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最下等的洗碗杂工做起,一步一步向上爬,终于在耐心蛰伏一年后,击破了荀氏在他身前缔造的壁垒,成功入了军营。
当然就算这次不行,他也会再想别的办法破局。
那位副将大约也没想到荀家的公子会在酒楼做杂工。一年过去,荀氏对他也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步步紧逼,偌大的家族,每日事务繁忙,人员流动复杂,谁还会对一个一年前口出狂言的弃子上心?便是他伯父也逐渐开始对他抱有一种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
哪怕知道他进了军营,绝大多数身处高位的荀家人也会觉得,不过是个做饭洗碗的杂役兵,又能翻起什么风浪来?从古至今,就没有哪位伙头兵能成就千秋功业的。
至于他是如何从名不见经传的伙头兵到拥有一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军队的,就又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荀子微见她想明白了,轻轻扬起唇角:“真是什么?”
赵锦繁想了几个词,像是心志坚定,卧薪尝胆,运筹帷幄……之类的,似乎都不能很全面地去形容他,半晌,她叹了口气笑道:“您可真是让人惊叹。我的意思是您很了不起,很厉害。”
荀子微笑了声:“承蒙夸赞。”
“你也很好。”他说。
赵锦繁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微一愣,侧过身不去看他,装作抬头赏月,末了发觉今夜在长阳殿这个位置是看不见月亮的。
荀子微顺着她的视线望了眼漆黑夜色,大约是觉得太晚了,他停下手中动作,净完手先送她回了紫宸殿。
一路无言,回到紫宸殿门前,赵锦繁谢过他今晚不计前嫌的款待以及热心相送,转身匆匆欲进殿门。
身后传来荀子微的问话,他问她:“明天想吃什么?”
第30章
离京这段时日积压了不少公务,摄政王回朝后,除了到点回去用膳的那点功夫,几乎时刻都留在宣政殿内听政,忙碌不得喘息。
有些臣子一汇报就是几个时辰,他在旁耐心听完,再给与建议。也有臣子汇报中出了错,生怕惹他不快,但他不恼,只是冷静分析利弊解决问题,并不浪费时间在发泄情绪上。
有的公文冗长繁杂,行文混乱,他又能很快理清思路,分门别类,请专人专事处理。
如此不过几日,先前积压的公务便被处理得井井有条。
连一向不怎么喜欢他的薛太傅都不得不承认,他能力出众又稳重可靠,有他坐镇朝堂,格外让人安定。
另一边赵锦繁也没闲着,继续与在京的诸国使团周旋,收获颇丰。
大朝会如期举行,当日一早,皇城门前报晓的鼓声次第响起,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气势恢宏的礼乐在含元殿外的广场奏起,百官依品级依次在广场上肃立。八方来使,贡士举子,藩王宗亲尽数站定。
皇帝与摄政王身着礼服,合体乘辇行至含
元殿。荀子微在百官的注目下,面容平静,目光慈和,朝赵锦繁伸手:“陛下请吧。”
赵锦繁盯着他的手看了会儿,伸出五指握住他掌心,无比敬爱地回道:“有劳仲父。”
两人“父慈子孝”地并肩向高台走去。赵锦繁轻瞥了眼身边人。
荀子微察觉到她的视线,轻声问:“怎么?”
赵锦繁看向自己与他紧贴的那只手,道:“我在想以往大朝会,是不是也要这样?”
荀子微道:“你觉得呢?”
赵锦繁眉梢微挑:“我觉得仲父应该不会那么无聊吧。”
荀子微道:“我的确没那么无聊。以往是不必如此,但方才我伸手想请你先行,不知为何你一上前就握住了我的手,这么多人看着,我不好拒绝。”
赵锦繁:“……”
荀子微:“不过如果你希望我现在就甩开你的手,那我也可以……”
赵锦繁微笑着掐紧了他的手:“不希望,还请您闭嘴。”
荀子微笑了声,回握紧她的手,与她一同迈上高台。
鼓声再次响起,百官礼拜,万人朝贺。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注)。一年中最盛大的朝会,在“天下大和”的氛围中落幕。
高台之上,赵锦繁问荀子微:“您第一次站在此处往下望去感觉怎样?”
荀子微答道:“不过如此。”
赵锦繁又问:“那现在呢?”
荀子微看着她回道:“风景甚好。”
“你呢?”他也问她,“第一次看见眼前这番场景,是何感受?”
赵锦繁也答了四个字:“我需尽力。”
荀子微又问:“现在呢?”
赵锦繁笑道:“加倍尽力。”
大朝会结束后,自各地远到京城赴会的使臣和藩王即将归去,宫中设下晚宴替他们践行。
荀子微一向不喜欢这种互相说客套话还能说到眼泪汪汪的场合,借口旧伤未愈需要静养,未来参宴。
于是主持这场晚宴的重任,无疑就落在了赵锦繁身上,好在她一向对应付这种场合十分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北狄王萧衍即日便要启程,举着酒盏,同赵锦繁道别:“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你我还能这样把酒言欢。”
赵锦繁举起盛了水的酒盏,敬他道:“当然,也祝王上此去归途一帆风顺。”
北狄王抬头饮尽酒水,忽冷笑了一声:“还是同陛下说话让人舒心,你那位仲父就……”
昨日北狄王在宫中偶遇荀子微,出于对大周这位年轻掌权人的忌惮和好奇,上前与其攀谈了几句,但荀子微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北狄王生性高傲,被人怠慢,当下就不忍了,语带不满地发难:“我觉得阁下看上去似乎很讨厌我?”
站在一旁的大臣们纷纷出言打圆场,结果荀子微道:“不止你觉得,我也这么觉得。”
当时气氛一度凝滞,北狄王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
赵锦繁语气无奈地道:“朕的仲父说话一向比较直白,还望北狄王见谅。”
坐在旁边默默饮酒的乌连王轻哼了声,心中暗自腹诽,荀子微的确难搞,但眼前这位脸上挂着和善笑容的陛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前几天这两人也是这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互通商贸一事上,坑了他好大一笔。
赵锦繁应付完几位使臣,转头瞥见昭王和衍王正为什么而争吵不休,赵锦繁稍稍走近了些,便听见昭王劈头盖脸地朝衍王骂道:“为兄这也是为你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不成家,简直不成体统!难道要学老九一样,沉迷男风吗?”
赵锦繁:“……”
她这位六皇兄从前是个游戏人间的暴躁小霸王,自从收心成为他夫人的贤夫后,整日待在家里没事做,开始热衷于给人保媒牵线。前些日子想给赵锦繁塞女人没成功,又转头祸害起了衍王。
“皇兄说的那位姑娘甚好,只是我这副样子实在委屈那位姑娘,还是算了吧。”衍王弱声婉拒了他。
昭王更来气了,喝道:“没用的东西,人家没有看不起你,你自己却看不起你自己,你气死为兄算了!”
衍王不回嘴,只唯唯诺诺低头挨训,忽听昭王语气凝重道:“你该不会还在想那个女人吧?你要点脸行吗?那可是人家的夫人。”
赵锦繁:“……”
她这位十皇弟觊觎别人家妻子的事,也不算是什么皇室秘辛,因为知道这事的人着实不少。
在没有因为遇刺而断臂之前,她这位十皇弟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健朗少年。她父皇的众多皇子中就属他才学最为出众。
自他断臂后,整个人就变得沉郁寡言,整日将自己锁在屋中不见人。直到第二年开春,这种情况才渐渐有所好转。
后来听说他喜欢上了一位姑娘,但那位姑娘却舍他嫁给了别人。本来这个郎有情妾无意的悲伤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
但某次家宴,他喝多了发起了酒疯,当着所有赵氏宗亲的面,发出了刻在他灵魂的呐喊——“你嫁给了那个人又怎样?我要你,只要你。”
于是出席那场家宴的每一个人都窥见了他内心深处最卑劣疯狂的一面。事后此事成为了宫里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谁都知道当朝十皇子觊觎他人之妻,但他究竟肖想的是谁家夫人却不得而知了。
这件荒唐的往事,或许对别人而言这只是个笑话,但对他而言却是不能言说之痛。
听见昭王重提此事,他脸色很不好看。
赵锦繁举起盛了水的酒盏几步走到他们两人中间,笑道:“二位不日就要离京,朕这杯酒便当替二位送行了。”
衍王和昭王起身回礼,齐道:“多谢陛下。”
赵锦繁看向衍王,关切地问起:“十皇弟你的头疾可好些了?围猎那日听六皇兄提起此事,为兄甚为担心。”
衍王忙回道:“多亏陛下派江御医替我诊治,感觉好多了。”
赵锦繁扬唇:“那就好。”
衍王也关心赵锦繁道:“听说那日围猎,有刺客行刺陛下,陛下可有伤到哪里?您从小受了苦楚都爱自己忍着,为弟不放心问一句。”
昭王在旁忍不住插嘴道:“他爱忍?你要笑死我!”这家伙阴险得很,谁欺负他,他不得在背后玩死你,这一点昭王自己深有体会。
赵锦繁不去理他,笑着回衍王:“皇弟有心了,那日幸得仲父路过,前来相救,朕并未受伤。”
听见赵锦繁提起荀子微,昭王眼皮无端跳了跳。
衍王则看上去松了口气。
赵锦繁眸色微沉。当日荀子微留了活口带回去审问,可惜那群刺客都是死士,在行刺前就都服了剧毒,到点就会发作,还没来得及详审,便毒发身亡,与之相关的线索到这里就暂时中断了。
“咳咳、咳。”昭王忽装模作样假咳了几声,“陛下,有句话为兄今日不得不提醒你。”
赵锦繁眼角微微一抽,忽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通常情况下,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的。
昭王看着她,眼神微妙:“为兄知道那位摄政王风采绝佳,咳咳……你就好那一口……你可万不能因男色误了赵氏江山啊!”
赵锦繁:“……”她是什么色中饿鬼吗?
衍王正色道:“皇兄慎言,陛下与摄政王情同父子,人尽皆知。”
赵锦繁扯了扯唇角:“啊哈哈哈呵呵,对。”
晚宴结束,赵锦繁乘着御辇回紫宸殿。辇车从麟德殿一路沿太液池旁宫道缓行,灯火辉煌的亭台楼阁在她眼前一一略过,她闭上眼小憩了会儿,忽闻一阵饭香飘来。
方才在宴上她顾不上吃,尽喝水了。闻见饭香忍不住抿了抿唇,掀开辇车车窗朝外望去,见辇车正途经长阳殿。
赵锦繁默默闭眼,装作没看见没闻到。
然而一盏茶后,她站在了长阳殿门外。
长阳殿外没有守门的宫人,赵锦繁抬手叩了叩朱红大门上的铜制狮头门环,清脆的叩门声没入沉寂夜色。
没过多久沉重的大门嘎吱一声,从里往外开启。一位头发花白半佝偻着身的老太监慢悠悠走了出来。老太监眯着眼看了又看
,好半天才看清来人是赵锦繁,缓缓屈膝行礼。
赵锦繁赶紧让他免礼了,道:“听闻仲父旧伤未愈,朕一直记挂在心,正巧路经长阳殿,便想着来探望一二,劳你进去通传一声。”
那位老太监伸着耳朵往前探了探:“您说什么?老奴没听清。”
赵锦繁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等了好半晌,那位老太监反应过来:“哦哦……您记挂他……想他……”
赵锦繁:“……”
少了几个字,这句话味道就变得不太对劲了,赵锦繁连忙纠正他:“朕不是这个意思。”
她看了眼老太监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叹了口气,言简意赅道:“总之我要见他。”
“哦哦,您要见他是吧?好好,老奴一定替您传达。”
老太监连连应声,转头进了院子,走到荀子微身边,温吞吞地禀道:“陛下来了,她说……说什么来着?哦哦,她说……说……她要你。”
荀子微正在切菜的手不自觉一颤。
赵锦繁站在殿外等了不久,听见门内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她朝里望去,见荀子微披月而来,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一时让人晃了心神。
回过神来,荀子微已快步走到她身前,正垂眸望着她。隔着半臂距离,赵锦繁听见他凌乱的呼吸声,莫名生出几分慌张。
手足无措间,她肚子不合时宜轻轻叫了声。
赵锦繁赧然,面色微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荀子微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带她进了院子。
月华似霜莹白如玉,院前长廊盏盏明灯高挂,整片院落在灯火照耀下渡上了一层暖融的光。
熟悉的石桌上摆满了各式令人垂涎的菜肴和……两副碗筷。
赵锦繁看着石桌上的两副碗筷一阵出神,笑问:“殿中今日有客?”
荀子微盛了碗热气腾腾的米饭给她,回道:“没有。”
赵锦繁“哦”了声,思绪飘然,眼神一晃瞥见灶台旁多了两只从前没有的黑色坛子。
“那个是?”
荀子微道:“酸萝卜。”
赵锦繁微愣,想起那晚在她殿门外,他问她明天想吃什么?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记得上回害喜的时候很想吃酸萝卜,便随口说了这东西。
荀子微道:“你最近口味偏酸,我多腌了一坛酸梅,平日烹饪可用来调味,亦可做解腻的酸梅饮。”
赵锦繁轻轻“嗯”了声,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荀子微正替她码菜的那只手上,低头闷声吃菜。
荀子微问她:“今日做的这些还合口吗?”
赵锦繁连忙回道:“这些菜味道都很好,只是做起来实在费时,多谢您的款待,有劳了。”
“不要紧。”荀子微道,“就当是谢你在我离京那段时日费心照看我养的兔子。”
赵锦繁:“……”
如果他不提,她都已经快忘了自己前段时日,仗着他已“死”,企图霸占他兔子这件事。
他回来以后,赵锦繁是打算把兔子还回去的,不过他说养在紫宸殿也一样,他会时常过来看看,于是那群肥兔最后还是留在了紫宸殿。
荀子微留意到她不怎么自然的神色,淡笑了声,不再提兔子的事,只是道:“你若是一定要谢我,便帮我做件事。”
赵锦繁问:“何事?”
荀子微要的谢礼,对赵锦繁而言并不难办。
他在回京途中伤了眼睛,连日赶路加上熬夜批阅公文,眼睛状况一直不见好转,视物模糊且看不清过于细小的东西。
御医交代他当下应少费神用眼,不过每日送来的成堆公文仍需处理。他便要求赵锦繁在他眼睛复原之前,每日来长阳殿替他诵读公文,代笔书写公文回执。
“自然可以。”赵锦繁答应了他的要求,不过她又多问了一句,“此事您请别人来做不也一样,不一定要我来。”
荀子微却道:“非你不可。”
赵锦繁问:“为何?”
荀子微理所当然道:“我的伤因你而起,你该负责。这是其一,其二我批阅的每一本公文,你私下都会过目,我的行事习惯你最清楚。我想这件事应该没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好,对吗?才智天下第一的陛下。”
赵锦繁:“……”
次日早朝过后,赵锦繁依约去了长阳殿。
春光明媚,院中小池泛着粼粼波光,荀子微靠坐在池边带蓬的小船上,正闭目休息。他身旁的矮桌上,摆放着尚未处理完的公文。
赵锦繁迈步走近,听见他轻浅规律的呼吸声,未去打扰他难得的清梦。
她动作极轻地捧走船上的公文,坐在不远处的藤椅上先行翻看起了公文。目光流转间,扫见荀子微的侧脸,视线在其上微作停留。
人之长相七分靠父母,三分看天意。他的相貌无疑是父母与天工强强联合之巧作。
即将为人母,赵锦繁有的时候也会想,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将来会是什么模样?是会像她还是像孩子的父亲。若是像她,那必然是粉雕玉琢极好看的,若是像孩子的父亲……
赵锦繁不再继续想下去,低头专心翻阅公文。她将这些公文一一过目,按轻重缓急分别摆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