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微看了她一眼。
赵锦繁道:“那会儿朕被污蔑苛待身边宫人致其不堪受辱自戕,是言卿反复查验尸首还了朕清白。”
荀理道:“师兄验尸技法超然,我自愧弗如。”
赵锦繁道:“他不仅验尸技法精湛,
还很有坚守。就算遭受同僚排挤,得罪上司,也要推翻错误的论断。多年来为修订例律,改变陋习陈规付出许多艰辛,着实是个令人敬佩之人。”
可如今言怀真却离开了大理寺。赵锦繁不知道是什么理由让他放弃了坚持多年的信念。
荀子微又看了她一眼,对荀理道:“说正事。”
荀理重新将视线落到江亦行的尸首上,道:“自缢而亡之人与被人勒死后伪装成自缢之人,脖子上的勒痕有差别。自缢而亡之人勒痕只延伸至左右耳后,勒痕多为深紫色。被人勒死后伪装成自缢之人,由于被吊上房梁之时人已经死了,身上血脉不再通流,因此勒痕的颜色通常较浅。”
赵锦繁顺着荀理的视线低头细看,果然见江亦行脖颈间有一条深长交至耳后的紫红色勒痕。
荀理道:“还有一点,他的身上很整洁,屋子里也没有任何挣扎打斗后留下的痕迹。他是一个活人,倘若有人企图勒毙他,他不可能一动不动任由人摆布。他身上也没有中药昏迷的痕迹。”
也就是说,他是自愿赴死的。
那么问题来了,他脚下悬空,没有踩踏之物垫脚,又是怎么把自己吊上房梁的?总不能是飞上去的吧?
荀理道:“这间屋子的一切都与尸体被发现时一致,仔细看会发现有一处地方不对劲。”
“是屋里的灰尘。”荀子微道。
荀理道:“不错。这间空殿无人居住,平日并不常有人前来洒扫,屋中难免积灰。人走过会留下脚印,家具物件倘有移动也会留下印记。”
他站起身,走到正前方的花鸟图前,视线往下落在挂画下方的那张长几上。
室内灯火幽暗,赵锦繁凑近仔细去看,发现这张沾满灰的长几上有几枚不寻常的指印。
想到了什么,她又走到江亦行上吊的地方,在积灰的青石地砖发现四个浅浅的桌腿印,正好能和那张长几的桌子腿对上。
“江亦行身长七尺五寸,白绫约长二尺,长几高三尺,加起来正好是房梁离地的距离。”荀理道,“换句话说,他自缢时脚下是垫了东西的,垫的正是那张长几。”
他是怎么把自己挂上去的问题解决了,但又出现了另一个问题了。
他的尸体被众人发现时,脚下是悬空的,死人是不可能活过来把长几从脚下挪开的。
除非他设置了什么能让长几恢复原位的机关,但这间屋子并没有任何布置过机关的痕迹。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荀理道:“在他的尸体被发现之前,还有一个人进过这间屋子,把他脚下的长几放回了原位,故意把他伪装成了他杀的样子。”
“这个人很可能是他的同谋。”荀理看了眼长几上几滴突兀干涸的水迹,“还是位爱哭的同谋。”
可他,不,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赵锦繁深深地望了眼安静躺在地方的江亦行。
荀理忽道:“他病了。”
赵锦繁问:“病?你是指风寒?”
“不。”荀理道,“别的病,但具体是什么病,臣无法在短时间内肯定,还是请擅长此道之人再详细验一验为好。”
站在一旁久未说话的荀子微对赵锦繁道:“找你的言卿再验。”
赵锦繁道:“您说得对,验尸这方面他是最厉害的。”
荀子微被她认同了,侧过头去不看她。
夜色深沉,赵锦繁从空殿出来,打着伞走在宫道上。
荀子微静默跟在她身后,一路无言。
赵锦繁想到什么,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抬头看向荀子微。
“仲父。”
“嗯,我在。”荀子微道,“怎么?”
雨滴敲打着伞面,滴答作响。
赵锦繁问:“您不喜欢朕在您面前提起言卿,对吗?”
荀子微愣了愣,没想到她问得那么直接。他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微一抿唇,承认道:“对。”
“他很好,但我不喜欢听你说他好。”
“我心里不痛快。”
他答得很直白,他想她这样聪明的人肯定知道这是为什么?
气氛陡然间沉默。他看清了赵锦繁眼里的惊愕。
或许他不该这么说,荀子微低头轻叹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解释”一二,却听赵锦繁开口道:“如果您那么不喜欢,我可以不在您面前提他,但公事除外。”
荀子微怔怔地道:“你……为了我,不提他?”
赵锦繁“嗯”了声,然后听见他笑了,大约是那种掩饰不住开心的笑。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道:“子野也同您一样,不喜欢朕在他面前提起言卿,他是个好胜心极强之人,见不得朕夸言卿比夸他多,所以朕也不在他面前提言卿。”
荀子微笑容一滞:“我和他一样……”
赵锦繁笑了声:“想不到您比子野年长不少,也这般好斗。”
荀子微默然。
随她怎么说吧,他抬眼看了眼雨幕,对她道:“走吧,早些回去,雨要大了。”
赵锦繁回到紫宸殿,与荀子微道了别。
她深觉疲惫,尚未来得及梳洗,一回屋便靠在榻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听见如意唤她:“陛下,醒醒。”
赵锦繁迷迷糊糊睁眼,听见她说:“刑部送来了您要的东西。”
这是她之前吩咐的,排查完今日在皇城内的所有可疑人之后,将排查记要送去给荀子微的同时,顺道也给她送一份。
离告天下臣民书上的期限只剩两天半。
赵锦繁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清醒过来,坐到书案前翻起了排查记要。
重点看了看江亦行出事那会儿,有哪些人落单。
照理说当时所有官员应当都站在含元殿外等候,但人有三急,难免有需要方便的地方。只要不耽误正事,稍稍离开片刻去解个手,也是默认允许的。
如无意外,他的同谋应该就在当时落单的人里面。
不过赵锦繁没想到,当时去如厕或是因别的什么事走开的人竟有十二个之多。
她一一看下去,有翰林院朱启、刘琮,新科探花陆斐,礼部柳岚……
再翻下去是一些与人证物证相关的记录。
赵锦繁留意到一行字,上头写说江亦行里衣内侧藏了一张字帖。
一个准备自缢之人,为何要在里衣内侧藏字帖?
她觉得她必须马上看到这张字帖。
赵锦繁对如意道:“备辇。”
深夜,她匆匆坐辇车赶到空殿,荀理尚留在空殿内复查线索,见赵锦繁又来了,略微愣了愣。
赵锦繁直言道:“朕想看一看那张字帖。”
荀理道:“您来晚了一步,方才摄政王也派怀刃来要了字帖,现在字帖在他那。”
赵锦繁立刻坐上辇车去了长阳殿,不等老太监通报,急走过长廊,循着光来到荀子微跟前。
荀子微正低头坐在书案前,见她深夜急匆匆前来,并不觉奇怪。
赵锦繁不废话:“字帖。”
荀子微将手中字帖递给了她。
赵锦繁看见那张字帖上的字,总觉得这个字迹好像在哪见过,而且就在不久前见过。
她愣了愣,想到自己在哪见过这字帖上的字迹,倏然间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夜风渐大,夹杂着雨水拍打窗框,砰砰作响。
赵锦繁对荀子微道:“仲父,我要出宫,现在立刻。”
荀子微道:“去哪?”
赵锦繁道:“赴诚山无名碑。”
窗外雨水瓢泼,他原本想说等雨停了再去,但察觉到她眼里的坚定,他叹了口气妥协道:“走吧,我陪你。”
两人乘上马车,自长阳殿而出,朝宫门而去。
马车车轮轧过湿滑青石地面一路疾行,刚冲出宫门后不久,忽然来了一个急停。
车里的人没坐稳颠了颠,荀子微伸手稳住赵锦繁,掀开车帘道:“出了何事?”
负责驾马车的怀刃指了指前面:“前头有辆马车冲了过来,险些和我们撞上。”
荀子微朝他指的方向望去,见
楚昂从前头那辆马车上跳了下来,怒道:“是谁那么不长眼?”
他走近几步,见是荀子微,语气缓了缓:“您怎么在这?”
荀子微道:“我还没问你呢?你怎在此?”
马车内,赵锦繁听见是楚昂的声音,忙道:“是子野吗?”
楚昂一愣:“你怎么也在这?你、你们……”
赵锦繁眼下没工夫同他解释,只对他道:“上车跟我走。”
楚昂二话没说跳上她的车。
荀子微朝赵锦繁看了眼:“你叫他过来做什么?”
赵锦繁在他耳旁悄声说:“一会儿有体力活,有他在您可以少干点。”
荀子微扯了扯唇角:“真是多谢你为我考虑了。”
话刚说完,楚昂大咧咧地坐到两人中间:“行了,我们走吧。”
荀子微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楚昂根本没留意他,转头跟赵锦繁道:“我方才忙完军中事务,一出街就听说了今早皇城发生的事,担心你担心的不得了,心想怎么也要进宫一趟见你,没想到半道就碰到你了,要不怎么总说我俩有缘呢!”
马车内三人并排坐在车座上。
仔细论起来荀子微算是楚昂隔了几层转折亲的表兄,两人很早之前就相识。此间都是相熟之人,出了宫门,言谈间没有往日在外人面前那般拘束。
坐在中间的楚昂出声问赵锦繁道:“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你们怎么这么晚还一起出宫?”
赵锦繁道:“此事说来话长。”
楚昂道:“那你慢慢讲,多长我都听。”
荀子微在旁直接概括道:“找到了关于江生被害的线索,想立刻出宫确认。”
赵锦繁呵呵笑了声:“对,大概就是如此。”
楚昂:“哦。”
“对了,子野。”赵锦繁问楚昂,“你那位小外甥在京城有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啊酒友之类的?”
“没有。”楚昂回道,“他那个人,人家看他样貌就不敢轻易接近,他一向都是独来独往,也就我同他关系好些。”
赵锦繁想到陆斐那张宛若门神的凶煞面庞道:“说的也是。”
楚昂疑惑:“你怎么忽然问起他的事?”
赵锦繁不知该怎么解释,只道:“随便问问。”
“哦,我知道了。”楚昂了悟,“最近为了他科考的事,我少有进宫探望陛下,陛下挂念我了对吗?”
楚昂此人,如果他问你有没有想他,你没有说想他,他会跟你赌气到明年。
赵锦繁很熟练地应和了一句:“当然。”
“你放心,等他授了官一切事了,我便能常进宫来陪你了。”楚昂向她保证道。
荀子微看向他:“你很闲?”
楚昂道:“不闲啊。不过再怎么忙也不能忘了来看她。”
“也对。”荀子微道,“你与陛下情谊深厚,她是你最为看重的好友。”
楚昂:“啊……嗯。”话是这么说没错。
荀子微对赵锦繁笑夸道:“子野待每个好友都很真诚。”
楚昂听见自己被夸了,但又觉得好像没被夸,想笑又不知为何怎么也笑不出来。
马车在夜雨中朝城西驶去,路过署衙门前,车速缓了下来。赵锦繁掀开车窗帘朝外看去,见不远处登闻鼓前仍有不少百姓士子冒雨留守在侧,挡了几分去路。
赵锦繁意外在人群中看到了沈谏。
沈谏亦然,他朝马车快步走了过来。
赵锦繁问他道:“沈卿这么晚来登闻鼓前做什么?”
沈谏回道:“有几位在那喊冤寒士是我从前的朋友,他们妻儿听说他们今日在登闻鼓前闹事被京兆府拿下了,跪在丞相府门前,求我看在从前寒微之时一起读书的情分,帮他们求个情,我便过来看看。”
大周开朝以来,废除举荐制、察举制,摒弃九品中正制,开科举取士,为官者不再止于世家大族子弟,无论士庶都能为朝廷所用。然多年来,能打破桎梏立于朝堂之上的寒士,少之又少。
与沈谏同年的寒士,大多还在年复一年地苦读,一次又一次地复考。
“您呢?”沈谏问道,“这么晚了,怎么在这?”
他看了眼驾马车的怀刃,道:“你们又一起?”
荀子微自车厢内出声:“有什么问题?”
沈谏笑了声:“没问题。”
楚昂看了眼身侧两人,问道:“怎么你们经常在一起吗?”
没人回他的问题。
沈谏闻声顺着车窗往里望去,见不止那位在,另一位也在,笑问:“三位这是打算去哪?”
赵锦繁回道:“赴诚山无名碑。”
听见这几个字,沈谏笑容一敛,似乎听到了什么厌恶的东西。
赵锦繁留意到他的神情,略有疑虑。
还未及她询问,沈谏便道:“臣先去忙了,告辞。”
说完,转身进了署衙。
怀刃驾着载了三人的马车绕开聚集的人群,驶过平缓长街,不久后摇摇晃晃上了山道。夜色漆黑如墨,雨水瓢泼而下,山路泥泞难行。
前阵子春闱会试,无名碑前日日人潮拥挤,如今会试已过,又逢深夜暴雨,幽寂的山路上,不见人影,只闻得风声雨声,以及车轮轧过山石发出的响声。
马车绕过狭窄山道,停留在一处缓坡上。三人连同怀刃一道打着伞从马车上下来。
楚昂手里提着灯走在最前面,赵锦繁紧跟其后。
荀子微走在赵锦繁身后,对她道:“山路泥泞湿滑,小心些。”
赵锦繁“嗯”了声,仔细看着山路往前行。
无名碑就立在缓坡之上,这石碑原本只是一块普通石头,传闻有位考生在其上题词抒发完胸中大志后便高中进士,因此每逢科举就有不少考生来碑前沾喜气。期间也传出不少关于无名碑能求子、求财,报平安之类的传闻,以至于,这块碑的香火甚旺。久而久之,这无名碑便成了此处名胜。
有人在这石碑四周砌了围墙建了顶,也算是让这石碑有了遮风挡雨之所。
楚昂提着灯走近,石碑上的词是用红漆写的,暴雨之夜,幽暗的灯火照在石碑之上,莫名透出几分阴森诡谲。他盯着那石碑看了许久,语气森然道:“你们不觉得这地方像……”
像死人墓吗?
“你还没说,我们深夜着急来此,所为何事?”楚昂问赵锦繁道。
赵锦繁道:“来找一件东西。”
楚昂问:“什么东西?”
赵锦繁道:“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但应该是件很重要的东西。”
楚昂更迷惑了,道:“你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如何知晓这东西很重要?”
赵锦繁道:“这要从江亦行为何自缢说起。”
“等一下,你说那位状元郎是自缢?”楚昂惊道,“这、这怎么可能?”
赵锦繁道:“起初我也觉得不可能。一个有远大志向,大好前途,又对世间有诸多牵挂的年轻人,没有自缢的理由,直到荀侍郎同我说了一件事。”
楚昂问:“何事?”
赵锦繁道:“他病了。”
“我记得我和仲父第一次在千帆楼见到他那会儿,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已经十分瘦削苍白。那会儿常听人说他日子过得紧巴,便觉得他比旁人瘦些也无甚可奇怪的。后来他得了状元进宫谢恩时,看上去又比从前更显消瘦,整个眼窝都凹陷了,我又猜想是担心科考,忧思过甚所致。”
“等等,你和摄政王什么时候一起去了千帆楼?”楚昂道。
赵锦繁瞥他一眼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江亦行病了,而且可能病得很重。”
她眼眸一沉:“我猜想也许因为这个病的缘故,他将不久于人世。”
“上天同他开了个大玩笑,在他得知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后,他中了状元。多年夙愿终得实现,终于有机会一展抱负,可惜他马
上就要死了。”
“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但他和他的同伴还有件事想完成。如果一定要死,那就死得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