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日子渐长,偶尔会觉腿脚抽筋。方才她穿戴好衣冠,正要上御辇,小腿一阵抽筋,没留神撞在辇车板上,一阵钻心的疼过后,那只脚一时动不了了,抬也不是迈也不是。
荀子微见状,忙扶她暂在一旁长阶上坐了下来。
他俯身跪坐了下来,低头盯着她的脚踝,道:“脱鞋我看看。”
赵锦繁抿了抿唇:“不用,朕已请如意去御医局请人过来了。”
荀子微道
:“我在外从军多年,对这种伤很了解,从你的情状看伤势并不算太严重。我保证在御医来之前,我能让你舒缓许多。有我帮你,你的伤也会好得更快。”
他重点补了一句:“都是治伤,御医和我没分别。”
赵锦繁:“……嗯。”
荀子微抬手捉住她的脚,脱下穿在她脚上的鞋履,轻扯下她的白色罗袜。
白皙的脚踝露了出来,赵锦繁瑟缩了一下。
“别动。”荀子微五指握紧了她的脚踝,见她目光闪躲,淡然道了一句,“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赵锦繁深深看了他一眼,干笑几声:“也对。”
她轻轻拧眉,总觉得这句话别样的耳熟。
荀子微的指头在脚踝附近反复轻摁,赵锦繁侧过头去不看他,蓦地脚踝处传来“咯噔”一声,她皱眉闷哼一声。
荀子微问:“你看看现在能动了吗?”
赵锦繁抬脚晃了晃,对他道:“好多了!”
荀子微道:“过后江御医来了,请她替你看看有哪些舒缓去瘀的药膏可用,不出两日便能完全好。”
赵锦繁“嗯”了声,垂眸看着眼前这个正低头仔细替她将鞋袜重新穿上的男人,才想起方才忘了问:“您怎么忽然来了我这?”
荀子微平静回道:“赴宴途中经过,顺道来看一眼兔子。”
琼林宴到了后半程,荀赵二人才结伴前来,为众位及第士子道贺。
众进士见当今陛下带伤前来,感怀于心。
酒过三巡,士气高涨。
众进士满怀憧憬,望向高耸在月色下威严的含元殿,想象着自己一步一步登上高台,站在殿中挥斥方遒的模样,心中燃起一团烈焰。
授官那日,春光明媚,风和日丽。似乎连老天也在为这群即将步入官场,朝气蓬勃的年轻进士们庆贺。
身穿红色进士袍的进士们侯在含元殿外广场上,等候宣召。
今日是这群进士们人生至高峰,亦或是攀向更高峰的开始,意义非凡。
久未露面的江亦行站在队伍最上首,他脸上毫无血色,看上去有些疲倦,似乎还未从风寒中痊愈。
吴慎见他脸色不好,关心问:“江兄,你还好吧?”
江亦行温声回道:“多谢关怀,我还好。”
话虽如此,可他看上去着实有些摇摇欲坠。
这时,身后不知是哪位官员出声道:“我看他需要休息。”
礼部负责此次授官事宜,见离授官仪式尚有段时间,张永也怕江亦行撑不住,派人去请示了荀子微后,将江亦行带去了附近空殿稍作休息。
含元殿内,赵锦繁坐在高台中央龙椅上,侧头看向身旁之人:“仲父,一会儿为一甲进士授官赐诏书是您上,还是我上?”
荀子微道:“你上。”
他不忘不服输地补一句:“但下次只会是我上。”
赵锦繁笑道:“是吗?”
最近他们之间相处过于平和默契,她差点忘了眼前此人一直在等待时机将她取而代之。
大周每逢大型典礼,都讲究一个吉时,今日授官仪式也不例外。
司天监估算的吉时,是今日辰时三刻。
赵锦繁朝大殿外望去。
她记得自己和荀子微到含元殿时,已经是辰时二刻左右,等了好一阵还不见外头有动静,总觉得这剩下的一刻钟过得格外漫长。
静待片刻后,还是觉得不对劲,转头与荀子微对望了一眼。
她正要说什么,张永踉跄着跑进大殿。他惯来圆滑,习惯笑脸迎人,此刻脸上说不出的惊惧:“出、出事了!”
荀子微道:“说。”
“死、死了……”张永道。
荀子微问:“谁?”
春日艳阳在皇城大道上洒下一层粼粼金光,万物复苏的时节,四处生机盎然。
赵锦繁迎着风,快步踏在宫道上,越过重重宫门高墙,来到那所空殿前。
空殿前人头攒动,新科进士们静默围在大门前,个个神色凝重。
众官员见赵锦繁赶来,纷纷屈膝跪地,低头静默。
赵锦繁朝那扇开启的大门走去。
日光透过淡黄纱窗照进屋内,里头一片亮堂。房梁上挂着一条白绫,高高悬在其上之人已没有了一丝生息,衣摆随风轻晃,藏在衣摆下的手却一动不动僵在半空。
他死了有好一段时辰了,救不回来了。
张永低着头道:“当时见他似乎风寒未愈,身体难以支撑,又见时辰尚早,微臣请示过君上后便派人送他到此处暂歇。他说想到今日要被授官,昨夜太过激动没睡好,想小睡一会儿,我等便也未上前打扰,只留他在此独自休息。”
原本想着这人未来可期,可得好生待着,卖他一个情面也好,谁知却是好心办了坏事,如今想来后悔万分。
“等时辰差不多了,微臣请人过去叫他,却发现怎么叫都叫不应。来请他的人察觉不对劲,立刻推门进去,就发现他竟被人吊死在房梁上。”
赵锦繁木然望着那张瘦削苍白的脸。
他的先生还在等他实现抱负,他的同乡盼他光耀乡里,他那些寒窗苦读的友人将夙愿托付给了他……
长街尽头那些百姓们还等着他回去。
她想他走之前,大概还没来得及回乡再见他思念已久的母亲一面。
故乡山上的日出是怎么样的?不知他还记得吗?
他很肯定地答应过她,他会是最好的开始。
可现在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荀子微从人群中走来,抬手遮住了她的双眼。
“别看了。”
赵锦繁回了声:“嗯。”
京城西市长街尽头,平日受过江亦行关照的百姓们结伴站在街头。
他们没有很多银两为江亦行摆酒设宴庆贺,也不认得多少字能写文作诗赞美他感谢他。
知道今天是江亦行被授官的日子,一群人一大早就拉着横幅站在街头,等着为江亦行壮大声势,风风光光迎他回来。
百姓们站在街头等啊等,怎么也不见江亦行回来。
早上还是春光明媚的好天,到了午后天莫名阴沉了下来,空中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众人打着伞站在原地,或带着孩子在一旁屋檐下躲雨,谁也没走开,生怕这一刻走开了,下一刻江先生就回来了。
雨水打湿了横幅,横幅上“青云高飞”几个字沾了水,糊作一团,已经看不清楚字样了。
天暗沉得厉害,空气又闷又湿,堵得人喘不过气来。
久久不见江亦行归来,众人心中升起隐隐不安。
人群中世面最灵的虞秀才,已经赶去了城内最有名的几家酒楼,那些酒楼常有官员贵戚往来,或许能在那打听到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虞秀才回来了。
众人围了上去问:“先生呢?”
虞秀才望着众人沉默,末了只说了一句:“先生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什么叫不会再回来了?
百姓们不停追问。很快有人悟道:“你们真笨,先生当然不会回来了,先生要做大官去了呀!”
“对对,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可是大好事啊!我就知道好人有好报。”
虞秀才闷声低头,听见人们开怀的笑声,终于忍不住道:“先生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看着虞秀才。
虞秀才说:“没了就是死了。他死了,是被人吊死的。”
在他人生中最风光的一天,被活活吊死在了皇城。
新科状元于皇城暴死一事,是怎么也没法一直瞒下去的。尽管如此,暂且封锁消息,以便应急处理这一点,赵锦繁第一时间便想到了。
荀子微封锁了皇城,在刑部盘查完所有在场之人,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
京城最繁华地段的几间酒楼里,也不知是谁先说起的,说状元死了。
起初人们只是当笑谈,但很快有人发觉,今日所有去皇城参加授官仪式的新科进士和官员们都迟迟还未出宫。
城紧闭,官眷们在家中等得焦急,便派人各处打听消息。
不知是哪位官眷,神通广大,从封锁的皇城内,带来了确切消息。
新科状元死了,是被人活活吊死的,死在皇城,死相极惨。
历朝历代从来没出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科举刚过,还有不少士子未从京城归乡,得知这一消息,皆是震惊不已。
尤其是那些家世不显的寒士们。
明明天还是亮的,却觉身处黑夜。明明是春暖花开之季,却觉寒意彻骨。明明已经看见希望,希望就这样没了,被人生生掐灭了。
是谁杀了他?是谁不希望他活下去?为什么死的偏偏是他?他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想到了上京以来受到的各种打压,寒士们皆默。
沉默过后,终于有人冲出来发问——
“难道我们这样的人,就永远都不配站到高处吗?”
“他死了,我等怎能独善其身?”
瓢泼大雨之中,西市长街。
虞秀才站在众百姓面前声泪俱下:“先生不能就这样枉死!”
“说得对。”
“找出杀人凶手!要他偿命。”
“我们要替先生讨回公道!”
皇城内,盘查乱中有序进行中。
赵锦繁脸色苍白,捂着胸口吐了会儿,分不清是因为怀孕之故,还是因为方才看见江亦行的死状太过震撼。
大约两者皆有。
赵锦繁望着连绵雨幕,对站在身边那人叹了声道:“朕好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无路可走了。”
荀子微道:“此次身为你的同谋,我亦然。”
赵锦繁扯了扯嘴角。
荀子微看着她无甚血色的脸庞,正要说什么,禁军统领急匆匆跑来禀报。
“君上,陛下,署衙那里来报,说登闻鼓前聚集了一大帮百姓和士子,高喊着要为状元郎讨回公道,要求严惩凶手。这帮人声势浩大,又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一听说是状元郎被害,也跟着闹,不给个说法就不肯走,眼看着越闹越大,京兆府已派人前去……”
荀子微道:“命中郎将叶效协同京兆府镇压安抚。”
禁军统领领命退下。
赵锦繁站在他身侧,看着他道:“您不觉得这消息走漏得未免太快了些吗?”
荀子微道:“的确。”
似乎有双无形的手在牵扯着一切往前走。目前刑部尚在盘查中,此事尚有许多谜团未明了,天下之大,除了此事之外,还有许多别的事需分心,无论如何都得打起精神来。
赵锦繁深吸一口气道:“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荀子微道:“你说,只要我能。”
赵锦繁道:“您一定能,应该说只有您能。”
荀子微不解:“何事?”
赵锦繁抬手摸了摸肚子:“我饿了,想吃您做的东西。”
荀子微很轻地笑了声:“好。”
他知道,赵锦繁是不会就这样一蹶不振的。
登闻鼓前,群情激愤。京兆府协同金吾卫安抚劝离,然仍有不少百姓和士子守在署衙门前不肯离去。
此事尚未传出京城,就已引起轩然大波,不久后,天下人将皆知。未免事情愈发难以控制,摄政王协同皇帝发布告天下臣民书,将在三日内对此事有个交代。
告示一出,民愤稍见平息。
长阳殿内,荀子微低头在灶前切菜,原本想着今日应该能得空,便提前备了不少新鲜食材,打算多做几道新菜请她好好品尝的,不过临时出了这事,没功夫仔细料理,只好想办法做点简单又开胃的小菜,给她下饭。
赵锦繁听着他哒哒切菜的声音,心绪随之平复。
她靠在藤椅上静默沉思。
荀子微问她:“在想什么呢?”
赵锦繁道:“我在想到底是谁杀了江亦行。杀害他的凶手必定是今日出席授官仪式之人。江亦行私德甚好,从未与人结仇。若说是有士族权贵见不得他好,想要取他的命,为何不提前下手,暗中了解了他?非要在他被授官那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皇城之中动手?”
“若是您想杀人,您会希望有很多人关注你杀人吗?江亦行如今风头正盛,凶手这么做难道就不怕激惹民愤,置自己于不利之地吗?”
“凶手未免太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太过明目张胆,明目张胆到让人觉得他根本不怕被查,甚至像生怕没人注意似的。”
“这实在不合乎常理。”赵锦繁道,“我总觉得哪不对劲,想再去那所空殿看看。”
荀子微将做好的凉拌酸辣鸡丝端到她面前,看了眼她略发白的嘴唇,道:“先用饭吧,等吃完我同你一道去。”
夜雨不停,雨水打在伞面滴答作响。
空殿前围守着几名刑部官员,殿中亮着烛火。几位官员见赵锦繁与荀子微同来,行了礼后,回禀道:“侍郎他正在屋里。”
这几位官员口中的侍郎正是荀子微的长兄荀理。刑部尚书吴连舟即将告老归乡,如今刑部之事皆由荀理所掌。
这所空殿不算大,因为不常有人来,所以陈设十分简单,进门后入目是一座山水屏风,屏风之后摆着桌椅书案,墙上挂着几幅花鸟图,挂画之下的长几上,摆着一只已许久未插过花的青色瓷瓶。
屋内,梁上白绫已取了下来,出于某种理由江亦行的尸首并未被带走处理,暂且安放在一旁。
荀理正站在江亦行被吊死的地方,抬头便是那根吊死江亦行的房梁。
他身旁的圆桌上摆着一只铜制香炉,上头正燃着三柱青香,从香灰掉落的多少来看,这几柱青香应该才刚插上去不久。
赵锦繁盯着那三柱青香看了会儿,荀子微道:“这是他的习惯。”
赵锦繁:“习惯?”
荀子微道:“身为刑官,见多了往生之人,然他认为无论见多少具尸首,都不能忘了对死者的敬畏之心。因此,每当他找出真相,能够告慰死者在天之灵时,都会为其点上三柱青香。”
赵锦繁道:“这么说来,荀侍郎已经知道是谁谋害了今科状元?”
荀子微朝荀理看去:“不错。”
赵锦繁问道:“那么杀他之人究竟是谁?”
荀理回道:“谋害他的人此刻就在这间屋子里。”
夜风夹杂着雨水自微敞的大门涌入,吹熄门前燃了一半的蜡烛,室内一瞬暗了半边。
此刻站在这间屋里的人只有她,荀子微以及荀理,再没有旁的人站着了。
但事发之时,她与荀子微正一同乘辇车前往含元殿,而荀理正在西郊处理一桩灭门案,他们三人都没有可能出现在这所空殿之中。
剩下的就只有他了。
赵锦繁的目光落在那个早已没有了生息,安静躺在一旁的人上。
荀理道:“他的尸体被白绫高悬在房梁之上,脚下悬空,无一可踩踏之物,这间空殿的房梁又高不可攀,正常来说,人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吊死自己。当所有人第一眼见到他尸体的时候,先入为主便觉得他是被人吊上房梁勒死的。”
“再者,此人寒窗苦读二十余载,一朝高中榜首,改换门庭,正是风光无限,将要施展抱负之时,年轻有为,前途正好,完全没有理由自裁。”
“因此没有人想到,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
赵锦繁道:“既然无人想到,那荀侍郎又是如何想到的呢?”
荀理走到江亦行的尸体旁,蹲下身去:“是他告诉我的。”
赵锦繁愣了愣。
荀理抬头:“怎么,吓到您了?”
赵锦繁道:“不是,只是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言怀真也和朕说过相似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