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猜猜您那位陛下给那帮大臣们备了什么佳肴?”
宴后,沈谏坐在长阳殿正堂内,向荀子微复述今日宴上之事。
“我那位……”荀子微顿了顿道,“她备了什么?”
沈谏道:“一碗糙饭。”
她说这碗糙饭于在坐众臣而言粗糙扎嘴,寡淡无味,绝对算不上什么美味佳肴,但却是不少百姓一天的食粮。
在坐众臣立于朝堂多年,皆是心怀天下,志存高远之辈,都曾竭力谋求治世庇佑苍生之道。
朕亦然。
她说她想见天下百姓不为五谷所苦,不为温饱而忧。治国有常,利民为本,这是她出那十道民生简问的原因。
锦绣文章常有,远大志向多见,然仁义向民之心难得。
方才那份答卷不光文词俱佳,字字句句皆不理民,更是落实于常人难察之小事。这份答卷的主
人同在坐诸位一样,都怀有一颗兼济天下之心。
在坐诸位有人能说他一句,不配状元之位?不配同诸位一样站在朝堂之上吗?
底下一片寂静,她这一问无人答否。
宴会散席,众臣三三两两离开麟德殿。
赵锦繁从麟德殿出来,碰上了朱启。自主考春闱以来,朱启一向是最反对她所作所为的那一位。
“朕还是一意孤行了。”赵锦繁对他道。
朱启没说什么,出乎意料朝她郑重行了一个大礼。
赵锦繁愣了愣,她总觉得朱启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一个令他怀念敬重又深感愧疚之人。
回去的路上,赵锦繁去了趟长阳殿。长阳殿内,明灯高悬,荀子微站在廊前似乎等她很久了。
赵锦繁告诉他:“我做成了一件事。”
荀子微说:“我知道。”
此刻他是看不见光的,但她走到他眼前,他不知怎么的,只觉明灯黯然。
心脏陡然间跳动得厉害,血流猛然加速,他知道那是自己在疯狂兴奋。因为她站在高处,因为她那么耀眼夺目,那么棘手,让人想要与之胜负并战胜她。
月中,科举放榜之日。
天刚蒙蒙亮,贡院门前布告栏前人头攒动,细雨淅淅沥沥飘在空中,浇不灭人们围堵在布告栏前热切等候的心。
不多时,放榜的官差骑马而来,马蹄声渐近,今科士子们或激动或忐忑,踮脚探头上前张望,除了关心自己的成绩外,还免不了好奇,今科状元会是哪位?
记得四年前放榜那会儿,因为出了位寒门状元,京城所有平民或寒门子弟振奋不已。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个好的开端,然而四年过去,这位寒门状元并未如众人所期待的那般有所成就,这几年恍如销声匿迹一般。
寒士们心里都明白,那位状元郎不是冲破黑暗的曙光,仅仅只是昙花一现。放榜前还有不少人调笑:“今科状元又是哪位贵家公子啊?”
然而金榜放出来后,众士子望见位于头名那人的名字,皆是一怔。
城西长街尽头,江亦行如约坐在长桌前替百姓们写信看信,正被人群团团围着,虞秀才匆匆从长街那头跑来,老远就喊着江亦行。
“先生,先生!”
江亦行闻声自人群中抬头,见虞秀才比自己儿子一年长高一寸还高兴,冲他连声喊:“中了!”
围在长桌前的穷乡百姓们面面相觑。
“中什么了?”
“今日科考放榜,先生定是高中了。”
“那实在太好了!第几名啊?”
虞秀才使出吃奶地力高喊:“是第一名,是状元!”
人群轰动,不知是谁带头拍起了手,江亦行被掌声和恭贺声包围,呆愣在当场。
人群久久不散,乡民们奔走相告,都为他高兴不已。
很快报喜的吉乐随马蹄声而至,附近百姓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阵仗。
江亦行见报捷的官员身着正服,手捧金书帖子朝他走来,回过神来,不知何时热泪自眼中而落,积在他凹陷青黑的眼窝。
所有人都在笑,只他一人放声哭得不能自已。
百姓们忙劝道:“这么好的事,先生你哭什么?”
“先生这是太高兴了。”
江亦行不说话,只是流泪,眼中不是高中后的喜悦,而是无尽遗憾。
荀子微的眼睛在多日休养,以及诸位医术高超的御医精心医治下逐渐好转。
晌午,赵锦繁依约前来替他诵读公文,正逢御医替坐在长椅上的他取下眼前罩着的白色纱布条和药膏。
赵锦繁走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能看见了吗?”
荀子微睁眼,一簇簇光照进瞳仁,他的视线停留在赵锦繁身上,道:“看不太清楚,你走近点。”
赵锦繁依言上前几步,来到他面前:“这样呢?看清了吗?”
荀子微对她道:“再近些。”
赵锦繁低头对上他的眼睛:“现在呢?”
荀子微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顿了许久,对她道:“看见了,但仍有些模糊,你再近些……可以吗?”
他略略加快的呼吸打在她脸侧,赵锦繁眼睫颤了颤,没有动作,笑道:“这不好吧,再近些,我可就要撞上您了。”
荀子微道:“哦。”
赵锦繁起身挪开几步,道:“看来您的眼睛,仍需好好休养。”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坐到对面藤椅上,低头处理公文。一整天,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等处理完所有公务已近掌灯时分,赵锦繁回到紫宸殿,如意同她说:“尚衣局裁了新衣刚送来。”
“回头我替您把腰腹处的针脚拆了,稍稍改大些。”如意看了眼她此刻尚平坦的小腹,“再过些日子,肚子就该大起来了。”
赵锦繁低头去看自己的小腹,轻叹了一声:“是啊。”
再过不久肚子就要显怀了,她得想想办法才行。
夜里,赵锦繁靠在榻上,抬手抚摸小腹用心感受,似乎是比从前稍稍隆起了一点,但又好像没有。
江清说肚子里的孩子眼下都还没有拳头大。
赵锦繁摇头笑了笑,吹熄了一旁灯火,闭眼入眠。
大约是殿试过后紧绷的心弦有所松懈,亦或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想了太多关于孩子的事,夜里梦见了孩子的父亲。
在那个孩子诞生的夜晚,他低头凑近她,见她眼睫颤动得厉害,轻声问:“我研习了如何交吻,你要试试吗?”
她整颗心麻麻的,等回过神来,他的唇贴了上来。起初只是轻轻描摹,生涩的试探,不知怎么的越吻越深,到后来变成了一场缠斗,你来我往谁也不肯放过谁,好像谁先放手就认了输。
他迷了眼,呼吸凌乱,赵锦繁听见他无法克制的心跳声,又急又快。吻到后来,他开始不甘心只停留在她口中,顺着她的唇角一路吻下。她被激得一阵瑟缩,察觉到自己被他吻得越来越不对劲,拉回来一丝游离的理智。
他依旧沉浸其中,没有打算停下来,问她:“我亲这个地方,这里,还有这里,可以吗?”
他察觉到她忽然不动了,一瞬清醒,没有再继续下一步,克制着从她身上挪开。
他们彼此都清楚,继续下去会失控。
赵锦繁也不知那天晚上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明明可以选择不再继续,如果没有继续,现在肚子里也不会多出一个将他和她紧紧牵绊在一起的小人。但她没让他走,明知他已箭在弦上,受不得撩拨,她还上前扯住他的衣领,仰头用力贴上了他的唇,问:“喜欢吗?”
翌日,晨曦撒在屋檐,落进纱窗。昨夜不知何时又下过一场雨,庭院树梢上结了一粒粒晶莹水串,迎春花瓣上滴滴露珠滑落。
赵锦繁顶着一张红润泛潮的脸庞自梦中醒来,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刚从云端下来。如意掀帘进来,替她穿戴好冕服和冠冕。
殿试结果公布后次日,新科进士们进宫谢恩。
皇城南面丹凤门前,擂鼓声响,朱红宫门缓缓开启,身穿红袍公服的新科进士们一步一步跨入巍峨宫城。
旌旗猎猎,百官注目,无限风光在身。
鸿胪寺官员引众进士入殿觐见,一甲前三名依次上前。
状元毫无疑问是江亦行。
他站在最前列,看上去又比前阵子消瘦了不少,想必是担心考试成绩忧思过甚所致,这也在所难免。如今他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此次他高中,天下寒士振奋,但也不乏有人诋毁看扁,赵锦繁顶着各方压力执意选他为第一,朝中对此争议颇大。
期间有不少臣子上书公文,请荀子微出面阻止。
荀子微再听她念过殿试卷子之后,只是告诉那群臣子:“我亦认同陛下所选。”
他就是这样的人,论迹
不论心,论事不论人,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只要是他认为对的东西,无论如何有多少人反对都会坚持到底。
今科榜眼是当初在千帆楼斗文会花大幅笔墨赞她才德兼备的吴慎。不过她选吴慎为一甲,并非出自私心,而是因为他的答卷确实出色。
吴慎看上去很是敦厚腼腆,那位探花郎就与他正相反了。
赵锦繁望着那位探花郎,嘴角一抽。
放榜那日楚昂兴高采烈地来找她,告诉她说考中探花那位是他的小外甥。
楚昂那位小外甥,赵锦繁小时候见过一面,印象中是个身形瘦小,如小奶狗一般粘人的男孩子,总是喜欢跟在楚昂屁股后,舅舅舅舅地叫。
怎么也没想到,多年过去他长“大”了。
说来也巧,前几日他们刚刚在斗文会见过,正是写出《无德》那位凶神恶煞的壮汉。前些日子,楚昂去陵州,一为探望外祖,二就是为了接这位小外甥上京赶考。白云山围猎那阵子,这位大块头小外甥正住在楚昂府中备考。
斗文会那晚赵锦繁没留意他叫什么,现在知道了,他名叫陆斐。
斯文的名字,粗犷的身材,又凶又丧的脸。
他殿试时的答卷,答得很工整平和,并没有像斗文会那时锋芒毕露。不过也是,殿试与斗文会不同。斗文会那会儿,别人为了魁首之位,争得头破血流,然他身为定国公世子的外甥,并不缺少机会,参加斗文会自是毫无顾忌挥洒自如,想写什么便写什么了。
众进士在行礼谢恩,接受传胪唱名礼赞过后,由鸿胪寺官员引着一一出殿。
赵锦繁单独留下了江亦行。
大殿内空荡荡的,赵锦繁的声音回荡在空阔殿中。
“朕想你会是最好的开始。”她对江亦行道,“会吗?”
江亦行顿住了,默了很久之后,他凹陷的眼窝下唇角高高扬起,肯定地告诉她:“会,当然会。”
赵锦繁笑道:“过阵子可以回乡见你母亲了。哦,对了,记得告诉那位带你求学的先生,你来高处瞧过了。”
江亦行说:“好。”
出宫之时,为江亦行引路的官员指着含元殿高耸的殿顶告诉他,再过几日他将和其他进士一起在那里被授官,自此青云高飞,提前先恭贺了他。
暮色低垂,江亦行望着远处威严矗立的含元殿,久久沉默,沉默过后释怀地笑了声,朝着夕光满地的宫道走去,没有再回头。
“您说该给江亦行授个什么官?”夜里,赵锦繁坐在长阳殿院中那张藤椅上问荀子微道。
荀子微眼睛情况大好,正站在灶前切菜,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你选的人,你决定吧。”
赵锦繁就等他这句话,笑道:“这样啊,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金榜题名天下知。如今关于江亦行这位寒门状元的励志故事传得天下皆知,天下士子都以他为榜样,风头正盛,比当年的沈谏有过之而无不及。天下寒士都等着看他被授官。
不多时,荀子微做好了鲜味杂炒端到她跟前。
赵锦繁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甚为满足,还是原来的味道。
她叹了口气,望向静谧祥和的夜空。
荀子微问:“怎么了?”
赵锦繁道:“总觉得最近日子过得太好太顺了些。”
荀子微笑她:“这样不好吗?”
赵锦繁道:“好是好……”但她心里隐隐有些发堵,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新科进士谢恩过后,天子为庆贺他们及第设下琼林宴。
宴上觥筹交错,笙歌不断。朝中重臣,皇亲国戚,公侯伯爵一一到场,但今晚的主角新科状元江亦行却缺席了这场盛宴。
席间不免有人对此议论纷纷。
“这位状元郎方才冒尖不久,就这么不给面子,未免太过傲慢。”
“听说是突发风寒,这才不得已缺席。”
“如今这位状元郎风头正盛,我今日路过街头,还听有不少人在传唱他的事迹,什么多年风雨不改坐街头替来京务工的穷苦百姓写信看信,什么不计前嫌替人教子,什么风餐露宿万里求学啊……他都尚未授官呢,就已经成了百姓心中爱民如子的大老爷。”
“那又如何,过去不也有位和他差不多的状元,你再看看那位现在如何?”
“说的是,哈哈哈哈哈哈。”
那群人正笑得起劲,忽听不远处有人拿酒盏往桌上狠狠一砸,发出“啪”一声巨响:“很好笑?”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见一面目凶悍的壮汉正放眼扫视他们,显然对他们的言行十分不满。方才正是这人朝桌上砸的酒杯。
“这谁啊,竟如此无礼?”
“听说是定国公府楚世子最疼爱的小外甥,今科探花郎,陵州陆家的六郎陆斐。”
“哦,这样啊。”
那群人方才还欲出言讨伐壮汉,听见这人来历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够仗义!
今科榜眼吴慎站在一旁暗暗叫好,再看彪壮的陆斐,忽然觉得他面相没那么凶了。腼腆的他鼓起勇气想上前敬酒,没走几步对上陆斐门神一样煞气外漏的脸,心想:还是算了。
席间最得意的莫过于张永,今年他儿子也榜上有名,位列二甲前十。算上他爹和他本人可谓一门三进士,那叫一个光宗耀祖,门庭显耀。
同为权臣派中坚力量的翰林学士朱启嫉妒地瞥他一眼:“张永,祖坟冒青烟啊!”
张永忙道:“哪里哪里,多亏了你这位主考官关照。”
朱启急忙摆手:“诶呦,我可不敢居功,是陛下坚持要选的。”
张永笑容满面:“陛下英明!”
“说起来陛下到哪去了,都开宴了也不见她人影?”张永四处张望了一番后道。
沈谏正举着酒盏小啜,凉凉笑了几声:“你们难道没发觉,还有个人也不在这里吗?”
张永又四处张望了一番后,恍然道:“对对对,君上也不在。”
朱启问:“奇怪,他去哪了?”
沈谏哼笑了声道:“我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便有内官来报说:“陛下在赴宴途中不小心受了点轻伤,眼下摄政王正替他处理。陛下吩咐说,不是什么大问题,请诸位安心饮宴,不必担心。”
这听上去似乎没什么不对,但有位臣子提出疑问:“陛下受了伤为何不请御医?与摄政王有何关系?他医术很高明吗?”
寻常人是不敢如此质疑摄政王的,只不过说这话的刚好是摄政王的长兄。虽然生辰没差几天,但长兄毕竟是长兄。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楚昂不以为意,“肯定是当时他们刚巧碰上了,摄政王在外一向逢乱必平,见人有难必定出手相助。”
倒也的确如此。
楚昂话毕,顺便瞪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言怀真。确认了,真正有问题的人在此!
那晚他看见言怀真红着脸从赵锦繁殿中出来,他还看见赵锦繁她……
言怀真察觉背后凉飕飕的,一转身对上了正狠瞪着他的楚昂:“……”
紫宸殿外,赵锦繁坐在长阶上,低头去看自己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