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微闻言一默,而后几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我明白,对他我会公事公办。”
赵锦繁松了口气,继续接着方才的话道:“荀理近些年埋首刑案,无心其他。相比之下,言怀真离开大理寺后,坐镇秘书省,对时事知之甚广,熟练通晓经略,是为考官的上佳人选。虽然您直言自己不喜此人,然您从不会因私欲影响公事。因此我赌第二位考官是言怀真。”
荀子微打开第二张纸,上面的确写了言怀真的名字。
只剩下最后一人,只要猜对那个人,便算赵锦繁赢。
荀子微神色平静,似乎并不意外她能猜对,所谓猜心说到底考验的不过是她对朝中臣子的了解和取舍罢了。对赵锦繁这种能把数百朝臣历年考绩倒背如流的人来说,并不难答。
他甚至能猜到第三轮她会说出哪个人的名字。但很可惜,答案并非她所想的那位。
荀子微看着赵锦繁道:“你很聪明,但我不会输。”
“说吧,你最后的答案。”
“不急,容我再想想。”赵锦繁道。
她思考良久,开口道:“您希望科考能为大周带来生机,想要新鲜血液涌入朝堂,必然不会选一位因循守旧、墨守成规之人为考官。我猜您选的那个人是诸位朝臣中特别的存在,非是世家豪族出身,年轻而身居高位,政见推陈出新,关于他的为人争议重重,能力却是数一数二的出类拔萃。这个人正是如今身居相位的沈谏。”
听见意料之中的答案,荀子微面无波澜,抬手去揭最后那张纸条。
“等等。”赵锦繁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叫停了他的动作。
“我还能改答案吗?”她问。
荀子微道:“为什么?你选择他的理由不是很充分吗?”
赵锦繁看着他道:“理智在告诉我,朝臣之中沈谏是最贴合的人选,可选了他,我的心却难以平静,因为它觉得这个答案不是它所中意的,它想让我赌一回。”
荀子微很清楚,此刻只要他咬定落子无悔,这一局便是他胜。但某种复杂而隐秘的心思在疯狂作祟,让他想要从她口中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或许赌局从这一刻真正开始。
“那么你心中所中意的是谁?”他随心而问。
赵锦繁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她抬眼看向荀子微道:“您没有规定我不能选他,不是吗?”
荀子微问:“你确定他是你中意的人吗?”
赵锦繁肯定应道:“我确定。”
“好吧。”荀子微道,
“恭喜你。”
赵锦繁道:“我猜对了?”
“嗯,你对了。”荀子微道,“我是属于你的了。”
赵锦繁一怔,双眼微睁,纤长眼睫如蝶振翅般毫无规律地乱颤。
半晌听到他补了句:“只今晚。”
赵锦繁扯着唇角干笑了几声,道:“当然。”
荀子微看着她低声问:“所以今晚你想让我做什么?”
掌灯时分,荀子微结束宣政殿的集议,回去换了身装束,前往紫宸殿赴约。
紫宸殿外,赵锦繁一身常服打扮,站在马车旁等他。荀子微远远看见了她的身影,快步朝她走去。
赵锦繁见他走来,微微一愣,原因无他,今晚他的装束与往日相比着实花枝招展了些,平日他的衣着总是万年不变的灰、白、皂,难得见他穿浅黄这种明亮的颜色。
他的眉目本就华丽精致,着装一改,就更显光耀照人了。
荀子微走近,见她走神,问道:“怎么了?”
赵锦繁回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您今晚的衣着格外特别。”
荀子微告诉她:“从前有个人说,我穿这个颜色好看。”
“那个人眼光真不错。”赵锦繁弯眉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站着说了几句,一同坐上马车,朝宫门而去。
赵锦繁要荀子微今晚陪她出宫去瞧瞧时下京城盛行的斗文会。
荀子微实在好用,宫门随进随出不说,万事知晓随问随答,京城哪处斗文最精彩,问他保管清楚,最重要的是有他在身边出行绝对安全。
他的妙用还不止这些,反正今夜一整晚他都归她所有,想怎么用都可以。
马车出了皇城,拐入京城最热闹的长街。这个时辰,夜市兴盛,街头巷尾挂满璀璨花灯,人头攒动,车水马龙。
马车避让着行人,缓慢在街上行进,赵锦繁掀开车帘朝车窗外望去。
整条长街人来人往,最热闹的还是那两处地方,花楼和赌坊。果然色欲和钱财是人们永恒的追求。
花楼前,美人迎客。赌坊门前,则有只进不出的貔貅石像坐镇,定睛一看门前似乎还挂着快牌子,上头写着——孕妇禁入。
赵锦繁:“……”
这是个什么道理?
她随口问了问荀子微,荀子微答道:“大约是取自谐音,‘孕’同‘运’,开赌坊的自然不欢迎有运之人,希望来的都是些没运或是霉运缠身的人。”
赵锦繁若有所思:“这样啊。”
京城最大的斗文会今夜会在附近千帆楼举行。两人到千帆楼时,楼里来的人还不多,一问之下才知,斗文会要在半个时辰后才开始。
这么干等着也无趣,赵锦繁心血来潮向荀子微提议道:“时辰还早,要不然我们先去那儿看看!”
荀子微:“哪?”
半柱香后,赵锦繁带着他去到了赌坊门前。
荀子微:“……”
进赌坊之前,赵锦繁言笑晏晏:“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这地方,方才我途经此处便有预感,今晚我的手气必定很好。”
荀子微:“是吗?”
每个赌徒进去之前都是这么想的。
“当然。”赵锦繁朝他伸手道,“出门时未带银两,借我十两。”
荀子微笑了声:“借?你还会还?”反正从前借的没见她还过。
赵锦繁道:“那是自然。”
没准一会儿这十两就翻倍成了百两呢?毕竟她可是有运在身。
想得很美好,但现实很残酷。没进去多久,赵锦繁就在对赌之人仿佛看冤大头般的眼神下,买大开小,买多开少,轻轻松松连输九两有余。
“……”赵锦繁看着手上仅剩的几文钱筹码沉默。说好的有运在身呢?
对面之人方才见她衣着鲜亮手有余钱,对她满是抬举恭维,如今见她筹码用尽,换了一副嘴脸。
“小公子还赌不赌?还赌就回去多拿点钱过来,不赌就赶紧让开,别挡了别人生财的道。”
赵锦繁对此事相当理智,在穷途末路前,决定及时收手。
她转身欲走,见荀子微在她身后一直专注地看着她,想到方才在他面前夸下海口,略觉有些窘迫,抿唇假笑几声试图掩饰尴尬。
荀子微看了眼她手中不多的筹码,问道:“想赢吗?”
赵锦繁不假思索地答:“想。”
但又不是她想赢就能赢的。
荀子微对她道了句:“好。”从她手里取走为数不多的筹码,走到赌桌前,放下筹码,久违地拿起了装着骰子的赌盅。
在开局之前,他问她:“想要几点?”
赵锦繁看着他笑问:“想要几点就能几点吗?”
荀子微应道:“对。”
听见他肯定的回答,赵锦繁愣了愣,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阵从未有过的雀跃。
“那就要最大的!仲父。”
荀子微看见她瞳仁里映着他的样子,低头笑了起来。赌坊内充斥着叫喊声起哄声,异常喧哗嘈杂,赵锦繁却只留心听了他摇盅执骰的声响。
等那声响停下,她屏息静声望向赌盅。赌盅被揭开,盅内三枚骰子整齐划一地朝上露出大红六点。
这是今日场内掷出的最大点数,顷刻间围观众人爆发出激烈喝彩声。
赵锦繁在一浪接着一浪的喝彩声中听见荀子微问她:“要继续吗?”
她几乎没有犹豫地告诉他:“要。”
丞相府内,沈谏正坐在水榭边上品茶小憩。刘管事快步走了进来,禀道:“相爷不好了,咱们赌坊来了对搅事的叔侄,赌什么赢什么,再这么下去,要把其他客人全赢跑了。”
跟钱有关的事没有小事。沈谏匆匆赶往长街赌坊,在小厮的指引下,拨开围观人群,见到了那对可恶的叔侄。
“爷,就是那俩。”
沈谏望着眼前这对眼熟的叔侄,一阵无言。
那对叔侄听见动静,一齐抬头瞥了他一眼。
沈谏:“……”
呵呵,今晚又是什么风把您二位吹在一起啊?
还有,这位叔叔你公文批完了吗?就有空陪你贤侄出来豪赌?
身旁小厮小声在沈谏耳边问:“要不要找个借口把这两位给请出去?”
呵呵,今天他把这二位请出去,明天头顶乌纱还在不在就不知道了。
沈谏看着赌桌上白花花流走的银子,心在滴血,面上笑容不变:“打开门做生意怎好随意赶客?由他们去吧。”
小厮得令后退下,心中却道:平常也不见你如此大方。
好在这对叔侄也无意在赌坊逗留太久,又赢了几局,见天色不早便离开了赌桌。
从赌坊出来,赵锦繁盯着荀子微方才那只拿赌盅的手看了又看,感叹道:“您的手是开过光吗?怎么要几点就能开出几点?”
荀子微道:“少时离家,为谋生路也在赌坊待过一阵,那会儿学的。”
赵锦繁:“……这样啊。”也不知他流落街头那会儿到底学过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
荀子微道:“你若对此有兴趣,下回我可以教你。”
话是这么说,但通常人们讲“下回”基本都是客套一下的意思,一般都没有下文。于是赵锦繁也客气地回了句:“好。”
二人说话间,沈谏走了过来,他见两人常服装扮,知他二人是私下约会,不欲显露身份,便也没有行礼,如偶遇友人般,走到赵锦繁跟前,对她道:“赵公子今日怎么有兴致同你叔父一道出来?”
赵锦繁笑着回他:“听说今晚千帆楼有场斗文会,难得有闲,便同我家叔父一同来瞧瞧。”
沈谏道:“千帆楼啊……那地方每回科举前都会举办斗文会。去那参加斗文会的都是今科热门士子。”
赵锦繁道:“沈兄似乎对千帆楼格外熟悉
沈谏道:“在下不才过去也曾参与过那的斗文会。”
荀子微在旁向赵锦繁解释:“沈谏曾夺过斗文会的魁首。”
“陈年往事罢了。”沈谏笑道,“前阵子千帆楼来帖想邀我做此次斗文会的评审,不过在下公务繁忙只好拒绝了他们的邀约。”
“公务繁忙?”赵锦繁不信,“想必是他们给沈兄的不够多吧?”
荀子微附和道:“极有可能是。”
沈谏:“……”你们俩损人就不能小点声?
赵锦繁看向沈谏,道:“不过沈兄既然来了,要不要同我们一道过去瞧瞧?”
“这……”沈谏状似犹豫地朝荀子微瞄了眼,手上做了个“加钱”的动作,再看见对方用手势回了个“可”字以后,立刻面露遗憾地婉拒道,“我尚有要事在身,就不跟着你们去了。”
荀子微在旁提醒了赵锦繁一句:“时辰差不多了,该走了。”
“既如此那我与叔父就先告辞了。”赵锦繁向沈谏辞别,走之前她不忘把荀子微替她从赌坊赢来的一大箱银子全换成了银票方便携带。
沈谏看到被赵锦繁带走的那叠银票,疯狂朝荀子微使眼色。
荀子微笑了声,摊手表示他也没办法。
赵锦繁还道了句:“承蒙沈兄关照,我与叔父下次再来。”
沈谏忽觉一阵头疼愈烈,心道:大可不必。赶紧挥手送走了这两尊大神。
二人在沈谏送瘟神一样的眼神中离开赌坊,去了千帆楼。千帆楼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斗文会即将开始。
赵锦繁自方才从赌坊赢来的那叠银票里,抽出一张递给门前迎客的伙计,道:“劳驾,替我找两个观斗文会的好位置。”
“得嘞,贵客里边请。”那位伙计见赵锦繁衣着不凡出手阔绰,热情地引着她和荀子微去了二楼雅座。
千帆楼一层大堂是一会儿斗文的会场,大堂四周摆满了桌椅供观赛之人来坐。比起拥挤的一楼,二楼雅座宽敞舒适多了,还供了茶点给客人享用,自上往下望去,正好能将斗文会场一览无余,视野绝佳。
赵锦繁托着腮朝会场望去,见会场前方立着块巨大木牌,木牌上方写着好些人名,每个人名后边都挂着串数字,数字还有大有小的。
她不禁疑惑:“那是什么?”
身边添茶的伙计见她问话,忙回道:“贵客是第一次来千帆楼吧?这东西叫投榜。上头写的人名都是这届春闱高中的热门人选,至于这人名后面的数字嘛,则代表着有多少人下注买他高中,后边数字越大代表着买他的人越多。”
木牌上的名字按数字大小排列,大的在前小的在后,排在越前面的越被人看好。
赵锦繁盯着那块木牌看了会儿道:“这排在第一位的罗生可谓一骑绝尘,下注给他的人竟比排在第二位的张生多了两倍有余,如此被人看好,想来是颇有才名。”
她朝荀子微弯眉笑道:“说不定是位如当朝摄政王般了不得的天纵英才呢。”
话音刚落,自她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闷笑。
赵锦繁循声望去,见一位俊朗不凡,眼带桃花的青衫公子摇扇笑道:“这位罗生才名没有,财名倒是有那么点。”
赵锦繁问道:“此话何解?”
青衫公子扇子一收,道:“这位罗生出身豪富之家,才学平平,但极爱面子,专门花钱请人为他下注,好让自己在投榜前列。不过恕我直言,这数字大得太过夸张,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有古怪。”
赵锦繁道:“这么说来这榜上的数字都做不得数?”
青衫公子道:“那倒也没有。请人为自己下注这种事,也就花钱骗骗自己,大部分士子是不屑这么做的。除了这位人傻钱多的罗生外,其他人的数字基本无假。”
“不过也不是学问好就能排前面的。”他语调忽然一转道。
正在此时有几位参加斗文会的士子走进一楼大堂。
青衫公子拿扇指了指站在中间那位瘦高个,道:“比如说这位姓江的士子是这届举子中学识最好的一位,按常理说是最可能金榜题名的,下注给他赢面很大,但他在投榜上的名次却在十名开外。”
“排在他前面的有,礼部张尚书的儿子,威远侯府二少爷,定国公楚世子的小外甥……这位江生就如同当年的沈谏一样,学问出众,但家世不显。就是文章做得再好,再有才华,也没多少人相信他能敌得过那些家世显耀的世家豪族子弟,拿下这届会试的会元。”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但凡事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上届科考那位极其‘幸运’的寒门状元郎。”
赵锦繁挑眉道:“阁下倒是见事通透,不过你话说这么直白,不怕开罪那几位高官显贵吗?”
青衫公子眯眼笑道:“我觉得他们可能比较怕得罪我。谁让我有位好家主好堂亲呢?”
他说着朝荀子微看去。
赵锦繁问荀子微道:“您兄弟?”
荀子微瞥了那位青衫公子一眼,道:“不认识,我没有这种打着我名号招摇过市的兄弟。”
青衫公子嘴角抽了抽:“喂喂!”
当今摄政王有两位堂兄弟,一位是如今坐镇刑部的荀理,还有一位就是眼前的青衫公子荀无玉。
与严肃刻板的荀理不同,荀无玉个性随性不羁,酷爱到处游历。
荀子微似乎并不想在此地看到他,冷淡道:“你不是要在西北待一阵吗?为何突然回京?”
“遇到一点麻烦事,先回京避一避哈哈哈哈。”荀无玉眼神闪烁道,“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在这?”还穿得这般惹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