经离开,只留下桌上一碗肉糜粥和一碗汤药。
他坐下后尝了一小口肉糜粥,肉滑米烂,咸香可口,细细咀嚼,想到什么轻轻笑了下。
“你不是取笑我大姐的厨艺吗?”俞慎思瞧他吃得香,走进灶房也从锅里盛一碗,在对面坐下,阴阳怪气道,“嫌弃你倒是不吃啊!”
李郎看了眼面前小孩,活泼机灵,模样可爱,怎么这么喜欢记仇。
“抱歉,我的错!”
“知道错就行,吃过记得把碗刷了。”自己狼吞虎咽几口结束,碗勺朝面前一推,拍屁股走人。
李郎吃完饭,喝过药,便收拾一下告辞回去,承诺将身上衣服洗干净和延医买药的钱一起送过来。
几日后,李郎过来还衣服和钱,几个晚辈全都不在铺子里,李郎与几位长辈不熟悉,还完东西便走了。
时雪儿拉着卢氏询问李郎可有婚配。她瞧李郎模样不错,人还算知礼规矩,便想到了侄女儿的亲事。
虽然侄女儿想等小言乡试后,这会儿也应该先相看起来。
卢氏忙道:“可别乱物色。小言他们几个都说此人性子不好,又不是本地人,家里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一点都不可靠,万万不行。”
时雪儿应了声,“我以为是小言的同窗或朋友。堂嫂这么说,那是不行的。怎么也要找个本地读书的儿郎,这才配得上咱们微儿。”
“那是。”卢氏看着她隆起的肚子,说道,“你别操心这事了,好好养着身子。全家可都盼着他出来呢!”
时雪儿抚着肚子幸福地笑着应下。
二月初到三月底,俞慎微分别和胡老板、钱老板搭上线,做成了几笔绣品买卖。
俞慎微在收绣品时,碰到了和她一样做这一行的。
临水县不大,有你的就没我的,难免有摩擦。后来商量各自负责几个乡,互不冲突。俞慎微并不满足于此,但她刚开始入这行,暂时也没那么多钱扩大收购,便应下对方提议。
出伏后暑气还没有退去,乡试却已在即。
七月里,俞纶收到大姐俞乔的来信。她听闻侄儿今年考乡试,便请侄儿到她家里住,方便照顾。她的长子今年亦参加乡试,表兄弟二人可以相互有伴,研讨学问。
俞乔出嫁没几年夫家就发迹搬到
省城,鲜少回临水县,姐弟二人往来并不多,一年也就来回一两封信。
这次俞乔诚邀,俞纶心中激动。乡试是整个南原省生员参加,不是院试能比的,小言没去过省城,一切都陌生。能有亲姑姑人照应,一切都会顺当许多。
出发前几日,俞慎言去拜访苏夫子,钟熠和宗承文皆在。
他们二人自消暑假前便回临水县。这一个多月他在苏夫子处碰到过二人两次。
苏夫子坐在树下,面前桌上几篇文章。俞慎言走过去,老仆就端来梅子汁。
梅子汁是俞慎言夏日比较喜欢的饮品。
苏夫子扫过一遍俞慎言的文章后,取过朱笔在其文章上从头标到尾,看得俞慎言心里发慌。
前几次过来,苏夫子虽然也对他的文章批评多于夸赞,却没今日这般从头到尾,只有寥寥几个圈。看上去,自己的文章一无是处。
他偷偷瞥了眼其他二人,没比自己好哪里去,心中稍稍舒了口气。
挨骂的不是他一个人就好。
苏夫子标完才对文章进行点评。
几篇文章指点完,苏夫子道:“此次乡试,承文和阿熠文章问题不大,慎言有些困难。但慎言素来较稳,入考便能定心,这是你们二人不及的。你们万不能小瞧了这份沉稳之心。”
“是。”
苏夫子提到二人院试,皆有失利之处。
每届乡试不少落榜考生,不是才学不够,而是心态不稳。临场总是出各种乱子,以至于平日的才学都没有得到施展,文章写出来不及平日六七成功力,落榜实乃惋惜。
苏夫子教育宗承文与钟熠务必稳得住心。
最后看了眼俞慎言的文章,点了点道:“今日老夫所言,这几日你再好好琢磨琢磨。”
下个月乡试,临时抱佛脚管不管用只能看天意了。
直到此时,苏夫子对俞慎言急着考乡试亦是不太支持,却也知晓他的难处,无更好的选择。
三人辞行时,苏夫子为免三人紧张,打趣一句:“你们三人若都中举了,老夫这私塾在南原省也要扬名了。”
八月初,三人与裴谦结伴同行前往省城。小跟班俞慎思也跟了去。
这次住在大姐家中俞纶夫妇放心,大姐从未见过俞慎思,也让她瞧一瞧这个孩子。
出发前,俞慎言收到白公子的信,他已准备北上入京参加明年春闱。信中提到上次俞慎言请他帮忙捎信给京中二弟的事。白公子竟然一直记得。
白公子在进京前会先到省城拜会友人,走水路北上,他们相约在省城相会。
安州城作为南原省省城,是宁州城不能比,马车驶入城中便能感受到省城的繁华热闹。街道上车马辐辏,往来行人多是锦缎华服。
乡试在即,处处可见从各州府前来赶考的生员。
俞慎思探出脑袋,四处打量。这几年从书中看到许多关于省城的介绍,也想象过省城面貌,如今亲眼来瞧,有些出入。纸上得来终觉浅,书中描述再形象生动,终不敌身临其境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小心你的脑袋。”钟熠拍了下他提醒。
“没事。”
俞慎思看了一会儿,坐回马车里道:“城南有一所百戏园,等几位哥哥乡试过后,咱们去看百戏如何?”
钟熠好奇地问:“你怎知百戏园?”
“书中说的。城北的排云山下还有一座园子,城中官宦人家打马球、踢蹴鞠、赛马、射箭,还有其他的一些活动,都会去那里。乡试后必然会有许多富贵人家子弟相约去游戏,我们可以去凑凑热闹。”主要他想长长见识。
他是很信奉苏夫子的那句“文章常在书卷外”。很多看起来平常之事,往深处想,却都透着另一层现象。
“你知道不少啊!”钟熠夸道。
“我知道还多着呢!比如安州城最有名的美食石子鸡、黄金脆皮鸭、百宝豆腐,还有著名的安州清酿。”俞慎思说着说着,把自己给说饿了。
其他几人调侃他:“小吃货。”
俞慎思又拉开帘子朝外瞧,街边茶聊酒肆坐满人,他抬头朝二楼望去,窗边楼台上也都是人,好不热闹。他忽然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庞。
“大哥。”他抓了把俞慎言,指着一处茶楼临窗的人道,“你看那人。”
俞慎言顺着幼弟所知望去,窗边一位二十出头年纪的男子,锦衣玉冠,正与对面的人谈笑风生。
“像不像李郎?”俞慎思问。
俞慎言点点头,竟有五六分像,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钟熠也透过车窗望去,马车已经驶过,茶楼的旗子遮挡那扇窗,没瞧见人。询问俞慎言,“李郎是你县学的同窗?”
“不是,是……一位邻居。”
俞慎言又朝那扇窗户望了眼,已不见人,但那年轻人的装扮像是富贵人家公子,这和当初他们姐弟猜测李郎出身富贵人家倒是相一致。
李郎是萦州口音,若此人和李郎有关,多半是来安州城参加秋闱。
俞慎思也如此猜想,若真是来参加秋闱,倒是有可能再见,兴许能从此人身上知晓一点李郎的身份。
钟熠忽问:“是上元节落水的那位?”
俞慎言不知他为何追问此事,点了点头,“以前租房时是邻居。”
钟熠张了张口想问什么,最后闭了嘴,目光又透过车窗朝后面看了眼。
第39章
瞿宅位于城西,普通三进院。大姑父瞿乘小本生意发家,能在省城有这样一所宅院不易。
一别八-九年,如今姑侄相见,大俞氏眼眶当即红了一圈。
兄弟二人刚行了礼,俞乔就扑过来抱着两个侄儿泣不成声。俞慎思动容,眼眶温热,也溢出泪来。
一阵劝说后大俞氏才止住哭,抚着从没见过的小侄儿的脸蛋声音哽咽:“你眼睛跟你娘一模一样。”
俞纶他们也曾这么说,还说这位大姑姑和俞氏模样十分相像,他看到大姑姑就知道母亲模样了。
大俞氏年近四旬,面皮白皙,但满是疲态,两鬓已经生出几丝白发。俞纶说两位姐姐的眼睛最是灵动有神,像清水中一颗乌黑发亮的珍珠,可面前大俞氏的双眸没有神韵光彩,反而像一潭死水,满是沧桑。
一个人眼神的变化,不是年纪的堆积,而是历经世事的沉淀。显然大俞氏这些年过得并不如俞纶他们想象那般如意。
瞿永铭——大俞氏独子——劝自己母亲:“两位表弟过来,这是高兴的事,母亲莫哭坏了身子。”
大俞氏抹着泪道:“娘是太高兴了。”终于见到娘家的人了。
调整好心态便询问他们是不是饿了,让人立即准备午饭。
饭后,大俞氏领着他们去早已准备好的客房,又和他们兄弟说了好一会儿话,嘱咐他们一番,这才在儿子的劝说下回去休息。
瞿永铭和俞慎言年纪相近,又同参加秋闱,留在客房与俞慎言说了好一阵话,也没忽略俞慎思这个小表弟,捏了捏他的脸蛋笑道:“上次回去,小表弟还没出生呢,如今都这么大了,现在是随苏夫子读书吗?”
“表哥也知道苏夫子?”
“当然知道,你大哥的夫子。”然后询问他现在都读了什么书。得知面前这个小孩子四书都已经学完,惊喜问:“明年可参加县试?你大哥九岁就考了童生,是咱们临水县最小的童生。”
俞慎思没答话。俞慎言未满四岁就入私塾,他近七岁才跟着苏夫子读书,算来两年不到。苏夫子对俞慎言参加秋闱就不赞同,觉得太急了些,却知他是被逼无奈,最后松口。于他,上面有大姐和大哥撑着家,凡事用不到他顶着,是不会让他小小年纪就去考。
他自己也想再沉淀几年。
与其考中童生或者秀才,在榜上吊车尾,倒不如沉淀几年名列前茅更耀眼。
俞慎言道:“思儿入学晚,再等几年。”
瞿永铭点头赞同,“是
不用急,年纪太小就考取功名,身边赞誉之声太多,容易自满,反而沉不下心向学,算不得是好事。”自古神童多得是,成年后还能够有大才者却寥寥。
瞿永铭走后,俞慎思便和俞慎言说大俞氏的事,他觉得大俞氏眼底满是沧桑,有说不出的愁苦。
俞慎言也瞧得出来,身为晚辈,又是瞿家外姓侄子,他们不好插手过问,只能这些日子小心观察,若是能帮大姑姑分忧一二自是最好,若是帮不上也只能祈愿了。
两日后,俞慎言带着幼弟去见白公子,瞿永铭担心他们对城中不熟,这几日进城的外来人又多,陪着他们一起过去。
三人还没进茶楼,抬头看到了二楼临街的窗口站着的人。
白公子依旧一身俭朴,见到兄弟二人第一句便是:“一年多未见,你们兄弟又长高不少。”面前少年和他差不多身量,旁边的男孩个头也到他胸口位置。
二人见礼后,便给白公子介绍自己表兄。
几人寒暄几句,白公子提到当日俞慎思送给念念的绘本,“念念如今开始识字,对你送她的画书特别喜欢。”
俞慎思心里一份窃喜,没撕就好。小孩子可喜欢撕书了。
“既然念念喜欢,晚生这几日再画一本,让人送到宁州府去。”
对女儿有益的事,白公子向来不客气。“那就辛苦你了。不过不用送到宁州府,念念在安州,我到时让人去你那儿取。”
俞慎思愕然疑惑,就算是女儿奴,也用不着春闱还将自己宝贝女儿也带着吧?自己入考场三场九日,念念谁照顾?那么小的孩子带去纯遭罪。
这是疼女儿还是害女儿?
白公子瞧出他心思,简单道一句:“她寄居在外祖家。”便转开话题。
俞慎言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信交给白公子。信很厚,这已经是他逐字逐句修改删减后的内容。他还有千言万语,但如今不知二弟情况,许多事情想说不敢在信中说,只能期盼将来见了二弟面再倾诉。
他拜托道:“万望白公子能够将这封信亲手交到晚生二弟手中。”
白公子知晓这份托付多重,这不是一封普通家书,是姐弟三人五年的期盼和等待。
他接过信郑重应了声,“你且放心,此次入京,依着惯例我要去拜访同乡的高大人,必会寻个机会私下将这信交到令弟手上。”
俞慎言起身朝白公子作了一揖,“多谢白公子,白公子对晚生姐弟恩情,晚生此生不忘。”
白公子笑了笑,示意他坐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令弟不是准备赠书酬谢吗?”
俞慎思尴尬笑了下,白公子对他们姐弟的恩情,他就是画一辈子的绘本也报答不完。
俞慎言询问白公子什么时候启程。
如今已入秋,从水路走,若是晚了,北地河面冰封不能通行,还要转官道北上,辛苦且麻烦。
白公子面露遗憾,“本想等观了桂榜沾沾喜气再启程,如此时间太迟,下旬便启程。”
俞慎言端起茶盏,“晚生祝白公子杏榜高中,金榜题名。”
白公子点了点头,笑道:“我也祝俞小郎秋闱高中。”
八月初九,南原省乡试于贡院正式开考。
乡试三场,俱是第一天入场,第二天开考,当天交卷,第三天出场。
南原省南边的几州府俱是才子之乡,今科秋闱考生数千,为免贡院门前考生与送考拥堵,更免于考生于贡院前虚度光阴。南原省下辖十三州府依次安排入场时间。
宁州府进场靠后,天已亮。
瞿乘在外地未回,大俞氏亲自过来送考,对儿子和俞慎言千叮咛万嘱咐,东西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漏了哪样,或者哪样不合规。
原本表兄弟二人不紧张,被大俞氏叮嘱得反而紧张起来。
俞慎思拉着大俞氏道:“大姑姑放心,秋闱的事表哥和大哥比我们懂,知晓如何应对。”门外汉瞎指挥,反而容易坏事。
大俞氏闻言点着头,自我宽慰:“是啊,你们两兄弟相互提点,自不会出错漏。”
“娘放心,儿子和表弟都准备妥当了。”
俞慎言也道:“大姑姑不必担忧我们,侄儿与表哥要过去了,您后日过来接我们出场便是了。”
“好好好!一定要好好考。”说不叮嘱大俞氏还是拉着两个少年又叮嘱一遍。
待贡院前宁州府的考生都已经入院了,大俞氏才带着小侄儿回去。
俞慎思这两日除了陪大俞氏解闷无其他事,空闲便在自己房中作画。
相比去年,自己的画技又提升许多,线条细腻一些,卡通小人也更生动传神。
上次送给念念的是成语故事,这一次他准备画点不一样的。但是又不能画的东西太脱离这个时代,亦不能画的东西浮夸,否则白公子要责怪他教坏他宝贝女儿。
他思索了会儿,想到了龟兔赛跑、坐井观天、乌鸦喝水这类启蒙小故事,又全都是小动物,小孩子应该是比较喜欢亲近小动物的,至少他小时候是这样。念念这个年纪有家中长辈陪着讲解,小故事她也能理解。
他提笔便画起来,将每一个小故事都画成连环画形式,一个故事四到六幅图不等,每幅图旁边都有活泼的语言叙述图片内容。
两日来他画了五六个小故事,估算待俞慎言三场考试结束,他差不多能画够一本书了。
乡试第一场出场,姑侄去接俞慎言和瞿永铭,二人精神还算可以,比同出考场就吐的强太多。
俞慎言打趣道:“幸好有大姑姑赠的香囊随身带着,否则侄儿都馊了。”
安州府八月天还是热的,穿一件薄衫稍稍动一动就会出汗。考生们个个紧张答卷,难免冒更多汗。贡院几千考生,上到几十岁老头,下到十几岁少年,全是男人,三天两夜吃喝拉撒都在号舍里,那味儿可想而知。
大俞氏笑道:“回去好好洗一洗,这几日没吃好睡好吧,也养一养。”
表兄弟二人上了马车就开始谈论答题情况。今科乡试主考官俞慎言不算陌生,当年他抄书挣钱时抄的就是这位蔡腾大人的文章,且将其文章都背下来。这几年学识增长,对其文章理解透彻,对其观念主张也了解。
科举之事,有时候就要投其所好。苏夫子也常说,同而不同,方为大同。
他对第一场的答卷都尚算满意,感觉比平日文章还好些。瞿永铭也觉得答得尚可。
回到瞿宅,两兄弟养足了精神,次日继续。
三场下来,两人的精神状态就不那么理想了。俞慎言平日有运动,身体素质好些,反应不大。瞿永铭从考场出来双腿发软,脑袋昏沉,上马车前吐了一通。回到家中养了两三天才缓过来。
几日后,许是考生们都缓过力气,相互递帖子相邀参加各种文会、诗会,还有马球赛、骑射赛等。瞿永铭也收到同窗的邀请。
准备赴约前,瞿乘从外地回来。
俞慎言兄弟俩听闻消息便过去拜见。刚到堂前小院,听到堂中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怒吼的声音。紧接着是大俞氏的哭声。
兄弟二人猜到大俞氏这些年在瞿家过得不如意,又曾听俞纶提过,瞿乘脾气不算好。兄弟俩相视一眼,怕出事,也不顾自己客人的身份,急忙朝正堂去。
门外的下人瑟缩身子,面露惧色。
兄弟俩走到门前,瞧见大俞氏坐在椅子上哭,瞿永铭侧着身子站在一旁,双目含怒瞪着自己父亲。瞿乘更是怒不可遏。
“大姑姑,大姑父。”俞慎言拉着幼弟走进去,朝瞿乘施礼,“侄儿慎言见过大姑父。”
俞慎思也跟着施礼。
瞿乘见到外人,面上的怒气收敛一些,甩袖离开。
大俞氏好似心中的一根弦一瞬间崩断,扑在儿子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俞慎言不清楚何事,不敢轻易相劝,也不知大姑姑的哭是不是和自
己贸然进来有一些关系。但看着大姑姑哭得伤心欲绝,自己也眼眶泛酸。
“娘,没事。”瞿永铭劝大俞氏,“有儿子在,儿子不会让爹如愿的。”
兄弟俩也劝大俞氏莫哭伤身子,俞慎思吩咐门外下人去端茶水过来。
大俞氏哭了好一阵才止住,喝了两口茶,看着面前三个孩子,眼中又泛泪花。
俞慎言此时才鼓足勇气询问:“大姑父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大俞氏拭去泪水,吸了吸鼻子,伸手来拉兄弟俩,二人忙朝前一步将手递过去。
大俞氏抓着他们的手哽咽道:“这事本是不想你们知晓。既然你们兄弟都看到了,大姑姑也不瞒着你们。”
果然与兄弟俩猜测不差,大俞氏这几年过得很不好。
瞿乘发迹后本性暴露,在外头相继养了好几个外室,常年不回宅子,家中上上下下全都是大俞氏一人操持。前几年把外室的孩子接回来,要寄在大俞氏的名下养。大俞氏不答应,夫妇二人吵了一架,感情更淡了。
瞿老太太对儿子在外面养女人的事不管,反过来责怪大俞氏。家中子嗣单薄,她膝下只有永铭一个儿子,这些年也没再生一男半女,外面既然有几个孩子就该养在膝下,以后也多几个孩子孝顺。
大俞氏本就受了多年委屈,哪里会答应让丈夫的私生子记在自己名下,直言:“除非我死了,否则那几个孩子永远别想入我名下。”从此和瞿乘的关系也僵了。
大俞氏这么多年不回乡,就是瞿家故意不让。当年妹妹俞氏去世,她之所以能够回去看一眼,也是因为儿子回宁州府参加院试,她借着机会回乡。
这些年娘家艰难,弟弟又常年身弱,妹妹刚去世,这种糟心的事,大俞氏无处去说,也不敢和娘家人说,一直自己忍着。
好在瞿永铭一直向着自己母亲,如今长大了,能护着自己母亲。瞿乘不敢胡来。
瞿永铭坦言:“这是我执着读书考功名的原因,不想母亲再受父亲那份罪。”
俞慎思心头难过,她们姐妹皆命苦。他抓着大俞氏的手劝道:“大姑姑,今非昔比,如今您的娘家有我爹娘小叔小婶,还有我们姐弟三人。以后您既有表哥护着,也有我们撑腰,若是受了委屈就回临水县告诉我们,我们和大姑父理论,别再自己一个人忍着。”
大俞氏止住的泪又涌了出来,将小侄儿拉进怀中,哭着道:“有你这话,大姑姑什么都不怕了。”
瞿乘没在宅子住下,当天又走了,去外面女人那里。大俞氏也不希望瞿乘回来,回来只会给自己和儿子添堵,她权当自己没有丈夫。
因为家中的事情,瞿永铭无心参加同窗的邀请,在家陪母亲。俞慎言收到钟熠等同窗相邀,也都婉拒。
月底白公子要启程北上,俞慎言兄弟过去相送。不仅见到了白公子的岳父和内兄,还见到了赵平。
白公子的岳父林老爷刚刚半百年纪,发须却已花白,怀中一直抱着外孙女念念,看得出对自己早逝女儿极其疼爱。
城外码头送别,白公子最后抱了抱女儿,对林老爷道:“有劳岳父大人和内兄照顾念念,尧春闱后再来接她。”说完俯身拜别。
老岳父泪眼蒙眬,“你且放心去考,勿用挂心念念。”商船已要起航,催着他别再耽误,快上船去。
念念不懂别离,但看着父亲上船,还是哇哇哭了起来,喊着不要爹爹走。
商船离岸后,众人挥手作别,直到船驶远才舍得离去。
俞慎思借机将自己画的《蒙童故事会》交给赵平,让他转交给照顾念念的林老爷。
赵平没等回去,转身就给了林老爷。
念念看到书,开口就唤“小哥哥”。她已经不记得小哥哥长什么模样,但是知晓会画这种画书的人是小哥哥。
林老爷这些天没少听外孙女念叨小哥哥,她喜欢看的那本《成语故事会》就是一位小哥哥画的。此时也便朝旁边兄弟二人望去。
码头送行的人太多,他只瞧见女婿和这兄弟俩说了几句话,并不知道什么关系,见到这书便知晓了。
兄弟二人见长者望过来,只好上前见礼。
“你画的?”林老爷翻了翻书笑问。
俞慎思忙道:“小子粗陋笔墨,让林老爷见笑了。”
林老爷微微点头,夸赞道:“画与故事都十分有童趣,不错。老夫替念念谢过你。”
“小子当不起,念念喜欢便好。”
此时在林公子怀中的念念盯着俞慎思看,不知是记起他,还是又重新认识了他,轻轻唤了声“小哥哥”,并不如去年那般上来粘着俞慎思,只是呆呆看着。
林老爷又打量了眼旁边俞慎言,便与家人上马车回城。
进城后,俞慎言兄弟与林家马车分道而行,这时有人追上来唤住他们。
俞慎言掀开车帘,见到一张陌生面孔,亦是书生打扮,应是参加秋闱的考生。
书生朝窗户拱手一礼,笑问:“公子认得林山长?”
俞慎言稍稍愣了下,反应过来面前书生指的是林老爷。林老爷是林山长?
“排云书院山长?”
“正是,公子不识?在下在码头时见公子与林山长相谈,又以书相赠。”
俞慎言可不敢攀这层关系,忙解释:“托人所赠,亦非赠林山长,公子想来误会,在下并未有幸认识。”
书生回想下码头情形,似乎是不相熟,有些失望轻轻叹了声,便作揖告辞。
俞慎言思忖须臾,想起去年白公子推荐他考排云书院的事。如此看来自己要去试一试。
第40章
九月初九重阳节,乡试放榜前,排云书院举行三日论道会。此举不仅吸引了南原省的学子,还有外省府学和书院的学子前来参加。
排云书院内外挤满文人儒士,山下停靠的车马一眼望不到尽头。
俞慎思如今学问尚浅,去了也听得似懂非懂,俞慎言还是带着他去凑凑热闹。俞慎思也有缘见一见这场古代“学者交流会”。
他下了马车抬头朝远处高阔的牌坊望去,走一段山道来到排云书院大门。正门和两侧门俱大开,匾额上“排云书院”四个大字沉稳大气,若雅正君子。
天下书院分为两类,一类是专注探究学问,著书立传,文化传承,这种书院较少;另一类便是排云书院这种偏重科举之途。
排云书院成为书院之首,不仅在于学问,亦在于规模。进门便是一空旷大院,四周俱是几人合抱的古树,这个季节依旧苍翠蔽日。
此时论道已经开始,俞慎思兄弟俩皆以为这次能够见到林山长,却不想林山长只是在开场的时候说了几句,随后便因为身体不适离开。
他们兄弟来得晚,错过开场,自是没见到人。
第一天论的主题是“治民”,通俗点就是国家要如何治理臣民。
台上文士们有年近古稀老者,亦有未及弱冠年轻人,俱是舌灿莲花,各抒己见,相互交锋,论道与辩道并行。下面的人听得亢奋,有主张与己相同便会举手呐喊支持,若有相悖者,亦会吵嚷反驳。
俞慎思听一上午,治民之论听了一耳朵,个个说得俱有理,但这种事不是空谈,知行合一才是真道理。
他有些饿了,也在太阳下晒得头晕,拉着俞慎言和瞿永铭到旁边树下歇息,顺便吃点东西。
表兄弟二人谈及刚刚诸位文人儒士所论,俱道受益匪浅,听百家之言,思想和心胸也开阔许多。
这坚定了俞慎言考此书院的决心。
俞慎思也对这所书院生出几分憧憬,他暗暗给自己定个目标,待自己院试考过,就来考此书院,届时便能和俞慎言一起在此读书。那时高晖定然也回来了,他们兄弟三人一处求学。俞氏在天上瞧见,必然欣慰。
一名书生笑着走过来和瞿永铭打招呼,是他的同窗。
书生很自然地拍着瞿永铭道:“前些日子邀你宴饮,你推脱几次,今日推不掉了吧?待会儿论道会结束,回城咱们好好饮两杯。”
瞿永铭借口表弟在,改日再聚。
书生笑着道:“
汪诲几人也一起,今次乡试过后,咱们同窗说不准各有去处,以后相聚不易。”
俞慎言闻言,便识趣地对瞿永铭道:“表哥且去,不必在意我和思儿,我们自行回去便可。”
书生忙对俞慎言拱手道:“公子也是参加今科乡试的吧?不若同行,席间也能相互探讨学问。”
俞慎言并不喜欢这种宴饮,又不是相熟的人,身边幼弟尚小,便婉拒。
日头偏西,今日的论道会也将结束,为免回城车马拥堵,他们先离开。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三四位年轻书生。
进城后瞿永铭交代几句,便与其他人过去。
兄弟俩到瞿宅后便去给大俞氏问安,见到瞿乘在,二人没进去,又不敢走开,怕瞿乘和大姑姑又起争执,便在旁边廊下守着。
房中瞿乘怒骂:“妒妇!”
大俞氏也怒声回道:“一个烟花柳巷的下贱之人,还不配我妒她。你就是养十个八个我都不会问一句,但是你休想将那些孩子记在我的名下。就是我死了,永铭也不会让他们入瞿家门。你在哪儿生,你搁哪儿养!”
“那个不孝的东西,就是被你教唆坏的!”瞿乘怒道。
大俞氏也怒斥:“这么多年,你可问过儿子一句?连他参加乡试这么大的事,你都不闻不问,只顾在外风流快活,你有什么资格骂他不孝?”
“乡试?你还真指望他能考个举人回来?你能教出什么好儿子来,他就不是读书的料!”
“瞿乘!”大俞氏勃然大怒,“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我再不会教,我也让他考了秀才,为你们瞿家争了光。你养的那几个又算什么东西,小小年纪吃喝嫖赌,你想让他们进门,想让他们记在我的名下,你是想毁了永铭!毁了瞿家!痴人说梦!”
“我不与你这妒妇费舌!”
瞿乘从房中出来,见到两位内侄,冷冷瞟了眼朝院门去。
兄弟二人此时方过去,大俞氏瘫坐在椅子上,眼中又蒙上一层泪水。没见到儿子回来,眼睛朝外看,满是落寞。
这个时候,也只有儿子能够抚慰她的心。
俞慎言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宴饮,侄儿去接表哥回来。”
“不用。他难得和同窗宴饮一回,让他高兴高兴。”
这么多年因为她的缘故,儿子总是不放心,极少和同窗一起宴饮。他如今长大,不能因为她这个母亲一个交往的同窗朋友都没有。
兄弟二人便陪着大俞氏,一直到晚膳后天黑了还不见瞿永铭回来,大俞氏这才有些担心,让一个小厮过去看看。
俞慎言不放心,“还是侄儿去吧,若是表哥的同窗刻意留人,小厮也不能强行将人带回来,侄儿过去总好说话些。”
大俞氏想着也是,嘱咐他路上小心些。
俞慎言去了大半个时辰还没回来,不仅大俞氏,俞慎思也有些担心。
从他们宴饮的地儿到瞿宅来回半个时辰有余,不至于大半个时辰还没动静。
俞慎思在宅门前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回来,他意识到肯定出事了。大俞氏心头也很不安,最后让管事带几个人再去看看。人刚出门,马车回来,俞慎言扶着全身瘫软的瞿永铭下来。
“怎么喝成这样?”大俞氏责怪一句,走到跟前嗅到浓浓酒味中掺杂胭脂味道,儿子从脸颊到脖绯红,衣领上还有胭脂。顿时心凉半截。
俞慎言忙道:“侄儿去得及时,表哥没事。”
瞿永铭双腿一软跪在大俞氏面前,哭了起来,“娘,儿子不孝。”
“怎么回事?”大俞氏忙扶儿子。
瞿永铭哭着一直重复“儿子不孝”。
“到底出了什么事?”大俞氏从没见儿子如此,询问俞慎言。
俞慎言瞥了眼旁边的下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吩咐下人:“过来扶少爷进门。”
大俞氏忙命人备温水、解酒汤。
俞慎言见瞿永铭精神恍惚、萎靡,扶着他劝道:“表哥不能这样子和大姑姑说话,先洗漱下吧!”
儿子去洗漱,大俞氏拉过俞慎言询问出了何事。
她了解自己儿子,因为自己父亲的缘故,从来不沾染女子,平素交往的同窗也均是洁身自好之人,即便宴饮也不会有女子作陪。可儿子的身上明明有胭脂。
俞慎言犹豫半晌不知道怎么和大姑姑说他当时看到的一幕。
大俞氏心中着急,恼道:“说!”
俞慎言艰难开口道:“有人给表哥下了药,又安排了一个有那方面病的女子……”
大俞氏如遭五雷轰顶,脑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回过神,早已泪流满面,怒问:“谁?”
“应该是大姑父外面的那位。”
“啊——”大俞氏崩溃地抓起手边茶盏狠狠朝地上砸去,“瞿乘!你不得好-死!”
俞慎言忙劝道:“侄儿去得及时,那女子没对表哥做过分之事。只是侄儿大意,没将人抓住,让人把她救走了。”
瞿永铭将伺候的小厮赶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在浴桶中,一遍一遍擦洗身子,眼泪不止。
小厮要进去换水,也被赶出去,只能去禀报夫人。
俞慎言过去相劝。
瞿永铭恨道:“我现在觉得自己很恶心。”
“表哥,那女子没做什么。”
瞿永铭闭上眼,狠狠擦着身子,忽然趴在桶边呕吐。
次日,大俞氏派人去叫瞿乘回来,瞿乘未有理会。大俞氏哭着将此事告诉瞿老太太,瞿老太太不管儿子在外面的女人,也希望将外面孙子接回来,但在她心中家里的长孙才是她的命根子。
听闻长孙被儿子外面的女人如此算计,当即怒了,命人将儿子叫回来。
瞿乘刚进门,瞿老太太就抡起拐杖打。
“混账东西!你把我这个老太婆杀了算了。你养的什么腌臜东西,竟然用下流的手段毁铭儿。你瞧瞧铭儿现在什么样子?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老太婆也不活了。”
瞿乘尚不知道何事,但见老娘老泪纵横,要死要活,问一旁大俞氏。
大俞氏早就恨不能杀了他,拿着旁边桌上的小刀指着瞿乘大骂:“你自己是个烂-人,别祸害儿子。瞿乘,我原不管你在外面的烂事,可她来动我儿子。我告诉你,你不将那女人孩子给卖了,我明儿就提刀将他们都砍了。为了永铭,我这条命可以不要,我豁得出去!”
瞿乘还是稀里糊涂,不知具体发生什么事。
“永铭怎么了?”他见大俞氏发疯,知道事情肯定严重,去问自己老娘。
瞿老太太抹着泪又骂几句儿子,这才道:“你在外面养的女人孩子,合起伙来用脏病的女子害铭儿。如今铭儿像失了魂儿。铭儿就是我的命,你是要纵着外面的贱-人来取你娘-的命!你让她把我杀了算了。”不断拍着自己的心口,又哭又骂。
瞿乘被哭得心烦,转身去儿子的房间。
俞慎言兄弟正在陪表哥,见到瞿乘来两人没再见礼问安,没给半点好脸色。
“你祖母和你母亲说的是不是真的?”瞿乘进门便质问。
瞿永铭恶狠狠瞪着自己父亲未答。
俞慎言从昨天心里就憋着火,这会儿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怼道:“事到如今,大姑父觉得还有假吗?还想护着外面的人吗?若不是为了表哥和大姑姑,还想着给大姑父你留三分脸面,我早就报官抓人了。他们说到底不过是瞿家的奴婢,用此下作手段谋害主子,扔到官府也是打死的份。”
瞿乘未想到这个看上去温厚的少年竟然如此语气和他说话。
“这是我瞿家的事!”
“我大姑姑姓俞,这就是我俞家的事!我表哥身上流着一半俞家的血,就是我俞家的事!大姑父若是不将外面的事处理干净,我便去报官,我倒要看官府是不是饶他们性命!”
“你……”瞿乘怒目瞪着俞慎言。
俞慎言也狠狠瞪着瞿乘,半分不退让。
瞿乘心中
清楚面前少年说的是真的,他不妥协外面那几个只有死路一条。
他望向瞿永铭,“他们可是你弟弟妹妹!”
瞿永铭怒道:“别拿他们恶心我!他们不过是你无媒无聘的女人在外生的野-种!”
“你……”瞿乘扬手要打,手在半空被两个少年同时抓住。
瞿乘愣住,面前两个后辈竟然联手来对付他。见到二人犀利眼神,心中生出一丝畏惧。
硬着头皮喝骂:“不孝的东西!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我可以没有父亲!”用力甩开父亲的手臂。
“你……”对上儿子冷酷的眼神,瞿乘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有在意的儿子,如今已经成为一头猛虎,随时能够扑向他这个父亲。
俞慎言道:“大姑父还是去把外面的事处理干净吧!”
瞿乘怒视二人,甩袖离开。刚出门管事跟着去,“夫人吩咐让小的帮老爷处理。”
当日管事就回来,瞿乘说没想好怎么处理,让他安排几天。
大俞氏怒道:“我倒看这几天他能耍什么花样!”
几日后乡试放榜,俞慎言以为瞿永铭要在家等小厮回禀消息,却不想他主动要出门看榜。
他能够愿意走出去,大俞氏心中稍安,他就怕儿子沉浸那日的事情消沉下去。之前三兄弟出门,大俞氏都是嘱咐儿子照顾两个表弟,这次嘱咐俞慎言照顾表哥。
贡院南墙贴榜,往贡院去的街道上,越走人越多。远远就能瞧见那边人头攒动,知道肯定是挤不动,也不过去挤。
瞿永铭让小厮过去看榜,他们在附近找了个茶楼进去坐等。
街道两边茶聊酒肆都满座。
二人挤进茶楼见到钟熠和宗承文,才勉强拼一桌,有个位子坐。
刚坐下,俞慎思见到对面一张熟悉的面孔,拍了下俞慎言示意。钟熠也望过去,见到了上次兄弟俩说那个和他邻居像的人。
二十出头年纪,锦衣华服,面容俊逸,手中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扇着,和身边人笑谈,看不出对这次乡试的担忧。
“项公子如此镇定,今科必是高中!”一位书生上前去打招呼,那人笑着回礼。
姓项,俞慎思继续观察。
乡试放榜是从末位朝前贴榜。
那边刚贴完,楼外的街道上就有人大喊大叫:“中了,我中了!”
茶楼中等消息的书生多,这时就有小厮奔来过恭喜自家主人高中。
俞慎言四人心里皆紧张,最紧张的要数瞿永铭,搭在桌上的手掌一遍遍攥紧,能攥出汗来。
俞慎思挤到旁边窗口朝外看,南墙边黑压压一片,有的放声痛哭、捶胸顿足;有的仰天长啸,悲愤不已;有的则激动大喊大叫。
真是百态尽显。
这时他瞧见瞿永铭的小厮跑回来,因为太急,绊倒摔一跤,爬起来没顾得上身上灰土,直直朝茶楼来。
“表哥,你高中了!”俞慎思激动地跑回桌子,“大哥,你也高中了!”
两人愣了下,相视一眼,纷纷看向他。
这时小厮高喊:“少爷中了!”声音从楼下传来,紧接着人气喘呼呼奔上楼来,笑得嘴角咧到耳根,“少爷中了,第六十九名。表少爷也高中,第七十三名。”
两个人激动相识,起身抱在一起。
“表弟,我中了,我中了。”瞿永铭激动声音都有些哽咽。
“恭喜表哥!”俞慎言心头滚烫,连苏夫子都觉得他乡试高中几率不大,未曾想自己不仅高中,还没有落在后面,而是在中段。
这一年多的日日夜夜,他终是没有辜负。
他这一步走对了。
从此他便是举人,爹娘小叔大姐都不用那么辛苦,他也能更好地护着家人。幼弟以后读书也不用愁,这条路他帮幼弟踏出来了。
不禁眼眶一阵温热。
“也恭喜表弟!”瞿永铭沉沉地拍着表弟的背,似乎要夯实这一切,肯定这一切。
随后二人皆赏了小厮一笔喜钱。
“谢少爷,谢表少爷。”小厮这才去注意自己摔疼的膝盖。
俞慎思动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俞慎言走到这一步的不容易。虽然名次不是特别好,但十五岁的举人屈指可数,他中间荒废三年光阴,若那三年没有荒废,如今名字必然会在前排。
他在所有人的否定中,肯定了自己。
他也跟着上前道:“大哥,表哥,我先报喜的,我的赏钱呢?”
俞慎言戳了下他脑袋,“少不了你的,回去给你包个大的。”瞿永铭附和。
“小弟先谢过两位哥哥。”
他转身又跑到窗口,刚探出头又回头对钟熠和宗承文道:“两位哥哥,你们也要为我准备喜钱了。”话音刚落,二人的小厮也都进来报喜。
钟熠高中三十一名,宗承文高中四十三名。
钟熠道:“哥哥也给你包一份大的。”
宗承文直接从怀中取出一个红布包道:“哥哥现在就给!”
俞慎思毫不客气拿起来,乐道:“多谢文哥哥,还是文哥哥行动力强。”然后对其他三人道,“这个喜钱可不能赖,一定要给。”
三人笑了,“还能少你的?”
宗承文道:“夫子知道这个消息,必然欣慰。”
旁边桌项公子的人来报,高中第十名。
难怪如此风淡云轻,自信满满,原来实力摆在那儿。
项公子得知自己高中后,就和身边朋友告辞离开。
俞慎思顿了顿,便笑着走过去,恭喜刚刚高中的那位公子。公子今日高中,对来恭贺的人一脸笑意,当俞慎思是来讨喜钱,让下人打赏几文。
俞慎思没接,笑着问:“请问举人老爷,刚刚那位可是萦州的项公子?”
“小友认识?”
“认识但不熟,曾有缘见过几面,小弟听说他还有个兄弟,今科秋闱没来?”俞慎思用猜想来套话。
那人稍稍愣了下,打量他几眼,“项二公子已经去世几年你不知?”
“去世?”俞慎思故作震惊,“何时之事?小弟从未听说。”
“三年前。看来你们是真不熟,项二公子三年前便中举,还是第三名经魁。”
第三经魁?俞慎思震惊,是李郎吗?
这些信息似乎和李郎很吻合,他是两年多前到临水县。时间来推测,便是他中举后就“去世”了。
俞慎思怕露馅,不敢再套话,谢过对方回去。
刚刚对话俞慎言几人都听到。
兄弟俩俱觉得不可思议。
第41章
瞿永铭三人回到瞿宅,报喜的官差已经来过,门前围着道喜恭贺的街坊。大俞氏面色红润,满脸笑容和街坊笑谈,吩咐下人发喜钱,让街坊都沾沾喜气。
街坊散去,大俞氏一边拉着一个说话,乐得合不拢嘴,前几日的阴郁一扫而空。
被忽略的俞慎思暗暗叹了口气,跟在后面。
正堂前瞿老太太撑着拐杖在等,见到孙子回来,激动得满眼泪光,迎上来抓着孙子颤声道:“铭儿出息了,比你爹有出息。咱们瞿家终于也出个举人老爷了。”
瞿永铭搀扶住祖母,和母亲将她扶到正堂去。
瞿乘闻讯满面春风地回来,原本谈笑的几人顿时脸上也没有了喜色,没一个给好脸色。
瞿老太太先戳着拐杖责骂:“你还知道回来?儿子中举这么大的事,你都能不问!外面那个腌臜的东西,你打发了吗?”
大俞氏因儿子中举心里高兴,不想大好的日子和瞿乘吵闹,说道:“已经好几天了,你若是没句准话,我明儿就让人去处理。我不能让那几个东西毁了永铭的大好前程。”
瞿乘想到回来前饮酒同行,原本关系寻常不怎样,听到他儿子中举态度立马变了,热络起来。
儿子中举,以后自己是举人老爷的亲爹,生意上自是会顺风顺水不少。
他看着堂中几人,笑对瞿老太太道:“儿子明日就将人打发了。”
“你准备怎么打发?”大俞氏问。
“就……依你所言。”
大俞氏知道瞿乘心里打什么算盘,平日内疼着的女人孩子他能真舍得发卖?不知道里面藏什么猫腻,多半表面装一装,暗地里挪到别处养罢了。
她道:“他们合着伙害永铭,他不仅想毁了永铭,还想毁了瞿家。留着他们对永铭,对瞿家,对你都是祸害。我已经让德叔联系了两个外地人牙子,明日就将人绑过去。”
瞿老太太闻言,心中亦有些不舍,到底几个孩子是她的孙子孙女。如今长孙刚中举人,她也不敢如往日那般态度强硬,商量着口吻道:“儿媳妇,几个孩子就算了吧!你不认就不认,可毕竟是阿乘的骨肉。”
大俞氏冷声道:“婆母,您也知道那几个女人都是什么出身,窑子里的女人,下三滥的手段多得是,您能保证那几个孩子都是瞿家骨肉?”
瞿老太太不好再说话。
瞿乘对上儿子的冰冷的目光,最后也妥协,“你安排吧!”
大俞氏终是几分心软,将瞿乘外面的女人、害自己儿子的两个少年和他们的妹妹卖了,留下了两个年纪小尚不懂事的,领回瞿家扔给管事,当家奴来管教养着。
大俞氏处理丈夫外面乱七八糟的事,瞿永铭和俞慎言则去参加新科举子们的鹿鸣宴。
宴席上,俞慎言又见到了那位项公子,方知晓其名项格,江原省武阳府知府大公子。明年其父有望升迁入朝为官。
“那几位俱是官宦子弟。”身边一位三十来岁的举子喝得有点多,吐着酒气和俞慎言道,“寒窗苦读三十载,不若旁人投好胎。”
俞慎言瞥了眼旁边,幸而无人听见,这种场合说这番话太不合适,他笑着道:“兄台喝多了,莫胡言。”
举子叹了声,又倒了杯酒,“来,小贤弟,愚兄敬你。”
俞慎言匆匆饮了一杯,便未再与其搭腔,以免其酒后吐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自己跟着受累。
中举后俞慎言便给家里去信报喜,也让家里人有个准备,县衙到时肯定要登门贺喜。
他又说了省城这边情况,顺便和家人说自己准备考排云书院的事,要十月方能回。
九月下旬排云书院举行广招天下学子的考试。
俞慎言和瞿永铭全都报名。钟熠和宗承文二人已在宁州府学多年,如今参加乡试方深切明白苏夫子的那句“文章常在书卷外”,二人准备先游历一番,再做打算。
俞慎言没有他们那般优渥家境,学问上也不如他们扎实,他要先将书卷内的学问学透。正如幼弟所言,不读万卷书,即便行万里路也就是个驿使。
这小家伙自从跟苏夫子读书,嘴里道理一套一套,细细品来还颇有道理。
俞慎言和瞿永铭去考排云书院便将小家伙也带上了。
天下第一书院名不虚传,引天下学子前来求学,报考人数竟有南原省乡试半数之多。
书院考试分三场。不同于乡试,书院的三场实行逐场淘汰。第一场过了才能参加第二场,以此类推。每场考一日。竞争激烈程度不亚于乡试。
俞慎言和瞿永铭前两场全都留下来。第三场考试,俞慎思在书院外的山道上等他们,四下无人,他闲着无聊,拿石头在旁边大石上随意写写画画。
“嘿,小学子,你人小胆子不小。”身旁走来一位年轻书生打趣他。
俞慎思转头却看到年轻书生后面走来的林山长,惊得瞪大眼,忙伸手去涂大石上的画。却不想用石头画的有了轻微刻痕,手根本擦不掉。慌乱之下他忙用石头胡乱涂抹。见林山长走近,挡在大石前,朝林山长施了一礼。
林山长瞧见是给自己外孙女送书的小童子,稍稍歪头朝他身后望去,被遮挡得瞧不全。
他笑问:“画得什么?可否让老夫一观?”
俞慎思站着未敢动,“小子信笔涂鸦,不敢污林老爷的眼。”
旁边书生回到林山长身边搀扶,低语道:“是山长您的画像。”
“哦?”林山长笑了下,未有责怪之意,“老夫倒是要看看了。”说着便往前一步。
俞慎思见此,紧张得手心冒汗。
他见山道上没人,想林山长这会儿应该在书院内与大儒们讨论这批考生文章,就随手画了个几笔,本想待会就涂抹掉,怎么这么不巧被正主给瞧见了?
若是林山长迁怒,俞慎言无缘排云书院,他不知道如何赎罪。
脚上如有千斤,最后还是艰难地移开身子。
大石上俞慎思画的是个简笔卡通人物,但确实依着林山长的模样画,所有特征都在。只要认得林山长一眼便能瞧出来。
“林老爷,小子知错了。”俞慎思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双手呈过去,“小子愿受责罚。”
林山长看到自己的画像,又瞥了眼面前小童和他手中的树枝,笑道:“画得不错,抓住了特征神韵,比你书中的画儿好几分。”
俞慎思听林山长语气无责怪,才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人,“小子冒犯了。”
“无妨,老夫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样有趣的画像,此技师从何人?”
这是前世老妈鸡娃报的美术班学来,后来病的几年偶尔就用此转移注意力,消磨时光。若说师从何人,前世的兴趣班老师便是。
他答道:“小子自学。”总不能把前世之人扯过来。
林山长认可地点点头,“有些天赋。”
俞慎思暗道:不敢,别夸,会翻车。
“林老爷过誉。”
林山长朝前面书院看了眼,知晓他在此等其兄长,也回想当日码头见到的少年,年纪不大,文质彬彬。能够考到第三场,肚子里有些学问。
顿了顿对俞慎思道:“书院有专司书画的夫子,以后可来此求学。”
“小子必当勤勉不怠,考此书院。”
林山长点了点头,又瞥了眼大石上的画像,笑着朝书院大门去。
俞慎思看着林山长走远,立马将大石上的画全都涂抹干净。
俞慎言出来后,他未将此事告知,免得俞慎言又教育他一番。
数日后排云书院公示录取结果,俞慎言和瞿永铭二人皆考中。
考排云书院的难度并不比乡试差多少。瞿永铭中举后又考中书院,双喜临门,瞿家摆宴庆祝。瞿乘在朋友面前狠狠风光一回,外室之事也抛到九霄云外去。
难得一次叮嘱儿子:“去了书院,旁的事莫想,好好读书,将来再考个进士回来。”
瞿永铭冷冷地瞥父亲一眼,“爹莫拖儿子后腿,便是对儿子读书最大鼓励和支持。”
参加完瞿家宴席,俞慎言兄弟二人便要告辞回临水县。
一别两个多月,兄弟二人还从没离家这么久,虽然隔三岔五给家中去信,不见到人,父母长姐必然担忧。
俞慎言考入排云书院,下个月就要过来学习,时间也不允许耽搁。
马车到临水县城门就见到施长生冲他们挥手,跑过来,笑着冲俞慎言作揖打趣道:“见过举人老爷。”
俞慎言拍着施长生笑道:“你还学其他人了?就你一人来?我以为大姐与你一起。”
“姐姐与婶子、小婶在家中准备酒菜,为你接风洗尘。”
三人回到裁缝铺,家中人都已经在等,见到兄弟二人回来,拉着他们一阵询问。很多事他在信中已说了,他们还要听二人亲口说才安心。
得知瞿家的事,俞纶夫妇骂了一通瞿乘后,也庆幸大俞氏母子都不是软柿子任由瞿家欺负,如今瞿永铭出息了,瞿乘也不敢再胡来。
席间,众人饮酒说话,俞慎思只管吃喝。
许久没吃到卢氏做的饭菜,他馋得要命。瞿家饭菜虽好,但是味道不合他口,边吃边道:“还是娘做的菜最
好吃。”
“我瞧着你瘦了。”
“孩儿是长高拉长了,自然看着就瘦了。”
卢氏笑着调侃:“你是面团儿吗,拉长就细了?多吃点,长胖些。”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顿饭。
第二日一家收拾一番回乡,这么大的事情自是要告诉祖宗,要宴请亲朋族人庆祝。临水县秀才不少,举人可不多。十五岁就考了举人的,临水县还是第一个。
忙完家中的事情,俞慎言去拜谢苏夫子。
苏夫子早已听闻俞慎言中举,对于这个学生最后能考到那个名次,他意外又惊喜。
苏夫子知晓他考进排云书院,点头道:“林山长与五经夫子皆是博学大儒,其他夫子也各有所长。”苏夫子一一将排云书院的诸位夫子与他介绍,并根据他所长,给了一些建议。
最后道:“只要你入书院后还能如这二年一般沉得下心求学,四年后春闱,可以一试。”
俞慎言应了声,“学生自不敢懈怠。”又满心好奇地问,“夫子怎对排云书院的诸位夫子如此熟悉?”
苏夫子浅浅一笑,遮掩道:“排云书院诸位夫子皆是名声在外的大儒,稍作打听便知,老夫多次去排云山避暑,岂会不知?”
俞慎言能察觉这里面还另有缘由,苏夫子不说,他不便多问。
苏夫子又提到钟熠和宗承文,二人前几日过来拜访。他们准备年后一起去游历,在游历前,家中多半会为他们定下终身大事。
果不其然,几日后,宗承文亲事定下来,女方是其父同僚之女,游历归来就成亲。钟家尚没有消息。
次月俞慎言前往排云书院求学,俞慎思忽然有点不适应。
以前上学散学,俞慎言都会接送他,有好几次散学后,他还坐在书桌整理当天笔记等俞慎言来接他。直到所有的笔记整理好,他抬头朝窗外看,看到空荡荡的院子,才意识到俞慎言已经去省城。
苏夫子每次见到他这般,便会宽慰他两句。
“排云书院亦有年假和消暑假,他很快就回来了。”
他心中暗暗叹气,虽然两世年纪加起来比俞慎言还大一些,但这几年已经习惯这位“大哥”处处呵护相伴。
这几年俞慎言走到哪儿将他这个小跟班带到哪儿,是想让他多见见外面的世界,也是在为他铺一条路。
岁试、科试、乡试、考书院,这条路上要面临的问题,怎样解决,俞慎言带他经历一遍。
如今他放手了。
接下来的路,该他自己走了。
一夜急雪陇覆白,街上行人若晨星。裁缝铺闭门歇业。
俞慎言在信中说这几日回来,如今这么大风雪着实让人担忧。卢氏嘀咕:“早知这几日下这么大雪,应提前嘱咐,让小言留在省城大姐家过年。如今回来路上遇到什么危险……唉!”
听到拍门声,卢氏身子一震,“小言回来了。”丢下手中剪刀,起身跑去前面铺子开门,其他人都没她脚步快,落在后面。
门外不是俞慎言,是一张陌生面孔。
“小晰?”俞慎微姐弟认出裹着裘衣的高晰。“你怎么来了?”自两年前的事后,高晰一直在家读书,听闻极少出门,更没有朝这边过来。
“大姐,我刚刚听到一个消息,就忙过来和你们说了。”高晰跨进门。
“什么事?”卢氏担心地问,“是不是小言?他怎么了?”
“不是哥。”高晰看着围了一圈紧张的人,沉默了几息道,“是小晖,他失踪了。”
几人震惊,俞慎微扑上去抓着高晰质问:“你说清楚,小晖怎么失踪了?他不是一直在京城吗?怎么会失踪?他会去哪儿?”
俞慎思见她情绪激动,劝着她:“大姐别急,听晰哥哥慢慢说。”
高晰道:“我是刚刚听父亲说,今日家中收到二伯的来信,询问小晖是否回乡。小晖十月里对二伯说要回乡参加明年童生试,带着几个仆从乘商船南下。
商船沿途停靠码头,他带着仆从登岸游玩,和仆从走散,直到商船离岸也没回。仆从在当地找了半个月不见人,报了官也没寻到。二伯以为他误了登船时辰,改换其他商船或走官道回来,便写信回来询问。但小晖并没有回乡。”
“十月份,现在都腊月了,两个月了,他才知道写信回来问!”俞慎微怒道,担心得眼眶红了一圈。
当年他们姐弟就是这样被高明通半道抛弃。
小晖难道就不是他以同样方式抛弃吗?
俞纶夫妇也又担心又生气。
俞慎思知晓俞慎微是关心则乱,拉着她劝道:“二哥可能不是失踪,他是想甩开身边的人。”
他算着时间,十月份白公子应该已经抵京,高晖很可能收到了俞慎言的信。他借着参加童生试的幌子回乡,身边跟着回来的都是高明进的人,所以他用这种方式甩开。至于为什么非甩开不可,他一时间猜不透。
相别五六年,京中的情况他们一无所知。
俞慎微冷静下来,觉得幼弟说的可能性更大些。
即便甩开仆从,也两个月了,无论走水路还是走官道,也都该回到临水县了。
寒冬腊月,他现在人在哪儿?
俞慎微满心忧虑。
高晰不便多留,临走道:“大姐别太担忧,我听到任何消息便过来告诉大姐。”
“小晰谢谢你。”
高晰苦笑了下,转身离去。
家中的担忧,除了俞慎言又多了高晖。
两日后,俞慎言顺利回家,他只是风雪阻路,耽搁两天。他在回乡之前收到了白公子的来信,已经知道高晖失踪消息。他请瞿家和同窗帮忙打听消息。
他的猜想和幼弟一样。
高明进身边只有小晖这一个原配的孩子,他绝不敢再对小晖动手。他那位继室为了不留人话柄,也不会害小晖。仆从动手害小晖可能性极小,极大可能是小晖自己离开,至于为什么他也猜不透。
如今小晖也十二三岁,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做事肯定有自己原因。
为了高晖的事情俞慎言去了趟高家,进门便向高明通兄弟要人。
高明通一声接一声叹气,眉头皱一把,满脸写着紧张着急。
“大伯比你还担心,这几天寝食难安。如今水路不通船,大伯已经派人沿着官道向北朝京城去找了。一有消息,大伯立即通知你。”
俞慎言冷声讥讽:“大伯是得好好找,若是小晖有个闪失,外人不知要怎么看高大人,怎么看高家。对原配深情不渝,转头原配的孩子一个不留,这做得可就不对了。难保不会有官员参高大人一本。”
高明通知道这个侄儿是越来越难应付,如今更是说话夹枪带棒,威胁不断。
他苦笑道:“你这什么话,你父亲对你母亲情义,京中几月你也都看在眼里。这次应是小晖贪玩,大伯和你父亲都在派人寻找,必将小晖寻回来。”
不提当年京中之事俞慎言尚能心绪平和,提及当年在京之事,母亲临终前卧病在床,被折磨两个月的模样便浮现眼前,心中怒火蹿涌上来。
他努力压着喷涌恨意,冷声道:“他已不是我父亲,我不过是跟着小晖唤你大伯,大伯下次注意言辞!”
站起身怒视对方,“你们高家还是想着怎么尽快找到小晖吧!”
俞慎言人走后,高明通气得拍桌子,叫来人,命令:“加派人手去找!”
宁州府往北天寒,积雪封路,寻一人何其难。
这个年不仅俞家,高家,以及远在京城的高明进一家均没过好,全都在找高晖。
京城、省城、临水县,全无丁点消息。
卢氏担心得哭
了好几场,俞慎微亦日日精神不振,托生意上往来的钱老板与胡老板今春北去之时帮忙沿途打听。
年后排云书院开课,俞慎言请假未回。
出了正月还没见到人,高家那边急得上火,又派了一批人出去四处打听寻找。高明进派人从进城一路寻回来,和高明通的人都半途碰上了,竟是没有寻到儿子的影子。
“这个孽障,我就不该让他回去!”高明进气得又是拍桌子又是踢椅子,在房中来回踱步,“他这几年书没读几卷,回去能考什么试!”
高明进的继室郭夫人,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两个月她也被烦得头疼。
如今继子失踪,京中闲言碎语都来了,说是她容不得继子,将人打发回乡。这哪里是她的意思,是孩子自己要回去考童生试。她若拦着,外人又要说她阻继子前程,如今让他回去,生怕出事还派了心腹跟着,没想到人半道丢了,她又被怀疑成了“凶手”。
继母难当。
“夫君,你且坐下,你转得我头晕。晖儿素来机敏,父亲也吩咐人去找了,应该很快会有消息。”
高明进气得面皮涨红,“待寻到人,我非打断他的腿,看他还往哪里跑!”
郭氏白他一眼,“你就知道打他,晖儿年少,顽皮些正常,可以慢慢教。你真打了他,外面的人知道,又说是我这个继母挑唆,背后给我扣个不慈的罪名。人寻回来后,你不许动手。”
高明进心中火气不好对妻子发,埋怨道:“就是你平日宠着,才让他这么胆大妄为。”
郭氏不想这时候和丈夫拌嘴,软声道:“行行行,我的错,晖儿回来后,我就把人看起来,请几个夫子在他院子里好好教,你总满意吧?”
高明进没再说话。
新柳初黄,运河水暖。
南下的商船甲板上,一名十二三岁少年,头枕双臂,跷着二郎腿躺在一摞麻袋上看着沿岸风景。和煦的阳光铺在身上,混着河面淡淡雾气,周身似笼着一层金光。
“新柳不及老柳绿,明年春景更宜人。”少年感叹一句。
一名中年男子从船舱中走出,呵呵笑道:“小女婿,作诗呢?”
少年歪头看了眼中年人,“沈叔,你这么喊,不怕晚辈真把你宝贝闺女拐跑了?”
中年人哈哈笑道:“拐跑了,你这小女婿可就没得跑了。”
抬眼望着沿岸堤坝上的柳树,都是新栽,这个季节已经抽芽。
“马上要到安州府了。小子,多谢你救了月儿,这恩情沈某欠着你的,以后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到海州找沈某。”
少年晃着腿笑道:“那晚辈可就不客气了。”
商船停靠安州府码头,中年人给少年一包东西,“回家总需要盘缠。”
“多谢沈叔。”
一个小女孩跑到跟前,懵懂地问:“哥哥,他们都说你救了我,我要以身相许,我以后要嫁给你是不是?”
旁边几人闻言不由地笑起来。
少年也笑了,道:“他们逗你的,那都是戏文,图个乐子,骗人的。你不用嫁给哥哥,哥哥以后也不会娶你。”
女孩低头想了想,从脖颈上取下琥珀石坠子递到少年手中,“既然不用嫁给你,那我就用这个谢你。这是我爹爹从南海商人那里买来的,是我最值钱的东西。”
“如此珍贵,你舍得送我?”
“再珍贵也抵不过我性命对吗?”
少年笑着点点头,将琥珀石重新给小女孩戴上,说道:“哥哥不用你谢,你爹爹已经谢过哥哥了。”说着提了提手中的袋子示意。
“我已送出,你又还我,我便当是哥哥回赠我的。”
少年无奈笑了笑,朝中年人和旁边几人抱拳一礼,道:“沈叔,诸位叔伯兄长,就此作别,祝你们此去一帆风顺,归程金银满舱,有缘再会。”
“小女婿,多保重。”众人挥手道别。
临水县街头,布衣少年站在一个小摊前抬头看看天,日上三竿,低头对摊主道:“我若半个时辰内将你的核桃全卖完,你得赠我一斤。”
摊主看着自己两大竹篮核桃,今日运气很不好,没占到好摊位,到这会儿核桃都没卖出去几斤。他冷笑道:“赠你两斤都行。”
“说定了。”
少年从地上捡起秤,先称出二斤放在一旁,然后捡起扁担,用随身小刀在上面刻了四个字。人抚着扁担站在一旁清了下嗓子开喊:“状元核桃,状元核桃,咱们临水县状元郎高大人最爱吃的核桃。吃形补形,别说你不行,吃了状元核桃,来年也是状元郎!
来来来,过来瞧一瞧,肉质饱满,口感香甜,每天吃二两,读书不会忘,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想当状元郎,先把核桃尝。”
摊主被少年喊得一愣一愣,旁边摊主也都呆若木鸡。
“多少文一斤?”有人被吆喝声吸引过来,询问价格。
“四……”
“六十文一斤。”少年截断摊主的话,又将摊主吓得一愣。
“这么贵?”
“你想要多少文一斤的?三四十文一斤的也有,但不是状元核桃,你要到旁人那儿去买了。我这是状元郎吃的状元核桃,提神补脑。一文价一文货,比价不比货,难买好东西的。叔,剥一个给婶子尝尝。”
愣了半晌的摊主终于回过神,忙剥一个递过去。
顾主尝了尝,是比平常略好,但是六十文一斤,好像贵了那么一点儿,还能接受。
“真是状元郎吃的?”
“你可以让人去高家问问,高大人以前就爱吃这种核桃。”
“那……给我称二斤。”
“好嘞!”少年示意摊主,摊主忙拿起秤。旁边围过来的人听着少年一声声吆喝,看着掰开的核桃,果仁饱满,也都想着称些回去让家里读书的孩子尝尝。
不消半个时辰,两竹筐的核桃全都卖完,还有顾主过来问。
“今天没了,明儿赶早来。”
摊主提着沉甸甸的钱袋,咧着嘴笑:“你这小郎还挺有法子。”让他今日多赚了一半的钱。
少年提着旁边的二斤核桃离开。
天至晌午,少年坐在桥头看着人群往来的街道,手里剥着核桃,边吃边晒太阳,听到桥下有打架声,歪头看过去。
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在围殴一人,被打之人也不过十二三岁,一身青灰色粗布麻衣。抱着头蜷缩在地。
几人装扮像学堂的学童。
少年看戏一般,靠在桥头饶有兴致地欣赏。几名学童打够了,走了,他才对麻衣少年问:“你常挨打吗?”
麻衣少年抬头翻了他一眼,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和草。
“翻我白眼做什么,我又没打你。给你个核桃,补补脑子,以后别缩着挨打,逮着带头的往死里扑,下次就不会被打了。”
麻衣少年看着地上的核桃,捡起来砸向少年。
“欺软怕硬。”少年又扔回去,正中对方脑门。
“你也没好到哪儿去!”麻衣少年将核桃再次扔回来后,拿上东西瘸着腿钻过桥洞离开。
少年在桥头躺了许久,核桃壳剥了一小堆,最后连没吃完的都扔在了桥头,爬起身离开。
走上桥和迎面一个小学童撞上,他朝右小学童朝右,他朝左小学童朝左,反复几次,他停下来,小学童也停下来。
“你要走哪边?”俞慎思昂首问,自己还赶着回家吃饭呢,都饿了。
少年打量面前小学童,八-九岁年纪,模样清秀,脸蛋白白嫩嫩,身上衣料平常,做工却极为精巧。在临水县,这样的小学童十之八-九是大户人家当心肝儿从小宠到大的小少爷。
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家里怕是要闹翻天。
他心中一个念头生起。
他冷笑道:“小子,该我问你,你想走哪边?桥上走不下你,我可以让你游过去。”
“蛮横无理!”俞慎思不愿搭理,朝右边想绕过对方,身体猛然被腾空拎起,甩在了石桥一侧,少年抓着他一只手将他吊在半空。
啊——神经病——”意识到对方有狂躁症,精神不正常,俞慎思不指望他能拉自己上去,朝周围人呼救。
立即有人过来要阻拦。
少年喝道:“少管闲事!”
“你这小郎,怎如此猖狂?青天白日敢害人性命,哪家的孩子?”
少年得意地笑着对小书童道:“记得找城西五福街高家算账。”说完便将手一松。
“啊——”
扑通一声,俞慎思整个人落入水中。
少年朝河里瞟一眼,拍拍手笑着离开。
初春水冷,俞慎思激得全身一僵,本能地往河边游,却发现腿抽筋使不上力。
“救命啊——”他昂着头呐喊。
立即有人扎进水里游过来,俞慎思见来人是李郎,立即抓住他道:“我腿动不了了。”
李郎将他救到岸上,去看他的腿,发现不仅是腿抽筋,左脚腕处还划伤一道口子,正在朝外冒血。
“我送你回去。”
趴在李郎的背上,俞慎思才感觉到左脚腕伤口的疼痛。身体被冻得发抖,心中怒火却越烧越旺,颤抖声音骂道:“高家竟出神经病,把我二哥弄丢了,又来害我,就没一个好东西……”
李郎听了一路骂声,最后问:“高家哪位少爷?”
“我哪里知道,他们家的人我又不是都认识。肯定是有神精病的那个。”
俞纶夫妇在前面铺子招呼客人,见到走进来的两个人,俱大惊。
“怎么回事?”瞧见俞慎思脚腕处血红一片,卢氏吓得不顾客人,引着两人朝后院去,“怎么落水了?”
在后院的俞慎微姐弟瞧见二人,上前接过俞慎思,将他抱进房中。
李郎准备转身离开,施长生唤住他道:“水冷,别着凉,先换身干净衣服。”
李郎犹豫了下笑着谢过。
俞慎思洗完澡换完衣服,两碗姜汤下肚,仍不禁打了几个喷嚏,浑身怵冷,将被子紧紧裹着。
俞慎微一边给他包扎伤口一边问:“扔你下河的人你没见过?”
“高家我就只认得晰哥哥、高旷、高晗、高昉,其他都不识。他自己说是高家人,但我瞧着衣着打扮,像是高家下人。”
卢氏气道:“高家也欺人太甚了!一个下人就这么猖狂害人,小晖他……”又担心失踪几个月的孩子,不知道是真的自己走失,还是被高家给害了。
俞纶道:“我去高家问问,他们想干什么,小晖没找到,又想来害思儿。”转身出门。
俞慎言忙唤道:“爹,您对他们不熟,儿子去吧!”
又道:“大姐,还是给思儿请个郎中过来瞧瞧,别身上还有旁的暗伤,冻了一场莫病着了。”
“我知晓。”
高家下人见到俞慎言满脸怒气赶来,忙去禀报。
俞慎言走到正院便见到高明通兄弟,高明通笑着从廊下走出来,“大伯正要派人请你过来,你就来了。”
“请侄儿过来看你们唱戏吗?大伯又准备唱哪出?”
这个侄子随着年纪增长,读的书越来越多,说话却越来越难听。
高明通笑容收了起来,问:“你今日来不是为了小晖的事?”
“小晖的事大伯还没给侄儿一个交代,如今你高家的人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将思儿从桥上推下河,致使他摔伤。”
俞慎言冷笑一声,“大伯、三叔,你们现在都如此明目张胆不遮不掩了吗?是不是觉得我们俞家太好欺负?”
高明通兄弟相识一眼,当初再怎么对几个侄儿,他们也不会明面上落人话柄。院试之事后,也没有再为难过他们姐弟。如今俞慎言考了举人,他们更不会轻易触他霉头。
“家中何人?”
“侄儿也想知道何人,更想知道大伯是怎么治家,纵容家人当街欺凌弱小,高家这样的家教在临水县还是独一份。侄儿真长见识了。”
高明通脸色难看。面前少年再不是当初孩子,说话含讥带讽,怎么难听怎么来。
一旁的高明达吩咐下人去各院问问谁今日惹了事,立即将人带过来。
在房中准备换衣服的少年,听到小厮的话,愣在原地。
小厮又道:“言少爷这几个月也一直在找二少爷,二少爷不若也去正院那边见见。”
少年手掌抓了抓,抓了空,最后无措地抓着自己的衣摆。
“二少爷?”小厮见他失魂落魄模样,轻轻唤了声。
“我知道了。”
俞慎言见到从旁边廊中走过来的少年,十二三岁,个头已开始长起来。五官虽有变化,却还保留幼时的痕迹,让人一眼便能认出。
身着一件灰蓝色粗布短衣,黑色长巾束腰,下面同色裤子和一双黑色布鞋,和思儿描述一模一样。
高明通见他认出来,这才开口,“大伯本要请你过来,就是想告诉你小晖回来的事。”
高晖看到面前阔别六年的兄长,早已不是记忆中模样。记忆中兄长见到他总是会温和笑着,同他说话亦时温声温语,好似从没有什么脾气。如今却面无表情,目光更是冷得骇人。
他紧了紧手掌走上前。
俞慎言未想到一别六年,二弟竟然变成这样,小时候他虽顽皮,却也算懂事,知道是非轻重,知道何可为何不可为。如今竟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不过是路上相遇,双方皆无过无错,他不高兴便将思儿从那么高的桥上扔下河去。
若是遇到其他不顺心不顺意之事,是否要杀人放火?
高明进竟将他教成这般。
“大哥。”高晖唤了声。
啪——俞慎言扬手一个凌厉耳光扇过去。
在场所有人都惊得心头一跳。
“小昭——”高明通想过他们兄弟见面多种情形,从未想过他会动手。
俞慎言厉声道:“你们高家不会管教子弟,我替你们管教。”
高晖泪瞬间溢出来,垂头泪珠滚落,当着众人的面,屈膝跪下,“大哥,我错了,我不知道他是三弟,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能轻易伤人?高大人这么多年就这么教你为人行事?”
高晖泣不成声,“我知道错了。”
旁人这才听出来是怎么回事,原来闹了半天,俞慎言兴师问罪,最后问罪到自己二弟的头上。
高明通一口气终是顺了,也不拦着也不劝,准备看看俞慎言这个大哥在两个弟弟间怎么选择。
高明达欲开口,高明通拦下,轻声劝道:“他们兄弟的事,你还是莫插手,免得又成了我们叔伯的错。”
高明达瞥了眼兄长,终是没有开口。
俞慎言心如刀绞。
他们姐弟等了六年,盼着早日接他回来。他写信给他,用词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哪个字用得不谨慎伤了他的心。可面前的二弟,早已不是记忆中的二弟。
高明进将他教育成了第二个自己。
甚至更甚。
大姐若是见到这样的二弟,不知道要多伤心,多失望,多自责。母亲泉下有知,又是多么痛心。
他一把将二弟从地上薅起来,拎着他朝外走。
高明达忙喊道:“小昭,你干什么?小晖刚回来,你别乱来!”高明通再次阻止他,“出不了事。”
小晖失踪几个月,全家都找疯了,自己早就一肚子火,若不是他现在身份特殊,进门自己就将他的腿给打断。如今变成这般,回来就将旸儿推下河摔伤,小昭岂能饶他?
不用自己动手,就能出这口气,他很乐意当个看客。
若是小昭真敢将小晖伤到哪里,他也有理由以高家名义去找俞家的麻烦。
一举两得。
俞慎言将高晖拎到高宅外的巷子里,将人摔在墙上,斥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谁教你可以随意伤人?”
高晖泪又涌出来,复跪下认错:“大哥,我知道错了,三弟有没有事?”
“你有什么脸问!”
高晖垂着头没敢再说话,泪珠却不断滚落。
俞慎言看着二弟如此自责愧疚,心终是软了几分。二弟有错,可他当年终究不过七岁,养不教父之过,真正有错的是高明进。在小晖尚不知是非对错的年纪,没有教他是非道理,将二
弟养成这般。
以前二弟跟在母亲身边,母亲用心管教,他懂事知理,从不会做这种蛮横狠毒之事。
高明进才是罪魁祸首。
他不仅想害死他们姐弟三人,还想毁了小晖。
如今他回来了,尚算年少,自己和大姐以后多管教,还算不晚。
他没再责骂,问道:“你当日如何失踪,这几个月去了哪里?”
这是全家人都关心之事,为此也猜测种种。
高晖哽咽答道:“大哥在信中虽未言明母亲病逝之故,我已猜到。我……我……我对大哥所言并不十分相信,不信父亲会害死母亲。但我身边时时有父亲和继母的人,我无法去查此事。我借口回乡考童生试,半途甩开他们的人,折返回京暗查此事。”
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所料。
难怪找了几个月没有他丁点消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他失踪的州府和京城回乡途中州县,谁都没猜到他折返回京,故意躲避高明进等人。
小小年纪自己一人去做这种事,他心中又生出几分心疼。
这本是他这个兄长该做的事。
“查到了?”他关心问。
“嗯。我找到当年所有给母亲看病的医馆,发现其中有一位早期给母亲医病的老大夫可疑,他在母亲去世后就回乡了。我寻了过去,老大夫已经去世,临终前将此事告知其子。当年老大夫被父亲威逼利诱,给母亲开的是两副药方,明面上一副是没问题的,但母亲入口的却是另一服药。”
俞慎言愤怒地握紧拳头狠狠捶墙。
母亲卧病两个月,高明进请了好几位大夫,开的药方相互看了都说没问题,连药渣都相互过目,皆说无错,是对症下药。原来母亲一直喝的都不是治病的那副。
他们姐弟日日在母亲病床前伺候,给母亲喂药,喂的却是害死母亲的毒-药。
高明进,你真是阴毒至极。
俞慎言又狠狠捶砸石墙,眼泪夺眶而出,悔恨自责与仇恨交织,让他心痛难忍。
许久,俞慎言慢慢收起悲痛,拭去泪水,道:“药方的事莫让大姐知道。”当年大多时候是大姐给母亲喂药,若她知晓自己喂给母亲的是毒-药,必然痛不欲生。
“我知晓。”
俞慎言拉起二弟,“跟我去见大姐和思儿。”
裁缝铺后院。郎中已经来过,俞慎思喝过药,裹着被子靠在床头,身上依旧畏冷,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心中将把自己扔下河的神经病又骂一遍。
俞慎微出门准备再抱床被子过来,见到从隔壁房间出来的李郎。
去岁小言乡试回来,和她提过在省城见到的项公子,猜测李郎是武阳府知府二公子,丙午科举子。
她福礼道:“多谢李郎救了幼弟,这份恩情我俞家记着,将来必会偿报。”
李郎欠身道:“俞姑娘无须相谢,令弟去年救我一命,我今次算还你们恩情,如此两不相欠。告辞了。”转身离去。
俞慎微瞧着人走进前面铺子,才去抱被子。
施长生靠在门边,感叹道:“这个李郎奇奇怪怪。他若是知府公子,不回去过他锦衣玉食的日子,在咱们小县城做什么?体验民生疾苦?”
俞慎思闻言道:“估计是回不去了。”
“什么意思?”施长生走进屋里问。
“应该是有人想他一直做个‘死人’,在咱们临水县他才能安然活下去。”说完又打了个喷嚏。
“混蛋!”他再次骂了句那个有狂躁症的高家神经病。
俞慎微将被子给他又盖一层,问道:“还冷吗?大姐将炉搬过来。”
“不用,太燥了。我喝了药,过一会儿会发汗,反而难受。”
这时院中传来声音,俞慎微出门,见到跟在弟弟身后的小少年,垂着头,一身装扮和思儿描述一模一样。她含怒冲过去,看到小少年抬起的脸,霎时顿住脚步。
他们姐弟四人,唯有二弟模样几分像高明进。如今没有幼时圆润脸蛋,眉眼却没有多大改变,还是有高明进的影子。
俞慎微不可置信地望向大弟弟,“小……小晖?”
俞慎言肯定地点了点头。
俞慎微的泪水瞬间涌出,不敢相信,面前将幼弟扔下河的恶少年,是她心心念念六年的二弟。
他怎么变成这样!
“小晖!你怎么敢如此伤人!”俞慎微怒斥。
高晖泪流满面,走到跟前,跪在俞慎微脚边,抱着俞慎微哭道:“大姐,我错了,你打我罚我都好,求你原谅我。我真不知是三弟,我只是……我只是一时生了恶念,我以后绝不再无故伤人。大哥已经教训过我了,我以后再不敢了。大姐,求求你,原谅我。”
俞慎微看着二弟半边脸颊清晰掌印,心中又气又怨又痛又心疼。
俞纶几位长辈过来,闻言,和俞慎微同样心境,谁都不敢相信那个从小乖巧听话的孩子,现在变成这样。
俞慎思在房中听到院中对话,生气地躺下蒙头睡觉。
施长生轻轻拍他安慰道:“思儿,你二哥不知道是你,现在来认错了,你不见见。”
“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也出去,我病着呢,我要休息。”翻个身,面朝里,把自己裹成蚕蛹。
高晖见完长姐和舅舅,走进屋中向幼弟道歉。俞慎思将被子裹得更紧,脑袋蜷缩在被子里。
高晖坐在床边,想要拉开被子,俞慎思从里面抓得更紧。
“二哥错了,二哥给你道歉,你理一理二哥好不好?”
俞慎思心中冷哼,你一句道歉,我遭的罪白受了?想着在被子里又打了个喷嚏。心中开骂。
俞慎微姐弟说自己二弟小时候乖巧,还说二弟最喜欢他,到哪儿都喜欢带着他玩。
带他玩?玩他吧?
见面就将他扔下河,要玩死他!
在他看来高晖就是个有狂躁症的神经病。高明进夫妇两个大神经病,将孩子教成这样,用心歹毒。
“思儿,你说怎样才能原谅二哥,二哥便怎样,理一下二哥好不好?”
俞慎思继续没理。
好一会儿,高晖也不离开,他闷在被子里憋得喘不过气,快把自己闷窒息,最后探出脑袋,大喘几口气。
“思儿。”高晖笑着搬过俞慎思的身体,见到被憋红的小脸,说道,“二哥错了,别生气了,二哥给你买好吃的,好不好?”
“不好!出去!别妨碍我养病养伤。”又翻过身去。
俞慎微进来也让他出去,“你将他从那么高的桥上扔下去,害他摔伤冻病惊吓一场,你想他这么轻易原谅你?我们还没原谅你呢!你别在这儿惹他生气,妨碍他休息。”
高晖看了眼大姐,惭愧地低头应了声出去。
天黑之后,俞慎言见到暂时为高晖准备的房间灯灭,房门却开着,走过去不见人。唤了两声,院中无人,走到后面小门,门闩抽开,人走了。
俞慎微走过来见到面前一幕,沉默片刻,隐忍几分心痛,道:“他毕竟在高大人身边长大,我们经历的种种他未曾经历过,自不会与我们一般心境。即便知晓母亲的事,也不是立即就改变。别逼他太狠,让他慢慢接受。”
俞慎言道:“大姐,我不担心小晖对高大人的看法。他能独自一个人去查当年的事,已经说明他对这件事的态度。我担心的是他的脾性,若是不及早管教,以后更难管了。
他如今离开,是去高家。高大人带在身边都没有好好管教,高家的两位长辈又岂会管教。我已经向书院请太长时间假,月底必须回去。而小晖他……”
他愁得皱起眉头,长长叹气。
俞慎微笑着道:“家里离开你就不行了?不是还有大姐吗?不是还有爹娘小叔吗?你安心去读书,家里的事情大姐会处理。”
“可……”
“又想说大姐是女儿家这种话?”俞慎微将门闩落下,转身教育道,“大姐虽是女子,却不是闺阁弱女子。这个家要想
越来越好,就要各司其职,人人尽其心尽其力,不是靠谁一个人。
你和思儿的职责是读书,科举入仕。爹和小叔是经营好裁缝铺,娘和小婶是管好家,照顾好家中后宅事,大姐和长生是做好绣品生意。
小言,我们只有各在其位各司其职,才能携手往前走。你别把所有担子揽在自己一个人肩上,家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月底你便回书院。”
“大姐,辛苦你了。”
“以后不许说这种话了。”
“嗯。”
高晖走到白日将俞慎思扔下河的桥上,河水倒映一轮明月,在河水中涌动。他坐在桥上抬头望着天上月,长吁短叹。
听到桥下有动静,接着看到一人走上来,瘸着腿。借着月光认出来是晌午被围殴的麻衣少年。
“瘸子,你睡桥洞呢?”高晖揶揄。
麻衣少年冷嗤一声,“好过坐桥上的人,不避风不避雨。”
“小爷我是不想回去。”
麻衣少年走近看到高晖脸上的伤,嘲笑道:“白日不是很能耐吗,好像打架很有经验,怎么被打成这样?”
高晖摸了把自己的脸。靠在桥栏杆上抬头看着月道:“我是做错事被我大哥打的,和你能一样吗?”
“那可真巧了。”麻衣少年坐下来靠着桥栏,也抬头看月。
高晖转头望了眼少年,冷笑道:“同命相连。不过我要走了,你自己在这儿顾影自怜吧!”站起身拍拍屁股,朝桥下去。
麻衣少年嘁一声,“不知道谁刚刚顾影自怜。”
高晖回到高家,第二天便去高明通的院子,说自己的打算。
高明通疑惑:“你不考童生试?虽然县试时间已过,但交钱可以补考,补考过了亦可。”
高晖笑道:“我又不想当官,考功名做什么?家中不是晰哥哥、晗哥哥几位兄弟读书吗?父亲身边也有弟弟读书,少我一个不少。我想学经营,大伯将文韬书肆给我,我来经营。”
高明通打量小侄儿,回乡说考童生试,如今却说不考了,那么回乡便是一个幌子。
“昨天小昭和你说什么?让你考功名的事都不做了。”
“大哥就问我几个月去哪里了,大伯不是知道吗,我走迷路,身无分文,才耽搁到现在才回。大伯不会认为大哥怂恿我不去考童生试吧?”高晖反问。
高明通自不会这么怀疑,小昭对这个弟弟疼爱,从他得知二弟失踪反应就能看出来。小昭必然希望弟弟走科举仕途的路。
学经营只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笑着搪塞道:“你还年幼,先去跟着掌柜学几年。”
高晖笑问:“大伯舍不得?”
高明通呵呵笑道:“一个小小书肆,大伯岂会不舍。”
高晖也笑道:“侄儿也想大伯素来疼侄儿,不会一个小铺子就舍不得。高家产业那么多,也不差一个小小书肆。大伯这么疼侄儿,不如就将书肆转到侄儿名下,让侄儿用此书肆练练手,如何?”
“练手你过去便是。”
高晖没给他含糊过去的机会,埋怨道:“大伯,你还是不舍。两位堂姐出嫁你都陪嫁几个铺子,侄儿要一个铺子过来经营你就推三阻四。看来侄儿这个高家子,不如外嫁女。”
他叹了声道:“那以后侄儿入赘别家去,大伯也给侄儿陪嫁几个铺子。”
“浑话!”高明通训斥,“没出息!”
“侄儿想出息,大伯不是不给机会吗?侄儿去给父亲写信,求父亲给侄儿安排一个练练手。”
高家的产业能够有今日,大部分是二弟的功劳,不少也在二弟的名下。因为小小的铺子,哪里还需要惊动远在京城的二弟。
高明通无奈答应:“行,但盈亏你要自负。”
高晖笑着躬身作揖:“侄儿谢大伯厚爱,侄儿定会好好经营。”
高明通又提醒,“还有,你平安回来,要给你父亲去封信报平安,免你父亲担忧。”
“侄儿昨夜已经写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信,“准备问问大伯是否有信要送进京,顺便将侄儿的信一并送去。”
走上前,放下信,然后去帮高明通捶背捏肩,笑着讨好道:“大伯,你最疼侄儿,你去信给我父亲,一定要替侄儿说几句好话,否则走丢这么久,父亲肯定来信教训。”
“你不欠教训?”若不是因为这是俞氏留在高家唯一孩子,他想亲自动手狠打一顿出出气。
“大伯以为昨日你大哥将你带走,会再狠打你一顿。”
高晖嘿嘿调皮笑道:“大哥是教训侄儿了,不过没舍得再打。大伯,侄儿知道错了,再不敢乱跑,您千万要替侄儿说好话。”朝高明通施礼拜托。
“你乖乖听话就行。”
“侄儿肯定听大伯的。”
高晖走后,高明通看着侄儿留下的信,取过,见到信已封口。
他犹豫几息,取过刀小心拆开,将信从头看到尾,除了报平安,便是解释走失之事。与昨日和家中人所言一致。信中又提到回到家叔伯善待,自己会在家读书,跟着叔伯学经营,让父亲莫担心。
高明通满意地将信塞回去。
第44章
文韬书肆的人都已知晓,现在书肆转到刚从京中回来的晖少爷名下,以后这位小少爷就是他们真正的东家。
高晖到书肆的时候,见到生意还算不错,他在前面铺子转了一圈,然后朝后院去。
掌柜笑着陪在身边,说道:“书肆一直都是老叟在照看,晖少爷有什么想知晓的,直接问老叟。”
高晖看了眼身边年近半百的老掌柜,已经在书肆干了多年。书肆如今是他的,书肆里的人却不是他的。说白了,他现在就是个挂名东家,经不经营得下去还得看别人愿不愿意。
他笑道:“掌柜经营很好,比前些年生意红火不少,书肆的账我看过,这几年收益提了三成多。掌柜做了这么多年,佣金也要提一提,我年少没经营过不太懂这些,待我回去问问叔伯再决定。”
老掌柜立马脸上笑出褶子,在书肆干了多年,虽然中间提过两次佣金,如今也好几年没动了。
年少的少爷经营不懂,但心肠必是软的。
“晖少爷还记挂这等小事,晖少爷费心了。”
“这可不是小事。”高晖一本正经道,“穿衣吃饭娶媳嫁女养孙都要钱,你辛苦多年,总得辛苦值得。”
老掌柜笑应着。
“掌柜,你让人将铺子里最好的笔墨纸砚准备两套,一套纸墨半年的分量,一套纸墨半个月的分量。”
“晖少爷是要送人?”
“嗯。”
高晖朝后面刻房去,询问:“最近咱们铺子有卖得比较好的书吗?”
“去岁各省乡试闱墨卖得比较好。”
“每个省都准备一套。”
“是。”掌柜立即让跟着的伙计去准备。
高晖走进刻房,见到伙计正在忙着印刷。他扫视一圈,注意到坐在角落一张桌子边正在写字的年轻人。
老掌柜介绍道:“他是咱们书肆的刻工李帧,来了三年,虽年轻,但是刻板手艺却不输老刻工。”
高晖应了声,让掌柜去忙书肆生意,自己走过去。
见到李帧一笔一画在纸上抄写要雕刻的内容,标标准准赵体字。
李帧抬头见到高晖,起身唤道:“晖少爷。”
“你认得我?”高晖问,他第一次来书肆。
李帧笑了下,“晖少爷不也认出我来了吗?”
高晖想到当日他将三弟扔下桥,在离开时见到面前人跳进河中救人,三弟好似与此人认识。未想到那日对方也注意到他了。
这两日事情传开,书肆内的人必然知晓。
他立即在旁边坐下,拉着李帧兴致勃勃地问:“你和我三弟很熟?”
“认识而已。”
“认识你就那么着急跳下河去救人?”
春日水冷,小孩子受不住寒。即便是陌生人,我亦会去救。”
高晖低眉沉思一瞬,笑道:“经你上次救他,也不算只是认识而已。跟我来。”起身朝外走。
李帧看了眼桌上抄了一半的字,轻轻叹了声,跟了过去。
掌柜已经将他刚刚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装在一个大木箱子里。
高晖走过去检查一遍,示意李帧抬箱子。
李帧猜到他要做什么,自己得罪弟弟,想让他帮忙当说客。那孩子,一点点的事情能记他两年,将他扔下桥,他能记一辈子。这个说客当不了。
他推脱道:“晖少爷,令弟对我一直不喜,你还是另请他人。”
“为何对你不喜?”
“不知。”
“你救了他,他还对你不喜?”
李帧道:“如今晖少爷是文韬书肆东家,我是书肆伙计。喜也不喜了。”
高晖犹豫了下,道:“那总强过我吧?帮我送去!”
俞慎思今日身体好一些,腿伤还疼,便没去苏夫子那里,坐在院中棚子里,跟着俞慎言写文章。
李帧搬着箱子过来,俞慎言走出棚子,询问:“这是?”
李帧朝棚子里的孩子看了眼,道:“晖少爷让我送来,给你们赔罪的东西。是笔墨纸砚和去岁各省乡试闱墨。”
俞慎思冷哼一声。
俞慎言打开箱子看了眼,笔墨纸砚均是临水县能够买到最好的一类,书也送得有心。他看到最上面一册是南原省乡试闱墨,拿起来翻来。脑中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装作无意将书翻到中间位置,笑问:“李郎,此书是你刻的?”
“不是,从省城运来。”
“看看这篇策文。”说着将书递过去。
李帧当是书中有什么瑕疵,接过去,见到最右侧一行字:南原省己酉科乡试第十名萦州府项格。
他抓着书的手稍稍抖了下,面色也冷下来。
俞慎言见他神色异样,道:“他这篇策文,和其弟丙午科第三名经魁项柯的策文比,还是差了些。项柯那篇策文,排云书院的夫子言,点为解元亦当得。”
李帧将策文看了一半,递还给俞慎言,道:“我才疏学浅,看不太懂,枉费你一片好心推荐。”
俞慎言笑着接过书,歉意道:“是我疏忽了,你见谅。多谢你那日救了舍弟,也辛苦你今日跑这一趟。”
李帧冷淡道:“我已说过,救令弟是还恩,不必言谢。我本乃文韬书肆伙计,晖少爷吩咐的事,不过是我分内之事罢了。东西已送到,我告辞了。”
李帧走后,俞慎言回头看了眼幼弟,俞慎思道:“他真是项柯?”
“错不了。”
俞慎思嘀咕:“原来身边一直隐藏个学霸。”
若他没有“去世”,今年会和白公子一样入京参加春闱,以他这等才学,今科必然能够金榜题名。二十一二岁的进士不多得。
这也算天妒英才吧!
俞慎思颇为他惋惜。
休养两日,俞慎思脚好了些,走路有点不舒服,问题不大。他没再告假,去私塾。
私塾的同窗全知晓他的倒霉事,纷纷表示关心,宗承玉还给他带了零食,是肉干,让他好好补一补。
这个小同窗,也是个小吃货,书箱里每天不少的就是零食。
几日没过来,落下不少功课,他在晌午用饭和散学后的时间恶补。
苏夫子看着外面天色不早,念他病情初愈,让他早些回去休息,后面慢慢补。
他本来是和俞慎言说好,再晚半个时辰过来接他。如今苏夫子开口,他不便再多逗留。现在他脚也不是不能走路,自己回去也可以。
背着书箱走到当日那座落水桥,抬头见到高晖双手插怀站在桥上,一脸灿烂笑容看着他。
他翻了个白眼。
走上桥被高晖拦住去路,伸手要捏他的脸,俞慎思躲过去瞪他一眼。
“还生二哥的气呢?”
“懒得生你的气,让开!”俞慎思朝旁边走。
高晖再次挡住去路,上手要帮他拿书箱。俞慎思不让,“我可不敢劳高大少爷大驾,别妨碍我回家。”
“怎么还记二哥的仇了?”
不记仇记你什么?
俞慎思冷笑一声,瞥了眼旁边的河,置气道:“你跳下去试试。”幸好这身体里的他是个成年人,若真是个孩子,别说冻病摔伤了,吓都能吓出事来,以后也落下恐惧。
高晖歪头朝桥下看了眼,问:“是不是二哥跳下去你就原谅二哥了?”
俞慎思不愿搭理他,绕过他朝对面去。
刚走两步,身后几声惊叫伴着落水的声音响起。
俞慎思惊一跳,忙趴在石栏上往下看,水中正是高晖。
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
俞慎思咬牙切齿拍着石栏,心中连骂三声。见过疯子,没见过这么小就这么疯的,脑子有病!
河中人挣扎几下便向水中沉去。
不识水性?
俞慎思朝桥下跑准备救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孩子。这个身板根本救不了人,反会被对方拖累溺水,他忙请求围观的人帮忙下水救人。这时有人跳进水中朝高晖游去。
将人拖到岸边,救人的少年累瘫在地,歇息几口气后,抬脚用尽力气朝高晖踹,骂道:“死疯子!”
高晖翻身,吐了口水,咳了两声,望向少年,冷笑道:“死瘸子!”
俞慎思冲过去也踹高晖一脚,怒道:“你神经病啊?”
高晖嬉皮笑脸看着他问:“神经病是什么病?”
“疯子!”小小年纪就这么疯,长大不知道要疯成什么样,还是让俞慎言趁早将人打残,免得出来祸害自己还祸害别人。俞慎思气得转身拎起书箱离开。
高晖爬起来追两步,又顿住脚,指着瘸子警告:“不许拆穿!”
少年冷哼一声,朝他狠狠翻一眼,骂一句:“死疯子!”爬起身朝桥洞另一侧去。
“你不是瘸子?”
“你才瘸子!死疯子!”
高晖笑着忙去追幼弟。俞慎思回头见到高晖,加快步子,小跑回到裁缝铺。
俞慎言正准备去接幼弟,见到幼弟气呼呼地回来,身后还跟着个从头湿到脚的人。
俞慎思叫道:“大哥,快把二哥打残,他就是个疯子!”
高晖缩着身子拧衣服上的水,满脸委屈道:“我以为只要我从桥上跳下去,受一遍思儿的罪,思儿就能不生我的气,能原谅我,所以就……是我鲁莽了,思儿他……”可怜兮兮地望着俞慎思,晚风吹来,冻得身子哆嗦。
俞慎言瞥了眼幼弟,暗暗叹了声,“成什么样子,先把衣服换了,别着凉。”推着他进房,将自己前几年的旧衣服翻出来给他。
俞慎思坐在门槛上,歪头瞪着隔壁房门,这个高晖,不仅疯还茶,之前真是小瞧他了。
他这一跳,这种认错态度,俞慎微姐弟肯定不会再因为此事责怪。自己若是不原谅,反而成了他小气记仇,不念兄弟情义。
果不其然,傍晚俞慎微回来,得知此事后和俞慎言一样,只是训斥高晖冲动鲁莽,教训他以后不许无故伤人,不许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却没有再责怪。
俞慎思边吃饭边打量对面的高晖,看他还想耍什么花招。
俞慎微发现他一句话不说,看出点苗头来。这件事的受害人是幼弟,最后还是要幼弟开口。
她问幼弟:“思儿,还生二哥的气?”
俞慎思放下碗筷,借机故作心有余悸,道:“大姐,你不知道,二哥今日跳桥,我三魂四魄都吓飞了,现在还没回来。他当着我的面跳下去,我以后都不敢过桥了。”
俞慎微安慰他两句,转头教训高晖。
俞纶夫妇闻言也开口训斥高晖,这种骇人的事不许做,更不许当着思儿的面做。
高晖一一应下,认错态度诚
恳,“思儿,是二哥不好,原谅二哥好不好?要二哥做什么都行。”
今日闹过这么一出,还问这话。不就是变相迫他原谅吗?若是自己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全家都要来说教他。不提要求,自己这口气顺不了。
他忽而想到今日高昉同他说,高晖今后不走读书科举的路子,去文韬书肆学经营。只因为他这些年在京没读几卷书,也不喜欢读书。
让一个人不痛快的最痛快方式,就是让对方做不喜欢的事,去完成达不到的目标。
他狡黠一笑,“二哥是回乡来考童生试,若是二哥今年考了秀才,我就原谅二哥。”
读书促人上进这种事情,即便再过分,也没有谁会说什么。
话出口,全家的目光便齐刷刷望向高晖。
被他失踪和回来这几天的事情闹腾,都忽略了他不仅错过上个月县试,下个月的府试也要开考了。
俞慎言道:“县试和府试都可以补考,误了时日不打紧。大哥明日去县衙礼房问问如何补考。”
高晖看了眼对面一脸稚气的弟弟,人小心眼不少。
接连两波刚平,他不敢和大哥说自己不想读书科举的事,至少目前这事不能让大哥知晓,得先应付应付。他支吾应道:“有劳大哥了。”
俞慎思眯着眼睛笑道:“二哥加……壮哉!”
县试补考定在月底,俞慎言要返回排云书院,临行前请俞纶夫妇和大姐盯着此事。
补考不同正式县试,两日后便有了结果。
高晖县试取中。
俞慎思去向高昉讨说法,高昉挠着头不好意思地道:“思弟,我是听我爹说晖哥哥这些年在京中净干混账事,书没读几卷。”并且安慰他,“别担心,下个月府试,肯定过不了。”
俞慎思也认为,高明进能够将高晖教育成这个性子,估计读书之事上是不会上心的。
他虽有心刁难高晖,但心底里还是希望他能考中。这是俞氏的遗愿,也是俞慎微姐弟的期望。
四月府试,高晖亦取中。
高昉再次搭着他的肩头,拍着他胸脯宽慰他:“思弟,还有院试,院试难,当年我哥就落榜了。”
俞慎思心道:你哥落榜是你大伯害的,不是他学问不够。
但是这种盼着自己兄弟落榜心思,是不是不合适。
院试还有四五个月。
今年院试,学堂中的高晗、宗承武和唐子丰都会参加。他们的学问,俞慎思了解,高晖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他真摸不准。
他觉得高晖这种性情的人,又不喜欢读书,肚子里墨水不会多。但县试、府试他的确轻松过了,府试甚至名次还排在前面。
若非高明进督促,便是他自己有心向学。
高明达说他这些年没读几卷书,净干混账事。想来这些年他过得十分不易,或者说要看别人脸色遂别人的意。所以,连读书做学问都要藏着掖着,不让旁人知晓。
他们姐弟这几年虽然艰难,却是相互扶持,相互依靠,还有俞纶夫妇疼着他们。高晖在京中,孤身一人,所有苦所有委屈都是一个人忍着。
心中对高晖生出几分同情。
散学后,俞慎思依着习惯整理笔记,如今夫子讲解的东西越来越深,有一些他需要琢磨,不懂之处借这个时间问苏夫子。
苏夫子也习惯性散学后在学堂中看书,或是批评三位少年学生的文章。
“思儿。”苏夫子忽然唤了声。
俞慎思抬头,见苏夫子示意他上前,搁笔走过去。
苏夫子将手中一篇文章递给他,是高晗的。
“你来评此文章。”
俞慎思愕然,让小学生批改中学生作业?开玩笑呢?
他忙施礼道:“学生学问尚浅,文章稚嫩,不敢乱评。”
苏夫子又将文章朝他面前递了递。
俞慎思见拒绝不成,硬着头皮将高晗的文章接过来,文章题目是“物有本末”,出自《大学》第一卷 。这是平常小练的四书题,算是比较简单的题目,上个月苏夫子也让他们三个小的练习过。难怪让他来评此文。
此题只要不想着“别出心裁”都不会出问题。
显然,高晗想另辟蹊径,然而写偏了。
审题自不能只顾一句,还要知晓上下句,甚至整卷的内容。本卷已经阐明,何为本末,何为始终。
他看出高晗文章问题所在,但文章毕竟是兄长的,他不敢多言批评之语,按照夫子平日讲解,说了自己的看法,明德修身为本,本无错其他亦不会错。
苏夫子听完他一番论述后,笑着点头,“你是真正明白了此篇。”
又教育道:“做人亦是一样道理。德善为本心者,行止怪异荒诞,亦非大恶之人。包藏祸心者,行止谦谦君子,亦会害人性命于无形。”
苏夫子这话意有所指。
俞慎思沉思几息,将文章放下,作揖道:“学生受教了。”
“天晚风凉,早些回去吧!”
“是。”
回去路上,经过那座落水桥,又见到高晖。
高晖上来帮他背书箱,见他还没好脸色,笑着道:“二哥已经考过府试了,你是不是气该消一点了?”
“我不消气,你是不是还要跳桥?”
“二哥又不傻。”
你是不傻。他关心问:“院试你能考中吗?”
高晖想了想,摇摇头:“院试考得深,过得可能性不大。不过二哥这些天一直都跟着晰哥哥读书,为了你能原谅二哥,二哥也努力考取。”
这话说得,好像考秀才是为了他。
“晰哥哥秋日也要参加院试,他上次受了打击,你莫耽误他。还是找个夫子全天教习你读书吧!”
高晖笑着点头:“二哥听你的。”
将俞慎思送回裁缝铺,高晖准备回去,忽然想到什么,转身问:“那个李帧得罪过你或大哥大姐吗?”
俞慎思蒙了,高晖不会对李帧下手吧?忙道:“没有。”就是和你一样是个不讨喜的怪人罢了。
他忽而想到,找什么夫子,文韬书肆就有个大学霸。他也想看两个怪人凑一起是什么化学反应,笑道:“二哥可以请他当你夫子,大哥赞他才华学问在自己之上。”
“小小书肆藏龙卧虎,我知道了。”
几日后俞慎思从高昉口中得知,高晖搬到书肆住,并高薪聘请一名刻工教他读书做文章。高明通兄弟只教训两句,说他胡闹,并没有阻拦,也由着他胡闹。
高昉叹声道:“思弟,你说晖哥哥会不会上次落水脑子不好使了?一个刻工能教什么?晖哥哥不会院试在考卷上刻字吧?”
俞慎思也跟着打趣:“也可能考卷雕花!”心中却纳闷,高晖用什么法子,让一直隐藏才学身份的李帧愿意教他读书。
他可不信李帧是被高薪打动,李帧若贪财,以他的才学,想挣比这高十倍的钱都不是问题。
四月宁州暑尚微,春闱佳音热潮天。
今科取士三鼎甲南原省占了俩,其中一位便是宁州府白尧白逊之。
读书人中有句话叫“南原才子半平炎”,顾名思义,南原省一半的才子出自平州府和炎州府。宁州府算是省中才子贫瘠之地,自前朝起就没出现过一个三鼎甲。
而这六年间,先出了状元郎,如今又出了位榜眼。连任的宁州知府难掩喜色,这也算他教化一方有功,年底功绩簿上怎么也得有这一笔。
五月初白公子衣锦回乡,经过省城时,俞慎言前去恭贺,并为去年其帮忙送信致谢。
临水县城东私塾,俞慎思来得早,正吹着晓风,脑海中回顾昨日夫子教授的内容。宗承玉蹦蹦跳跳进来。
“思弟,给你带了好吃的。”从书箱里掏出红纸包,里面是一块喜饼。
没听宗家有什么大喜事。
他故意调侃问:“你们家哪位叔伯兄长金榜高中了?”
“是我小侄女儿满月。”
俞慎思记起来,去岁
春日里宗承良与唐子丰的堂姐成婚,这么快就喜得千金。
他笑着道贺恭喜,又不禁想起俞慎微来,她已经十八了。虽然在他看来这个年纪是最恣意青春的时候,可这个时代,这个年岁的姑娘若是再拖下去就要被称为“老姑娘”,难嫁人是其次,还要被流言蜚语淹没,甚至会被造谣。
这段时间,有媒人登门,俞纶夫妇和俞慎微提此事。她总是淡淡地,似乎对此事意愿不大。
散学回家,俞慎思见到俞慎微和施长生在棚子里纳凉,说绣品的事。
这段时间两人的精力都在绣品上。这一年多,他们对这一行已经摸得七七八八,也有了一套收购模式和出手的固定行商。如今两人最想的事情是能够扩大收购的范围,但明显影响到旁人的利益,一直没拿出好的解决之法来。
这两个人在经营之道上,都是有野心的。
他觉得施长生给俞慎微当夫婿是个不错的选择。施长生模样不差,脾气又好,知根知底,对俞慎微十分照顾,几年相处下来相互熟悉,做事也十分默契。
这样的另一半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存在。
奈何两个人,一个不想找夫婿,一个天天念着存钱娶媳妇。
俞慎思摇头叹息。
瞧见幼弟回来,俞慎微笑着道:“买了你爱吃的香瓜,快去净手。”
“谢大姐。”
俞慎思素来喜欢吃瓜果,放下书箱,洗过手走过去。香瓜已经去皮去籽,切成长条块。
俞慎微习惯性地抚了下他的头,问他今天功课多不多,夫子讲授的是否都记下。
“嗯。夫子说接下来几日讲诗,我准备待会儿去向二哥讨几本诗集。”
俞慎微笑道:“你倒是挺会占便宜。”
“这叫充分利用人脉资源。”
“就你歪理多。”
俞慎思瞧见他们面前一堆纸,瞥了眼,是记账,看起来有些繁琐。
之前他们收购的绣品少,用这种文字记账倒不觉得如何,如今收购的绣品多,往来的账目也大,这种记账的方式不仅记着麻烦,看起来也麻烦,消耗很大的时间和精力。
他下巴点了下纸张,笑道:“大姐,我以前在一本叫《算筹方》的书上看到一种记账方法,比你这个简单。”《算筹方》是他随口胡诌的书,至于世上到底有没有,他也不知道。
他道:“可以用表格记录,用十个特殊符号代替一二三四这十个文字。会比你这样满篇文字看起来简单便捷,还一目了然。”
俞慎微知晓幼弟杂书看得多,往往想法奇特,鬼点子也多,便让他详细讲讲。
俞慎思将前世学的表格统计和阿拉伯数字给她简单说一遍。
俞慎微现在记账也没有涉及多么复杂的形式,很容易就理解他所说,和施长生相视一眼,点着他脑袋乐道:“小脑瓜子挺好使,如此的确醒目便捷,能节省不少时间,账目算起来也简单许多。”
俞慎思嘿嘿笑道:“所以,大姐,以后我看杂书的时候,不许再说我了。”
“行,只要你能将夫子教的东西都理解,功课都完成,大姐不拦你。”
“谢大姐。”俞慎思将最后一口香瓜塞进嘴里,起身朝后门去,“我向二哥讨书去。”
高晖跷着二郎腿躺在树下摇椅上,有一下没一下晃着。脸上扣着一本书,旁边小桌上,瓜果茶水点心一样不少。
俞慎思走到跟前问:“高大少爷,要不要小弟给你打个扇子?”
高晖闻声将书拉下来,笑道:“那感情好,哥哥还没这么享受过呢!若是能再给哥哥捶捶腿捏捏肩,就更好了。”
“想得美!我是来向你借书的。”俞慎思在旁边小凳上坐下,翻看桌角压着的一篇文章,纸上缝隙处被朱笔填满。批语犀利,字字如刀,简短几字将症结点破。
“李郎批的?”
“嗯!”高晖幽幽叹道。
“他人呢?”
“我让他休假了,否则二哥早晚折他手里。你看他的批语,我千辛万苦写出来的文章,他批得一文不值。”
俞慎思粗略扫了眼高晖的文章,虽然不算什么好文章,倒是可圈可点。李郎的批语的确苛刻,比他脸还冷,手中刻刀还锋利。
真是一物降一物。
他凑上前八卦,“你是不是用什么非常手段迫使他教你读书写文章?所以他报复你。”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依李郎的性子,还有什么原因能让他给高晖当夫子。
高晖狡猾一笑,不提此事,转开话题问他要什么书,起身去帮他找。
俞慎思没打听到八卦,白了他一眼,警告道:“你别走极端。”李郎看着也不是个好惹的。
“二哥用你教。”拍了下俞慎思的头朝前面铺面去。
六月消暑假,俞慎言没有回来。年初他告了两个月假,准备在消暑假补回来,便留在书院。
俞慎思这个消暑假也没闲着,暑气太重,他几乎窝在后院棚子里纳凉看书。放假前,苏夫子因材施教,给每个人布置了相应的功课。他的功课便是将四书温故一遍,每天写一首诗和一篇文章,假后交过去。
每日完成苏夫子的功课后,他便会看一些闲书。高晖知道他喜欢杂书,尤为喜欢看风俗地理之类的书,给他送了许多。还有一些经史子集。
俞纹的女儿去年春日生,夫妻二人为其取名阳春。小阳春现在已经一岁多,会走路说话,每次瞧见他在看书,都会迈着小短腿晃悠悠过来,奶声奶气喊着“哥哥”,要翻看他的书。时雪儿怕打扰他读书,大部分时间会将女儿抱走,瞧见他闲着方过来与他说话,顺便给他送些茶果。
俞慎微很喜欢小阳春,每次闲着就会抱着她。
这日几人在棚子里纳凉,时雪儿便提到最近俞纶夫妇为她说亲的事。
时雪儿道:“你莫怪我们催着此事,着实怕耽搁你。我们都舍不得你嫁人,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晚几年就难再觅得良配。”
俞慎微也知晓这个道理,她一拖再拖,推托好几年。现在小言考了举人,小晖也回来了,幼弟读书上进,家里宽裕许多,她也没有再拖下去的理由。
“你是不是还想着钟家儿郎?”时雪儿问,这也是俞纶夫妇的猜想。
钟家儿郎已过弱冠,如今还没定亲,夫妇二人猜测会不会女儿心中还没放下。但他们是不太瞧上钟家儿郎,人样貌才学是好,但明显没有什么担当,这几年一点态度没有。不过是想拖到最后,不了了之。
加之钟大人和高大人关系,他们也不看好钟郎。
俞慎微笑着道:“小婶想哪儿去了,这么多年,我早就放下了。”
时雪儿闻言舒了口气,“那就好,那你为何……”
俞慎微摆弄手中的树叶苦笑说:“我心中总是害怕这种事。”
“怕什么?”
“怕……怕遇人不淑。”
时雪儿此时方明白根源,她亲眼看过生父的伪善与狠毒,亲眼看到生母被生父辜负,害怕所嫁之人成为第二个高明进,自己会和生母一样遭遇,所以心中畏惧、抵触。
人心隔肚皮,谁都不能保证对方就一定是善人。当年高明进亦是温文尔雅的读书郎,俞家才将女儿嫁过去。谁会想到后来他一朝登天,翻脸无情,对自己的孩子都下死手。
她不知道怎么去劝,索性闭口。
俞慎思暗暗叹了声,父母婚姻不幸,真的会影响子女对待婚姻的态度。
他宽慰道:“世上总有好儿郎,若是大姐遇不到心仪之人,便不嫁人,将来思儿和大哥养着大姐。”
俞慎微笑着拍了下他道:“好。”
七月底俞氏忌日,俞慎言告假回乡,姐弟四人去高家村给俞氏祭扫。
高晖跪在坟前只是看着俞氏的墓碑,一句话不说。
俞慎微问他有什么要对母亲说的,高晖摇了摇头,只是眼中的泪水没有藏住,顺着脸颊滚落。
回去的路上,高晖坐在马车边看着窗外,依旧不开口。
姐弟三人见他情绪低落,知晓他把悲痛都藏在心里,这比释放出来更煎熬。
进城后,俞慎言问高晖请李郎当夫子的事,问他怎么说服李郎。
高晖不敢欺瞒
兄长,坦白道:“思儿和我说他的才学在大哥之上。这么年轻就有此才华的人,必然都有一腔雄心抱负,绝不会心甘情愿隐居。我猜测他多半是被迫,不想人知晓,甚至这个身份都是假的。我简单查了下他,发现的确可疑,就用此做筹码和他谈条件,他便答应了。”
所谓谈条件,不过是威胁罢了。
俞慎言见二弟行事粗暴,本欲教训,见二弟眼中含泪,念及今日母亲忌日二弟伤心过度,也不忍心再严厉教训,耐心教育道:“你虽未拜他为师,但他到底也算教你学问的夫子。哪里有向人求学是你这种态度,毫无尊师重教之心。今日我不责你,但今日起拿出向学尊师的诚心,对李郎敬重,不可再如此无礼。”
“我记下了。”
俞慎思猜想过高晖会用的方法,还真没想到他会用如此生猛的手段。也难怪李郎将他的文章批得体无完肤,贬得一文不值。严苛归严苛,终是没有胡乱教,还是将他当学生对待,这真算李郎胸怀大度、心地纯善了。
九月宁州府院试。去府城前,高晖拿着满纸朱字的文章,叹气问:“李夫子,我是不是院试无望了?”
“嗯!”李郎应一声。
“没有什么临时抱佛脚抄近路的妙招吗?”
“没有!”李郎冷冷道。
高晖朝椅子上一摊,“过不了,我就将你画像贴满南原省各个州县。”
李郎冷冷瞪他一眼,转身朝刻房去。
“你别以为我不敢。”
李郎没搭理他。
高宅,高明通听到下人禀报文韬书肆的事,冷笑道:“他在京中几年书没翻几本,能考什么院试。”
“晖少爷县试和府试都过了。”
“院试非这两场能比的,他这小半年胡闹,请刻工做夫子,哪里是想好好读书的样子,估计院试无望。由他去吧!只要他不给高家惹出事来,他爱怎么闹随他去。”
“是。”
今岁,高晖、高晰和苏夫子私塾内的三位少年皆去参加院试。高明达也应了当初所言,亲自陪着高晰去府城考试,顺便看着只会干混账事的高晖,别在外给高家惹祸。这是高明进来信特别交代。
高晖在京中这些年,每天和同窗打架斗殴,郭家的孙辈几乎都和他打过,甚至还将郭尚书的一位孙子脸划伤,留下疤痕。
回到临水县这段时间,他也看到这个侄儿多么混账胡闹。
一路上也尤为小心关注,他考不考院试不打紧,不能让他影响自己儿子和晗儿。
好在这个高晖还算听他这个三叔的话。一路上顽皮是顽皮些,大事上没出差错。
十月院试结果出来,五个少年皆榜上有名,高晖的名字竟仅次高晰,比其他三人皆好,出乎所有人意料。
高明通询问高晖是不是考场舞弊。
高晖抱怨:“大伯怎么能怀疑侄儿干这种事呢!这不是给高家抹黑吗?侄儿就算是落榜,也不敢舞弊。”
高明通笑着哄道:“大伯不是不信你,是不信你请的那个刻工夫子。”
高晖笑呵呵道:“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父亲是状元郎,侄儿得了父亲的遗传。大伯,今年咱们高家一榜三秀才,得好好庆贺一番。”
高明通笑着点头,这在临水县是绝无仅有。“你那位夫子一定要请来,大伯要当面好好谢他。”
高晖心思一转,笑道:“李夫子性子古怪,大伯向书肆人打听就知道,侄儿可请不动,不如大伯亲自去请?”
在高晖跟刻工读书时,高明通就打听过此人,就是个普通刻工,在书肆干了三年,一直勤勤恳恳,家中无父无母,寄居表亲家中。
也正因为此,他才断定高晖随他读书是胡闹。
如今高晖院试取中,他不由地怀疑。
若真如下面的人所言,那人只是普通刻工,小晖便是在京几年未有荒废学业,二弟所言顽劣不知学是被蒙蔽。
他打量起面前稚气未脱的侄儿,一脸玩世不恭的嬉笑,半点没有读书孩子该有的文雅。
沉思几息,他试探问:“你是准备随你晰哥哥去府学求学,还是县学,或者另请夫子?”
高晖忙道:“侄儿不喜读书,这次考院试是因为上次伤三弟,给他赔罪。侄儿可不想再读书写文章,枯燥无味,侄儿要专心经营书肆,以后还想跟大伯学打理高家生意呢!”
“好。”
一年一岁一寒冬,又一年上元节。
俞慎微难得今年清闲,被施长生鼓动去放河灯。前两年施长生要放河灯皆未成,今年他好似补偿前两年,给自己买了三盏。
俞慎微开他玩笑:“放这么多,想娶三个媳妇?”
施长生一本正经说道:“其中一个是替你放的,希望姐姐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其中一个是替小言放的,他是不是也该娶媳妇了?最后一个才是我的。”
提到大弟弟,俞慎微才意识到,如今大弟弟已经十七,也到了说亲年纪。
施长生笑着打趣她:“姐姐,你不成亲,你觉得依着小言的性子,他会先你成亲吗?”
为了维护大姐的名声,他也绝不会在姐姐前头娶亲。
俞慎微心中有点不是滋味,她自不想耽误弟弟,可她也不能随便找个人嫁了。所幸弟弟如今心思全在读书上,过两年春闱后,才会考虑娶亲。
她看着手中并蒂莲河灯,点上烛火,将其放入河中,心中祈愿却不是自己姻缘,而是家人平安喜乐,自己生意顺风顺水,弟弟学业有成。
放完灯起身,头有些眩晕,施长生扶了她一把,埋怨道:“你就应该趁着年节里好好休息才是,年前累那么狠,得养回来。”
俞慎微推开他的手道:“不过是起猛了,你蹲久了起猛不头晕?”
看着河灯顺着流水穿过石桥,她放眼朝周围望去,见到不远处河岸站着一人正在望着她。
“钟公子?”施长生也注意到那人,嘀咕道,“他不是外出游历了吗?过年回来了?”
俞慎微朝对方点了下头,转身朝街道上去。
钟熠在原地愣站,看着俞慎微与身边人并肩离开。
“哥。”手臂被人拉了下,钟灿儿朝他发呆的方向望去,“是俞姐姐吗?看着有点儿像。他身边是谁?不像是言哥哥。”
钟灿儿见自家哥哥还在发呆,捶了下他手臂,埋怨道,“你真没用。爹不同意,不过是因为俞姐姐不姓高了,又不是因为她人不好。姓不姓高有什么关系?婚约作废,感情也作废了?我是当年年幼,不懂这些事,否则我才不会让你这么傻呢!”
人都已经瞧不见了,见哥哥还呆站着,钟灿儿叹了口气,低低埋怨道:“真是块木头。”转身和婢女去放河灯,不再理会兄长。
半晌,钟熠才低声回应妹妹的话,“我的确没用。”
青梅竹马,最后走到形同陌路。本有大好的机会,是他太软弱,一直慑于父亲的威严,不敢往前踏一步。
钟灿儿听到他的回应,歪头看他一眼,说道:“别自怨自艾了,娘说得也对,世上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携手白头,多的是有缘无分。最后不过是各自寻一门当户对之人,相伴余生罢了。若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反而乱了秩序。”
钟熠回头看了眼妹妹,看着她刚刚放出去的河灯,又看向满河漂着的河灯。哪一盏不是在祈求天赐良缘。
天赐良缘之时,是他没抓住。
钟灿儿又道:“爹让我们下个月过去,想必就是为了你的亲事,你还是莫再想那遥不可及的人了。俞姐姐千般好万般好,终究是你先负了她。既然已经辜负,知道不能相守,那就别再念着。你念她一分,便损她一分姻缘。各自婚娶,才是最好的祝福。”
说完拉着自己哥哥,“走吧,我还
想再逛逛灯市呢!”
俞慎微离开河边,看着街道两侧摊位上各式各样灯笼,有些神思不属。施长生猜想是因为钟公子。不见其人,姐姐也懒得去想这个人,见到其人,心中毫无波澜是不可能的。
他扯着俞慎微的袖子道:“前面有猜灯谜,过去瞅瞅。”
俞慎微抬头见到摊位前围着许多人,里外三层,看着好不热闹。
挤进人群,二人见到是高晖和李帧在斗灯谜,一盏一盏猜,谁先猜对,对方就将此盏灯笼买下。这种斗法,还是第一次见,围观的人也便多了起来。
摊主乐得合不拢嘴,忙前忙后递灯笼、拆谜底,大冷天里,忙出一头汗来。
高晖那边已经二十几盏花灯,李帧这边却只有一盏。
摊主刚拿出下一盏灯,高晖还没看清谜面,李帧便道:“谜底:砚台。”
“对对对,这位郎君又猜对了。”摊主拆着谜底给众人看,将灯挂到高晖一侧。
高晖深吸一口气,“下一盏。”
施长生冷笑道:“高家迟早被他败完!”
俞慎微看了须臾,高晖又连输三次,高家败不败完她不在意,但是不能让二弟养成这般好赌的性子。小赌两三盏是怡情游戏,这般没有节制便是赌徒行径。
她上前叫停高晖,教训道:“你这是做什么?有这般游戏作乐的吗?”
高晖见到大姐,忙拉挡箭牌,“李夫子陪我玩的。”
李帧闻言微微蹙眉。
俞慎微回头望向李帧。前几年他都会在年前离开临水县,年后上元节前后回来,今年倒是特别,未有离开临水县。
她对李帧性子谈不上多了解,但是能够为了避嫌要退租,为了报恩救自己幼弟,对二弟的威胁也没有记恨,品行不会太差。二弟也算他半个学生,断不会教学生赌。
她福礼道:“李夫子,舍弟年幼顽劣,许多事情分不清好歹,李夫子好心,但舍弟不见得能领会李夫子用意,还请以后多费些心管教。”
李帧眉头舒展,笑了下,欠身道:“俞姑娘言重了,令弟聪慧,无需在下教。在下算不得他的夫子,更不敢担管教之职,先告辞了。”说完走向旁边人群。
高晖随着大姐离开摊位前,和摊主道:“灯笼,全都送到五福街高宅。”
俞慎微问到底怎么回事,她刚刚所言,不过是她的猜测。她虽不信李帧会真引-诱二弟向赌,还要弄清楚情况。
高晖还欲遮掩,见大姐生气,忙将经过告知。
本来他和一个嚣张少年斗灯,对方输惨,钱袋输空走了。李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说要和他玩一玩,随后便是俞慎微见到的结果。
“知道李夫子为什么这么做吗?”俞慎微问。
“嗯。”高晖垂首道,“李夫子是想告诉我,赌桌无赢家,教育我以后不许贪赌。大姐,我知晓道理的,不过是今日佳节,陪李夫子玩一玩罢了。”
二弟既然懂这个道理,知道分寸,俞慎微也不再责怪。
上月节后,俞慎微和施长生又忙起绣品生意。
这日,二人下乡收绣品,来到长湖乡柳河村,刚进村便发现村民看她的眼神不对。她热情打招呼,村民不是艰难扯着嘴角笑一下,便是冷淡不回应。在她走过去,相互之间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
她敏锐察觉,他们是在议论她。
来到负责村子绣品的华三婶家,竟然只收了十来件。以往每次过来,都是能收近百件,她猜到和村民议论有关。
询问华三婶为何开年第一次收购收不上来。三婶一脸别扭地笑道:“俞姑娘,三婶也想挣钱,可她们听说绣品今年还是给你,都不愿意再送过来了,准备送史家去。”
史家是负责北面几个乡,当初他们商定好,各自负责几个乡,不涉足对方负责之地,井水不犯河水。去年一年都是这样过来。
“为何?史家给的价高?”
她打听过全临水县收购的绣品价,她们给绣娘们的价算是全县最高的。
华三婶叹了声,拉着她坐下,语重心长道:“俞姑娘,咱们认识这么久,我在你手底下也赚了些钱,我这年纪也算你的长辈,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俞慎微点了点头。
华三婶道:“姑娘家不比妇人,更比不得男儿。虽说咱们不比那些大户人家小姐,但整日在外面跑,接触各式各样的人,终究是不太好。说句交浅言深的话,你这个年岁,也是该嫁人生子了。”
俞慎微听出一点意思来。
年前她就听到一两句闲言碎语,说她这么大一个姑娘,跑东跑西,至今不成亲,肯定是有什么问题。她没有当回事,现在看来是愈演愈烈了。
但是此事应该还不至于让绣娘们不将绣品卖给她,舍近求远去隔壁乡史家。
她笑道:“三婶的好意,我心领了。是不是史家那边过来收绣品?”
“那倒没有,但是村里的人都有这个打算。”
俞慎微稍稍沉思片刻,又笑道:“三婶,你我都是老熟人了,这一两年我虽然没让婶子赚什么大钱,自觉也没有亏待过婶子,婶子可否给我透个底。村上的绣娘们怎么忽然过了个年,都改卖别家了。”
华三婶这一两年的确从面前姑娘手里赚一些,比之前自己忙得团团转赚得还多一些,心里也记着对方的好,否则也不说刚刚一番话。
但是面前姑娘细问,当着面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俞慎微看出她为难,笑道:“三婶直言无妨。”
华三婶朝旁边施长生看了眼,意思让他回避。施长生识趣,起身出门。
华三婶这才凑近她小声低语。
施长生走到华三婶家院门处,正听到外面两个妇人对话。
年长者道:“这么俊俏的姑娘,接触男人那么多,就算她没心,那些男人没意?能干净?说不准传言是真的,真和隔壁乡王秀才那啥了,听说每次都眉来眼去的。”
施长生箭步冲出门一把抓住那妇人,怒目斥问:“这话你从哪里听来?谁造的谣?”
妇人先是被惊吓,缓过来怒道:“附近村子的人都知道,你对我吼什么!”
“谁造的谣?”施长生将妇人摔在墙上,再次怒问。
妇人被摔疼手臂,脾气也上来,“谁知道是不是造谣,你姐那么大姑娘跑东跑西,被男人惦记还不正常?谁知道真的假的。你有本事你去找传这话的人。”
附近门前晒太阳的村民见这边动静,都走过来。
屋内听到声的俞慎微也走出来,一把拉住施长生。他们现在在别人的村子,在别人地盘闹事,吃亏的是他们。
事情和王秀才有关,多半是从王村传过来,而这谣言是有人故意散布。
她对刚刚婶子道:“我弟弟是一时气愤鲁莽了,婶子没事吧?”
妇人拍了下手臂上灰,翻了他们一眼道:“这事附近村子谁不知道,你若真清白,人家会乱说?”
俞慎微心中生怒,扫了眼围观的村民,提高些许音量道:“我自是清清白白,此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会报官,将散布谣言之人送进县衙大牢。所以,你们的嘴巴都放干净点,否则进大牢的也可能是你们!”说完朝路边马车去。
施长生怒指一群人,“等着!”
一群村民看着二人走远,相互又议论开。
“不是真的?”有人开口问。
刚刚被摔的妇人冷哼一声:“不是真的,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扭着身子朝家去。
华三婶对众人劝道:“俞姑娘弟弟是举人老爷,家里有田有铺子,人模样又好,再没眼光也瞧不上那王秀才,肯定有人乱传。咱们还是别说这等闲话,可别让县尊老爷传你们去问话,再挨了板子。”
众人被华三婶后面一句话唬住,不再议论。
马车中,施长生担心俞慎微被刚刚流言蜚语伤着,拉着她的袖子安慰她。
“待会经过王村,姐姐在车里等着,我去问问,看看是哪个烂舌头的乱说话,必将他舌头拔了。”
俞慎微沉默半晌,道:“问一下村子里有哪家和史家走得近。”
“姐姐怀疑背后是史家?”
俞慎微也不能确定,但是她隐隐有种感觉,这谣言传得这么快,肯定是有人故意散布,不是长舌妇捕风捉影乱嚼舌根。既然有人故意散布,必然是带着目的。
谣言趁着过年的时候传,年后就是收绣品之时。史家当初就对
没能占着长湖乡心中略有不甘,如今想来抢也不是不可能。
柳河村的绣娘都准备将绣品送去史家,也是她怀疑原因之一。
见俞慎微点头,施长生略略思索,也大抵有了怀疑,道:“我知晓了。”
马车在村口停下,施长生刚下马车,见到从村里走出来的人,拍了下马车,喊了声:“姐姐。”
俞慎微掀开车帘,见到李帧。
李帧见到村口马车,微微愣了下,朝这边走过来。
“李郎,你住在王村?”施长生问。
“不是,路过。”李帧瞥了眼马车中的人,微微笑了下,欠身一礼,便朝村外去。
姐弟二人相视一眼,施长生便去村子里找平日联络的叶婶。
王村和柳河村一样,也没有收到什么绣品,倒是打听到村里王四媳妇的娘家就在史村,年后王四媳妇回娘家,谣言也是年后传开的。
施长生猜此事真是史家为了抢他们的生意谣言。而这个王四媳妇就是其中关键之人,这个谣言十之八-九从她的嘴里传出来。
散布谣言全凭一张嘴,想找证据不容易,对方不承认也无法。
“那个王秀才知道此事?”俞慎微忽然问。
施长生愣了下,小心地点头。王秀才一个死了媳妇的鳏夫,自不会怕这些流言蜚语,不过被人嘲讽风流,以后该娶妻还是可以娶。
俞慎微沉默许久后,道:“你花点钱,找两个人从王秀才入手套他的话,然后请叶婶去套王四媳妇的话。”
“王秀才?”施长生有点不太明白。
俞慎微没解释,让他去做便是。
施长生沉思须臾,反应过来,此人造王秀才的谣,还传得沸沸扬扬。王秀才一个读书人,正常来说该抵触这种无礼之言,出面澄清。他没有任何动静,必有猫腻。
他应道:“叶婶那里,我刚刚已经请她帮忙,回去就安排王秀才那边。”
回程马车驶到长湖乡集附近,见到李帧,他所去方向不是回表姑家,
施长生道:“我刚刚打听了下,李郎表妹去年嫁到王村,估计是来看望表妹的。”
俞慎微应了声。
马车追上去后,施长生问:“李郎回城吗?”
“嗯!”李郎应道。
“我们也要回城,上车。”
李帧望了眼俞慎微,道了声谢,“不必,不远。”
“你还客气上了,有这必要吗?上车吧!”
马车停着等他,李帧犹豫几息,道谢上车,坐在车门处,目光透着车门缝望向外面,沉默不言。
施长生见车内人多了,气氛反而冷了,打开话题问:“李郎去王村看望表妹?”
李帧这才转过视线,“替长辈送东西过去。”
气氛又冷下来。
施长生有点后悔让人上车来,否则自己和姐姐还能聊那件事,现在有个外人在,反而说话不方便了。可人都被他请上车了,总不能半道将人赶下去。
自己真是没事找事。
他回头望向姐姐,发现姐姐的目光落在李帧身上,似乎在打量什么。
李帧注意到旁边人的目光,笑了下问:“俞姑娘是有什么话要问吗?”
俞慎微急忙移开目光,“多谢李夫子教舍弟学问。”
李帧冷笑一声,“无须谢,并非我愿意。”
“是舍弟莽撞,得罪之处,我替舍弟给你赔罪,请李夫子宽宥。”
李帧转过目光看她一眼,道:“俞姑娘亦无须致歉,我没怪他。”
顿了顿又道:“非常之时,非常之事,需非常手段。”
俞慎微被他这句话说得脊背发寒。
进城后,李帧借口下车。俞慎微脑海中还回荡李帧的那句话。
这句话不仅仅是对二弟逼迫之事评价,他似乎亦知晓今日事情,在暗示她。
俞慎思散学归家,见到俞慎微和施长生空手而回,询问缘故。二人因他年纪太小,没将这种龌龊事和他说。俞慎思明显能感觉到二人神色不对,俞慎微的眼中没有光彩,身上也笼罩一层愁云。
晚饭时,他故意在俞纶夫妇面前再次询问此事。
二人为了不让长辈操心,只道是生意上遇到了些麻烦,不算什么大事。
这种事就算告诉几位长辈,他们除了担忧,也并没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俞纶今冬受了寒,身体一直不太好,时雪儿如今又刚有身孕,若是因为此事有什么闪失,她心里更难安。
俞慎微认为自己能够解决这件事。
俞慎思察觉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以前生意上不是没遇到过麻烦,二人并不瞒着家里,而是说出来一家人讨论商议。今日之事让他觉得非同小可。
晚饭后,他去施长生的房中套施长生的话。没套出事情,倒是套出李帧来。今日他们在长湖乡遇到李帧,一起回来。
若非是生意上的事情,难不成和李帧有关?或者他知道?
次日散学,俞慎思没有留堂整理笔记,而是趁着天色尚早直接去文韬书肆。
高晖正在院子里对着面前一堆乱七八糟纸张啃笔,见到人,打趣道:“贵客无事不登三宝殿,有啥吩咐啊?”
“找李郎。”
俞慎思走过去,见到每张纸上都被涂涂抹抹,似乎对内容不满意,不断修改。墨笔、蓝笔、朱笔,混杂一起,凌乱不堪。
自院试后,高晖心思都在经营上,想来是和书肆有关。
“他今日不上工。”高晖粗略整理了一堆稿纸。
俞慎思感叹:“当你员工真爽,做二休五。”
“啥意思?”
“夸你是大盛好东家。”
高晖嘿嘿一笑丢下纸稿,靠在椅背上自得道:“要不要来给哥哥当个裁纸刷墨的小伙计,哥哥给你双倍工钱。”
俞慎思翻他一个白眼,和他说俞慎微遇到麻烦,可能和李郎有关,或者他知晓,说完便挥手道:“我去找李郎问问。”
“我和你一起。”吩咐一个小厮将桌上东西收拾到自己房间去,人跟着出了书肆。
李郎还住在戚婆婆的院子里,兄弟二人进门见到李郎正在露天小灶上烙饼,满院浓浓麦香。
“思儿?”戚婆婆瞧见俞慎思欢喜地招呼,“快来快来,今日李郎烙的这饼又松又香,外酥里嫩。”
俞慎思笑着应声走过去,道了谢,从竹筐里取一小块,的确如戚婆婆所言,麦香浓郁,松软可口,有点脆皮面包的感觉。
项二公子还有这手艺呢?
俞慎思这边和戚婆婆叙旧的话还没说上两句,高晖那边已经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李郎将饼翻了个面儿,道:“晖少爷为何不去问令姐?”
高晖怼道:“我大姐若是能说,我跑来问你做什么?想吃你烙的饼?”
“那便是令姐不想你们兄弟知晓。”
“我若非要知晓呢?李夫子愿不愿相告?”
李郎抬头看一眼面前蹲着的少年,一脸稚气未脱,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神却锋利如寒刀。
他思虑须臾,起身道:“随我来。”
两个人朝院外走,俞慎思准备跟过去,李郎回头对他道:“帮我烙下饼。”
俞慎思:“……”
怎么还把自己支开?
冷清小巷中,高晖听完李郎所言,冷冷地瞪着他,指责道:“我若不来问,你不准备告诉我?就当个看客?”
“我本乃局外人。”
高晖冷哼一声,“现在局中人了。”他咬着手指琢磨片刻,抬头问,“你有没有什么良策?”
“何为良策?”
“自是不损我大姐丝毫闺誉,又能将谣言攻破,还让恶人受到惩处,一举三得的方法。”
李郎冷笑一声,“晖少爷,我是书肆伙计,我做的活是刻板,我不是你的幕
僚。你太为难我了。”
“你是我的夫子。”
“你院试已过,我亦不是你的夫子。”
高晖怒指李郎,“若非大哥交代,我真想踹你。”
李郎笑道:“替我谢过令兄。晖少爷没别的吩咐,我要去烙饼了,令弟应该把饼烙焦了,我闻到焦味。”
高晖也嗅到有股焦味,他不在意饼焦不焦,追问:“你真没什么好法子?”
李郎见少年眉头深锁,满眼忧虑,对其大姐担心全都写在脸上,没了平日顽劣模样。他也磨了对方一会儿性子,不再同他拌嘴,认真地道:“良策没有,下策有一条,祸水东引。”
他相信依面前少年的聪慧,不需要说太多,只要给他指出一个方向,他能够筹谋妥当。那姑娘亦聪颖有盘算,终究做事太正派。如此阴毒之事,就不该用寻常手段解决。
果然,高晖沉思片刻,若有所得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怎么做了。多谢夫子。”朝李郎拱手施礼。
李郎转身疾步朝小院去,“真焦了!”
俞慎思看着两面乌黑的烙饼,丢下手中竹片先甩锅,“这炭火越烧越旺灭不了,还有,这锅皮太薄,受热太快,不能怪我。”
李郎走过去,瞥了眼小灶,火候刚刚好。之前这孩子烤肉、摊饼都做过,很有方法,没出这般差错。
他扫了眼惨不忍睹的烙饼,问:“你刚刚在窃听?”
“别冤枉人,非礼勿闻,我不是窃听那种人。”
李郎给他一个不信的眼神,暗暗叹了声,将焦的饼放一边,烙新的。
“天晚了,我们回了。”俞慎思怕对方怪他,向灶房内的戚婆婆打个招呼,拽着高晖匆匆离开。
俞慎思的确凑过去窃听,两个人说话声音太小,他没有听全,只听到俞慎微被造黄谣,李郎给高晖出了个主意。
也难怪一个个都瞒着自己,这种事情的确少儿不宜。
回去路上,他问:“二哥是否要和长生哥说一声?”这件事要避着俞慎微,施长生却能够一起商量,帮上忙。
高晖冷笑道:“这点小事,何须长生哥帮忙。”
“小事?”俞慎微都被别人造黄谣了,在这个女子闺誉比天大的时代,这种谣言是能杀人的,这还叫小事?
他打量高晖神色,感觉他又要发疯,忙劝道:“你可别胡来,此事关系大姐的闺誉,若有差池会毁了大姐名声,那与杀了大姐无异。”
俞慎微昨天就精神颓靡,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撑着装作无事,心里不知多煎熬,多大压力。
高晖瞥了眼三弟,拍着他温和笑道:“二哥知道,你好好读书去,小孩子莫问这种事,二哥会处理的,不会让大姐受委屈。”
俞慎微未下乡收绣品,却也没俞慎思想的那么脆弱。
她在后堂中和小阳春玩,施长生从后门进院,和她说从王秀才和王四媳妇口中探到的消息。
一切如俞慎微猜想一般,谣言是从王四媳妇的口中传出。史家收买王四媳妇,想利用谣言毁了俞慎微的名声,从而抢长湖乡的绣品生意。王秀才心思更龌龊,对俞慎微见色起意,深知不可能娶到俞慎微这样的姑娘,就想先毁了俞慎微的名声,最后迫使俞慎微不得不嫁他。
两方狼狈为奸,便定下这恶毒的计划。
“人证现在都有了,物证并不难取。”施长生道,“姐姐,此事关系你的闺誉,若报官,此事必定会被宣扬出去。虽然能还姐姐的清白,但雁过留痕,终究会被人议论指点,被人用那龌龊的想法揣度。”
这也是史家和王秀才的恶毒之处。
拿姑娘家最在意的闺阁名声大肆造谣,就是打定对方不敢将事情闹大。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闺名都大大受损,往往都会选择白白吃这个哑巴亏,他们目的也都达到了。
俞慎微面沉如水,呆呆沉思许久,深呼吸一口气道:“报官!”
“姐姐……”施长生担忧。
俞慎微道:“即便自损八百,我也要杀敌一千。真相大白后,这种流言会慢慢淡去。”
施长生依旧不放心,即便淡去,以后姐姐嫁人,夫家还是会在意这个。
俞慎微朝外面看一眼,天色已暗,“明天去县衙吧!”又问,“思儿还没回来?”
施长生走出去看了眼,正瞧见俞慎思提着小书箱回来。
“又去文韬书肆了?”
“嗯。”俞慎思朝后堂内看了眼,见俞慎微面色虽不好,还能抱着小阳春玩,情绪尚算可以,稍稍放心。
他笑了下道:“我还有功课没完成,我先回屋了。”
“下次功课没完成,不许贪玩太久。”
“知道。”
翌日,施长生正准备去县衙报官,昨日去套王秀才话的人匆匆赶来,慌里慌张同他道:“出事了!”
施长生心一下子提起来,查到的事情有变故?忙问:“怎么回事?”
“这事……不知道怎么开口和你说。”那人将施长生拉到旁边僻静的小巷子里,小声道,“史家的媳妇韦氏和王秀才通-奸,史家抓了个现行。史家绑着王秀才去王村,整个王村的人也都知道。”
“……”施长生愣了几瞬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
“通-奸?”
“史家媳妇说王秀才强-奸她,王秀才说是史家媳妇勾-引他。两人互咬。人是在史家村祠堂抓到的,赤条条两个人。反正这事儿闹得大,肯定不能善了。谣言的事还是缓一缓吧,这会儿别往上凑。”
“我知道了,你再帮我打听打听后面情况。”
施长生转身回去将事情告知俞慎微。俞慎微敏锐,发现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太巧合。脑海中又浮现李郎在马车上说的那句话。当时便觉得这话有点古怪。
李郎与她无亲无故,断不会为她做此事,这也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她想到自己二弟,李郎是文韬书肆的伙计,又曾是二弟的夫子,和二弟接触。他对二弟当初威胁自己的做法,持支持态度,可见仁善中藏着利刃。
她让施长生去文韬书肆找高晖来询问此事。
临水县县衙门口围了不少爱凑热闹的百姓,皆是听闻今日有人击鼓报案,一有夫之妇与鳏夫通-奸。这是临水县大新闻。
万恶淫为首。大盛律,奸-淫之事,伤风败俗,不利一方民风教化,官府对举报者奖赏。史家媳妇韦氏和王秀才苟且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两个村子的人皆知晓,自有人贪图这一份奖赏,早早就抢着来报案领赏。
县尊罗大人端坐大堂之上,一脸威严。堂中跪着一众相关之人。
高晖站在人群中远远看戏。
大盛律,通-奸者,男女双方受杖八十至一百不等,受杖刑后赤身游街,有功名者,革除功名,三代不得参加科举。若一方强-奸或者引-诱,错方与通-奸同罪,受害方减轻刑罚或免罪。
一天一地的惩罚,也几乎算一生一死的选择,史家媳妇和王秀才全都拼命为自己脱罪,不断给对方加罪。
狼狈为奸变成窝里斗,免不了要将对方龌龊事朝外抖搂。
史家媳妇哭着申冤:“大人,民妇冤枉,是王秀才将民妇诓骗过去,将民妇打晕,然后对民妇非礼。
王秀才自从死了媳妇,一直娶不到人,还生出霸占良女之心。人家瞧不上他,他就造谣毁人姑娘闺誉,想让人姑娘嫁不出去,只能跟了他。谣言害人不成,没达到目的,他就生了恶念,来奸-淫-民妇。
此人用心歹毒,大人可以传王四媳妇,她可以作证。这话王秀才亲口所言。”说完伏在地上大哭,大喊冤枉,是王秀才奸-淫-她。
王秀才立即驳斥:“大人,此毒妇一派胡言,是她
诓骗晚生过去,又给晚生灌了药。此毒妇不仅勾-引晚生,还到处散播晚生这等谣言,意欲毁晚生清白名声,断晚生婚娶大事。大人一定明察,还晚生清白。”
两方争吵不下,罗县尊让人传王四媳妇上堂问话。
高晖双手插怀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手臂被人拉一把,回头见到是施长生。
“你果然在这。我跑书肆和高家都没寻到你人,姐姐找你。”
“大姐找我干嘛?戏我还没看完呢!唉,我和你说,这两个人可有意思了……”
施长生狠狠瞪他一眼,将人拉走。
高晖回头朝自己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气喘吁吁跑回书肆,找到李帧,传话道:“李夫子,少爷请你去一趟大俞裁缝铺。”
“没空。”李帧认真雕刻一个木活字。
“李夫子,你不去,少爷要挨大姑娘教训了。”
李帧冷笑,“与我何干?”
小厮不知这背后的事情,只知道少爷吩咐他若是自己被人叫去大俞裁缝铺,让他回来求李夫子帮忙。他也不知道少爷为何这么做,如今便不知道怎么劝,急得要哭。
“李夫子,少爷是你的学生,你就帮帮少爷。”
“你来替我刻字?”
小厮看着李帧手中木活字,他哪里会干这种活,“李夫子……”小厮屈膝欲跪下请求,李帧迅速伸手一把捞住小厮,将人拉起来。见小厮担忧害怕,宽慰道:“晖少爷不会挨大姑娘教训的。”
“可少爷……”
“他有的是办法。”
高晖被施长生拖到裁缝铺,卢氏见状问出什么事。
“没事没事。”高晖嘿嘿笑道,“舅母,你身上袄子是舅舅裁剪的吧?衬得人年轻十岁。”
卢氏听着心里暖融融,慈爱地责怪一句:“油嘴滑舌!”
施长生直接将人拖进后院。
高晖见到大姐,立即甩开施长生跑过去告状:“大姐,我刚刚在县衙门前学习县尊大人审案,长生哥就将我拉回来,胳膊都被拧疼了。”说着将袖子撸起来给俞慎微看,“大姐,你瞧,都快青了。”
俞慎微生气地扫了眼,意外见到手肘下露出一截伤疤,忙一把抓起他的手臂立起来,将袖子撸开。从手肘上方一直延伸到小臂中段,一道数寸长的伤疤,醒目骇人。
俞慎微心头被狠狠刺了下,这么长的伤口,得多疼,流多少血。
原本想责他的话也说不出口,心疼地问:“怎么回事?”
高晖忙挣开大姐,将袖子落下来,搪塞道:“不小心划伤。”
“这是刀伤,伤口很深。你做什么能被刀不小心划这么重伤?”她是不信。她有耳闻,二弟这些年在京城常打架斗殴,这伤多半是由此而来。
“何人所为?”
高晖笑了下,说道:“大姐别心疼我,那人也没好哪里去,我伤在手臂,他伤在脸上,估计以后媳妇都不好娶。”
“到底何人?”俞慎微心疼地严厉问。
高晖小心地瞥了眼大姐,没再嬉皮笑脸,低头整理袖口,苦笑一声,道:“大姐别问了,好几年前的事了,别揭我的伤疤,我不想提。”
俞慎微没有亲眼看到他在京的那六年日子,但是这道伤疤已能窥得一斑。但凡高明进夫妇真心疼他,他绝不会受这么重的伤,没人敢伤他这么重。
几年前,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受此重伤,流那么多血,没有一个真心疼爱他的人在身边关心呵护,心里该多难过,不知要哭过多少回,才熬过去。
她轻轻抓着那伤口的位置,心中酸楚,是她没能力没有早点将二弟接到身边来,抬眼视线模糊,“身上还有旁的伤吗?”
“没有。”
俞慎微关心完二弟伤势,还是问及史家和王秀才的事情是否和他有关。
高晖故作疑惑反问:“大姐为何这么问?我与他们不认识,无冤无仇。我刚刚在县衙那边听县尊大人审案,听人提到那个史韦氏也是做绣品生意,大姐是不是认识她?”
俞慎微不知二弟所言真假,朝施长生望去。
施长生也看不出来。
高晖又道:“大姐要远离这种人,这段时间在家中休息,让长生哥下乡收绣品,忙不过来,我叫两个人过来帮长生哥。”
“不用。”俞慎微道,“既然不认得他们便罢了。”
高晖点头应了声,又猛然拍手惊喜地叫道:“这个案子,让我想到一个让书铺赚钱的路子。大姐,我不和你多说了,我要回去和掌柜商议一下。”话没说完,人已经转身溜出门。
俞慎思散学回去,听到走在前面的人议论今天县衙的案子。
年轻人道:“两个人通-奸时浓情蜜意,被抓了现行,互相推罪,有什么感情可言,不过是一时欲念罢了。”
年长者道:“史家怎么还将这事闹开了,现在全县都知道,史家还有什么脸。倒不如抓到的时候,直接将一对狗男女打死算了。”
年轻人道:“听说当时史家是想直接将两人打死的,被族人拦下。王秀才有功名,更在乎名声,史家想勒索一笔,谁知道这事就被人报了官。你说这两人一起干这么多龌龊事,能不是通-奸吗?我是不信的。”
年长者颔首,“听闻过两日判书下来,要游街示众。”
“那样真不如在牢里直接撞死算了。”
“是啊,若是真游街,他们父母儿女家人都还有什么脸,几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儿女婚事也是没指望了。”
“可不是嘛!”
俞慎思跟着两人听了半路,两个人发现身后有个尾巴,回头瞧见一个小书生,扑哧笑起来。长者道:“小子,这种闲话可不适合你听,小心你爹打你屁股,赶紧回家去!”
俞慎思粲然一笑,走到二人前头去。过了桥,犹豫一瞬,朝文韬书肆去。
昨日只听到李帧说“祸水东引”,到了高晖的手中,竟然是这般。
小小年纪,下手狠绝。
这两个人的化学反应太吓人。
第48章
俞慎思到文韬书肆时,高晖正坐在书房里咬着手指发呆,面前摊着十几本书,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稿纸,涂涂画画。
他好奇地瞥了眼,有几本书是关于历朝历代各地各种印刷的记录,还有几本是印染和一些材料的介绍。稿纸上亦是关于此摘抄,并用蓝笔和朱笔进行反复修改。
本以为他向高家要来书肆经营,只是随便玩玩,这还来真的。
“二哥研究印刷呢?研究出什么来?”
高晖抬头看他一眼,叹了口气,“没有。”坐直身收拾面前稿纸。
俞慎思问今日县衙案子的事。
高晖拍了下他脑袋道:“这种事,小孩子不许乱听乱说。”
俞慎思冷哼道:“你没比我大几岁,你都能干这种事,还不许我说。这件事你做得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你不仅要活生生逼死史韦氏和王秀才,还要毁了史、王、韦三家,连他们的子孙都毁了。”
高晖笑着捏了下三弟的脸蛋,反问:“他们冤枉吗?”
“史韦氏和王秀才自是不冤枉,可……”
“思儿,”高晖截断他的话,说道,“如果大姐出事,你觉得你、我、大哥,还有俞家不受连累吗?是他们先想逼死大姐,先想毁了我们,我不过是反击罢了。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不想做人,非要做鬼,那我不得送他们一程?”
他站起身,拍了拍三弟的头道,“你还小,没有见过什么阴毒之事,觉得二哥下手狠了。等你以后见多了这种事,就知道二哥做得没错。”
俞慎思不是没见过,这些年,高明进兄弟几人阴毒手段他见得多了。他只是不能接受高晖小小年纪做出这种事。他担心高晖将来把握不了分寸,会做出更骇人听闻之事,害了自己。
这也是俞慎微姐弟俩一直以来的担忧。
他问:“大姐是不是不知道是你所为?”
“别和大姐说。”
俞慎思叹半晌气,高晖从小养成
的性子,不是几句话能劝动。如今他又是弟弟的身份,高晖也只会认为是小孩子的话,不会认真对待。
他道:“你下次不许再将人赶尽杀绝,这事我就替你瞒着大姐。”
高晖笑着哄道:“好,二哥听你的。”
史韦氏和王秀才被判了刑后,几家人到处求人,希望能够通融。这种龌龊事,没人愿意沾边,求助无门。
数日后,县衙中传出消息,史韦氏得知自己要去衣受刑,赤身游街,受不了此等羞辱,当晚就吊死在牢门上。王秀才虽私下龌龊不堪,终究是读书人,知道无力回天,也不堪羞辱,最后也于牢中自杀。
王秀才的家人当天将尸首领了回去,史韦氏的尸首在县衙停了好几日,史家和韦家两家都推卸不去领,最后官差勒令史家将尸首领回去。
史家休妻,将韦氏尸首扔给韦家。韦家父母心中怨恨女儿,人已死,终是不忍她暴尸荒野,草草掩埋。
王四媳妇在县衙里没有被问罪,但此事牵扯其中,其丈夫怀疑她和王秀才也有染,婆家各种打骂,村上人指指点点,最后忍受不了投河自尽。
高晖对俞慎思道:“若当初任由谣言传下去,大姐亦可能被他们活活逼死。这是他们咎由自取,怪不得我。”
俞慎思知晓谣言危害,他对这几人以及传谣之人也恨之入骨,只是心中对高晖的做法还没办法完全接受。
史韦氏死后,当初史家负责收绣品的几个乡便被俞慎微和另一个人占了。俞慎微这边下手早一些,又加之绣品收购价比旁人高,七成的乡村都卖到她这里。
收购的绣品多了,人手便紧张起来,施长生去找戚婆婆的儿子崔大春。崔大春还在昌隆布庄当伙计,昌隆布庄这几年也零星卖一些绣品,他对布料绣品都懂行,是个不错的人选。
崔大春回去和母亲商量,俞慎微这边经常要往乡下跑,辛苦些,但工钱核算下来是昌隆布庄两三倍,还是很诱人的。
戚婆婆听儿子这么说,当即就让他过去。
“俞丫头姐弟都是宽厚的人,咱们和他们又是老熟人,自不会亏待你。他们这才几年就把生意做起来了,你以后跟着他们姐弟,说不定还有些前途,比在布庄强。”
崔大春本就心动,母亲再这么说,他便打定了主意。
春日融融,俞慎微到原本史家联络的村子收绣品,刚进村见到一个熟悉的妇人。妇人朝她打量几眼,听到她提绣品,唤住了她。
“姑娘,你是不是俞姑娘?”
俞慎微笑着点了下头,“婶子好。”
妇人上下打量她一眼,笑眯眯道:“那我没认错,你弟弟以前和我家阿帧在县城租住一个院子,我是阿帧的表姑,我前几年见过你。”
俞慎微早就认出对方,不想主动套近乎,如今对方凑上来,她也热情回应。
“原来是李郎的表姑,婶子住这个村子?”
“是啊,就前面那家。”伸手朝门前有块大石头的院子指了指,“你是来族长家收绣品的吧?我上个月听说换了人,原来是俞姑娘你,还真是巧。”
俞慎微笑了笑,便同这位潘婶闲聊两句。如今李帧算二弟半个夫子,她想打听下李帧的事,但她身为未出阁的姑娘,去打听一个男儿之事毕竟不妥,她朝身边施长生望了眼。
施长生会意,笑着同潘婶道:“婶子,我常听两位弟弟提及李郎,说他好像不是咱们这儿人,是你外地的表亲?”
“是。”潘婶叹了声道,“北面萦州人,是我一个远房表兄的孩子。前几年萦州旱灾,又闹瘟疫,家人不是病死就是饿死,他逃荒来到宁州。想到还有我这个表姑,就来投奔我了。”
“你们两家以前常走动吗?”
“两地这么远,哪里是说走动就能走动的,好多年前去过一趟,那会儿阿帧才刚学走路呢!”
施长生和俞慎微相识一眼,原来是不认识表侄,这才被项柯冒名顶替了身份。
恰时身后有人喊潘婶。一个身材微胖的妇人快步追上来。
潘婶喜笑颜开,回走迎了两步,“三婆,我以为你明儿才过来呢!”
“我去隔壁村,路过这儿,我就顺便过来瞧瞧,你家表侄在家呢?”
“在呢!午前刚到家。”
三婆瞧见俞慎微二人,上下打量一眼,面上一直慈善地笑着,询问潘婶:“这姑娘是?”
“县城里来我们村收绣品的。”
“哦。”三婆点着头,眼睛却一直盯着俞慎微打量,看得俞慎微有些不自在。施长生移了下脚步,稍稍挡住三婆视线。三婆又打量起施长生。
潘婶拉着三婆笑道:“你嘴皮子麻溜,待会可得好好劝劝我那表侄。这孩子脾气倔得很,我说了他许多回,就是不听。他没爹没娘的,就我一个长辈,好赖得给他找个媳妇,都二十好几了,再拖下去,真要一辈子打光棍了。”
“大妹子放心,我这儿有好几个不错的姑娘,肯定能说动你表侄。”
说着话儿,几个人就到了潘婶家门前,潘婶一边拉着三婆朝院子里去,一边回头和俞慎微二人招呼,“有空来我家坐坐。”
俞慎微点了下头,朝院子里瞥了眼,正见到李帧蹲在院中,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似乎用树枝在地上教孩子识字。
有人进门,李帧抬头望去,一眼见到院门外的姑娘,当即愣住。
俞慎微想到潘婶要给他好赖硬塞个媳妇,蓦地笑了下,扭头朝族长家去。
潘婶见表侄对着门外发愣,回头朝院外看了眼,人已经走了。笑着道:“是俞家书生的姐姐,上个月起就来咱们村收绣品了,我也今儿刚见着。”
三婆打量了几眼李帧,又朝外看了眼,笑呵呵地问:“你们认识?”
李帧没答她,瞧出三婆的身份和来意,他站起身道:“表姑,你无须为我费这等心,三表弟还没说亲,还是先操心三表弟婚事。”
潘婶道:“你三表弟还小,还要等几年,你可老大不小了。你爹娘不在,你既来投奔我,这事就得听我的。今儿怎么也得把这事定下了。”然后给三婆使眼色,让三婆劝说。
俞慎微二人到族长家,将绣品都盘点清楚后,施长生询问起潘婶表侄的事。
族长媳妇感叹道:“这孩子也是太老实了,在城里做事,一年到头赚的钱,全都被他表姑两口子搜刮干净。娶媳妇的聘礼,嫁闺女的陪嫁,大都是从阿帧在外挣的。也是这二年被村上的人指点,他们两口子觉得脸面不好看,这才请媒人给阿帧说亲。”
顿了下,又感叹一句:“没钱没地还住在表姑家,好姑娘谁嫁这样的?”
马车离开村子没多远,车夫回头道:“大姑娘,施少爷,前面好像是李夫子。”
施长生探出头看了眼,还真是。
媳妇不找就跑了?
马车追上去后,施长生见李郎面含几分怨气,趴在窗口笑着打趣:“你这算不算负气离家出走?”
李帧冷冷地瞪他一眼。
施长生让车夫停车,说道:“不说玩笑话了,上车,有个事儿问你。”
李帧停下来,朝车里瞥了眼,没有上车,冷声问:“何事?”
“上车说。”
李帧直接朝前赶路。
潘婶还真没说错,脾气是倔。
施长生起身跳下车去拉人,李帧用力甩开。施长生没想到他力气挺大,也和他杠上了,再次伸手拉人。手刚碰到对方,被对方一把抓住手腕,反剪身后。
施长生惊愕回头看向李帧,车内的俞慎微见到这一幕也惊了下,急忙下车去。“李夫子切莫伤人。舍弟无礼,我替他道歉,请李夫子见谅。”说完福了一礼。
李帧瞥了眼俞慎微,松开施长生,继续朝前去。
施长生揉了揉被拧疼的手腕,心中也生起几分怒气,对李帧道:“你熟读典章律法,当知晓冒充他人是何罪。”
俞慎微惊了下,呵斥施长生一句。
李帧忽然顿步,愣了一息,转身
走回来,一把扯着施长生塞进马车,回头对俞慎微吩咐:“上车!”
俞慎微愣了几瞬,责怪地瞪了眼施长生,怕他们车内动手,急忙跟着上车。
车内二人相互怒视,剑拔弩张。
从刚刚李帧锁住施长生手法,俞慎微瞧出来,他应该懂些拳脚功夫。好汉不吃眼前亏,最好还是莫惹怒了他。
她稳了稳情绪,好声好气道:“李夫子莫怪,舍弟说话直了些,此事……”
“此事只有你们姐弟知晓!如今是威胁吗?”
“李夫子见谅,我们并无恶意,只是……”
“那是存什么善意吗?”李帧冷冷质问。
俞慎微一时间被对方怼得哑口无言。
这事本不是他们故意打听,只是无意间发现他真实身份。但他们只是因为身边有个假冒身份的人,感觉到危险的存在,从而弄清楚情况罢了。知晓他的真实身份这么久,他们也并没有想要要挟,或者其他企图,不过是存了几分好奇罢了。
是二弟行事莽撞,拿此事威胁,但他们姐弟三人并未告知二弟李帧真实身份,二弟也不过是无凭无据猜测罢了。
长生刚刚的确言语不当。她也诚心道歉、解释,对方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她抬眸望着李帧回道:“我们姐弟最大的善意就是一直装聋作哑,没有将你身份公布出去。你冒名顶替旁人,真正的李帧呢?他人在哪?你是否存了善意?”
李帧盯着面前姑娘看了须臾,对方因为情绪激动,双颊微微泛红,一双目光满含怨气。
他也知道自己刚刚情绪失控,他们姐弟若真有恶意,他的身份早就公之于众,他不会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心中生出一丝愧疚,微微垂下视线,最后别过脸去,半晌后低声道:“是我失礼,俞姑娘见谅。”
俞慎微气也消了些,转过身去没再说话。
车内气氛冷滞,谁都没有开口,只闻车轮辘辘之声。
好一阵儿,马车朝路旁让道,猛然颠簸一下,俞慎微身子一歪,头朝车门撞去,与此同时手臂被人拉住,及时将她拉回来,阻止磕碰。
她瞥了眼手臂,李帧忙松开手,有点无措道:“失礼了。”朝旁边挪了下位置,离俞慎微远半尺。
俞慎微也向车门移了些,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多谢!”
马车进城后,李帧情绪低落,沉声开口道:“俞姑娘,你也经历过被亲人残害抛弃,我亦如是。我们都是想抛弃过去身份重新好好活着,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俞姑娘若是愿继续施舍善意,李帧感激不尽;若是不愿,我亦不怪你。”说完让车夫停车,起身下车去。
俞慎微透过车窗看着远去身影,在人群中孤单落寞,好似与这个热闹人世格格不入。心中生出几分怜惜。
原来他们一样。
文韬书肆。
高晖同老掌柜正在院子里商量新书的事,两个人意见相悖,又各说各有理。扭头见到李帧,高晖忙起身唤道:“李夫子,你来得正好,你支持谁说的?”
问完话,想到了什么,好奇道:“你不是今日休工吗?是有什么活没做完?”发现他脸色不对,又问,“出什么事了?我能帮忙吗?”
李帧苦笑一声,道:“我是来和晖少爷与掌柜说一声,我要辞工。”
二人相视,皆是意外。
“为何?”老掌柜先开口,马上就要安排新书雕刻刊印,这时候可不能少了人。他忙关心地问:“怎么做得好好的要辞工?是遇着啥事了?许是我能帮上忙。”
“没有。多谢掌柜几年来的照顾,也多谢晖少爷赏识。”朝二人拱手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高晖觉得莫名其妙,他可不信真没事发生,心情全都写在脸上呢!
“李夫子。”他追过去,拉住李帧问,“大姐的事情,你帮了我,我欠你个人情。你遇到何困难,我能帮忙的一定帮。”
“没有。”
高晖指着他的脑门道:“上面写着‘有事’。”
李帧未与他磨嘴皮子,只道:“晖少爷应该很忙,我不打扰了。”说完径直朝前面铺面去。
老掌柜走上来,指了指人,问:“就这么让人走了?”
“你有本事,你去留人。”说完转身走到小桌边,翻看一堆稿纸,说道,“掌柜,新书的事,依着我说的做,亏了我的也亏不了你的。”
老掌柜拍着腿着急地解释:“晖少爷,老叟哪里是为了自己,老叟在书肆做了这么多年,都是为了书肆着想。你这想法有点不靠谱。且不说能不能拿到文集,就算是拿到了,若是印出来卖不出去,这工墨纸张所有花费可都打水漂了。”
高晖笑着道:“做生意哪里有只赚不赔的?没有赔的胆哪有赚钱的机会?我估算了下,赔也赔不了多少。”
老掌柜眉头拧了一大把,见这个小东家不听劝,气得胡子都吹直了。最后唉声叹气离开院子。
月上柳梢头,高晖朝戚婆婆家去,走到巷子里,见到门前坐着一个人。朝前走几步,嗅到酒味,借着月光看清是李帧。
他嘿嘿笑着上前,“想到一块儿去了,我带了两坛酒,我请你喝。”将手里酒坛提起来给对方瞧,“咱们宁州府最好的白檀酒,二十年陈酿。你大晚上坐在家门口喝酒,像个受气小媳妇似的,走,带你去个喝酒的地方。”
“你怎么来了?”李帧问。
“知道你心情不好,找你喝酒!起来,走!”用力将人拽起,朝巷子外拉。
高晖将人拉到街坊附近的一座小桥上,席地而坐,靠着桥栏,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坐!”
李帧取笑问:“这就是你说的喝酒好地方?”
“嗯。”高晖指着周围道,“你看,明月、小桥、流水、灯火、晚风,偶尔还有夜鸟鸣叫,多好。此处视野开阔,不比你蜷在逼仄的小巷子里喝酒好?我给你说,心情越不好,越不能蜷缩,要到开阔之处,如此才能排出胸中烦闷浊气。”
李帧看了看周围环境,明月斜挂枝头,街坊安静躺在月光里,渐渐入睡。晚风迎面吹来,呼吸清凉,神气略清爽。
此处尚说得过去。
他便学着高晖,盘腿与他并肩而坐,背靠桥栏抬头望月。
高晖将一坛酒打开,递给他,说道:“我以前心里烦闷或者受了委屈的时候,就会在夜里偷偷跑到后花园的小桥上坐着。看着夜空,听着流水,吹着夜风。特别是明月夜,我就会对着月想着我娘,我大姐、大哥,还有三弟。坐了一夜,想了一夜,就觉得他们陪了我一夜,不那么孤单,心里就好受了。”
他又拍开坛口封泥,揭开盖子,笑道:“李夫子,我不知道你为何事难过,但解忧君必能为你解忧。”碰了下酒坛,便大喝一口。
李帧微微蹙眉,抬手按下他的手腕道:“小小年纪不宜喝酒。”
“没事,偶尔喝一次无妨。”
“我看你不是偶尔,以前没少喝。”
高晖呵呵笑着道:“也不算多。”
两个人不说话,望着明月一点点升起来,听着桥下淙淙流水,偶尔夜鸟飞过啼鸣几声,衬得夜更冷清。
许久,高晖望着月喃喃道:“我想我娘了。”
李帧默默抬头灌了一口酒,昂头凝望着明月许久,也幽幽道了声:“我亦是。”
“令堂她……”
“嗯。”
“你……我听掌柜说,你每年过年都会离开临水县,是回乡祭拜令堂吗?”
李帧摇摇头。
“那是……”
李帧暗暗长叹一声,歪头看着身边少年,虽然只有十几岁的脸蛋,心智却早已超过这个年纪,不能以十几岁的少年相看。
境遇让他们都变得不像个正常人。
最尊重信任
的亲人的欺骗、抛弃、背叛、加害,是抹不去的痛,让他们对人都少了一份信任,多了一份猜疑和提防。
他们姐弟如此。
他亦如此。
他们都对身边的人充满戒备。
他又喝了口酒,接着酒入愁肠的几分醉意,坦言道:“我是去寻找记忆。”
高晖也有三分醉意,不太明白,问:“何意?”
李帧抱着酒坛,沉默须臾,惆怅一声:“我失忆过几年。”
他回忆了一阵,道:“当年我被人从山林中救起,什么都不记得,身上也没有任何身份凭证。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是谁,家在哪儿,还有何亲人。又遇萦州闹饥荒、瘟疫,我被迫随着流民朝南边来。在临水县落脚后,萦州的灾情也过去,我便几次回萦州寻找记忆,想知道自己是谁。”
“你现在记起来了?”
“后悔记起了。”李帧自嘲笑道,“也许苍天让我失忆便是给我的恩赐,是我辜负了。自己拼了命去一点点寻回的记忆,却是如今想忘却怎么也忘不掉的东西。”不禁又灌了一口。
将心中的事吐露出来,轻松了一些。
高晖心中暗暗叹了声,没朝下问,抱着酒坛与李帧又碰了下,道:“李夫子,我敬你。”
李帧再次按住他的酒坛,道:“你这年纪,不该饮酒。”
“陪你喝一回,醉了之后全都忘了。明天醒来,抛却前尘往事,重新活着。”
迟疑下,又道:“我也要重新活着。”
李帧看他灌了一口酒,像个豪迈的侠士,调侃问:“你想怎么重新活着?”
“当然是……好好经营文韬书肆。”
李帧嗤笑,“你们姐弟四人,属你的野心最大,你何甘困于一个书肆。”
高晖冷呵一声,“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们姐弟似的。我大姐和大哥倒罢了,我三弟有什么野心,小孩儿一个,最大的野心就是吃遍临水县。”
李帧摇头,道:“他只是年纪小,被你兄姐管束,因怕你兄姐担心,才做个乖孩子。就如你一般。在你兄姐面前,你比他还听话懂事吧?一旦离开你兄姐视线,你什么样子你自己不清楚?”
“李夫子,我怎么听这话,你好像在骂我。”
李帧笑着饮了口酒,站起身来脚步略虚浮,他走到对面望着桥下粼粼波光,长长叹息一声。
高晖也起身走过去,朝桥下望了眼,有点头晕。李帧拉了他一把,“以后还是莫饮酒为宜。”
高晖也自觉朝后退了两步,他可不想一头栽下去。此处水浅,下面石头众多,掉下去可不是洗个澡,是要断胳膊断腿。他也将李帧朝后面拉了两步。
他问道:“夫子,你离开书肆要去哪儿?你上次帮我,我还没谢你。若是以后无缘相会,我还是尽早答谢你。”
李帧想了想,笑道:“晖少爷觉得我帮的忙值多少两,折成银子给我算答谢了。”
高晖蔑他一眼,“你也是读书人,怎么这么俗。你若是要钱,我也拿不出多少。我所有身家就一个文韬书肆,明儿我将书肆转到你名下作为答谢够不够?”
李帧琢磨几息,玩笑道:“少了点。”
“我也没其他值钱的,你总不会让我卖身以报吧?”
“可不敢。”说完回身拎起酒坛,“月过中天,该回了。以后少饮酒。”
高晖站在桥上愣了许久,直到人影消失在街道屋舍的阴影里。他抬头望着圆月。听到有脚步声,侧头望过去,见到从桥洞里走出一人,走上桥来。
“瘸子?”他无奈道,“怎么又是你?临水县的桥洞你都安家了是不是?哪哪都有你。”
少年回骂:“疯子!大半夜不回家睡觉,来这扰我好梦。”
“我们说话你听去多少?”
“有多少听多少,一字不落。”
“你最好嘴巴闭紧,否则……”
“把我扔下桥?”少年朝桥下瞄一眼,“疯子!我若是多舌之人,你去年的事,我早告诉令弟了。这会儿也不会自己找死走出来让你知道。”
这话倒是在理。
高晖坐下来,好奇地问:“你是没家,还是被赶出门,每次都睡桥洞。”
“多管闲事!”
“我是好心,你若是无家可回,我可以给你提供个住处,也给你安排个事做。”
少年在坐在桥栏上问:“让我到你书肆当伙计?不对,明儿就不是你的书肆了。”
高晖哈哈笑道:“高家在县城又不是只有一个铺子,你想到哪里当伙计,我想办法给要过来。”
“你这话,我品着别扭。别在这儿发疯,我还要睡觉去。”起身又往桥下走。
一夜酒醒,昨夜的话也成了酒后玩笑,李帧没有真的要高晖答谢,更没有去要他的书肆,人自未有过去。
高晖则继续忙着书肆新书之事。
上次史韦氏和王秀才之事,让他突发奇想,倒是可以将如今县尊大人经手的案子,挑一些复杂的,有故事性和普法性,文人百姓津津乐道的,编纂成卷。
同时,他还想到将县尊大人的文章编纂成文集。
罗县尊是进士出身,虽然中年才中进士,进士的文章却不容小觑,都是读书人争相学习模范。
罗县尊是一县父母-官,那些乡绅和读书人,知晓是县尊大人的文章和办理的案子,无论如何是要给县尊大人个面子。
罗县尊如今年过半百,仕途上想要有大作为,也不太可能。俗话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文人又是为官之人最在意的莫过于自己的名声。别人出钱找书肆出文集,为了博名声,他主动示好,不要一文钱,罗县尊不可能不动心。
数日后,高晖寻了个机会去拜见,如愿见到了罗县尊。将事情和罗县尊一提,罗县尊当场便答应下来,说道:“你能想到宣传朝廷律法条例,令百姓懂法守法,使民安守本分,实乃难得。这是教化一方百姓的大好事,本官岂有不应之理。本官让人去整理一些案卷,你拿回去。”
高晖笑着作揖道:“能为大人分忧,是学生荣幸。”
罗县尊摆摆手,“若读书人都能如你一般,心系官府百姓,何愁一方不兴。”
“大人过誉,学生惭愧,此乃学生本分,读书之初衷。”又道,“不知大人文集……”
罗县尊笑呵呵道:“本官整理一些,过几日让人给书肆送过去。”
“多谢大人。”
入夏,书肆的两册书正式售卖,书肆门前挂起宣传的牌子,书肆内的伙计也给进出的客人介绍,第一句自然是提到县尊大人。
一切如预想的一般,书在临水县卖得火热,高晖亦将其朝附近县送。
老掌柜乐呵呵,从最初反对、担忧,到现在夸赞少东家有法子。
其他县书肆见此法既能讨好县尊大人,得县尊赞许支持,又能赚一笔,一举两得,纷纷效仿。文韬书肆在附近县竟也有了些许名声。
生意的热度,一直持续到了秋日里。
秋风冷且干燥,俞慎思这几日饮食没注意,有些内火。
他抿了抿有些干的唇,心想若是有润唇膏之类的东西便好了,抬头见到前面有家胭脂水粉铺子,便进去碰碰运气。
临水县是个小县城,口脂种类并不多,且全都是姑娘家用的,根本没有无色润唇之物。
准备走时,忽然想到,来都来了,不如俞慎微、卢氏和时雪儿各买一盒。天气渐渐干燥,这些口脂看起来是有滋润作用。
以前在村里,大家都不打扮,也就无所谓。如今到县城里开铺子,往来客人多女人,瞧着别人擦粉抹脂,岂会不想自己也打扮漂亮。俞慎微又是待嫁之
龄,这个年纪最是需要打扮一番。
他前世给老妈老姐送过口红,虽然对这些不懂,但是二人报牌子色号,一步到位,买起来方便。这辈子还没碰过,也不知道哪样好哪样不好,观察了半天,最后决定买贵的。
贵肯定有贵的道理。
掏掏腰包,把书箱翻了一遍,钱没凑够。
他笑嘻嘻道:“伙计大哥,我这还差几十文。我都买三盒了,你就便宜我几十文得了。”
伙计也看到面前小学童翻了半天,着实没翻出来,不是故意想讨便宜。笑着道:“若是几文,十几文,我能给你便宜,你差几十文可不行。不如你其中一个换成这种,这种便宜,你带的钱刚刚够。”
那可不行,得一视同仁。
犹豫了下,他从书箱里取出一卷书道:“我先把书押你这儿,明儿我拿钱过来取。我这卷书至少也一二百文,我总不会抵赖的。”
伙计翻了翻书,琢磨了下,道:“也行。”
“多谢伙计大哥。”
俞慎思弯腰收拾地上书箱,一双脚停在他面前,昂首见到竟是李帧。
他稍稍诧异。自春日里他从文韬书肆辞工,就没有再见到他人。崔大春说他搬走了,俞慎微下乡收绣品,听闻他人也没回表姑家,好似离开临水县一般。
因为此事,俞慎微一直心中含愧,认为是那日她的话太重,充满威胁,让对方感觉到危险,从而离开。
同样遭遇,她知晓对方离开临水县,脱离李帧这个身份,生活多难,担忧了一段时间。
消失半年,人忽然又冒出来了。
“李夫子?”俞慎思站直身,“你怎么在这儿?”他回头看了眼柜子上的东西,“你也是来买胭脂水粉的?”
李帧取过柜台上的书翻了翻,说道:“文人丢书,如士兵丢枪。”
“我只是暂时押在这儿,不是丢。何况我又不是文人,最多算个小书生。”
“一样道理。”
“这算哪门子一样。”
李帧将书递还给他,笑问:“你敢将这话和你长姐长兄说吗?”
半年没见,怎么变得喜欢教训人了,真是不当夫子亏了。
他接过书,灵光一闪,对伙计道:“口脂我不买了,他,搅黄你生意的。”俞慎思将书收进书箱,拿上准备付的钱,转身匆匆朝外走。
第50章
“唉……”伙计没喊住俞慎思,怒拍柜子呵斥,“你这人怎么回事?不知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我们开门做生意,不偷不抢不骗,你什么意思?还是夫子呢,你人都不会做,你教得什么书……”
“我买了。”李帧从腰间取出碎银子放在柜台上。
伙计想继续骂的话,立即噎在了喉咙里,看了看银子,又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人,僵了几瞬,语气也软了下来,“这还差不多。”一把将碎银子全扫进手里,放戥子上称了称,只多不少。
李帧见伙计想将钱全收了,朝戥子示意一眼,“你还要找我些零头吧?”
原本还想着占点便宜的伙计,脸色沉了下来,不得不找零。
李帧拿上东西欲离开,发现脚边有一张纸,捡起来展开一瞧,竟是一篇四书文。从头到尾,字迹隽秀,姿态横生,看得出苦练过一番。文章却略显青涩。对于一个尚未参加童生试的小学童来说,却已是难得一见的好文章。
文章虽然没有落款,李帧认得此字。
他走出铺子,看天色已经不早,走到通往照水街必经的石桥,坐在桥栏上欣赏落日。
日落西山,晚霞铺满半边天时,见到刚刚的孩子跑过来。
俞慎思见李帧坐在桥上,好奇地看他两眼,未有打招呼,脚步未停直接走过去,然后朝胭脂铺子跑去。
没一会儿,俞慎思气喘吁吁跑回来,站在李帧面前盯着他。
“有事?”李帧笑问。
有没有事,你心里不清楚吗?
他深呼吸一口,喘匀了气,道:“我错了。”
“你错在哪里?”
怎么真的像个夫子了?不会这半年去给别人当夫子了吧?
文章捏在对方手里,那是明日要交给夫子的,他不得不服软,忍着气道:“不该不识你的好心,不该无礼刁难。”
李帧见他不说了,问:“没了?”
真是得寸进尺,俞慎思再次开口,“以后不会随意轻视书卷。”
“还有呢?”
还有什么?
俞慎思想了想,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刚刚不就这几件事吗?
李帧见他是真想不起来,问:“你小小年纪买口脂做什么?”
俞慎思明白他之意,原来是误会。
“我准备送给我娘、小婶和大姐的。不然呢?李夫子不会认为我拿去哄小姑娘吧?”他小声嘀咕,“你可真敢想。”且不说他会不会,他若是敢有这念头,全家能把他围起来说教三天三夜。
李帧这才从袖中取出文章还他,道:“文章写得不错。”
俞慎思立即乐道:“我夫子也这么夸我。”
“你倒是一点不谦虚。”
“该谦虚时我自会谦虚,在你面前用不着。”接过文章打开瞧了眼,是自己的没错,文章也没有脏污。
拿到文章,他又略带抱怨道:“你捡了,见到我跑过去也不喊我一声,故意让我白跑那么远。”
李帧冷笑,道:“你也没问我。”
“我……我的错。”俞慎思无奈。半年未见,对方性子变化挺大。
不知是变了,还是他本就如此。
李帧从怀中掏出三盒口脂递过去,道:“我替你买了,明日记得还我钱。”
还真是刚刚自己挑的三盒,俞慎思忽然调侃问:“你刚刚去胭脂铺买什么?莫不是替你娘子买?半年没见,你娶媳妇了?”
“小孩子该想着读书,不是这些事。”
“又教育人,真成夫子了。看来你真成亲了,恭喜恭喜。”俞慎思拱手道贺,又遗憾地道,“我都没喝上你的喜酒。”想了下,“喜酒我也喝不了,啥时候吃喜饼啊?我不白吃,我随礼金。”
李帧对他的追问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再说这种事,我要告诉你爹娘你不思读书思胭脂姑娘,让他们好好教训你。”
“好好好,我不说了,祝你早生贵子。”
恰时桥头有人喊了声“思儿”,是俞慎微。她人也朝这边过来,走上桥见到晚霞映照下坐在桥栏上的人,顿住了步子。
“大姐,你怎么过来了?”俞慎思走过去。
“我见你久不回去,担心你。”又望向李帧,微微福礼。
李帧也站起身回了一礼,转身朝对面街道去。
俞慎微看人走远,问幼弟怎么会遇到李帧。
俞慎思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一遍,自是不提他拿书抵押的事。
又道:“李夫子这半年,应该是去成亲了。”
“哦。”俞慎微搂着幼弟朝回走,想到春日里潘婶请媒人说亲的事,又想到族长媳妇说的那番话,他应该是去女方那边了吧。
她瞥了眼幼弟手中文章,问起刚刚家里人说的事,“夫子允你明年考童生试了?”
“嗯,我也想明年考。后年大哥要进京赶考。若是我也后年考,我们都是在春日里,家里必然是要忙不过来的。若是我再往后推一年,院试就要推好几年,推得太久了。夫子也说我明年下场没问题。所以我想提前一年,若是县试和府试都过了,后年秋再考院试。和大哥的时间也能错开来。”
“你想得周到。虽然苏夫子说你童生试没问题,你还是不能松懈。”
“我知晓,读书不
是为了童生试,也不是为了秋闱、春闱,我自不会懈怠,大姐放心。”
“好。”
翌日,俞慎思散学回去,在桥头又见到李帧,如昨日一般,坐在桥栏上侧头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手里拿着一卷书,眉间微蹙,仿若多愁公子。
应该说,他本就是个多愁公子。
俞慎思走过去,从书箱里取出钱递给他,“还你,你数数,回头少了我可不认账的。”
李帧打开钱袋。
俞慎思看他认真数钱样子,在他身边坐下来,胳肘轻轻捣了下他,调侃问:“你媳妇管你这么严?若是钱拿回去少了,是不是要挨骂?”
李帧将钱揣进怀中,笑道:“你这小孩,怎么总是说这种事?”
他可不是小孩。
他晃着腿笑道:“好奇,我小叔的钱都被我小婶管着,若是花了冤枉钱,还要被我小婶数落。不过,我小叔甘之如饴,他喜欢我小婶管着他。你是不是也一样?”
“自不是。”
“若不是,那倒是奇了。我还真少见一个大男人会这么在乎一文两文钱的,像个小媳妇似的。只有那种惧内或者抠门儿的男人,才会算得这么细。可你看着不像抠门儿斤斤计较的男人。”
“什么歪理。”
俞慎思笑道:“你若不认,便当我说的是歪理。”他回头看看西边,太阳快要落山了,“我要回了。”起身拎起书箱。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你现在住哪里?方便告知吗?”
“不方便。”
俞慎思点了下头,朝桥下街道去。
李帧望着渐渐沉下去的落日,回头看了眼手中的书,摸了下钱袋,起身朝另一边街道去。
次日后,李帧没再出现,好似又消失在临水县的某个角落。
秋去冬来,这几日北风刺骨,日头西斜风更寒,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俞慎微将马车窗户又关紧一些,身上披风紧了紧。
施长生道:“这两日要落雪了,后面可以歇息过年了。小言估计今日也能到家了。”
“嗯!”俞慎微道,“明年秋小言要赴京参加后年春闱,我想亲自带一批货去京中。虽然我们现在不缺收购的行商,但不能一直都只做临水县的生意。这儿的生意太有限。若是明年走得顺,摸清了这条路,以后我们也可以做南北行商。届时我们能做的就不仅仅是绣品。”
施长生思忖着点点头,沉默几息后道:“明年小言进京赶考,你再带货进京,高家那边必然会关注。高大人又在京中,我有些担心高家又出什么幺蛾子。”
这是难免的,高家从最初就想压着他们姐弟,后来院试之事后为了顾及名声和高大人官声收敛。这二年小晖回来,几乎是在高家盯着,他们也没什么动静。但明年北上一切又是未知数。
她沉了沉心,说道:“越是如此,我们越不能怯,否则永无出头之日。”
“嗯!”
马车忽然停下来。
施长生拉开车门问:“怎么回事?”
“有东西拦路。”
施长生朝前面望去,马车前方石头和木头摆着一排,拦住去路。这是有人故意而为,他警惕地朝旁边望去。两边林中冲出来六七人,个个手里拿着大刀、斧头、大锤,凶神恶煞。
“你们什么人?想干什么?”施长生喝问。
俞慎微从车窗缝隙看到冲过来的人,心提到嗓子眼。“阿成,马车能闯过去吗?”
车夫阿成回道:“拦路石太多,闯不过去。”
施长生回头轻声安慰:“姐姐稍安。”走出马车,对走近的几人道,“我们下乡收绣品,钱都花出去了,也只有后面车上几箱绣品,几位大哥可拿去,还值一些钱。”
领头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冷笑道:“东西我们要,女人我们要,你们的命我们也要。”
俞慎微并未露面,对方知晓里面是女子。
劫匪往往只抢钱,不愿意手上沾血,对方显然不是劫匪。
是来寻仇。
俞慎微脑子快速飞转,回想与什么人结下生死仇,思来想去,除了高家,没有其他人。
高家若是对她动手,必然也会对小言和思儿动手,她有些担心。
“你们什么人?”施长生再次喝问。
“我不是说了吗?”领头人一脸凶相,腮边还有一道刀疤,看上去是常干这种打劫之事。
贼首大跨步朝马车窗口走,施长生立即拦在前面,“我们应该无冤无仇。谁派你们来?给了你们多少钱,我们双倍给你。你们拦路抢劫伤人,要判罪,不如拿了我们的钱,放我们走,一举两得。”
贼首冷笑几声,回头问自己的同伙:“你们要钱还是要美人?”
其他几个歹徒全都哈哈开怀大笑,“老大,钱咱们还怕以后挣不到?但俞家姑娘这样的美人,弟兄们还没享用过。”
“那还愣着做什么?动手啊,两个男的砍了,别碍兄弟们好事。”
“是!”
六七个歹徒一哄而上,挥着手中大刀、斧头便朝施长生和阿成砍去。两人慌忙抽出随车带着防身的铁棍朝迎来的人挥去。
车中的俞慎微早已从坐凳下取出一把匕首紧紧攥在手中,刚准备起身,一个人堵住车门。
“俞姑娘,我来了。”贼首低头欲钻进马车,俞慎微迎头一脚踹去,她一个女子力气有限,对方扣着车门,人没有摔出去,只是跌坐车门前。
“听说俞家姑娘是个烈女子,果真如此,越是烈性越是有趣儿。”
俞慎微匕首指着对方,怒道:“你们杀人是要偿命的,何不拿钱走人?我可以再给你加两倍。”
“都死了,谁知道是我们干的?大爷不缺钱,缺女人,特别是你这样的美人,老子还从来没碰过。”说时已扑上去。
俞慎微吓得手中匕首狠命朝对方乱扎,只伤了对方手臂皮肉便被对方夺去,从车窗扔出去。
贼首再次扑上来,俞慎微被压着动弹不得,双手胡乱抓了把,抓到旁边坐凳下的小刀,朝领头老大腰部露在外的地方狠命扎去。
尖刀入-肉,贼首痛叫一声,捂着腰,血从指缝溢出。
俞慎微借机朝着贼首脖颈扎去,对方朝旁边躲,她急忙翻身朝车外爬。
“贱-人!”贼首抓住俞慎微手臂,她挥着小刀朝对方手腕扎去,没扎准,只划破皮肉,再继续刺去,对方本能松开手。反复两次,她已爬出车厢。
车外,阿成和施长生被几个歹徒围着打,已经受重伤。
俞慎微抓起领头老大放在车门处的大刀,便朝围着施长生的歹徒冲去。
“姐姐,别管我,快跑!”施长生大叫,他们根本不是这些歹徒的对手,留下来不过是白白送命。
俞慎微充耳不闻。
她知道跑也跑不掉,她一个女子也跑不过这些男人。这些人铁了心要杀他们,要死她也要拉个陪葬的。她挥着刀冲着那些凶徒乱砍,凶徒被她冲开,施长生得以喘息。
“姐姐,你快跑!”
“别废话!把力气用来对付这些贼人!”
贼人又砍过来,马车上的贼首已经下车,捂着腰间的伤,面目凶狠地朝俞慎微扑去。俞慎微握着大刀毫无章法,一通乱砍。忽然后腰被人踹一脚,整个人栽倒在地。贼首立即扑上去。
“贱人,敢伤老子。”贼首一掌扇在俞慎微的脸颊,然后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姐姐……”施长生欲过去,腿被贼人砍一刀,跌跪地上,他正欲起身,背上又遭贼人一斧头,整个人趴在地上。
“姐姐……”
俞慎微拼命挣扎,被贼首制服,贼首俯身欺辱。恰时贼首脑袋朝旁边一歪,惨叫一声,整个人也倒向一边。
俞慎微脱身,抓起旁边大刀朝贼首砍去,被贼首躲了过去,她追着砍。
余光瞥见一个身影闪过,冲向旁边几个歹徒,她匆匆瞥一眼,顾不得来人。
贼首腰间重伤,头上的血还在不断
朝下流,已经头晕爬不起来,只能在地上翻滚。俞慎微连砍好几刀,次次砍伤对方护着头的双手。最后被对方抓住大刀刀背,她一脚狠狠踢向对方腰间伤处。贼首痛得哀嚎,浑身发颤。俞慎微抽出大刀,朝贼首脖颈处便是狠命一刀,血溅一身。
看着汩汩鲜血流到脚边,她深呼吸几口气,双手发颤。
恰时身后一声惊呼:“俞姑娘!”
俞慎微转身,一个高大身形扑在她身上,发出一声剧痛时叫不出来的闷哼之声,抱着她的双臂收紧,浑身发抖,在极力忍着疼痛。
她惊愕瞬间,抱着的手臂松开,一把夺过她手中大刀转身砍向身后的人。
俞慎微愣住,见到护着自己的人后腰间衣服被撕开一道口子,鲜血染红。而此人面前凶徒被大刀划开脖颈,血喷涌而出。面前人也撑不住身子跌跪在地,又有一个凶徒举着斧头砍过来,此人抓着大刀要砍,身上没有力气,没有伤到对方,被对方斧头砍到肩膀,人倒在地上。歹徒举着斧头再砍,被对方抓住斧柄。
俞慎微抓起地上被贼首丢弃的匕首,冲过去,直直刺进歹徒一侧肋骨间。
他猛然抽出匕首,歹徒摔倒在地。
俞慎微见几人全都受重伤,根本不能再缠斗下去,双手握着血淋淋的匕首对凶徒危言耸听吼道:“你们老大已经死了,你们想陪葬吗?尽管来!今天全死这儿!”
歹徒看到躺在血泊中的老大和一位弟兄,此时已经没气,再看面前姑娘,脸上、身上全是血,一双眼神狠戾,像个女罗刹,心中也畏惧起来。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不想真的白白搭一条命进去。他们全都身受重伤,打下去最后不过是双方惨死。不值得。幸存的四人,爬起来离开。
第51章
直到人走远,俞慎微才放下手中匕首,感到浑身战栗,手抖得厉害。只缓了一息,忙去扶身边的人。
“李夫子,你怎样?能撑得住吗?”
“可以!”
她急忙跑过去看施长生。在见到俞慎微没事,施长生一口气松下来,昏了过去。她再去看阿成,人已奄奄一息,气如游丝。
和李帧将人全都扶上马车,一点点拼尽力气移开障碍石头,俞慎微亲自赶马车,从路边口处驶过去,快马加鞭朝县城去。
赶回来及时,城门尚未关闭,马车还没到城门口,她便对城门口官兵挥手大喊:“救人,快来救人。”
马车驶到跟前,官兵看清驾车姑娘浑身是血,全都惊住。拉开马车门,里面三人亦满身是血,两个已经昏死过去。
俞慎微疾声道:“官爷,城西十里处,有人拦路杀人越货,我朋友全都受重伤,求你们快让我进城,求你们帮我找医馆郎中救命。”
怕官兵拖延不积极,她自报家门道:“我是大俞裁缝铺的人,我大弟弟是俞举人,我二弟是文韬书肆东家,给县尊大人出过文集。”
这二人报出来,官兵心里有底了,不敢怠慢,队正立即叫上几个官兵,让他们跟着过去帮忙。
马车在医馆门前停下,医馆已经关门,官兵拍门,里面立即有人开门出来,看到满身是血的姑娘,吓了一跳。
“快救人!”官兵喝道。
将人搀扶进医馆,另有官兵从附近的医馆又叫来两名郎中帮忙。
俞慎微为了避嫌,没有去看三人的伤势,但隔着布帘听到郎中们一声声的叹息和啧啧之声,心中也能想象出来伤得多重。
“姑娘,你没事吧?我帮你瞧瞧。”一位十六七岁姑娘走到俞慎微身边关心问。
俞慎微此时方注意到自己,才感觉到后腰疼痛,脸颊火辣辣,手腕和脚腕针扎一样。
他不放心帘子后三人,朝那边瞥去,没有挪步。
姑娘安慰道:“你在这儿也帮不上忙,有我爹和师兄他们,你不用太担心。”
俞慎微犹豫一阵才跟着姑娘朝旁边的小间去。
俞慎思和俞慎言得到官兵通知奔过来,抓着一个学徒便问,“我大姐呢?她怎么样?”
“别担心。”学徒拦住兄弟二人,劝道,“我师傅他们正在救治,你莫进去打搅。”
随后俞纶夫妇赶过来,在铺子里听到女儿出事,二人吓得走不稳路。
此时见到走出来的女儿半边脸红肿,刚止住的泪哗哗往下流。想抚着女儿脸颊,又不敢碰,想握女儿的手,见到手腕处贴着膏药,手掌缠着布,哭得更厉害,扑过去抱着女儿。
旁边姑娘提醒:“夫人,令爱腰间有伤,你这样会伤到她的。”
卢氏放声大哭出来,不再敢碰女儿,生怕不小心又碰到女儿哪处伤。“怎么会这样?你怎么遭这罪?什么人?什么人?什么人?”卢氏哭吼。
俞纶看着女儿,眼睛红了一圈,搀扶情绪失控的妻子坐下。
俞慎思兄弟二人比俞纶夫妇冷静许多,看到俞慎微这般,也皆眼睛湿润,俞慎思问:“大姐,是不是他们?”
他们自是指得高家。
俞慎微在遇到歹徒的时候也怀疑是高家,但现在她觉得不太像。
高明通兄弟虽然想害死他们姐弟,但不会只对她一个女儿家动手,他最想害的是两位弟弟。
高明通兄弟虽狠毒,却还不会用侮辱她的这种下流方式。若她真遭了侮辱,作为高家过继出去的女儿,高家脸面也不好看。
她微微摇头,“待长生他们醒来再说吧!”
俞慎思靠着门框蹲在门边,看着旁边坐在凳子上的俞慎微,脸上的伤虽然涂了药,还是鲜红。衣裙上的血成片成片,在明明暗暗摇曳的灯光下,好似鬼魅。
这一切若不是高家所为,那便只能是年初的那件事了。
高晖虽然行事很隐秘,没露出任何马脚,史家和王家当时因为愤怒、羞耻,为了脱罪、救人,等等原因,可能没有朝俞慎微的身上猜。事情过后,冷静下来,两家人又岂会都不产生丝毫怀疑?
只不过是拿不出任何证据罢了。
三条人命,两家子孙前程被毁。人被逼上绝境,是会失去理智,发疯发狂报复周围的人。即便没有证据,凭靠猜测,也足够他们做出疯狂举动,用毒辣的手段杀人。
俞慎思蜷在门边,心中越想越不安。
高晖是最后听到这个消息,到医馆时,已经深夜。
看到俞慎微的模样,惊得愣站半晌,挪着步子走上前,蹲在俞慎微的身前。看着受伤的脸颊,看着缠着布带,贴着膏药的双手,眼泪溢出。轻轻地抓着俞慎微的手。
“大姐……还疼吗?”
“没事了。”俞慎微宽慰道,“大姐只是一点皮外小伤,别担心。”她担心地望向布帘后面,郎中已经忙了一两个时辰,还没有结束的迹象。
高晖起身要过去被学徒拦住,让他别打扰。他抓着学徒问情况。
“伤势轻重不一,正在救治,少安毋躁。”
高晖愣了片刻,转身离开医馆。
“去哪儿?”俞慎言忙问。
“冷静下。”
俞慎思见此,知道高晖要干什么,急忙起身追出去。街道空荡,两边灯皆灭,寒风如刀,天上的月被不断流动的薄云遮掩,月光明明暗暗。
他在街尽头追上人,抓住高晖拦道:“你别再胡来了。”
他能猜到是史家或者王家,高晖自然也能猜到。
高晖抚了下三弟的头道:“二哥是去县衙,没有胡来。”拿开俞慎思的手。
俞慎思再次抓住他,“你真当我好骗?若不是你当初下手那么狠绝,将对方逼入绝境,大姐和长生哥岂会遭如此报复?攻城尚围三缺一,你断了他们后路,岂会不遭反噬?你还要再疯吗?这次的教训还不够吗?”
高晖沉默几息,“二哥真的是去县衙。”声音温和,好似哄孩子一样哄他。
俞慎思岂会信高晖这话,上次之事他已是断了史家和王家后路,这次俞慎微生命遭威胁,李帧、施长生和阿成又全受重伤,高晖只会更疯。
他决不能让高晖在这条道走下去,会把自己的生路走断。
他威胁道:“二哥若是敢去杀人,
我就将上次的事情告诉大姐、大哥。你当知道依着大姐和大哥的性子,他们知晓真相会如何。你若不想他们伤心,对你失望,就莫动那念头。
拦路杀人这么大的案子,官府肯定会追查到底。这事查起来不难,找出幕后之人也是迟早之事。既然能通过官府来解决,就莫自己动手。”
“你这是教育二哥?”高晖声音冷下来。
“是!”俞慎思严肃地道,“身为弟弟,我不能看着自己兄长犯错而不规劝。不能看着兄长走向悬崖,不去拉一把。”
他又放软几分语气说:“二哥,我知晓你想护着大姐、大哥和我,你不想我们受委屈,受伤害。难道我们不一样吗?前些年你在京中,大姐很多时候想你想到哭,自责不能早些将你接回来。大哥也不止一次梦中唤你的名字,我们都想你好好地。
二哥,这件事交给官府去查,或者我们协助去查,提供线索证据,但别再自己动手了。这件事不同上次,很容易暴露,让官府察觉。我们盯着此案进程就行。我不想大姐大哥再出事,我也不想你出事。
二哥……”
最后一声,带着几分哀求。
高晖看着面前比自己矮近一头的弟弟,微弱月光下,望着他的双眼莹莹泛着泪光,他是担心、害怕。
他心头酸涩,拍了拍弟弟的头,道:“好,二哥答应你。”
“我们回去!”他抓着高晖,怕他这一句又是哄他,转身跑了。
下半夜,布帘被拉开,几位郎中相继出来,个个一脸疲惫,额头一层密汗,旁边打下手的学徒们也都面露倦色。
三人目前均没有生命之忧,但情况却皆不乐观。
李帧伤势最轻,右侧后腰处被捅了一刀,好在冬日棉衣厚,亦没有伤到要害,最好是卧床仔细养着。李帧左肩骨头被砍伤,有七成的可能会留下后遗症,左臂不能提重物,甚至抬不起来。其他几处伤势相对较轻,静养一段时日便没事。
施长生伤势比较重,身上多处骨头断裂,所幸肋骨断裂没有伤及脏腑,其他伤势伤筋未动骨。最严重的阿成身上伤势与施长生相似,他最大的危险是在伤在头部,要看人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醒过来是什么情况,再进一步医治。
“三人伤势皆不宜挪动,要在医馆先养些时日。”荀大夫建议。
所有人都担忧了一夜,俞慎言见大姐面色越来越难看,她昨日受了惊吓又受了伤,又担心到现在,上前劝她先回去洗漱休息,顺便也让俞纶夫妇回去。
“这里有我和小晖、思儿照看。”知晓他们肯定不放心,又道,“你们休息好了,顺便做些吃的送过来。”
荀大夫也道:“三人一时半刻醒不过来,你们守着无意义,这里有老朽和小徒们照料。你们可以轮流过来。”
俞纶夫妇和俞慎微这才回去。
次日天明,俞纶夫妇送吃的过来,看到两大食盒的饭食,便知晓昨夜估计也没怎么睡,早早就开始做东西了。
三人未醒,东西吃不下去,兄弟三人也均没什么胃口,东西几乎没动。
卢氏也没勉强他们,她自己也没什么胃口。
俞慎言道:“儿子要去一趟县衙,弄清楚情况,这里爹娘先看着点儿。”
“去吧!”卢氏有些心力交瘁。
高晖起身道:“大哥,我陪你一起。”
县衙那边昨夜就将被杀的两名歹徒带回来,有一名老捕快认得贼首,以前就干过打家劫舍聚众斗殴之事,还判过刑,不巧次年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在赦免之列,这些年没听闻此人消息。
俞慎言二人到县衙,将昨日的事情与罗县尊说明后,罗县尊便命人去查此事。
午后,李帧先苏醒过来,想坐起,身上的痛让他不太敢用力。
俞慎思按了下他道:“别动,你腰上有伤,要躺着养,否则会烙下腰疾。”
李帧安稳躺好,扫视一圈,堂中没有旁人,只有两个同样躺在木床上的人。他看着面前小孩,问:“就你一人?”
“我娘在后院给你们熬药,我大哥去县衙还没回,我爹和我二哥去找被褥和炭火,我大姐在家中养伤没过来。”俞慎思一一说完,又问,“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在炉子上热着呢!”朝旁边小炉上示意。
李帧轻轻嗯了声。
俞慎思过去端东西,炉子上的笼子太烫,他不断吹着自己的小手,终于将粥菜和汤端到托盘中,然后又小心地端到李帧床边小几上。
看到李帧还躺着,发现这样吃不下去还得稍稍坐起来一些,自己根本搬不动这么大个人,只能叫医馆的学徒帮忙。他们比自己专业,不会伤到李帧伤处。
看到李帧受伤的左臂,准备给他喂饭。
李帧看他拿勺子的姿势,知道他这是第一次给别人喂东西,这手法绝对洒出来。无奈道:“你端着碗,我自己来。”
俞慎思尴尬一笑:“你自己吃不会吃到鼻子里去。”
李帧笑了下,尝了尝肉糜粥,顿了下问:“令堂做的?”
“你怎么知道?”忽然想起来李帧尝过俞慎微做的肉糜粥,但她们二人做的肉糜粥味道差不多,这也是俞慎微唯一拿得出手,能和卢氏媲美的厨艺了。
吃过一回就能区分出来,看来也是个吃货,以前没瞧出来。
李帧只是笑了下,没有回应他,将一碗粥吃完,又喝了些汤,便吃不下什么。
俞慎思将碗勺收拾到一边去,坐到床边小凳上,感激地道:“多谢你救了我大姐,也救了长生哥和阿成。”
李帧微微笑道:“你大姐也救了我。”
俞慎微说了当时情况,若非是李帧及时赶来,他们三人就不是受伤,而是要命丧城西了。李帧若是不来救他们,就不会受伤,又何来俞慎微救他之说。
俞慎思调侃道:“你金钱上的账算得明明白白,这笔账怎么糊涂了?”
李帧也回他:“你能算清吗?若当初不是施长生救我,我两年前已经死了,又何来后面这些恩情?”
俞慎思记起来那年他醉酒被人挤下桥的事。
见他精神头还行,俞慎思和他掰扯起来,“你不是救我一次还了吗?”
“恩情不是买卖,你还小不懂。”
“又来!”俞慎思白他一眼,“别拿我年纪小说事。依你刚刚的话,长生哥救你一次,你还一辈子恩了?知道的,说你李夫子重情重义,知恩图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俞家挟恩图报呢!岂不是给我们俞家抹黑?一码归一码。”
李帧没想到面前孩子能够说出这番话。
闲话须臾,李帧转开话题问:“你大姐伤势如何?”
“伤得不严重,但是昨夜回去起了高烧,如今在家中养着。依我大姐的性子,若不是病倒,肯定会过来。”
李帧想起昨日那姑娘的模样来,面对生死,竟然能够那么沉着冷静,对歹徒毫无惧色,果敢决绝。世上男子也没几人能够做到如此。
许是面对了太多次生死。
俞慎思忽然想起什么,激动地站起身道:“你昨夜未归,你娘子肯定担心,待会儿我二哥回来,让他给你娘子传个话。”看到面前人重伤模样,又道,“你娘子见你这样,估计要心疼死了。”
李帧眉头渐渐皱紧。
“伤口疼吗?”俞慎思准备去喊荀大夫,李帧伸手拉住他。
俞慎思怕伤到对方,退回去一步,“怎么了?”
李帧无奈地道:“你这小孩,信口胡诌,我何时说过娶妻?”
俞慎思回忆下,好像没亲口说过,“你没有否认啊!”又问,“你没娶妻,你去胭脂铺子做什么?是买来送心仪姑娘?”
李帧暗暗叹了口气,不解释是不行了,“我在门外见到你一个孩子买口脂,才进去的。”
俞慎思:“……”
误会这么大吗?
第52章
几日来,俞家的人裁缝铺和医馆两头忙。既要照顾家中病倒的俞慎微,还要赶客人的单子,又要照顾医馆中重伤三人。
施长生在第二天醒过来,他的状况不如李帧。
阿成昏迷了几日才醒,短暂性地忘记事情,两日后才记起来发生什么。
俞慎微病倒也好些天,直到腊月中旬才痊愈,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医馆中的三人皆无亲人,为了方便照顾,能够挪动后,全都住进了裁缝铺。俞慎思不得不将自己的房间让给李帧,自己去和俞慎言挤一间。原本给高晖准备的房间给了阿成。当初租铺子的时候还觉得后院大,房间有些多,这会儿紧巴巴。
照顾三个伤员,小院里每天忙碌碌的。
时雪儿刚出月子,身子还虚,灶房里只有卢氏和俞慎微两个人忙。俞慎言和俞慎思兄弟二人过去帮忙,被卢氏赶出来,让他们不要添乱。
俞慎微知晓自己厨艺不好,烧菜上是卢氏掌勺,自己打下手。做汤、烧粥、熬药之类的,她倒是还算拿得出手,自己做。
午后,她将熬好的汤药端去幼弟房间,敲门后未听见幼弟回应,只问李帧的声音。她轻轻推门进去,李帧躺在床上翻书,不见幼弟身影。
自三人接回铺子养伤,幼弟一直在自己房间,既能看书温习又能照顾李帧。这会儿竟不见人。
她转身准备去寻人,李帧道:“令弟随晖少爷去书肆了。”
怎么这个时候人不在?
小言午前去县衙到现在还没回,也只有叫爹和小叔过来照顾了。
她放下药碗要离开,李帧开口唤住她,道:“不必麻烦,汤药而已,我自己可以。麻烦你将药碗放这边吧!”示意床头小圆凳。
俞慎微见他右臂无碍,犹豫了下,将汤药端到床头,“刚熬好,很烫,你小心些。”
李帧看着热气腾腾的药碗,应了声。放下书,准备伸手去端。偏巧不巧自己未受伤的右臂在里侧,伸向床头有些远,稍稍翻动身子,又扯到右腰的伤处,微微吃痛。
俞慎微立即将药碗端到他手中,再次叮嘱:“小心,很烫。”
李帧手指在碗壁上试了下,的确烫手,道:“还是稍等一下再喝吧!”
俞慎微将药碗放下,愣站了几息,见李帧也不再看书,目光落在她身侧的桌边。气氛有些尴尬,她便开口道:“我还一直没有正式谢你救我和长生、阿成。多谢李夫子!”俞慎微福礼。
又道,“这份大恩,慎微此生铭记。若是李夫子以后有需要之处,慎微愿舍命相助。”
李帧的目光从桌子转向面前之人,一脸认真严肃,郑重其事。她说得到也能做得到。
只是这报恩,她是将另外两个人欠的恩情都算在了自己头上。
这几日他听闻,当时面前人已脱身,她没有自顾逃命,为了救另外两个人,不顾自己一个弱女子,提着刀就和凶徒搏斗,才有他路过时见到的一幕。
也许是经历过被抛弃,才想牢牢抓着身边每个人不撒手。知晓自己会受辱惨死,也不愿抛弃身边的人。
对弟弟如此,对朋友亦是如此。
他心中自苦一笑,他又何尝不是。只是他没有面前人幸运。他恐惧了被抛弃,不敢去相信人,不敢去抓着身边的人,怕抓住的是锋利的刀刃。
心底对面前姑娘生出几分羡慕。
他笑了下,回道:“你无须记着,我不需要你回报什么。”
俞慎微抬眼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因为伤重,这段时间人消瘦许多,面上也无什么血色,神色淡淡。
上次之事后,他辞工离开,本以为他记恨在心,却未想他愿舍命相救。
当时他抱着自己时,自己整个人都蒙了,脑海一片空白,直到他倒下去才回过神。
这些年,她面对的是时时刻刻有人想取她性命。从未想过除了如今的亲人,还会有人愿意舍命救她,还是一个非亲也算不得多深交情的人。
她敛起视线,欠身道:“李夫子需不需要,慎微都会记着此恩。”
她重新端起小凳上药碗,试了下碗壁,端给李帧,“现在刚刚好。”
李帧接过药碗,一口气将苦涩的汤药全都喝完,将药碗递还。俞慎微又将同时端来的热水递给他,让他压压苦味。
俞慎微离开后,便去看给施长生和阿成的药。
李帧靠在床头呆了许久,直到俞慎思兄弟俩回来。
俩人抱了两摞史书,俞慎思拍了拍笑着道:“绝对够你看到伤愈的。”
“都什么书?”
俞慎思一本一本念给他听,李帧无奈笑道:“恐怕不够到我伤愈之日。”
“还不够?”俞慎思调侃道,“你难不成一目十行?”
李帧下巴点了下道:“七八成我都看过了。”
高晖嘿了声,坐到床尾道:“李夫子,你倒是挺会就便的,在书肆无偿看书呢!”
李帧笑道:“读书之事,不算有过吧?”
“那倒是,若是传扬出去,还能被人称颂,成为一段佳话呢!”
“虚名就不必了。”
年跟前,县衙那边有了消息,当初重伤逃走的四人全部逮捕归案,罗县尊坐堂审问,四名歹徒全部招供,收买他们的是年初县尊大人判的案子,媳妇与秀才通-奸的史家。
捕快将史大捉拿归案。升堂当日,俞慎微和两位弟弟过去。
史大在韦氏事后认为自己媳妇被冤枉,是俞家想霸占他们收购绣品的几个乡,故意陷害。所以就想出此计报复。
俞慎微当即怒斥:“一派胡言!”立即禀罗县尊道,“民女与史韦氏素来界限分明,两年来虽有磕绊,民女从未动过史家联络的任何一人。大人派人一查便知晓,史大纯属胡乱猜测,无凭无据,便给民女扣了罪名,无故报复。”
俞慎言此时亦道:“学生听闻,上次史韦氏和王秀才通-奸事发后招供,二人伙同王四媳妇散播家姐谣言。为了毁家姐闺誉,一方将俞家联络的绣娘都收到自己手中,一方想霸占家姐。用心歹毒,这二人堂上皆供认,做不得假。是对方贪欲过剩生了歹心,便以小人之心揣度他人,着实卑劣。”
高晖上前一步对史大问:“你认为自己媳妇冤枉,意思是说县尊大人冤枉了史韦氏?判了冤假错案?”
此话一出,上座的罗县尊心都跟着提一提。
高晖又道:“你若是有冤情,便到县衙击鼓鸣冤,县尊大人是青天老爷,自会给你洗刷冤屈。你有何证据?”
他知晓对方拿不出任何证据,为了保住大姐名声,那件事他做得天衣无缝,就算再怎么推断怀疑,就是掘地三尺,也寻不到半点证据。何况史韦氏和王秀才二人如今死了,更无证可寻。
他对史大斥责道:“你无凭无据,凭空捏造罪名,然后收买凶徒杀人,这是什么道理?我看你是自己媳妇与人苟且,自己接受无能疯了!疯狗一样乱咬人!
史韦氏和王秀才二人勾结陷害家姐铁证如山,县尊大人如何判错?县尊大人当着全县百姓面前判的案,岂会有错?县尊大人断案高手,断案集录售卖附近各县,哪个人不夸县尊大人断案如神!岂由你信口雌黄!”
罗县尊听着这几句话心里头稍稍平稳下来。
高晖拱手作揖,道:“大人,依学生看,史大是受不了刺激,得了失心疯。买凶杀人,穷凶极恶,罪不容诛。大人英明,一定要还学生大姐一个公道,还学生被其残害如今还重伤卧床的夫子、兄长和家仆一个公道。”
史大被姐弟三人轮番指骂,毫无还口之力。
史大的家人想反驳,找不到反驳的点。
罗县尊虽然对这个案子心里头有点猜疑,但断案录和文集的确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名声,史王二人的案子亦在断案录内。前段时间前往府城,知府等几位大人提及此事尚赞过他断案之才。
名声在外,岂容他人损毁,这兴许是他进阶的一大助力。
他心中微微颔首,有了决断。
大盛律,买凶杀人者与被雇凶手同罪,致对方伤残者,
案子在年前判了,全家人心里都松快下来,都道史大和凶徒剐了都不为过。
作为知情的俞慎思、高晖和李帧三人,则是相互看着对方,选择沉默。
除夕守夜,俞慎言将高晖叫到院子外,问及年初史王两家的案子,“此事你没动任何手脚?”
之前他听说此案,只粗略知晓大概,经过刺杀之事,他才知晓里面的所有详情,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高晖不悦道:“大哥怀疑我?大哥不会认为是我害史韦氏和王秀才吧?”他置气道,“大姐被传谣言的事情,我是事后才知道。我若是提前知道,我当日就提刀去砍人了。”
“浑话!”俞慎言教训道,“你再如此鲁莽冲动,我饶不了你。”
高晖轻哼一声,放低声音抱怨:“那也是大哥你逼的。这二年我在大姐身边,除了读书就是经营书肆,大哥可以去问大姐。大姐都没怀疑我,你倒是怀疑起我了。”
“大姐还不是因为太相信你了。”
“如此说,大哥你是不信我?”高晖气道,“就因为我将三弟丢下桥的事情,你就一直认为我顽劣不可教是吗?我已经知错了,难道大哥就不给我改过的机会?”说完含着怨气往院子去。
俞慎言喝住他:“你脾气倒是见长!”
高晖微微垂首抱怨:“被冤枉,还不许人发脾气。”
俞慎言见他受委屈样子,心想或许真是他想多了,二弟虽然顽劣,应不至于如此狠辣。这二年的确没有惹出什么事,规规矩矩。文韬书肆也经营有模有样。
他拍了拍二弟肩道:“大哥错怪你了,但是你要记得,世间万事皆有因果。凡事三思而行。”
“嗯,我记下了。”
除夕是俞慎思一年中难得不用读书写文章的日子,这几日李帧身体好了许多,他在房中和李帧下棋。
穿过来前几年,他根本没机会接触这些,这几年跟着苏夫子读书,偶然跟着苏夫子学棋,将此技又捡起来。却也是偶尔读书累了换换脑子,放松一下而已。
面前之人想来也是多年没有下棋,刚捡起来不久。
两个人下了几盘,不分伯仲。
李帧道:“三四年零散能学成这样不简单。”
这夸赞,俞慎思是真受不起,上辈子他可零零散散学了十几年。他嘿嘿笑着糊弄道:“苏夫子教得好。”
李帧常听人提起苏夫子,亦知晓城中几个大户人家的子弟都跟随苏夫子读书,俞慎言兄弟三人亦是。都道苏夫子饱读诗书,名下学生十人,如今三举子四秀才。
他问:“不知苏夫子何许人?”
俞慎思摇摇头,他只知道当年因为一次春游和刚中举的高明进等几人相遇,相谈之下几人皆认为苏夫子学富五车,因他无心功名仕途,几家商议将子侄送到他跟前读书。
至于到底是什么人,听俞慎言说,连高明进几人都不是很清楚,但可以肯定是外乡人,许是到此隐居。
午夜时,俞慎微从卢氏的房中出来,见到幼弟房间的窗上映着两个人影。
晚饭后,幼弟就说要与李帧下棋,到现在还没有下完。自从李帧搬进院子来,幼弟总是会朝他房间去,起初还以为他是古怪小性子,怕李帧乱动他东西,后来才发现是喜欢和李帧聊天。
问他为什么,幼弟说和他能聊到一块儿去。
两个人差了十几岁,一个还只是小孩子,能聊到一起倒是少见。
她走进厨房,端了些吃食过去,在门口递给幼弟,道:“你和李夫子吃些东西,然后要出来了,不能在房中待太久,李夫子身上有伤,需要早点休息,知道吗?”
“知道。”
俞慎思将东西端进去,两个人闲聊几句,俞慎思忽然问:“你离开书肆这大半年去了何处?”
李帧没有回答,俞慎思也识趣地不再问,说道:“你辞工离开,我大姐愧疚许久,担心好一段时日,怕你出什么事。”
李帧微愕,“愧疚?担心?”
“嗯。”俞慎思道,“你不是因为我大姐的话辞工的吗?”
李帧没答他。
他离开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她的话,但最主要则是因为表姑。他在书肆做工,住在戚婆婆家,表姑皆知晓,他只是想躲开表姑而已。
他借了李帧的身份,却并不欠他表姑一家什么,就算欠也早已还清,他想摆脱罢了。
“不是。”他道,“是我让令姐误会了,代我向她道歉。”
“不是就好。”
俞慎微听完幼弟的话,心中稍稍松快些,免不了好奇问:“那他辞工离开是?”
“他未说,应该另有隐情吧!”俞慎思觉得最近见到李帧变了许多。之前他是对人冷冰冰的,或者是极为冷淡,永远像藏着心事,怕被看破,所以拒人千里之外。
现在他性子依旧是淡淡的,但不那么冰冷,话语也多了些。
每个人都有不可与人说之事,也许便与他改变有关。
一夜守岁,次日天明,俞纶等家中男子要回乡祭祖。今年没有回乡过年,祭祖是不能不回的。
家中的男子都走了,三个伤员只有卢氏和俞慎微照顾,时雪儿要照顾两个孩子,也帮不上什么忙。
李帧见外面天气好,自己闷了好些天,如今伤好了许多,扶着墙慢慢走到院子里晒太阳。
俞慎微正在烧饭,瞥见李帧走出来,犹豫了下,还是怕对方摔倒,出门过去搀扶。
李帧回避她的手,平和地道:“我伤势好了许多,自己可以。”
俞慎微还是不放心,虽不搀扶对方,还是在旁边看着,以防需要扶一把的时候。
果然,李帧走过去没有太大问题,但是腰上伤未痊愈,左肩又伤到骨头动不得,想坐下去太艰难。俞慎微上前扶了把他,然后去屋里拿枕头给他靠在腰上撑着。
李帧道了谢,然后笑着道:“俞姑娘,好像什么焦了。”
俞慎微嗅到焦味,尴尬地忙跑进灶房。卢氏也嗅到味,从旁边房间过来,锅中米饭已经焦糊。只能重做。
卢氏知道她刚刚过去扶人,朝门外瞥了眼,道了句:“这李郎倒也不似你和小言他们说的那般是个怪人儿。这段时日我瞧着他温温和和,性子挺好的。”
俞慎微也觉得如今李帧与当初性子大不相同,最初行事的确古怪。
她没说什么。
卢氏又道:“他为了救你,受这么重的伤,你想过怎么谢他吗?”
女儿是有主意的人,这种事她不轻易帮女儿拿主意。
俞慎微想过,但是都觉得哪种方式都抵不过此次救命之恩。若非他帮忙,不仅她,就连长生和阿成都丧命。她真不知要如何谢对方。只能今后凡他有需要之时便帮忙,慢慢还这份恩情。
卢氏见她不说话,说道:“此次恩情难还,但我们能还一点是一点儿。我听长生提及他表姑要给他娶妻之事。他如今住在表姑家中,成亲多有不便,不若送他套宅子吧?正好你爹也想着你们都大了,都要成亲的,铺子后院住不下,住一起也不方便,开春准备在城中买套宅子,便一起买了,你觉得如何?”
俞慎微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潘婶对李帧本就不好,这些年做工的钱都被搜刮空了,若是他要娶妻,连个住地的地方都没有。
她应了下,“待开市了,我和爹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还有。”卢氏又提醒,“经过这次的事,你以后出门身边是要带几个人,一来你不用太辛苦,二来必要时候也能保护。我本是想雇佣几个,但是小言说还是买几个人回来,会更尽心些。你们商量着,但终归今后出去带几个人在身边的。”
俞慎微点头道:“我也有这个打算。如今虽然有崔大春过来
帮忙,但人手还是略有些紧张,做事拖慢不少进程。今后还想着出门行商,人是少不得要添些的。娘莫操心这些事了,你这二年忙着家里琐碎的事情,已经够累了。”
卢氏倒是没觉得累,看着家里越来越好,人越来越多,喜事也一桩接一桩,她就是再忙也高兴。
不想女儿操心,还是应道:“娘知道,还有你小婶帮着娘呢,倒是你在外面跑着实太辛苦。你如今这个年纪,自己的大事要想着。娘和你小婶年前看过几个……”
“娘,女儿知道了。”去年一年卢氏和时雪儿没少为这个事操心。
她道:“马上思儿要下场,还是待思儿考过再说吧!”
卢氏知道她又是托词,脸色不悦地哼一声,责怪道:“你拖了多少年了,从小言院试开始,如今到思儿县试,明年小言还有春闱,秋里思儿还要院试,后年还有,大后年还有,一桩一桩,哪年没有事?你总是找各样的借口。”
卢氏说着,手中菜扔进菜筐不摘了,气得坐到桌边。
俞慎微走过去,拉着卢氏手,笑着哄道:“娘,最迟明年小言春闱后,女儿绝对听你的话,老老实实嫁人行不行?女儿发誓,若是明年女儿不依娘的安排,这辈子成老姑娘,嫁不出去。”
卢氏戳了下女儿的脑袋教训,“竟说浑话。”
俞慎微笑着道:“娘这次可以放心了吧?”
都起誓了,她哪里还不依着。小言春闱前也的确不宜分心,明年春闱后也好,还是嘱咐道:“今年就要相看起来了。”
“嗯,听娘的。”
“快去看锅,别又焦了。”
坐在后堂门前晒太阳的李帧,整个后背贴在墙上,眼睛却瞥向灶房那边。
母女二人前面说什么,他没有听清,但卢氏生气后,声音微微拔高,他倒是听在耳中。
虽说非礼勿闻,但这着实不能怪他。自己坐下就难起身,想避开也避不了。左肩有伤整条手臂动不得,单手捂又不了双耳。
片刻,俞慎微端着汤药过来,他忽而想到他第一次见对方,那会儿她似乎尚未及笄,看到他时,脸上是惊愕和疑惑,又有几分懵懂,透着少女的青涩。如今她已是桃李之年。
看着人一步步走近,他方意识到,他们已经相识五年。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不烫,刚刚好。”俞慎微递过去。
李帧道了句谢,又想起昨日思儿说她一直对那日之事有愧。他匆匆辞工离开,倒让她误会,的确是他思虑不周。自己也有几分愧疚了。
“多谢。”喝完药,他终是觉得自己应该亲自开口解释,“辞工之事非你之故,我另有缘由,让你误会,很抱歉。”
俞慎微点了点头,也道:“那日我言语亦有不妥之处,你谅解便好。”
李帧也点了点头。
俞纶等人午后便回来。俞慎微将买宅子的事与他商量,俞纶觉得妥当。
“若是临近点的最好不过,以后也方便相互帮忙。开市后,要好好挑一挑,看一看。”
“嗯。”
破五后,县城里的门面铺子便陆陆续续开始营生。俞纶请牙侩帮忙找合适的宅子。
他估算着家里未来人口,是得要个三进小院。
这几年家里存了不少,倒是够的。外加送李郎一套,也拿得出来。
只是县城普通一进式小院子好找,三进小院不好找,就是两进的也不多,得慢慢询问。
破五后县衙那边也贴出了告示,今年的县试定在二月初九。俞慎思也开始准备他这辈子第一场正式考试,踏上科举之途。
县试在县衙礼房报名,俞慎思在年前就已经找好了担保廪生和结保之人。大盛的科举条例,对于考生身份核定比较严格,为了杜绝舞弊,除了廪保和结保之人,还需要师长和邻居作保。
师长自是苏夫子,邻居亦是更容易请。
俞慎言中举后,名下免税田份额增加,大俞村几乎每家都有几亩田挂过来,这几年享了不少好处,自然乐意帮这个忙。
想当初俞慎言院试的时候,这是要花钱请人来作保,如今却是免费也一群人乐意。
那会儿家里紧巴巴,一个院试所需要的各种花费要用掉家中一半的积蓄,如今他的零用钱安排这一切都绰绰有余。
五年间,大姐撑起了这个家,往后也该他们护着大姐了。
在礼房报名,须考生本人到场,亲笔填写内容。
礼房的文吏看完信息,又抬头看了眼俞慎思,嘀咕一句:“又一个十一岁的。”
十一岁参加县试算不得年纪小,更算不得年纪大,大多数都是十几岁。也有一部分二三十,甚至四五十。
县试的考题非所有考生统一,分为未冠题和弱冠题,难易程度自是未冠题简单些。所以许多二十出头年纪的人,就会谎报自己未冠。自也有年纪往大报的。三四十报个五十多,那是为了以后乡试。
乡试有恩赏举人的名额,恩赏条件里有个硬性要求,须年满一甲子。
从县衙出来,苏夫子提点教导他一番,又对俞慎言交代了几句明年春闱之事。便让他们回去。
俞慎思总能感受到,苏夫子一直比较关心俞慎言的学业,对他明年春闱之事尤为看重。俞慎言回来这次,苏夫子便与他谈了许多,还提到待明年他们三个小的参加完院试,自己要去云游不再教学。
他觉得,苏夫子不是因为教完他们三个才放下,而是看着俞慎言参加完春闱了却一桩心事。
兄弟二人从小巷后门进院,进门见到三个伤员在晒太阳,一排整整齐齐。
“补钙!”施长生笑着道。
这是前几日他让三个伤员多晒晒太阳时不小心冒出的词,当时对这个词来历又胡扯一本杂书。
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胡诌了多少本杂书,感觉以后要模糊掉书名,否则迟早穿帮。
三个人都是伤筋动骨,的确需要好好晒晒太阳。
“报完名了?”俞慎微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茶水点心,放在三个伤员面前小几上。
“嗯。”俞慎思将东西放回房中,也走过去晒太阳。
俞慎言和他说县试需要注意事项。他上元节前就要回书院,不能陪幼弟参加县试,很多事情需要提前反复和幼弟说,以免他考试时犯了错。
其实,陪着俞慎言考了几场试,这些事情俞慎思都知晓的,只是俞慎言不放心,还要叮嘱一番。他也配合着点头,多听一遍记得牢一些,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俞慎言叮嘱完后,俞慎思脑子一热,问:“李夫子有没有什么考试窍门?”
“没有。”
“你能让我二哥那么轻松过了院试,肯定有秘诀。”
李帧笑道:“是晖少爷自己有扎实的底子,又聪慧勤学,我不过是随意指点几句罢了。”
若不是亲眼见过他给高晖批的文章,他还真信了这话。文章密密麻麻朱字批语,直击文章弊病。
俞慎思玩笑道:“李夫子随意指点几句,我二哥院试就能考十几名,不如也随意指点我几句,说不准我还能考个案首回来呢!”
俞慎思起身走到李帧面前,蹲下来一边给他剥栗子一边做好认真听教准备。
李帧见过俞慎思的文章。应对县试完全没问题,绝对能算佼佼者,至于能不能拿案首却未可知。
见小孩子如此殷勤,他思忖了下道:“那我便交代你几句。”
“嗯。”
李帧道:“县试乃是小试,是童试之阶,是科举之始,所以不会过重考察你写文章的能力,而是着重考察你的品德。”
“此话怎样?”
“换而言之,便是你的文章要代圣贤立言,你的志向当与圣贤一致,以圣贤为标榜,以圣贤之言自命。只要这一点做到,你的文理通顺,字迹端正,县试、府试皆可取中。如若不然,即便你的文章写得再花团锦簇,抑或驰骋开合,见地深远,亦是徒劳。”
俞慎思沉思片刻
,点点头。
这一点和苏夫子之前讲过的“借圣贤之言,写济世文章”不谋而合。
李帧又道:“你的文章文风词句皆是上等,但词句之间,却偶有偏颇。”
说完,见到面前小孩闷着头在沉思,怕他临考前会想得太多,让自己焦虑,笑着宽慰道:“瑕不掩瑜,只要你听长兄叮嘱,不犯场规,便能取中。”
俞慎思再次点了点头。
一旁的俞慎言听完这番话,心中赞许地颔首。他平素指点幼弟文章,发现幼弟文章上的不少问题,但这些似乎流于表面,而没寻到根本。所以即便幼弟有所进步,终究是见效甚微。李帧的这几句话,切中要害,将本质问题道破,看得通透。
做学问如此,做人亦是如此。
他是看得太透了,才会事事淡然处之,好似漠不关心。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街上的灯火相伴次第亮起来。
今年上元节,裁缝铺里无人有闲情逸致去赏灯游玩,只有俞慎思从灯市上买了一盏小老虎灯笼给小阳春玩。
小阳春乐坏了,提着灯笼满院子跑,咯咯笑个不停,追着俞慎思喊“小哥哥”。
俞慎思脑海中闪过一个同样年岁的小女孩,在阳光下追着泡泡,喊着“小哥哥”。
不知道那小女孩现在什么模样了。
应该早忘记有他这么个人。
俞慎思心中叹一句,继续带着小阳春玩。
俞慎微端着东西从灶房出来朝后堂去,喊他们过去吃点东西,叮嘱俞慎思莫贪玩太久。
俞慎思见是黄金糕,笑道:“李夫子比较喜欢吃这个,我端点给他。”取了几块放在小碟中送到李帧的房间。
李帧正在灯下翻书。
上次送来的史书,没看过的看完了,看过的又温故一遍,现在竟然翻起他的闲书来。
“你伤未痊愈,莫坐太久。”将糕点放下,又给他端来一盏清茶。在其对面坐下,忽然问:“你想没想过重新走科举?”
依他的才学,若是以李帧的身份重回科场,绝对是大佬重回新手村,一路畅通,血虐其他学子。不过几年便能够金榜题名踏入仕途。
李帧放下书,笑着摇头。他留在临水县,便是想过另一种生活。功名仕途,他如今一点都不想。
俞慎思沉思下,了然,哀莫大于心死。点头道:“也好。”将糕点朝他面前推了推,道,“我大姐做的,尝尝味道如何。”
李帧笑问:“令姐还会做这个?”
“以前不会,为了照顾你们三个伤员,跟娘和小婶刚学。”
李帧捏一片细细品味,点头道:“味道很好,可与令堂比肩。”
“真的?”俞慎思还没尝,他对俞慎微的手艺是不怎么相信的,她在做饭这一块儿着实没有天赋,这么多年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肉糜粥。
他尝了一块,又黏又腻,这哪能和卢氏比?
见李帧吃得津津有味,想来是合他的口味,也不去扫他的兴,打趣道:“你该当着我大姐的面夸她,你是第一个对她做的东西给出这么高评价的人。”
“你代我告诉她。”
“肯定,难得有个人这么夸她厨艺。”
两个人闲聊会儿,话题又转到县试文章上。
自从上次李帧指出他文章中的问题,他这些天每日会写两篇练习,尽量去规避问题。他终究是个接受了二十年前世教育的人,思想还是无法做到与这个时代读书人一致,只能刻意去改变。
李帧和俞慎言看了他这些天的文章,都道有进步。
宁州府二月处处透着春意,春草破土、柳条抽芽,然早晚间依旧寒气逼人。俗话说春捂秋冻,俞慎思还穿着冬日的衣袄,没敢减衣服。春日乍暖还寒最容易病倒,考试在即,他可不敢作死。
他怕两位小同窗晌午天热减衣着凉,特意嘱咐他们注意保暖。
大盛朝县试没有做到全国统一,每个州略有不同,宁州府的县试共分四场。第一场是正场,其后三场乃覆试。历朝历代都重首场,本朝在童试期间沿袭前朝,然自乡试起,则是三场并重。
县试于寅时进场,卯时开考,当天交卷。
俞慎思前几天便调整生物钟,到了时辰自动醒来。俞纶夫妇和俞慎微、高晖几个人皆要送他去考场。
不过县试而已,当初俞慎言考院试,就只有他陪着,自己在本县考,哪里需要一大家子出动,最后是俞慎微和高晖送他过去。高晖参加过童试,注意的地方能够提点他。俞慎微是觉得二弟性子顽劣,这种大事不放心交给他。
到县衙附近,便见到了两位小同窗。为宗承玉送考的是宗承良,为高昉送考的则是高明达。
高晖笑嘻嘻地上前招呼:“三叔好,承良哥好,两位弟弟好。”
两个小少年也忙问好。
高明达越过高晖看向许久未见的孩子,如今也长大了。
外人面前,俞慎微姐弟维持表面和睦,随着高晖唤了声“三叔”,又对宗承良欠身唤了声,“良少爷。”
宗承良有几年未见俞慎微,却一直听到她的消息。这几年她经历不少,特别是年前的一桩事,听着让人不寒而栗。
经过几年世事,如今身上少了当年少女的柔弱,多了几分坚毅。
俞慎思注意到宗承良的目光停在俞慎微的身上,带着打量,唤了声:“良哥哥好。”
宗承良收回视线,面露歉意,笑着道:“思儿好,好好考,良哥哥祝你榜上有名。”
“多谢良哥哥吉言。”
县衙门口已经排起队伍,他们三个小少年便和家人告别,提着考篮朝衙门口去。
高晖此时笑呵呵地凑到高明达身边,讨好地道:“三叔,侄儿有个事求您。”
高明达知晓他顽劣性子,求他必然就不是好事,没有应他。
高晖不管对方听不听,反正他是要说。“侄儿想去省城开书肆,三叔有没有什么人脉,帮侄儿一把。”
还是个正经事,出乎意料。临水县的书肆的确被他经营得像个样子。
高明达笑道:“你心挺大,为何要去省城开书肆?”
“过年的时候,晰哥说他准备今年考排云书院,以晰哥的品学肯定能考取。侄儿去省城开书肆,既能够有个照应,还能够方便晰哥读书,岂不两好?”
高明达知晓儿子的志向,他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年院试落榜,科举之路上没能够和小昭并肩。曾经说定一起做的事,如今他事事晚了三年。小昭在乡试后考了排云书院,他自然也要考此书院。
今年秋他就要参加乡试,无论是否中举,他必然要留在省城读书。
自儿子知晓那些事,他们父子间一直有隔阂,再不复当初。也许帮一把小晖,能缓一分关系。
他道:“我帮你问问。”
“多谢三叔。”
宗承良看了眼走进人群中的弟弟后,余光瞥向旁边的姑娘,心中觉得讽刺。当年所有人看好她和钟熠,郎才女貌,天赐良缘,去年钟熠在钟大人的安排下与旁人订亲。他也曾信誓旦旦认为自己与钟熠不同,最后也是个拗不过父母的懦夫。
真是缘分天定,老天都认为他们两个是懦夫,配不上这样的好姑娘。
走到队伍尾巴上的俞慎思和两位同窗相互检查所带的东西,忽然听到一声很嫌弃的“嘁”。
三个人齐齐抬头望去,面前站着两位同龄的小少年,一位圆圆眼睛,一位尖尖下巴,表情一致鄙夷。
这二人他们三个都认得,是城中齐家的二郎三郎。去年年初,齐家的夫子请辞,齐老爷带着他们到苏夫子私塾拜师。苏夫子因
为有别的打算,不再收学生,婉拒。
俞慎思与同窗相互看了看,问:“昉哥、玉哥,你们得罪他了?”
二人摇头。
“那他这是什么意思?”
宗承玉调侃:“估计是被苏夫子拒之门外,恼羞成怒,从而迁怒我们。”
高昉点头,“很有可能!心眼忒小。”
“谁稀罕!”尖下巴的齐小三冷嘲一声,“我们现在的夫子不比苏夫子差,你们等着瞧吧!”
宗承玉讥讽道:“瞧你长案无名?”
“你才长案无名!”齐小三恼怒地上前一步,指着宗承玉拔高声音喝道,“你大哥就因为顽劣被苏夫子退回家去的,你能好哪里去,肯定也考不中。”
周围都是考生,闻声全都望过来,打量几个小少年。
临水县只要提苏夫子,所有人都默认是城东私塾的苏夫子。苏夫子的学生不多,长大的那一批个个出息,除了被赶回家的宗承良。这在临水县不算什么秘密。
只是年月久了,大家都知道这些年考中举人和秀才的几人,从而渐渐忘了此事。
经这么一提,周围的考生又全都记起来。
公然揭自己大哥的短,宗承玉气得七窍冒烟,欲冲过去动手,俞慎思和高昉一人一边拉住。高昉劝道:“今天县试,考试要紧。君子不与小人斗。”
齐小三得意地白了宗承玉一眼,然后反应过来高昉骂他,对高昉道:“你大哥也没好到哪里去,自己的仆人害别人不成,反把自己害得落榜。”
这是高家最丢脸的事情,那两年没少被人指点。此事也是高晰心中永远过不去的坎,时至今日还为当年的事情愧疚不安。
高昉就要冲过去踹人。俞慎思忙去拉他,对齐小三喝骂:“你缺不缺德?考前如此嘲讽奚落别人,居心何在?真卑鄙!”然后劝高昉和宗承玉莫与此小人计较,把心思放在考试上,莫受小人影响。
齐小三又翻了俞慎思一眼,继续毒舌:“听说你哥从京城刚回来就把你扔河里了,还真有个好哥哥。”
嘿!还挑人短,奚落人上瘾了?
自己被扔的事,看热闹的也不知道是他们家,并没有传开。这是故意打听,有备而来呢!
俞慎思不想考前和这种人计较,影响考试心情,但是高昉和宗承玉显然已经被对方影响,气得不轻。马上就要考试,若是因为此不能好好答题,从而失误可就不值得。高晰当年就是因为考前被影响,才会落榜。
这齐小三也不过十多岁,竟然藏着这种心思,真是够龌龊。
为了自己同窗,他也决定不客气。
他朝前一步,指责道:“你以为这样就能乱我们的心?心术不正之人,只会报应在自己身上。孔圣人可在旁边庙里看着呢!不积口德,绝对长案无名。苏夫子不收你们是对的,你这品行不可教也,别败坏苏夫子名声。真不知道你夫子是哪位,教出你这样的学生,我都替他感到丢人!更替令尊觉得丢人!”
“你……”
“你闭嘴!你不是想让我们心乱考不好吗,小人伎俩,最后肯定自己不中!”
“你……”
“你口臭,你闭嘴!”
齐小三气得眼珠子要瞪出来,一直想扑过来,被齐小二和另一个考生拦着。
俞慎思冷笑一声,叫上高昉和宗承玉,道:“咱们好好考,到时候看某小人长案下面哭鼻子。”
“你才长案下哭鼻子,你们三个全都哭鼻子!”
见到齐小三被气得发疯,原本还生气的高昉、宗承玉二人气瞬间顺了,心里舒畅许多。
“思弟,骂得好!”宗承玉赞道。
三个小少年一起随着队伍朝县衙门口去,留下身后愤怒的齐小三。
旁边看热闹的人,听完俞慎思那一番话,也觉得齐小三这么点孩子,考前存这种心思太不厚道。
县试虽然不是秋闱、春闱,依旧是要上穷发髻,下至鞋袜,去衣检查。
过了验身、认保、搜查等流程后,便领卷到考棚里寻找自己的座位。俞慎思的位子在考棚中间位置,还算不错。
县衙以前县试条件很差,几百名考生都是露天考试,甚至案几还要自带。遇到天气好倒罢了,若是天气不好,真是煎熬。
十来年前,县里的乡绅凑钱,在县衙内盖起考棚,其中便有高、宗两家。如今考棚虽然四面透风,却能遮雨雪,又有统一的桌凳,也不必考生自带,方便许多。
县尊高坐台上监考,一脸严肃,威严凛凛,像个铁面无私的判官。若是年纪小,胆子小的,被这么盯上一眼必会发怵,什么心思都没了。
县试第一场正场,考四书题一道,五经题一道,五言六韵排律诗一首。县试采用助考文吏举牌巡场的方式公布考题,第一道四书题是“道不远人”。
俞慎思看到题目,便确信李帧所言。县试更着重考察品德。
这句话出自《中庸》,此道便是中庸之道,一种至高道德,天地人伦之道。
这一题想来大多数考生平素都有练习过,越是如此,想写出让县尊大人眼前一亮的好文章,越是不容易。
他平日随苏夫子练过两次,前几日和李帧闲聊,聊到此,李帧又为他剖析深讲一番。这一题答起来颇为顺手,他想自己的两位同窗也都没问题。
助考在考棚内来回巡视几遍后,罗县尊走下台,亲自巡视,偶尔会停在某位考生旁边,看几眼考生的答题。
罗县尊迎面走到俞慎思桌案边也停下来,看了几眼稿纸,还转个身顺着方向看稿纸内容。
俞慎思见罗县尊停留有点久,不知道在看什么,但此题他自信自己答得没问题,于是心无旁骛继续答题。最后听到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气,罗县尊转身继续朝后巡视。
这一声叹气,让俞慎思心提了下,自我怀疑,答得有问题?
他又看了看文章,并无什么不妥,觉得还是莫自我怀疑,谁知晓县尊大人是不是站累了叹口气。
第二道五经题“无教逸欲友邦”,出自《尚书》。知其题知其出处,亦要知其上下文,然答题则无需言上下文,否则则是偏题。这句话的意思是让治理四方的诸侯莫贪图安逸和追求私欲。
俞慎思此时坚信李帧若是开个科举辅导班,肯定火爆。
第三题不在李帧猜测范围内,对他来说也是平常见过的,并不陌生。
午前他已经将三题全都答出来,通读两遍,略作修改,便开始誊抄。稿纸可以涂抹,考卷却是要保证无错字。县试虽没有十分严苛的要求,但出现涂改,必然影响观感,印象分就差了。超过一定数量的错字或涂抹,县尊大人看都不看内容,考卷直接黜落。
他不敢马虎,一笔一画认真誊抄,考卷答完,刚过晌午。此时考棚内有考生在吃东西,他也有些饿了。既然都已经答完了,自己也无须在这里吃,到考棚外晒太阳吃岂不更自在?
他举手示意,然后收拾考篮,拿着考卷走向前方受卷处。
他不是第一个交卷,算得上前十。
罗县尊展开他的考卷检查是否有违规,第一眼先检查身份信息部分。见到身份信息,眉头微挑,抬头朝他打量一眼。
俞慎思清楚这一眼什么意思,去年他们家和县衙打交道可不少,年前的一桩案子更是。史大和四名歹徒的案子虽然判书下来,人还没有处治。
他微微垂首没有回应。
罗县尊检查无误后,便让他离去。
俞慎思施一礼,人离开后罗县尊重新拿起考卷细看。
第55章
早春午后,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俞慎思伸了个懒腰。县衙门前考生不多,也没到放排的时辰,他找个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将早上卢氏准备的糕点和肉干取出来,垫垫肚子。
听到有人唤“旸儿”,他好奇地回头,见到一个小胖子。五官有几分熟悉,略想一下,记起来是在高家村时的小伙伴。
这两年回高家村祭拜俞氏没瞧见他,听说如今跟着乡里一个秀才读书,也是当初跟着俞慎言识字的几个孩子中唯一一个坚持读书的。
“你也今年参加县试?饿吗?我带了好多吃的。”将盛放糕点肉干的小袋子递过去。
“真是你,我以为看错了呢!”虎头走上前,在旁边坐下,拿了一块腌制的肉片,道了句谢,说道,“你考得如何?一定很好吧?以前跟大昭哥识字读书的时候,你就比我们几个学得快。”
他学得快,主要因为他是个成年人,字都认识,不过在走过场,肯定强于一个小孩子。
“还行,你呢?”
“四书题平日练过,夫子也讲解过,应该不会出错。五经题我自己觉得没有问题,就是诗写得马马虎虎,着实想不出好词句。”
俞慎思笑着安慰道:“第一场看重的是四书题和五经题,诗也不着重评判,只要过得去就成。”
“嗯。这肉干挺好吃,再给我一块。”
俞慎思看他肉肉的脸蛋,和小时候一样,还是喜欢吃,便将布包放在二人中间,让他自己取。
在吃食上,虎头也不客气,没一会儿肉干吃完,又吃了两块糕点这才罢手。
高昉和宗承玉也相继交卷,高昉和虎头认识,两个人打了招呼,几个小少年一起又谈论起考题,各自都觉得考得不错。
放排出去时,见到齐小三,对着他们三个翻白眼,嘀咕一句什么,和自己二哥去找自家来接的人。
俞慎思三人没搭理。与虎头道别后,三人去苏夫子那里,和苏夫子回禀今日考试情况。
听完他们答卷,苏夫子满意点头,“都不错。”三人心中全都轻松了。苏夫子说不错,那就意味着他们都能取中。
俞慎思回到家,见李帧坐在院子里剥核桃,左手动作生硬,上前替他剥。
李帧笑道:“我就是想活动活动左手左臂,你把事抢过去了,我还得另寻其他法子。”
李帧肩头的绷带拆了,但手臂使不上力,腰上伤口虽然早已愈合,还酸痛,需要继续养着。
俞慎思闻言不再帮倒忙,将核桃还给他,和他说今日考试的事,并打趣道:“你的确适合当夫子,但不是苏夫子那种教书育人的夫子,是考前突击辅导的夫子。你是不是真去当夫子了?最近对我说话总带着教育的口吻,像个夫子。”
“那我要改一改了。”李帧艰难地剥开一个核桃,将果仁递给面前孩子。
“那倒不必,我觉得你说的都蛮有道理。”他将核桃推回去,“你自己吃吧,可别让我娘和大姐瞧见,定认为我欺负你一个伤员,要教训我了。”
话刚落音,听到后门传来争吵声,似乎是卢氏。
卢氏的性子比较软,很少因为什么同旁人争执,除非是对方惹急了她。
俞慎思起身走到后门,见到是斜对门的邻居,因为对方又将水泼到了巷子里来。
这条小巷没有排水的小沟,他们居住的院子后门位置低洼。自去年起斜对门邻居做饭洗衣的水全朝外泼,水顺着地势全都流到了他们小院后门,进出门不方便。若是再碰上雨天,积水能没过脚面。不仅他们家无法进出,巷子里头的几户人家来往也要踩水,还得埋怨他们家一句。
因为这个事情卢氏和时雪儿去找邻居沟通好几次,对方都是当时笑脸应下来,第二天该泼还是泼。今日卢氏从巷子里出来,对门又泼水,还差点泼到卢氏身上。她理论两句,邻居就和她拌上了嘴。
卢氏气得脸颊微红,“真是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
“这巷子又不是你们家的,怎就不许我泼水了,你门前地势洼怪得着谁?再说了,你就是租着人家铺子,还管这么多。”邻居是个年过四旬的婶子,双手抱着木盆,气势汹汹,一看就是强势的人。
卢氏的性子哪里吵得过对方,只能自己生着气,没还口之力。
面红耳赤大吵,吵赢了也伤了和气,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低头不见抬头见。
俞慎思拉了下卢氏,笑着道:“娘,婶子将财气往咱们这儿送,这是好事。”
“什么财气不财气的!”卢氏气得没听懂幼子的话。
俞慎思解释道:“水是财之根本,水聚则财聚。自从婶子朝巷子里泼水,咱们家的生意可是越来越好,源源不断。所以孩儿说,这是好事,是婶子给咱们家送财。”
卢氏听着是有几分道理,风水都说聚水聚财,自去年起裁缝铺生意是好了不少,心里头的气也生不起来了。
俞慎思笑着朝邻居拱手道:“多谢婶子送财。”
邻居听这一番话,再想到自家的生意,心里气起来,端着盆转身进门,哐哐将院门关上,冲俞家后院方向啐了口,“想聚我家财,做梦!一滴水都没有!”
次日邻居没再朝巷子里泼水,一连两三日滴水未进巷子,门前原本的积水也耗干。卢氏笑着道:“还是思儿机灵,以后估计都不会再泼了。”
俞慎思笑道:“若是只想事情对咱们家有利,人家肯定难听我们的。只有牵扯到对方利益,事情才好解决。”
卢氏疼爱的抚着他的背,对家里人道:“咱们思儿长大了,都会说大道理了。”
俞慎思故意挺起胸膛,道:“孩儿可是已经考县试的人了。”
一家人被他孩子气模样逗笑。
翌日,县试第一场考试成绩公布。
县试第一场往往取中五十名左右,考生不分名次,只有头名会拔高一字填在正上方。所有取中的考生,只填座位号,写成一圈,所以又称圆案或者团案。每位县尊大人喜好不同,有的是将取中考生座位号分内外两圈填写,有的则是写成一个大圈。
罗县尊用的是后者。
团案张贴出来,考生们或者亲朋好友都挤过去看。
第一场取中的考生可以直接参加府试,若是不在乎县试名次,其他三场不必考。若觉得第一场发挥失常,认为自己可以再往前争取争取,可以继续参加后面三场覆试。若第一场未有取中,后面三场也是在给他们一个机会,类似于在落选中筛选,然新增名额很少。
看榜的人比较多,俞慎思和两位同窗不去凑热闹,齐齐蹲在不远处的街边,等着小厮过来回禀结果。
高家的小厮满脸欢笑先跑回来,抱拳道:“恭喜三位少爷,全都取中。”
三人齐刷刷站起来,虽然三个人都信心满满,但结果出来真取中,还是忍不住高兴,开怀笑着齐齐碰了下拳头。
“走,吃顿好的。”宗承玉乐道。
小厮愣了下,又补充一句:“思少爷是头名。”
“太好了!”宗承玉拍手道,“那更要吃顿好的了,走!”
俞慎思道:“还是要先去夫子那里一趟。”
“当然。”宗承玉一边一个搂着二人朝自家马车去。
到马车边,见到齐家兄弟。二人又翻三人一眼,阴阳怪气道:“真是走狗屎运了!”
宗承玉冷笑道:“对,踩着你走的!”
“你骂谁呢?”
“小爷心情好,懒得和你吵架。”拉着两位同窗上车。
齐小三怒道:“得意什么,还有府试呢!”
宗承玉探出头,吐了吐舌头,“没得意别的,就是冲着我得意你会不开心。”
齐小三指着慢慢驶离的马车,气得跺脚。
三少年去拜谢苏夫子,苏夫子问他们下面三场是否去考,这种事本该苏夫子给他们意见,现在主动问。
两位同窗不开口,俞慎思先回道:“学生想再考,多练习临场的心态,待府试也能从容些。”
其他二人闻言也附和。
苏夫子笑着点点头,“既然决定去考,就不能因为已经取中而不认真对待,仍旧需要拿出对待第一场的态度来。”
“是。”
后面三场覆试,三个少年依旧全力以赴,俞慎思又两场夺得头名,其他二人亦取中。县试结果已经
很清楚。
县试最终公布成绩是依着名次从右向左排列,又称长案。
二月底发案,俞慎思毫无悬念,摘得县案首,高昉第三,宗承玉差了些,在二十多名。
若是在前朝,县案首可是了不得荣誉。摘得县案首,府试和院试都不用考了,官府直接赐秀才功名,活脱脱古代版保送生。
也因为有此便利,往往有人动歪心思贿赂当地县尊。所以本朝改制,县案首也得按部就班考府试、院试,只是在最后定名次的时候,会考虑摘过县案首,给予厚待。剩下的就是落个好听名声罢了。
从榜墙前离开,俞慎思遇到虎头,陪他过来看榜的是根叔。
虎头挥手同他打招呼,朝他走过来,笑着拱手道:“思儿,恭喜恭喜,夺得县案首。”
俞慎思也笑着拱手回礼,“同喜同喜。”
“你瞧见我名字了?”虎头兴奋地拉着他问。
“嗯,高昼,第二十九名,我特意看的。”
“府试时,咱们一起去府城如何。”
“好啊!”
定下此事,俞慎思和根叔打了声招呼,便和虎头话别,去寻自己的两位同窗。
宗承玉正双手叉腰怒视旁边的马车,车中齐小三透过窗户冲宗承玉做个鄙视的手势,宗承玉要追上去,被俞慎思二人拉住。
“不过就比我高几名,瞧那得意样,旁人不知,还当他考了案首呢!我迟早得把他按在地上打。”
高昉拍拍他肩头,宽慰道:“还有府试、院试呢!别计较一时高低。能考中秀才才算本事,县试算不得什么。”
“是,玉哥,回去好好温习,争取府试咱们兄弟仨将他们兄弟俩压在下面。”
“压?最好我们三个上榜,他们兄弟名落孙山。”宗承玉默了下忽然道,“我听说他们家夫子年前又请辞了,一年内两夫子请辞,是不是有什么隐秘?”
“你想干什么?”
“好奇一下而已,最好齐家一直请不到夫子,拜师也没人收。”
俞慎思见他气得不轻,笑着搭他的肩道:“别想没用的,与其在这儿咒他们,不如咱们回去多看几页书,多写篇文章。你县试只考个中等位置,府试很危险。”
宗承玉想到自己的名次,也没了咒别人的心思,叹了口气道:“我爹说得对,我和我大哥一样,都不是读书的材料。”
“你心思都没在读书上,夫子安排的功课,十次你能五次完不成。”拍了拍宗承玉肩头,“走,告诉夫子好消息去。”
俞家听到消息后,卢氏高兴地在厨房忙活,要给思儿做一顿好吃的。东西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就是等幼子考中庆祝,未想到幼子能摘得县案首。
卢氏乐得没合拢过嘴角,对俞慎微道:“这事一定要写信让小言知道,他上个月走的时候就挂念这事,知道思儿拿了县案首肯定高兴。”
“嗯,肯定和他说的。”
俞慎微和时雪儿也全都忙起来。
俞慎思刚回到家,高晖就冲上来双手揉他的脸,“思儿真是出息,大哥和二哥都没考过案首。”
俞慎思打开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大哥考县试时才多大,我怎么和大哥比。不过……是比二哥你强点。”
高晖捏了下他脸道:“你就只能和二哥比了。”
卢氏喊他们不要闹,饭菜已经好了。
小院中所有人,包括三个伤员,围坐一桌,连小阳春和小慎初都没落下。县案首虽不算功名,却也是一份荣耀,自家人关起门还是要庆祝一下。
俞纶兄弟高兴席间饮了几杯,高晖在长姐面前不敢饮酒,规规矩矩喝茶。
俞慎思端起茶盏先是谢过父母兄姐,然后便敬李帧一杯,感谢李帧这段时间的指点。
年假期间,自己没去苏夫子哪里,李帧和俞慎言每天都会给他讲解学问。
李帧以茶代酒,大大方方受了他的敬谢。
饭后,李帧向俞纶夫妇辞别。他如今伤势已经没有大碍,不便再多打扰,准备明日离开。
众人诧异,俞慎微望向李帧的左臂,目前还不能如正常一般。荀大夫前几日过来复诊,说他的左臂还需要再仔细养一段时日,万不能受冻受伤,否则会留下病根。
她先开口挽留,“荀大夫说你手臂不易劳动,至少待能活动自如再走。”
卢氏附和,“你身边也没人照顾,太不方便。”
李帧稍稍活动手臂道:“已经没大碍,这段时间已经很麻烦你们了。”
这段时间相处,俞慎微稍稍了解李帧的性子,别人欠他恩情他可以全忘,当做没有此事。他欠别人的就一直记在心里,甚至觉得自己永远还不完。
也许就是太过重情重义,才会被亲人伤得这么深,永远走不出来,也不愿意去面对,一直在逃避。
俞慎微道:“你是为了救我们三人性命受如此重伤,此恩慎微无从报答,照顾你是应该,并不觉得麻烦。”
见李帧张口,她知道他又要说那几句话,忙拦下,道:“你不必重复说让我不必记着此事,也不必说救我是你自愿,你无需回报什么的话。
你可以不求回报,慎微不能不记此恩。若是你真的有事要做,慎微不敢多留。若无要紧之事,至少待下次荀大夫过来复诊,听荀大夫的建议再决定。你如今伤未痊愈,我不放心。”
李帧抬眼看向对面人,眉头微蹙,眸中俱是担忧。
这段时间对他也是尽心照顾。
他沉默未语。
俞慎微见他些许动摇,再次开口道:“我知晓李夫子喜欢安静,院子里人多,吵闹了些。家中前几日买了处宅子,在城东永乐街,已经安排了两个人在那边打扫,以后也在那边伺候,这两日就能住过去。那儿清静,李夫子可以住到那边养伤。如此,慎微也能安心。”
俞慎思听卢氏说过那处宅子,是买来送李帧的。只是李帧此人不愿受人好意,正想着要寻个机会将房契转到他名下。
他劝道:“李夫子,先把自己的伤养好才要紧,养好了,你去哪儿都方便,绝不挽留。”
高晖此时也开口道:“我将书肆内的书搬几箱过去,李夫子可以边养伤便看书。”
俞慎微又问:“李夫子意下如何?”
李帧本不是因为这儿吵闹,他一个人活得太久了,这几个月小院里热热闹闹,他才感觉有点活着的意义。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只是觉得自己不该一直留在这儿。不该让面前姑娘这么一直照顾自己。这几个月,为了照顾他,她新学了不少新东西,人累瘦一圈。
自己走了,她就不用这么辛苦。
这大概算是原因吧。
若住到别处,有旁人照顾,也不用她如此辛苦。
他点了点头,“劳烦俞姑娘了。”
第56章
李帧搬到永乐街小院。这两个月,俞慎微和俞纶跟着牙侩看了不少院子,县城中无三进院出售。此处是他们找到最不错的一处二进院。
俞慎微最初安排两个男仆打扫,李帧搬进去后,为了方便照顾他,又添了一个仆妇和一个婢女。
永乐街距离苏夫子的私塾不远,俞慎思会早上去私塾前过去一趟,替俞慎微送吃的。散学后,过去拿食盒,次日继续送过去。
这日俞慎思过去拿食盒,李帧道:“让令姐不必如此麻烦,这些院子里的人都能做的。”
本就是不想她辛苦才要离开,现在也没让她轻松多少。
俞慎思笑道:“她若不做这些,又要下乡去收绣品了。我娘还没从上次事中缓过来,现在怕得很,和我小婶就靠这件事吊着她,让她在家待着,给她说亲呢!”
李帧眉头微蹙,默不作声。
几年相识,几月相处,他尚算了解那姑娘,她不是柔弱的闺阁女子,也不想做相夫教子的后宅妇人,她心中有一番天地。
这世道男人想有一番作为都难,何况一个女子。
父母自是想女儿嫁人生子,安
安稳稳过一辈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无忧。
这却不是她所求。
俞慎思提上食盒道:“我要回去了,今日功课有些多,不便多留。”
李帧点点头,在俞慎思跨出门槛时,唤住他,顿了下,道:“下个月府试,你多温习,不用送东西过来。令姐……既要说亲,再给我送吃食多有不妥。”
俞慎思想了下,笑道:“你又不是旁人,不能要说亲,就不顾恩人。我走了。”
李帧轻轻叹了声。
次日,俞慎思依旧送东西过去。李帧又劝了一次,后面见劝无用,也就不劝了。
四月中府试,月初俞慎思和同窗前往府城不去永乐街,俞慎微亲自送过来。
她提着食盒走到二门穿堂,见到李帧正在院中练拳,一身薄衫。
知晓他懂些拳脚功夫,想来也不是胡乱练。俞慎微没有上前,站在穿堂中看着,腰上伤应该好得差不多,动作自如。左臂伤在骨头,活动起来不似右臂灵活,略显僵硬,而且没什么力道。
上个月荀大夫复诊时说,他只要好好养着,再过个一年半载能完全恢复。也让他每日空闲就稍稍活动片刻,利于康复。
“大姑娘怎么亲自过来了?”婢女从旁边走来,接过她手中食盒。
“思儿今日去府城,我送完他就顺道过来了。”
婢女笑道:“大姑娘顺道还提食盒过来?”摸了下食盒壁,“还热着呢!”
被戳破,俞慎微笑着点了下婢女脑袋。
李帧余光瞥见穿堂人影,定睛见是俞慎微,愣了下忙收势,低头看了眼自己一身薄衫,紧张地走到旁边取过外衫套上。
“俞姑娘,失礼了。”李帧欠身歉意道。
俞慎微点头回道:“是我冒昧,打扰了李夫子了。今日思儿去府城,我便送东西过来,不知道李夫子在忙,抱歉,我不多打扰了。”说完欠身转身离开。
李帧看着人走远,又望向婢女手中食盒。婢女提着东西朝旁边厅走,笑道:“这是大姑娘特意送来的,还热着,李夫子趁热吃些,凉了可就辜负我们大姑娘一番心意了。”
李帧愣愣应了声,再次整理了下衣衫走过去。
俞慎思和两位同窗与虎头会合,根叔和桂婶因为马上要农忙了,也支付不起花销不陪虎头去府城,将虎头交给高晖,让高晖帮忙照看。
高晖与二人不熟,不过是年跟前回来祭祖,见过一面罢了。听闻当年大姐他们在高家村守孝,桂婶曾帮过大姐,便应下。
四个少年一起前往府城。这条路对俞慎思来说已经不陌生,院试、科试,他都陪俞慎言来过。
一路上几个小少年欢快得像脱缰野马,遇到景色好的地方,还要停下来吹吹风欣赏一番,每个人偶尔吟诵一两句。
送考的宗承良和高晖两个人眼中透着几分羡慕。
午后停下来休息,四个小少年围坐一圈叽叽喳喳,不讨论文章讨论吃喝。宗承良站起身欣赏一会儿周围景色,对高晖问:“听说秋日令姐要与令兄一同入京?”
“嗯。”高晖坐在地上吃着旁边几个小家伙送来的烤肉串,并递一串给宗承良,“尝尝,思儿烤肉还是很不错的。”并道,“我和思儿也会去。”
宗承良接过,他心思不在这上面,没吃出什么滋味,说道:“令尊……应该会提前知晓。”
高家的事,在临水县几大家中已经不算什么秘密。
高晖素来对此事不藏着掖着,“嗯。所以我必须去。”
“秋日我家中有批货要运往京中,届时可以同行,一路上亦有照顾。”
高晖歪头昂首看了眼宗承良,忽而笑了笑,调侃问:“你不怕令正不允许?”宗承良喜欢自己大姐的事情,他私下听到一点风声。
“同乡帮忙而已。”
“自然是同乡帮忙而已。不过,时间应该碰不上。你们宗家往年是七八月份运货北上,我大哥想等晰哥乡试结束后再走,估计要在重阳前后。你今秋也北上?”
“嗯。”
“那就京城再聚。”
休息片刻,人吃饱马儿也吃饱,众人上车出发。
到府城,高晰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客栈,再次在府城见到俞慎思,高晰不由想到当年的事情来,一切都小心安排,怕再出问题。
考前俞慎思和高晖一起去白家拜访,白尧高中榜眼后留在京中,女儿也接到身边,白母未有随子入京,留在老家。由女儿和侄子侄女照顾。
白母身体硬朗,见到俞慎思关心地问这问那,像家中慈爱的长辈。
“上个月念念写信回来问安,还提到你呢!”白母满脸温柔笑道。
俞慎思诧异,笑道:“念念还记得晚辈?”
“记得,你送她的书她一直收着呢!”
还留着?小女孩现在应该六七岁了,那些小故事对她来说不知道幼不幼稚。他回想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看什么,又觉得男孩和女孩肯定是不一样的,这个时代的小女孩肯定喜好又不同。
但那小女孩还能记得自己,倒是让他挺意外。以为她将书早就不知扔哪里发霉去了,也将他这个人忘了。
从白家离开,俞慎思琢磨着今秋入京,要不要给小女孩再画一本。
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必了,念念毕竟是女孩子,虽然还小,却也是懂事的年纪,家中长辈不在意,可一年年长大,还是要回避一些。
府试与县试考试略有不同,府试考三场,第一场亦称为正场,若是取中,后面两场可以选择考或不考,若正场未取中,后面两场算一个补救机会。
这么远来一趟府城,俞慎思和三位伙伴都决定三场全考。
府试是由知府主持,考棚与院试相同,俞慎思并不陌生。
天未亮,他便和三个小伙伴收拾好东西,吃饱后便朝考院去。
因为县试的成绩不逾年保留,所以参加府试的考生全是二月份宁州府县试录取的考生,人数并不多。
“思儿,我有点紧张。”虎头抓着俞慎思道。
这几日他有几分焦虑,怕自己府试考不过。县试他考得不好,府试几百人中亦只录取几十人,他感觉自己希望不大。若府试不过,明年他又要从头考县试,家里负担有些重。
俞慎思拉着他的手道:“和县试一样,考题也不比县试难什么。你就想成和前几天一样,我们几个一起写文章,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而已。慌了会出错的,别慌,晰哥昨日不是还夸你的文章写得不错吗?”说完特意问了句高晰。
高晰见四个孩子,除了思儿,其他三个或多或少有点紧张,宽慰他们:“你们昨日写的文章都很好,都有希望。进了考院,静下心去答卷,肯定能取中的。”
俞慎思笑着对虎头安慰,“听到没有,不用紧张的。”
虎头点点头,还是能看出来很紧张。
府试是分县排队核验身份、搜检,几人在队伍中又见到齐家两兄弟。齐小三横眉冷对,好似和他们已经结下了仇怨。
宗承玉想顶两句,被俞慎思拦下来,他一直认为考试实力和心态各占一半,不能受影响。
府试流程与县试相似,领完考卷进入考棚,依着指示找到自己的座号。
俞慎思坐下后,便取出笔墨砚台水和镇纸,开始研墨,顺便打量了眼四周的考生,一圈考生均是十几岁的少年。高昉的座位在距离他不远的斜前方,回头冲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好好考。
考场外,高晖见到三弟顺利进入考院后,和高晰说了一声,便去街市逛书肆。不仅去研究书肆的书架各类书籍和最近卖得比较好的书,还研究这些书的印刷。
过来得早,书肆刚开门,铺里没客人,他和掌柜聊起来。
他说起印刷的事情头头是道,掌柜见他是懂行的,也和他多说几句。
大盛朝目前比较盛行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两种印刷方式。两种印刷各有利弊,根据印刷东西的不同选择不同,但都极耗工夫。不仅时间慢,成本还高。
高晖一上午跑了两三家大的书肆,收获不大,倒是买了几本讲到印刷的书回去。
坐在考院附近的马车里,一边看书一边等幼弟。
俞慎思和高昉俱是
第一批放排出来,两个人相谈甚欢,见到高晰便将考得情况和他说。
高晰点头道:“答得都很好,应是会取中的。”
等宗承玉和虎头的空儿,俞慎思钻进马车,见到高晖手中捧着书,嘴里不知嚼着什么,眯着眼盯着车顶发呆。
高晖沉思想事情的时候,嘴里最喜欢咬着什么或嚼什么。俞慎微说,高晖小时候用的毛笔都被咬得跟狗啃一样,为了让他戒掉这坏习惯,打了他不少回戒尺。
现在看来,还是没有改掉这个坏习惯。
“吃书呢?”
高晖叹息一声,问:“思儿,你知道蜡染吗?”
“知道,大姐和我说过。”他没再用看杂书搪塞知道此的缘由。俞慎微平素会了解一些和纺织、刺绣、印染有关的东西,的确说过此事。“你去年不是也在研究这个吗?”
俞慎思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放下考篮坐下来问:“你是想将其用在纸张印刷上?”
“是。”高晖道,“墨是不溶于蜡的,但墨能透纸,涂了蜡之处便不会留下墨迹。若是能够像蜡染一样进行蜡印,印刷速度就快很多,而且节省大量成本。
如此,书卷的价格就能降下来,不仅书肆有很大的竞争优势,利润也会高许多。书卷价格降下来,对于读书人来说是好事,也能让更多的人买得起书读得起书。比如虎头,还有你以前在高家村的小伙伴。”
现在一册印刷和用纸较差的书都要一百多文,一套四书五经加上集注就要好几两银子。文韬书肆普通的伙计,一个月也才一两二钱工钱,还要养活一家子。
印刷和用纸稍微好些的,一册书就要二三百文,四五百文,甚至更高。
俞慎思看出他的决心,去年初他就开始研究各种印刷、印染,翻阅了大量的书籍寻找方法,也经常在书肆捣鼓。
这是利己利民之事。
他问:“二哥遇到了什么难题?”
“纸、墨。”高晖吐掉口中嚼的不知什么东西,拍了下书,叹道,“我寻了一年多,还没有寻到韧性和薄度适宜的纸张,既能够透墨,又沾染大量墨水不会湿破,能反复使用。二则是墨水透纸后会晕染,印刷出来的文字太模糊,质地太差。”这是他试验过的。
俞慎思想到前世曾听父母提到,他们小时候上学用的油印试卷。这个时代有太多的局限,肯定达不到前世技术水平,但是或许能够给高晖一点思路。
他经营书肆两年,又潜心研究印刷这么久,懂得比他多,或许会有些启发。
他说道:“纸张只能慢慢寻找合适的,但我有个想法,若是将纸全部涂蜡,蜡纸会不会稍稍好一些?”
高晖点了点头,“我试过,是好一些,但还是取决于纸。宁州府太小了,还是要到各地看看,寻找合适的。”
这倒是。宁州府一地,所用的纸张种类肯定有限。
俞慎思又道:“二哥还记得那天路上吃烤串吗?”
“嗯。”
“烤串的油是不是也能透纸?而且不会令纸张湿破?”
高晖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你是说油和墨混合?”
“二哥可以试一试。”
高晖拍手道:“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回去后我便研究下。”丢下书,激动地双手揉着三弟的脑袋道,“小脑袋瓜挺管用。”
俞慎思打开他的手,白他一眼,“揉不聪明了没人给你出主意。”
“不揉了。”
这时第二批放排的考生已经出来,还没有见到宗承玉和虎头。两个人在第三次放排才出来,和齐家兄弟二人,互看不顺眼,一左一右分开走。
“考得如何?”宗承良问。
宗承玉肩膀一颓,脑袋一耷,摇头道:“不怎么样。还被齐小三气一顿。”
宗承良心宽,嘿嘿笑道:“已经尽力就好,家里也不指望你以后入仕为官。”
“唉!”宗承玉感叹,“你这安慰人的方式太不好了。”
虎头那边也觉得考得不怎样。
三日后府试发案,四个小少年在榜墙旁边街道整整齐齐站一排,望着榜墙前的人,很多人没发案就已经在前面等着了,他们挤不进去,不去挤,让几位兄长和小厮去挤。
不一会儿几个人笑眯眯地走来,高晖冲到跟前又想揉三弟的脸,俞慎思往后退一步躲开。
高晖改拍他的肩头,“小子,你又是头名。”
俞慎思这次有点吃惊,县试则罢了,这可是整个宁州府的考生,每个县的县案首都在。
“你没看错吧?”
“寒字六号,没看错。”
高晰和宗承良也都道没看错是头名,高昉和宗承玉也取中,只有虎头没有看到座号。
俞慎思宽慰他,“你是太紧张了,不过没关系,后面还有两场,若是考得好,还是可以取中的。”
虎头垂头丧气地应了声。
第二场俞慎思不是头名,头名是一位十四五岁少年,穿戴似个富贵子弟。虎头依旧没有取中。
第三场不发团案,直接发长案,俞慎思心中有些紧张。
府试前他对案首没有太大期待,自己年纪小,读书年月短,肯定拼不过。但第一场正场他考了头名,心中自然而然就升起了夺案首的念头。而第二场他又不是头名,第三场结果不公布,直接发长案。
他心中几分忐忑,告诉自己不是府案首也无妨,第一场答得那么好,肯定能进前五,这个成绩不错了。可内心深处还是有个声音告诉他,一定要是府案首。
和他同样紧张不安的还有虎头,他前两场都没有取中,第三场能不能取中就看长案有没有名字了。另外两人倒是心态平和许多,第一争不到,又肯定长案有名,只是多少名而已。童试除了第一名,没有人会在意其他名字,他们也不计较排在哪里。
第57章
俞慎思靠在阴凉的石墙上,歪头望着榜墙前拥挤的人群。长案贴得位置高出成人一个头,这么远的位置根本瞧不见。
他的两位同窗也靠在墙上,等着小厮回来。先跑回来的是虎头,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取中了!”兴奋地跳起来,扑到俞慎思身上,开怀大笑,“我中了、我中了。”
“恭喜恭喜。”俞慎思也替他高兴,担忧了这么多天,终于在第三场的时候将自己给捞起来了。
他拍拍对方背,让他稍稍冷静下。
虎头松开他,激动地道:“我倒数第二名,和你相对,你第二名。”
第二名?
俞慎思提着的心,忽然坠地。
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夺得府案首。
“第一名是?”他问。
“萧臻。”
萧臻是第二场的头名,俞慎思记得当时那个少年的同窗就喊他萧臻,此人县试亦是县案首。
高晖从旁边街道走过来,听到消息,见三弟虽然脸上笑着,眼中却有失落,知晓他的心思。在第一场是头名时,他已经有些期待自己能够再夺府案首。
他搂着三弟肩头宽慰:“第二名已经很了不得,大哥、二哥还有晰哥都没你考得好呢!第一名比你多读好几年书,你到他那个年纪说不定都是举人了。”
将手中刚买的蜜枣递过去,“吃点甜的,高兴些。”
俞慎思笑着道:“我没不高兴,不过一个府案首罢了。”从袋子里拿出一颗蜜枣,甜腻腻的。他不太喜欢吃太甜的东西,指着东西道:“李夫子喜欢吃这么甜的。”
“是吗?回去给他买点。”
小厮这时也都回来,高昉第十一,宗承玉和虎头差不多在末尾的位置。
就在宗承玉感叹时,小厮道:“没看到齐家三少爷的名字。”宗承
玉兴奋地当即拍手跳起来,“太好了!人呢?我得去看那家伙长案下哭鼻子。”说着便要去寻人,被宗承良给拉住。
离开宁州府城时,双方马车在城门口碰头,宗承玉故意撩起车帘和齐家兄弟打招呼,笑着说道:“齐三少爷府试一定名次很好吧?长案后半截都没看到你名字。恭喜恭喜!”
齐小三被气得脸蛋涨红,浑身发抖。
宗承玉哈哈大笑,得意地甩下帘子,挑着眉头道:“真畅快!”
高昉无奈,“你得罪他做什么,他非君子,肯定还会来找茬。”
“没得罪他时,他不也因为苏夫子不收他为学生,就对我们三个恶语相向,存着坏心思。既然横竖都是这个结果,我为何忍他?他想找茬尽管来,我才不怕他。”
高昉摇了摇头,瞥了眼旁边俞慎思,靠在车壁上闭目,眼珠却在眼皮下来回滚动,不知想什么。
他拍了下。
俞慎思睁开眼,看了眼车内伙伴,道:“我有些困,打会儿盹,你们聊吧!”
高昉取笑道:“大清早,你困什么?脑子里琢磨什么呢?和哥哥说说。”
俞慎思也不再装,坐直身道:“我在想读书的事,夫子在我们三个参加院试后就不再教授我们,届时我们要去哪里读书。”
高昉问:“想出答案来了?”
俞慎思嗯了声,“我要考排云书院。”
高昉想了想,略有几分愁色,说道:“我也想考,只是要院试过了才有资格考,我尚不知院试能不能取中,也不敢去想那么远的事。”
俞慎思拍着高昉鼓励道:“还有一年半呢,只要不荒废,咱们院试肯定都有希望。届时,我们一起去考如何?”
高昉想到自己兄长今年考书院,若是自己明年能考中,便能与兄长一处求学,道:“好!”
忽然想到前段时间父亲提到晖哥要去省城开书肆的事情,说是能方便自己大哥,父亲当时便知道他打别的心思。他问:“晖哥知道你考书院吗?”
俞慎思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问这个,点了下头,“怎么了?”
高昉微微摇头,笑道:“随口问问而已。”
马车回到临水县,将虎头送回高家村,俞慎思和高晖顺道去牛山祭拜俞氏。
回到裁缝铺,一家人为俞慎思府试取中庆祝了一番。
次日,俞慎思便去苏夫子处,一来是将府试的事情禀报,二来是不想荒废时日。
府试过后,院试也不远了。院试参加的人多,而且有很多还是考取童生后,沉淀几年的,竞争只会更大。
因为府试刚结束,苏夫子没有让他们太累,只布置一篇文章便让他们早早回去。
俞慎思见天色早便去看望李夫子。施长生和阿成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只需静养三五个月就恢复如初,想来李夫子也差不多了。
李帧正在书房前的廊下小桌上画什么,俞慎思凑近见到是一只喜鹊。用极细的线条勾勒出模样,这不符合这个时代文人作画的风格。
“李夫子,这怎么看着有点像图样?”他记得俞慎微以前刺绣,遇到复杂的就会先画图样。
“就是图样。”
“替谁画的?”
“令姐。”李夫子一边认真画一边道,“今早令姐说想绣只喜鹊,图样一直画不好,便请我帮她画。”
俞慎思:“……”
面前人平日不是很聪明吗?难道不知道会刺绣的姑娘都会画图样的吗?难道想不到像俞慎微这种曾靠着绣技养家的人,区区喜鹊图样信手拈来?
画得也不比俞慎微好什么。
他打量李夫子,一笔一画比他往日刻字都专注,比绣娘刺绣都认真。
这两个人……
俞慎思发现苗头不对,道了声:“李夫子,我还有事,明日再来看你。”人匆匆离开。
回到家中,见到俞慎微坐在凉棚中剥核桃,旁边半石臼都是核桃仁。
他探头笑嘻嘻问:“大姐准备做什么?”
“核桃糕,帮我再剥些。”
俞慎思坐下来,一边剥核桃一边打量对面的人。她不是一个擅长做点心的人,现在倒是有模有样。
他想了想,问:“二哥带回来的蜜枣,大姐给李夫子送过去了?”
“没有,过几日端阳节。他是萦州人,又喜欢吃甜点,应该喜欢吃甜粽,蜜枣包甜粽用。”
想得还挺周到。
“核桃糕又不甜。”俞慎思故意道。
俞慎微心思在核桃上,没太在意弟弟的话,回道:“放点蜂蜜,口味会甜一些。”
果然核桃糕也是做给李帧的。
见到卢氏从前面铺子进院来,他想到卢氏着急的事,又笑问:“大姐,这些天,娘没有提你说亲的事?”
俞慎微稍稍顿了顿,瞥向从房中出来的卢氏。前段时间长辈还着急这事,这两个月好似没有提过。
大概是因为幼弟县试、府试考得好,长辈都高兴忘了此事,家中还有几个人要照顾,暂时哪有时间想这些。不过长辈不提倒也好,否则她真找不到好的托词了。
“嗯!”
俞慎思此时明白了,自己后知后觉,卢氏几位长辈全都看出来了。
俞慎微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做事有分寸,长辈也就没干涉。
次日,俞慎思上学时,俞慎微让他将蒸好的核桃糕送到永乐街。俞慎思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接过食盒。哪能让他们天天见。
散学后他去拿食盒,又将李帧画的图样捎给俞慎微。
端午前一日帮俞慎微送粽子过去,晚上带着驱蚊虫的方子回去。
炎炎三伏天,放消暑假,俞慎思不去苏夫子处,偶尔还要替俞慎微跑腿,俞慎微有时也会自己过去。
七月初,俞慎言来信问秋日进京之事,询问俞慎微大概带多少箱货,他好让大姑父瞿乘帮忙联系商船。
瞿乘自儿子中举又考进排云书院后,自己有了面子,也十分爱惜这份脸面,不再在外面乱搞,老老实实经营,生意也大有起色。他在安州城经营十几年,认识的人比较多,可以帮忙安排。
俞慎微这半年没有下乡收绣品,此事全都交给崔大春。收上来的绣品,三四月出了两批,手中剩的不多。这两个月又从同行手里收购一批,十几箱。第一次北上,不知具体情况,她也不敢带太多。
她本准备八月份再过去,高晰知晓此事,便让他们随着他同行,路上人多相互照应安全些。俞慎微得知此次去省城并无高家长辈,只有高晰带着家仆,便应下。
俞慎思和高晖也各自安排自己的事情。
苏夫子早已猜到今秋俞慎思会随兄北上。他们姐弟都入京,不可能将幼弟丢在临水县。这孩子当年只有三岁,应该脑海中并没有那位高大人的模样,也的确该去见一面。
所以,当俞慎思告假时,苏夫子表现得很平静,想好好嘱咐他一番学业之事,又觉得对于面前这个学生,这些嘱咐纯属多余。
这个他最小的学生,却是他所有学生中最自律的一个。这几年无论寒冬酷暑,功课从无一次拖延,按时完成。即便请假,回来后也会尽快将所有功课补齐,年纪最小却是最让他省心的一个。
他身边还有一个关注他学业的长兄,读书之事自不会荒废半点。
身为师长,苏夫子还是叮嘱一句:“学业不可荒废。”
俞慎思应道:“夫子安心,学生知晓为何而读书,自不会松懈半分。”
苏夫子点头,这也是他喜欢这个学生的原因,虽然小心思多,却又很纯粹,一直有自己的坚持。
“回去吧,也和你同窗道声别。”
“是。”
俞慎思退了两步,对苏夫子深深一拜,“学生来年再过来听夫子教诲。夫子多保重。”
“嗯,去吧!”
俞慎思起身退出去后,苏夫子捋着胡须看着门外走远的身影,怅然若失地叹了声。
俞慎思离开后便去寻自己的两位小同窗。
高晖安排好书肆的事情后,去了石桥下,傍晚时见到瘸子。瘸子翻他一眼,转身要走,被他喊住。
瘸子回走几步骂道:“死疯子,睡个桥洞,你都和我抢?”
高晖嘿嘿笑道:“临水县的桥洞谁敢和你抢,我来是有事请你帮忙。”
“我又不疯,我为什么帮你个疯子。”
“你帮我也不止一次了,早就是个疯子了。”高晖笑着走到桥洞底,道:“不白帮,说着从身上取出一个钱袋扔给瘸子。
瘸子接住掂了掂,打开看一眼,讥讽道:“高少爷出手果然阔绰。”
“我早就说过,让你到我书肆当伙计,包吃包住双倍工钱,你不乐意。”
瘸子冷笑道:“天上不会掉馅饼,你心眼那么多,谁知道你打得什么鬼主意。说吧,帮什么忙,看在银子的份上,不丢命的,我帮你办了。”
高晖道:“盯着高家。”
瘸子斜他一眼,感慨道:“钱真难挣!为何让我帮你盯着?”
“我信你。”
“你这话鬼都不信。”
高晖哈哈笑道:“真的。”说着在河边坐下,示意瘸子也坐下,和他说,“我要北上入京,我兄姐和三弟都去,我不知道高家会不会有什么动作,所以我想请替我盯着高家,主要盯着我大伯。”
瘸子玩着钱袋中的银子,又一声感慨:“这和玩命有什么区别?”
高晖侧头认真地道:“就是玩命!你敢不敢?”
瘸子没有正面回答他,蹲着朝面前河水边挪了挪,将银子放在水里洗一洗道:“不会是涂了层银粉的石头吧?那我亏大了。”
高晖见他答应,站起身笑道:“待我回来,我不再喊你瘸子了。”
瘸子也站起来,沉声道:“待你回来,我也不喊你疯子了。”
清早日头没升起来,天气凉爽,俞慎微提着食盒去永乐街小院。李帧坐在廊下雕刻什么,见到俞慎微过来,将手中东西很自然地滑进袖中,从廊下起身。
俞慎微走过去,见到廊下石凳上有木屑,知晓他刚刚雕刻东西,却未见到雕刻之物。
她将食盒放在廊下小桌上,说道:“今日恐怕是最后一次给你送东西了。”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几样糕点。
“明日就走了?”李帧走过去。
“过几日,只是可能这几日忙无法过来。”顿了下有补充道,“早则明年春日回,迟则明年入夏。”
“嗯!”李帧低低应了声。
俞慎微又关心询问他身上伤势。
“已经无碍了。”李帧活动了下左臂,现在已经能够灵活自如,只是手臂并不似以前那般有力道,但和普通人差不多。再养一养,平日多活动练习,一年半载就完全恢复。
看着面前姑娘在小桌边坐下,提着茶壶倒了两杯凉茶,他自己坐下来。
俞慎微将一盏凉茶放到他面前,扭头看了眼小院,说道:“李夫子以后可以继续住在此处。这处院子本来就是我爹买来送你的。一直没和你说,是怕你不接受。如今我们姐弟要入京,你身上伤好得差不多,我知道你可能准备离开,所以和你坦白。希望李夫子能够收下这处宅子。”
李帧很平静地环顾住了几个月的院子,沉默了许久,笑着问:“令尊所赠?”
院子是她挑选,也是她答谢对方的恩情,但她毕竟是女子,总不能说这宅子是她所赠。
“是。”她回道。
李帧道:“既然是令尊所赠,我不敢辞。”
“真的?”俞慎微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原本还担心依着他的性子他不会接受,早知道他愿意,也早点与他说。
“嗯!”李帧笑着点头。
俞慎微忙道:“趁我还没走,这两日便把房契更到你名下。”
李帧点了点头,“好。”
俞慎微好似完成了一件大事,轻松地舒了口气。
李帧低头偷笑了下,端起面前茶盏饮了一口。转头再看这个小院,此时朝阳已经升起,院子渐渐热起来,两人喝茶吃着点心没有说什么话。
许久,李帧问:“令尊令堂如何照顾?”
俞慎微已经安排好,长生身体还要再养一养,不随他们北上,在家中照顾爹娘和绣品生意。前段时间卢家的两位表弟过来随父亲学裁缝手艺,就住在裁缝铺,也能照顾二老。二老身体近来很好,还有小叔小婶在,无需太多担忧。
她说了情况。
李帧点点头。
几日后,俞慎微姐弟和高晰一同出发前往省城。俞纶夫妇知晓此去不是一路坦途,却也是他们姐弟必须要走的路,抓着他们姐弟千叮咛万嘱咐,挥泪送别。
到了省城,俞慎言和瞿永铭已经在等,一行人先去拜见大俞氏,也在瞿家住下来。
大俞氏再次见到几个孩子,姑侄间难免又是一番倾诉。
八月初乡试,九月初发榜,高晰不负所望高中。
俞家姐弟也准备启程北上。俞慎言和瞿永铭的大多数参加明年春闱的同窗上个月已经北上,或是月初几天走了。他们出发比较晚,反而没有同窗同行。
出发当日,人到了码头,忽然被告知,客舱和货舱全部满了,他们无法登船。
送行的瞿乘和码头负责的管事说明情况,他们已经提前定下,票据全在。
管事看都没看票据,一脸为难道:“你票据都全也无用,临时有人塞货塞人进船,那人和船上管事的爷认识,现在没地儿了。你们只能另定他日再启程了。”
临时加塞,在码头是常有的事。他们只有十几箱绣品,非大宗货物,人也不过十来人。对于如此大型商船,哪儿都能塞进去。
瞿乘和码头上的人打过交道,知道这种往往是想要加钱。
他打听过,这个月还有往北去的客货船,但不到京城。若是改乘其他船,中途还要改官道。官道危险、疲累是其次,还慢且不安全,下个月北方就要落雪了,不能往后延。
对方必是看他们中有赴京赶考的学子,耽搁不得,才会想临时加钱。
瞿乘可不能让儿子耽搁了,和管事商量,出双倍价钱。
管事摆手叹道:“这回真不是钱的事,是真的没有货舱和客舱了。”
俞慎微上前询问是何人临时加塞。
码头管事朝不远处的茶馆指了下,“人和掌事的爷都在那里歇脚呢!不过,你们去找也没用,人家货都已经上船了,又和船上掌事的爷认识,不可能给你腾位置。”
俞慎微准备往茶馆去,俞慎言一把拉住道:“大姐,我去。”
高晖道:“大姐、大哥,还是我和姨父去吧,这里姨父熟悉,商船载客运货之事我也懂一些。”
朝茶馆去,瞿乘和高晖介绍这位加塞的孙二爷,他认得此人。
“他是茶商孙炳的次子。孙家在安州算有头有脸的大商户。不过,这孙二爷是家中婢女所生,一直不受家族待见,在孙家没什么地位。家族的生意也没他的份,自己在外钻营。我与他有过一点小摩擦。”
这么说,高晖知晓,这孙二爷多半是故意刁难。
今日的事情不好办。
在二楼雅间见到了那位加塞的孙二爷和船上掌事的辽爷。两人临窗而坐,相谈甚欢,不时望一眼码头上的商舻。
二人皆是三十多岁,一个满脸油滑,一个则面带几分傲气,眼中透着算计。
瞿乘跨步进门,先爽朗地笑着喊了声“孙二爷!”抱拳走过去,“真是幸会啊!”
孙二爷望过来,瞧见瞿乘轻蔑地上下扫了眼,歪着身子靠在窗上,笑着道:“瞿老爷?你今儿怎么有空来码头?也有货要登船?”
对方明知故问,瞿乘也不与他装憨,坦言道:“这不是连襟家的孩子有东西要捎进京,都已经办妥了手续,听闻孙二爷您这边给顶了,我过来问问。”
瞿乘故意提一句连襟,认识他的人多少知道一些,瞿家的连襟是甲辰科状元郎,如今在户部任职的高大人。
虽然高大人是京官,俗话还说天高还皇帝远呢,一个户部官员还管不到地方上芝麻事,瞿家和高家也没见怎么走动。有人会
给他这个面子,有人却不会买他的账。
孙二爷自是后者,若真愿意给面子就不会做这事了。
瞿乘提了这一嘴,孙二爷便朝跟在身侧锦衣少年打量一眼,面容清俊,嘴角含笑,翩翩少年郎。
他故意坐直身子,惊道:“呦!这么不巧?是瞿老爷您安排的?您瞧瞧,我这办什么事呢!早知道是您安排的,我怎么着也不敢顶了去。现在如何是好啊?我的货都已经装上船了。”
顿了顿,挑衅的口吻问:“要么,我再给搬下来,给瞿老爷您腾位置?”
话音刚落,坐在对面的辽爷笑着说道:“货已上船,若是下船,那就是按照入关卸货的流程走,不仅各种税要交,还要报各衙署验核,还有各种打点。一上一下,不仅花费银子,还麻烦耽搁时日。”
孙二爷面露为难,“这如何是好啊?”故意笑着对瞿乘道,“瞿老爷,这样,这回是我对不住你,你那边费用我双倍补你。”
瞿乘心中已经恨不得咬死对方。
若是旁人今日或许还有得谈,但是遇到孙二爷他知晓没什么回旋余地。
孙二爷此人行事常走歪路子,所以曾有过一点过节,也不算什么大事,未想到对方会记在心上,于此事给他使绊子。今日想让孙二爷卸货给他腾地方是万万不可能。
他就算是拿着票据到相关的衙署里去告也没意义,那要耽搁时日,两个孩子还赶着明年春闱,一日都耽搁不得。
他也不是来和对方算账的。
现在主要问题是登船。
他面上还是笑着说:“孙二爷说的什么话,我怎么能让您把货给卸了。”说着又朝辽爷也抱拳拱手,说道,“几个孩子就带十几箱绣品,不是什么大货。船上哪个夹缝也能塞进去,辽爷,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孙二爷嘲弄地附和着,“辽爷,这是我老熟人,你看行吗?”
辽爷一本正经地道:“这哪里行!多少料的船装多少货,载多少人都是有定额的。瞿老爷,这可不是我定的,这是官府定下的,我不能违令而行。你就听孙二爷的,改日再北上。”
孙二爷一脸无可奈何,“瞿老爷,真对不住。待回来我给你赔罪,亲自登门给你赔罪。”拍了下桌子掷地有声。
看着多讲义气,实际就多理直气壮加塞顶替。
高晖听完这两个人红脸黑脸唱完戏,笑着拱手道:“辽爷应该不常走船吧?”
辽爷瞥了他一眼,眸中露出几分警惕。
高晖知晓自己猜对了,继续道:“辽爷是不是被孙二爷给哄骗了,因公谋私忘了政令?”
辽爷的脸色冷下来,“你这小儿,信口雌黄!”
高晖冷笑道:“辽爷,孙二爷应该没有和你说,你帮他顶掉的人中有两位是赴京赶考的举子。手中拿着府衙签的文书。您若是常在运河上走,应该知道朝廷前两年颁过政令,凡举子赶考,办了通行文书,过往载客船只不可拒载,驿站不可拒宿。”
辽爷朝孙二爷看了眼,似乎并不清楚有举子此事。
高晖朝窗外商舻瞥了眼,又道:“你没有正当理由,为谋私利,将我们挤出去,这是和新令对着干。若是在下两位哥哥因为此而耽搁了赶考,这种事到哪里都是一告一个准,你们船主都要跟着麻烦缠身。你们二位会如何自己可以想想。”
“你……这是威胁?”
“是善意劝告。”高晖笑道。
这边双方谈话陷入僵局,码头旁边棚子里等着的人也开始着急。
俞慎思见茶馆那边没什么动静,看了会儿不断运货装船的人,昨日就已经开始装货,午后商舻就要起航,他们务必要赶上这一趟。
他走到码头管事那边,好奇地问:“孙二爷带的什么货?带了多少?”
他们就十几箱绣品,那个孙二爷带的货竟然能够将他们挤下去。这种大商舻,哪里都能夹带他们这点东西了,不至于非将他们挤掉。
“白米,大概一百石。”
俞慎思觉得奇怪,朝廷对粮价管控,一百石米利润很薄,粮商贩米不会只贩这么点,千里迢迢从安州运往京城,赚的钱都不够各种贴补的。
他接着打听:“怎么就这么点儿?”
“听说是京中朋友思念故土,想吃家乡的米,所以给朋友送过去。”管事说完又调侃一句,“金贵的套了两层麻袋,生怕漏了一粒似的。”
俞慎思越发觉得不对劲。
他走回棚子,靠着柱子上琢磨,总觉得这个事有点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俞慎言瞧见他发呆,走到跟前搂着他肩头安慰:“不用太担心,若实在谈不妥,大姐不带货,我们人应该能登船!”
俞慎思抬头看了眼俞慎言,意识瞬间闪回到高家村。他记起来,是在高家村的时候,从那一箱子的杂书中看到过这种事。
他激动地一把抓住俞慎言道:“大白米。”
俞慎言先是愣了下,随后明白幼弟所言。
大白米,是黑话。
上个月他和高晰谈论朝廷政令的时候,闲谈到此,幼弟当时在旁听,还好奇地问他什么叫“大白米”,以为是一种米。
大白米不是米,而是盐,且是私盐。
官盐因为官府管控,制作不精细,颜色发黄发灰,黑话称为“大黄米”。私盐因为制作精细,颜色相对稍稍亮一些,黑话被称为“大白米”。
“你想说什么?”俞慎言不知道幼弟为何忽然冒出这个词。
俞慎思将大哥拉到一边,稍稍压下声音道:“我曾在书中见过,盐贩将私盐掺杂在米中贩运,到了地方再用不同大小的筛子,反复地筛出盐粒。我怀疑孙二爷不是运米北上,而是贩私盐。”
俞慎言被他说得怔怔地。
朝廷素来对贩私盐处罚严酷,贩私盐从来没有轻罪,严重者可直接处死刑。
“你有何依据?”
俞慎思摇头,他没有任何依据,他就是觉得孙二爷运百十石米北上不太正常。京城又不是买不到安州的米,何必千里迢迢运过去?加之在书上见过这种盐贩贩私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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