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微小歇过后,睁开眼见她在旁,微愣片刻,起身走去厨房替她盛了碗事先熬好的酸梅饮,而后坐到正对着她的藤椅上。
赵锦繁整理完手边的公文,捧着酸梅饮嘬了口,酸劲醒脑,她抬头看向他道:“这些公文朕分成了三份,分别是琐事、常事、要事。其中这琐事多是些贺您归朝以及歌功颂德的废话折子,一会儿朕会按您以往的习惯一一处理。”
荀子微颇感兴趣道:“怎么处理?说来听听。”
赵锦繁道:“比如张永写的这本折子,通篇都是对您的歌功颂德,辞藻华丽但没什么实质内容,这要是换个人,见有人如此肯花心思褒扬自己,必定大喜。但于您而言,看这种折子只会觉得是纯纯浪费时间和精力,既然他还有闲功夫拍这种马屁,那就给他找点活干,人尽其用。您放心,一会儿朕一定找个重活给他干。”
荀子微望着她扬唇轻笑起来。
赵锦繁瞥他一眼:“您笑什么?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陛下说得十分对。”荀子微道,“我笑是因为想到了,如果按照你的习惯,你会怎么回复这封折子,颇觉有趣罢了。”
赵锦繁挑眉:“那您说说看,朕会怎么回?”
荀子微道:“你大约会回,闻卿之夸赞,朕心甚悦,朝中竟有似卿这般知朕之心者,朕甚感欣慰。朕亦觉卿才德兼备,乃众臣楷模。现朕遇一棘手难题,纵观朝野,唯有如卿这般的国之栋梁股肱良臣,方能胜任此务,解朕之忧……总而言之每一句话都漂亮的无可挑剔,又不给人留任何退路。”
赵锦繁笑着承认:“您总是最了解我的。”
荀子微却忽然止了笑。
他对赵氏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先帝赵庸既多情又无情,说他多情是因为他后宫佳丽三千个个都爱过,说他无情他又无情得很彻底。
仅仅因为司天监说刚出生不久的九皇子生辰时刻不吉,倘若过于接近恐会毁他气运,他就能当作没有过这个儿子。
他未必不清楚这是后宫争风陷害的手段,只是乐于看一群女人为他斗得你死我活。明明是一句无稽之谈,只要一查就能查出端倪,他却宁可相信万一是真的,反正他儿子多也不缺这一个。
因此从赵锦繁满月到她年满十八为止,赵庸几乎不曾主动去看过她。时间一久,她母妃便觉得是她连累自己失宠,也厌弃了她,将她丢给了奶母抚养。
那位奶母在她十岁那年便过世了,之后的日子,她便同那位奶母的女儿和养子,也就是如今跟在她身边的如意与福贵两人,一起相依为命。
整个赵氏宗族无一人将这位不受宠的草包皇子放在眼里。与她相关的消息少之又少,因为根本无人在意。
被人熟知的是一则笑料。
说的是她五岁那年,六皇子锦瑜因玩耍而失足跌倒摔伤手臂,先帝赵庸心疼之至,彻夜在旁陪伴。草包九皇子有样学样,自己跌倒弄得满手血,跑去找赵庸说:“父皇,您能不能也抱抱我?”
当然她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怀抱,而是被赵庸当众斥责她荒谬,小小年纪不学好。六皇子趴在赵庸肩头笑她脑子有病,次日这件事传遍了宫里,宫人妃子们都笑她:果然是个傻的。
不过在这之后再没有类似的笑料出现过了。
她在宫里的处境并不是很好,没有能依靠的人,为了把日子过好,她学着去说讨人喜欢的漂亮话。被人拒绝次数多了,她就学会了怎么说话让人无法拒绝。
被偏爱之人,是学不会讨好别人的,比如她那位口无遮拦的六皇兄。
此刻赵锦繁正整理那堆琐事折子,荀子微垂眸看见她的手。那双手虽然白皙整洁,但看上去并不像金枝玉叶的手。
他记得那双手的触感并非很柔软,手指上藏有常年刻苦练字习箭后生出的薄茧。
赵锦繁把无甚意义的琐事折子剔除后,公文便只剩下了一小半。
执政者希望广开言路,多听取不同的声音。不过君心难测,许多官员唯恐上奏的言论一个不小心,触怒执政者而遭到贬斥,每逢上奏,不知该写什么,说上头的好话总是不容易出错的。因此每回总有那么些歌功颂德不知所云,浪费彼此时间的公文。
赵锦繁感叹,有时候并不是站得越高,就能看得越多越远。
荀子微看了眼手边剩下的公文道:“继续吧。”
赵锦繁应了声,从中抽出一封急件,翻开道:“这封折子来自澶州,其中言道,今冬气候寒冷,黄河河道积冰严重,如今眼见着已入春,气温回暖,上游显见冰雪消融之迹,然下游地处北方,较之上游偏冷,冰层固封。澶州与滑州等地,河道狭窄且河岸土质疏松,倘使上游的冰化得快,下游河道积冰未化,堵塞河道,致使上游水位上升迅速,出现武开河,则恐有决溢之灾。”
荀子微问道:“这封公文可有随附都水监近月余用水尺丈量水位的记录?”
赵锦繁答:“有。”
荀子微道:“念给我。”
赵锦繁将水位记录一条一条念给他听,他听完后眉心稍松,道:“单从近月余水位记录来看,情况尚可,然则此事干系重大不可掉以轻心,接下来我说你写。”
赵锦繁应下,提笔将他说的一一记下。
他细致分析了倘使决溢可能造成的后果,例如人员伤亡,农田、桥梁、水道的损毁等,光是人员伤亡一点就细分为直接受水灾溺亡,水灾救护兵夫的伤亡,灾后受疾疫而亡,受饥而亡等等。
为避免造成严重后果,请都水监继续严密监测水位。如有需要,在开河期间,调派兵役前往下游破冰。另一方面,倘使真有决溢发生,做好紧急应对之策,首先撤离沿岸民众。并写函致户部,提前确认澶州、滑州一带粮仓余粮情况,以便出现紧情之时调度……
除此之外还需考虑后续黄河堤坝加固事宜和水利开发相关的种种问题。
一封简单的报事折子牵扯到民生社稷的方方面面,等处理完这封这封折子已接近晌午。
荀子微起身准备两个人的午膳,赵锦繁靠坐在藤椅上,继续念折子给他。
她翻开一封新折子,看向荀子微道:“接下来这封折子是京兆尹所呈,您要不要先猜猜看,这封折子呈奏之事与何有关?”
荀子微道:“科举。”
“的确是。”赵锦繁好奇,“您是怎么猜到的?”
荀子微道:“今春大事无外乎黄河开河与科举。从你的语气听来此事干系不小,且大概与上一封折子无关,所以我猜这封折子多半与科举有关。”
“说吧,所奏何事?”
“上面写说,春闱将近,赴诚山无名碑前考生云集,人头攒动,有两名考生因几句口角打了起来,推攘间引发人群动乱,有不少人被踩踏受伤,好在官府来人及时控制住了场面,并未出现严重伤亡。”
赵锦繁看着这封折子,若有所思,问荀子微道:“赴诚山无名碑是何地?朕从前似乎没听说过这地方。为何春闱将近,会有那么多考生去那里?”
荀子微回她道:“赴诚山原本只是城西一座无名小山,传说有位考生在入考场之前,路经这座不知名小山,一时兴起在山头一块石头上题词一首,抒发其青云之志。没过多久,他便高中进士,之后官运亨通做了高官。这块石头就是后来的无名碑,每逢科举便有不少考生前去碑前沾喜气。而且据说这块无名碑还有别的妙用。”
赵锦繁问:“什么妙用?”
荀子微道:“求子保安产十分灵验。”
赵锦繁眨眼:“真的?”
荀子微道:“传得人多了,便有人信罢了。我的伯母闲得慌领着她小儿子去沾喜气,顺道替我求了子嗣。你看我有孩子了吗?”
赵锦繁:“……哦。”
荀子微道:“也是因此去无名碑前的不止有考生,还有从各地慕名而来的求子人士。不过最近去那里的,多为赴考的举子。无名碑是近两年才开始兴盛,你忘了很多事,不清楚这碑也不奇怪。”
近期的公文大多都围绕着这次春闱。
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登科。对于平民和寒门来说,科举是鲤鱼跃龙门的那道龙门,跨之则飞龙上天。自我朝以来,世家官僚子弟亦不再满足于门荫授官,以科举入仕为荣。
春闱三年一次,原本去岁就该开考,但依着旧例国丧三年期间不事科举,又恰逢去年开春遭遇大灾,因此春闱推迟了一年开考。
各地考生跃跃欲试,怀着紧张又急迫的心情赶赴京城会考。拜佛也好,求仙也好,只要听说考试有用的,都要试一试,因此无名碑才会如此兴旺,那块小小的石碑承载了太多人的渴望。
每到科考之时,京城会举办各种文会诗会,才华横溢之辈云集,斗文斗诗,赵锦繁倒也很想前去一览这届学子们的风采。
不过她甚少出宫门,加之少了三年记忆,并不太清楚时下京城哪处的文会最精彩,哪处的诗会最有趣。且她未经荀子微同意,是不好擅自出宫的。
这些事也就只能想想罢了。
用膳休息的间隙,赵锦繁盯了荀子微很久,朝他笑道:“朕忽然想到一事。”
荀子微:“嗯?”
赵锦繁道:“于常人而言,高中进士已是不易。高中进士后能官运亨通的那更是少之又少。一提到高中进士后,没几年就做了大官的人,不少人理所当然会想到当今宰辅沈谏。”
“如今外界都在猜测您会选谁做今年科举的主考官,其中呼声最高的便是沈谏。怕是有不少赴京赶考的士子认为那块无名碑是出自沈谏之手,上赶着前去碑前,吟诵些赞扬钦佩‘考官’的小诗。”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没准那位‘考官’就刚好听见了他们的心声,对他们另眼相看呢?说到底那无名碑之所以那么受人追捧,多半还是因为仲父你。”
荀子微:“是吗?”
“当然。”赵锦繁道,“谁都想知道您的心意,我也。所以我想问您……”
荀子微看着她问:“问什么?”
赵锦繁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道:“问您敢不敢和我赌一局?”
敢不敢?呵,拙劣的激将法。荀子微低笑一声:“你要赌什么?”
赵锦繁视线从他的眼睛缓缓下移到他心口,道:“就赌我能不能猜中您的心。”
荀子微顿了顿,目光在她时而颤动的眼睫上停留,他发现她在紧张。这让他在胜负欲中,多了一种隐秘而兴奋的探索欲,迫切地想要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而紧张。
“怎么赌?”他问她。
赵锦繁道:“会试的主考
官有三位,倘若我能从满朝文武中,猜出您属意的是哪三位,便算我赢。当然就这么干猜实在有些难,请允许我在猜的过程中稍作试探,成吗?”
荀子微道:“可以,猜错一个便算你输。”
赵锦繁也应道:“好。”
荀子微道:“那便开始吧。”
“等等。”赵锦繁笑道,“您不问问赌注是什么吗?赢了的人难道不该有点好处吗?”
荀子微问她:“那你想要什么?”
赵锦繁深吸了一口气,对他道:“我想要您一晚。”
“如果我赢了,您今晚就归我了,我要您今晚跟我……”
荀子微神色陡然一滞:“你说什么?”
赵锦繁道:“您别误会,我并没有要冒犯您的意思,不会让您做……”
“那若是你输了呢?”荀子微目光迫向她,“你能给我什么同等价值的东西?”
“若我输了,您当然也能要走我一样东西,只要我能给得起。”赵锦繁道。
荀子微向她确认:“你给得起的,都可以?”
赵锦繁回他:“当然,我的命除外,这个很宝贝实在不能给您。”
荀子微道:“好。”
“一会儿请您先写下您心目中的考官人选,不过朕需得提醒您,您写下的人选必须和之后对外公布的一致。不能为了赢而胡乱编造几个名字,事后再改。”赵锦繁道,“我很肯定您不屑于这么做,但在任何赌局开始前,事先说明规则都是必要的。”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自一旁取了三张空白的宣纸,递给荀子微,而后转过身背对着他道:“如果您没有别的问题,就请在这三张纸上分别写下三位考官的姓名,写完之后将纸折好。”
荀子微依言照做,他提笔依次写下自己心中此次会考的考官人选,写到第三位时,笔尖一顿,思考良久写下第三人的名字。
写完,搁下笔对赵锦繁道:“可以了。”
赵锦繁转过身,看了眼他手边折起来的三张纸条,略有所思,过了片刻后道:“在写下答案前,可否容我问您三个问题?”
荀子微道:“你问。”
赵锦繁道:“第一问,请告诉我如果您要找一个人做副手,您希望找个什么样的人?”
荀子微回:“稳妥。”
赵锦繁又道:“第二问,您觉得于会考而言什么最重要?”
荀子微回道:“公正。”
赵锦繁接着问:“最后一问,您希望科考能为大周带来什么?”
荀子微又回了两个字:“生机。”
赵锦繁听完他的答案后,笑道:“多谢您的回答,我想我大概知道是哪三位了。”
荀子微饶有兴致地看向她:“请说。”
赵锦繁道:“自大周建朝伊始,会试考官多出自礼部和翰林院。会试的主考官有三位,历来是一人为主二人为辅,您希望作为副手的两人是稳妥之人。若要问礼部和翰林院之中,谁人最为稳妥,答案必是翰林学士朱启无疑。”
“朱启此人谨小慎微,虽说不上出类拔萃,但其为官二十余载恪守本分。观其历年吏部考绩,可说是四平八稳,从未有过半点差错。这样的人自然当得起您口中稳妥二字。”
“且他曾多次出任会考考官,经验丰富,善于应对与之相关的各类问题。又是权臣派的中流砥柱,是您信重之臣。因此我猜朱启会是这其中的一位,不知对否?”
荀子微轻笑了声,屈指打开其中一张纸条,纸条上果然写着朱启的名字。
“你猜对了,陛下。”他道,“那么第二位呢?”
赵锦繁道:“这满朝文武之中,最紧守公正二字,且学识渊博可堪为会试考官的有两位。一位是您的兄长,现为刑部掌舵人的荀理。”
说起荀理此人,最为人熟道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他的身世,他是当今摄政王的堂兄,两人关系甚为密切。
第二件是他的经历。荀氏英才辈出,此人自小饱读诗书,不过弱冠便在殿试中夺得魁首,之后入翰林院任职,为人严谨,行事认真,是为储相之才,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不过传闻有一日,他与几位同僚外出时偶遇一桩命案,这桩命案很奇,凶手是位惯犯,官府寻他已久,却迟迟不得线索。荀理仅凭借几滴形状各异的血迹,便锁定了真凶。当中过程传得神乎其神。
这桩命案告破后不久,他放弃了原有的大好前程,转去了刑部成了一名刑官。所有人都为他惋惜不已,然他本人对此并不在意,对世人所求的名和利都很看淡。
“至于第二位则是如今任秘书监的言怀真。”赵锦繁道,“作为与荀理同科出仕的榜眼,无论是才学还是为人都无可挑剔,而且听闻您对他十分欣赏。”
听赵锦繁夸赞完言怀真,荀子微想到了什么眸色微沉,道:“他的能力和为人的确都很出色,但我并没有欣赏他,相反十分厌恶此人。”
赵锦繁不解:“为何?”
荀子微直言道:“因为你喜欢他,所以我讨厌他。”
赵锦繁愣住,过了好半晌,她回避他的视线,神色略显窘迫:“虽说你我立场不同,但也不至于因为我对他颇为欣赏,就恨屋及乌吧,更何况他并非保皇派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