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繁道:“说吧,到底是谁?”
荀子微回道:“四年前,的确有那么个人,因为犯有重罪,被判处极刑,曾在行刑前被穿透琵琶骨游街示众以平民愤。”
赵锦繁道:“三、四年前,差不多年纪,被施以此刑的死刑犯应该不止一位,您又是如何确定一定是这个人的?”
“因为无名碑。”荀子微道。
赵锦繁不解:“无名碑?”
荀子微道:“你还记得关于无名碑的传言吗?”
“记得。”赵锦繁道,“是说有位考生一时兴起在山石上题词一首,抒发了一番心中青云之志,紧接着没过多久,他便高中进士,官运亨通做了高官。”
“不错。”荀子微道,“刚巧这个人也是一位进士,也曾官运亨通,在短短几年扶摇直上,前途无量。”
“我想这具枯骨之所以被埋在无名碑下,一则是因为他犯有重罪死后无法被立墓祭拜,二则是因为这块无名碑的题词是他所作。”
“很不巧,我从前未曾见过他的字迹,否则在看到那块碑的第一时间就该想到这些。”荀子微道,“不过方才我托人找来了他从前的诗作,比对了字迹。我确定无名碑上的词确为他所题。”
四年前荀子微尚在西南,对京中诸事未必尽知全貌。而赵锦繁尚还是深宫之中,不问朝堂事的草包皇子,很多事有心无力。
赵锦繁问:“您既说他官运亨通,前途无量,那他又是因何而被判处极刑,甚至于要在行刑前被穿透琵琶骨游街示众以平民愤?”
荀子微只道了四个字:“科举舞弊。”
赵锦繁愣了愣。
荀子微道:“说来也巧,先前你和荀二在千帆楼看斗文会时,还提到过他。”
赵锦繁回想起当日,荀无玉同她提起过一桩奇闻。
说四年前那场科考,有位考官泄露了考题,导致取士不公,因此引发了各地士子暴怒不满,朝廷为平众怒,只能将先前录取的进士全部作废,重新加试。
赵锦繁惊道:“难道说他是那位泄题的考官?”
荀子微边替她盛饭,边回道:“正是此人。”
原来如此。
赵锦繁想,还有个谜团她也解开了。
当时在千帆楼,她问荀子微那位背叛了沈谏的友人如今在何处高就,荀子微给她的答案是:死了。
再联想起她提到赴诚山无名碑时,沈谏那副掩饰不了的厌恶神情。
想必在无名碑上题词之人,正是那位在沈谏跌落谷底之时,扯断他唯一救命稻草的“友人”。
说来也讽刺,千万考生以为无名碑上的词是沈谏所题,上赶着跑去碑前吟上几首赞美题词之人的小诗。谁能想到题词之人刚好是沈谏此生最讨厌的人之一呢?
从某种角度来说,沈谏还挺豁达,天天有那么多人去拜他仇人题词的石碑,他还能风轻云淡地装没看见,这要是换做楚昂,知道这碑存在的第一天,就得拿斧头把它给砸得稀巴烂。
赵锦繁感叹道:“这又是泄题又是背叛朋友的,听上去此人的确非善类。”
荀子微道:“我并未接触过此人,只是在用沈谏前,顺带了解过一些此人生平。此人名叫陈守义,京城人士,从前家中颇有产业,然遭逢灾祸家道中落……”
父亲因病故去,留下他母亲与他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家产被叔伯霸走,母子二人不得已只能搬入穷巷。
为了过日子,他母亲熬夜刺绣补贴家用,他年纪小干不了苦力,就每天抹脏了脸穿着破烂衣裳在街边装孤儿,骗点零碎钱。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虽靠着年纪小长得瘦弱博了不少人同情,但也经常有人发现被骗,转过头来揍他解气。
他母亲心疼,劝他莫要再这样了,他嘴上答应,但夜里看见母亲辛苦做活的样子,第二天又继续去做他的“孤儿”。
久而久之,那条街的人都知道他是个骗子,人人都讨厌他,见他就啐上一口,骂上几句,他就像谁都能踩的蝼蚁一般。
有天他刚被人揍完,趴在路边一动不动,忽然听见街头传来锣鼓喜乐,有位身穿红袍的郎君骑着马过来,艳阳之下风光无限,所有人都朝那位郎君道贺,喊他进士爷,还有不少姑娘朝那位郎君丢花。
他听见人群中有人说,科举取士不分士庶,不分贵贱。
还听见人说刻苦勤学,改换门庭。
他泪流满面,爬回家跟他母亲说:“娘,我要读书!”
从前有钱有闲从不觉得读书好,可如今再想拾起书本却不比登天容易。
为了能学有所成,他吃了许多常人难以相信的苦,凭着一以贯之的信念,终于爬上了进士之位。
他很上进,也很得他老师赏识,对他大加扶持,那几年他势头很劲。
直到四年前,他代替他突染风寒的老师,做了会试主考。原本以他的资历是不够格做会试主考的,但他的老师为他人品和才学一力担保,这才破格启用了他。
但他的老师并未想到,自己的信任却换来了他的背叛。
他利用自己主考的身份,收受大笔贿赂,为取悦权贵替自己仕途开路,泄露会试考题。
此事被揭露后,天下寒士震怒。他们质问陈守义:你也是寒士出身,怎么能背叛自己的出身,做出这种事?
在各地士子讨伐之下,陈守义被押入大牢候审。
天下寒士,提写请愿书,要求立刻处死陈守义,以正公允。
皇帝赵庸为平众怒,处死了陈守义,并作废先前考生录取结果,重新加试。此事才最终得以平息。
“以上便是我所知全貌。”荀子微道。
赵锦繁道:“您不觉得奇怪吗?”
“寒士出身的江亦行,为何不惜自缢,也要让一个背叛了天下寒士之人的尸骨重见天日?”
第48章
荀子微道:“我的合理猜想是,这具枯骨怀有莫大冤屈,而他希望借由自己的死,让埋藏在地下多年的真相重见天日,还枯骨主人一个清白。”
赵锦繁亦想到了这一层。
只不过一个背叛了信任自己的朋友,背叛了对自己提携有加的老师,背叛了自己出身之人,又会怀有怎样的冤屈?
“若能看到当年的案卷,或许能从中找到答案。”赵锦繁道。
荀子微道:“很可惜,我方才命人去寻了,此案卷宗已无。而且没有的很彻底,连一点相关记录也寻不到。可以肯定有人不想让此事重提,从中动了手脚。”
赵锦繁道:“谁?”
沈谏刚从署衙回到丞相府,便接到了宫中传召,匆匆赶往长阳殿。
长阳殿内,荀子微收拾完碗筷,又煮了消食健胃的酸梅饮给赵锦繁。
赵锦繁也不白吃他做的饭,取了堆积的公文,提笔帮他把不怎么重要的琐事折子给回了。如今他眼睛大好,要务公文是不假人手的。
江亦行的事固然重要,然天下之大,除了此事以外,还有许多要事需处理。
琐事折子易解决,赵锦繁回完一堆琐事折子,抬头见荀子微还在忙,搬了藤椅坐到他身边,看他如何处理要务。
她低头看得认真,也不知自己呼吸正一下一下打在荀子微回公文的那只手上。
见到不解之处,她忍不住发问:“这里您为什么这么回?”
问完,她忽觉自己在别人专注时出声打扰唐突了些,但问都问了……
荀子微停笔,朝她看去,目光落在她红润柔软的唇瓣上,盯了
赵锦繁被他盯得有些不知所措,抿了抿唇。
荀子微收回视线,指着她提问的地方,耐心答道:“你问的这里,我如此回复的理由是……”
他的声音很平稳,语速不疾不徐,明明是极深奥偏门的问题,他的回答却很通俗易懂。
沈谏来时正见赵锦繁仰头专注盯着荀子微的样子。
他扯了扯嘴角,轻咳了几声,走近几步朝二人行礼:“君上,陛下,臣打扰了。”
赵锦繁淡定地朝他看去:“沈卿免礼。”
荀子微瞥他一眼,道:“坐。”
沈谏扫了一圈院子,没见到第三张藤椅,这就显得他有点多余了,不过他脸皮厚,就近坐在了院中小池旁的石凳上,正对着前边挨着坐的两人。
小池中几条被养得肥硕的鲫鱼见人走近,甩尾溜走,卷起阵阵水涡。
荀子微道:“我想你应该知道今日找你前来是为何事。”
沈谏笑着回道:“昨夜陛下提到赴诚山无名碑,臣便猜到今日会被您二位宣召。”
他语调一顿,道:“二位是想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事吧?”
沈谏用了“那个人”指代陈守义。
赵锦繁意味深长道:“你不直呼其名?”
沈谏道:“守义这个名字太好,他不配。”
赵锦繁叹了一声:“理解。”
沈谏道:“臣同此人相识于微末之时。他是个极为上进之人,只要是能看见他的时候,他都在用功,无一日懈怠,这一点臣实为钦佩。”
“他为人爽朗,同人打交道分寸拿捏很准,因此人缘极好。他极懂看人眼色,左右逢源,尤其会讨先生的喜欢,因此在读书时先生一直对他颇为看顾。之后他入朝为官,也很讨他上级喜爱。臣想这或许与他幼时在街边讨钱,受尽人情冷暖有关。”
“不过他这人看似圆滑,在某些方面却不懂变通。如果说张永为人外圆内圆,那他则是外圆内方。”
赵锦繁道:“比如说?”
沈谏道:“比如他在街上看见有地痞欺辱老弱,明知打不过地痞,还要上前为被欺负的人仗义执言。说得好听点那叫正直不畏强权,说的难听点叫不自量力,多管闲事,死脑筋。臣知道那是因为他幼时与母亲孤儿寡母常被叔伯欺凌,因此看到同样被欺凌的弱者,没法坐视不理。”
“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从前众友人一道喝酒谈及心中抱负,我们之中大多数人都说是为了兼济天下,呵,这也无可厚非,读书人谁不是受圣人言圣人训,心怀治国之志呢?可他却不一样。”
赵锦繁问:“如何不一样?”
沈谏回道:“大家问他为何读书?他说想要大好前程,最重要是想变得有权有势,当然如果有闲心他也愿意顺带报国。其实大多数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但很少有人被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不找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饰自己,而像他这般把话说的那么直白。”
赵锦繁道:“这倒也算是心怀抱负,志向高远了。”毕竟以他当时的处境,想变得有权有势着实不易。
沈谏道:“无论心中有何抱负,是为国为民还是为己,那会儿大家都有同样目标,也算是志同道合,处得愉快。后来嘛……我想陛下已经知道臣与此人之间有何过节了吧。”
赵锦繁“嗯”了声。
沈谏道:“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之后臣便没同他再打过交道了。”
赵锦繁问:“那关于他泄露考题一事,你知道多少?”
“四年前那会儿,臣混得可没他好。他出事那会儿,臣不在京城当差。”沈谏顿了顿,“话虽如此,但作为曾经的‘友人’,臣还是稍稍找人打听了一二。”
他看了眼安静坐在赵锦繁身旁的荀子微,道:“应该比二位了解的稍微多些。”
赵锦繁直言道:“那你觉得此事可有蹊跷?”
沈谏道:“陛下是想问臣,他有没有可能是冤枉的?”
赵锦繁道:“不错。”
沈谏道:“臣认为……没有。”
赵锦繁问:“为何?”
“方才臣说过,他是个非常死脑筋的人。如果一件事不是他做的,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承认的。”沈谏道,“据臣所知,当年是他自己亲口在大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对自己泄露考题一事供认不讳。”
赵锦繁道:“他自己承认的?”
沈谏道:“不错。那会儿他母亲已去,又尚未成家,孤家寡人没什么能威胁他的东西。臣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会让他承认一件自己从未做过之事,更何况这事还是死罪。”
“所以臣认为,此案他无冤。”沈谏下结论道。
赵锦繁若有所思,一股害喜的劲从胃里往上冒,她捧着手中温热的酸梅饮抿了口,缓了一缓。
沈谏坐得老远便闻见她杯盏中的酸味,微微蹙眉,心道她从前有那么爱吃酸吗?
从长阳殿离开回到丞相府,顺嘴问了刘管事一句:“你说一个人为什么会忽然那么爱食酸物?”
刘管事问:“您问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沈谏沉思片刻后,道:“女人。”
刘管事道:“也许只是口味改变,也许是有喜了。”
“有喜?”沈谏眼微眯,“你是说她可能怀孕了?”
沈谏走后,长阳殿内。
赵锦繁对荀子微道:“朕记起很久之前,太傅曾同朕提起过陈守义这个名字。不过他老人家是把陈守义当反面教材提起的。他说此人太善钻营,根基不稳又爬得太高太快,恐没有好下场。结果……还真被他料中了。”
荀子微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薛太傅他应该也常在你面前拿我当反面教材吧?”
赵锦繁托腮笑了笑:“才没有。”
荀子微:“嗯?”
赵锦繁道:“他光是想到你就气饱了,才不想多提你。也就偶尔骂你几声‘狗贼’罢了。”
荀子微笑道:“倒的确像他会做的事。”
赵锦繁道:“他一直是那样的脾气,看不惯谁,从不藏着掖着。”
荀子微看着赵锦繁,忽问道:“那你呢?你……如何看待我?”
赵锦繁一愣,默了很久后,对上他的眼睛,反问道:“您要听实话?”
荀子微侧目看向别处,回道:“不了,算我多问。”
赵锦繁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话归正题。”她道,“您觉得此案可有冤?”
荀子微道:“有没有冤,有一个人一定清楚。”
赵锦繁道:“您是说江亦行的那位同谋。”
荀子微道:“不错。”
赵锦繁道:“说起来死刑犯的尸首,朝廷是不作收留的,倘若犯人有家眷会交予家眷处理。倘若没有,则由行刑当日的刽子手带走处理。通常刽子手嫌送去义庄麻烦,往山上乱葬岗一丢便算了事。”
“陈守义的尸首却埋在无名碑之下。我想是有人去乱葬岗尸堆里,把他的尸首给找了出来,妥善埋葬在了那里。此事大概便是江亦行与其同谋所为,埋了陈守义的人理所当然知道他的尸首在何处。”
荀子微道:“你说得不错。”
赵锦繁将当日刑部排查记录找了过来,翻开一页,她的目光落在江亦行自缢那会儿落单的十二个人的人名上——
翰林院朱启、刘琮,新科探花陆斐,礼部柳岚……
“您觉得他会是谁?”赵锦繁问道。
荀子微对着那几个人名,思索片刻后道:“这几个人里有两位与四年前科考有关的人。”
赵锦繁盯着那两人的名字道:“的确。不过从江亦行自缢时现场痕迹来看,他的同谋只有一位。”
“如果二者选其一,我选……”荀子微抬指指向其中一人的名字道,“他。”
他指向人名之时,赵锦繁默契地与他盯上了同一个名字。
两人彼此对望了一眼,无声一笑。
“仲父,您总是能和我想到一块去。”赵锦繁道。
兴致地笑问:“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赵锦繁回道:“起初我怀疑过陆斐,他作为今科探花郎,看上去是这十二人里唯一同江亦行有交集之人。但他这些年一直留在陵州,今年是他第一次参加会试,上一次他来京城还是十年前,而江亦行是七年前来京城的。也就是说,在今春陆斐上京之前,他们几乎没有产生交集的可能。”
“今春陆斐上京之后,同为今科热门考生,他们之间少不了交集,但要说熟识却不见得。陆斐样貌……咳咳,总之他看上去不太好接近,且依楚昂所说,他平日习惯独来独往,在京城没什么特别要好的友人。”
“还有一点,算是我的偏见。”
荀子微:“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