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赵锦繁侧头去寻荀子微,扫了一圈见他正站在身后不远处的摊位前,专心翻看一本小册子。
赵锦繁抬眼望过去,瞥见那小册子的封面上好像有“风流皇帝”四个大字。提到风流皇帝,赵锦繁便想到了她那位死去多时的皇帝老爹,不过荀子微是向来懒得理睬她那位无能的皇帝老爹的。
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于是又凑上前瞄了眼,隐约看见这小册子上写着——
“国君锦繁,喜好男风,曾夜闯定国公府,只为见竹马一面。”
赵锦繁:“……”
搞了半天,这位“风流皇帝”竟然指的是她。
荀子微察觉她靠近,侧过脸对上她的目光,问她:“是真的吗?”
赵锦繁承认道:“真的。”
荀子微低头目光微敛:“你曾经很爱慕他吗?”
赵锦繁莫名道:“这跟爱慕有什么关系?那会儿他母亲刚过世,一直郁郁不振,和定国公的关系也闹得很僵,为了气他爹,到处惹是生非。有一回他去四皇兄殿里偷酒喝,被定国公抓了个现行,气得狠抽了他一顿,负伤在府里思过,我便带酒过去探望了他。”
荀子微道:“定国公盛怒,他那些平日里和他称兄道弟的挚友怕是没一个敢撞在这档口去看他的,你倒是敢去。”
赵锦繁道:“他平日里很关照我。”
荀子微道:“他关照的人很多,不止你一个。”
“那又如何呢?”赵锦繁只道,“如果朋友有难我连去看他一眼都做不到,那又算什么朋友呢?”
荀子微忽笑了声:“你说得对。”
赵锦繁道:“更何况定国公从来不会因为这种小
事就为难人。”
荀子微应道:“的确,他的心很大,能容下各路美人,也能容下流言蜚语。仗义不拘小节,也很爱护小辈。从某些方面来说,子野很像他的父亲。”
赵锦繁道:“虽然楚昂看上去十分厌恶他父亲,但大家都明白,他心里一直很敬重他的父亲。”
“因为想跟父亲一样英勇,所以去了西北从军。又因为不能原谅父亲流连花丛,所以想方设法远离他。”
“定国公每次提起那个生来就跟他作对的儿子都气得不行,但楚昂第一次打了胜仗,身负重伤回京之时,我瞧见他眼眶湿了。我还以为他这样特骨铮铮的英雄是不会有眼泪的。”
赵锦繁年幼时很羡慕楚昂,因为她的父亲从来不会对她生气。
“说起来楚昂也很崇敬您。”赵锦繁看向荀子微道。
荀子微道:“是吗?”
赵锦繁点头:“嗯。”
前些日子她在白云山遇刺,楚昂得知此事后着急火燎地来见她,在听她说荀子微当时在场后,松了口气道:“还好他在。”
光从语气就能听出他对荀子微绝对信服。一来他确信这些刺客根本不是荀子微的对手,二来他不认为这种以多欺少暗中行刺之事出自荀子微的手笔。
与她谈完,荀子微放下手中的野闻小册子,转头去隔壁不远处的书摊上买了两本菜谱回来。
赵锦繁瞥见那两本菜谱,见都与烹鱼有关,一本主写如何去除鱼腥,另一本讲如何在烹调时使鱼肉更入味更鲜美,以勾人食欲。
她微愣,不知怎么就想起,今日午膳他炖了补气血的鱼汤。那鱼他处理得很干净,但因害喜之故,她没用多少,中途还没忍住皱眉欲呕。
荀子微见她呆站在原地,问:“怎么了?”
赵锦繁回过神:“没什么,只是在想您的眼睛何时恢复。若是一直不好,我岂非日日都要去您殿中叨扰?”
她笑笑:“这似乎不太妥。”
荀子微回她说:“春闱在即,我也希望尽快好。”
夜色如墨,灯火如昼。
快要走到长街尽头,来往行人渐少,稀稀落落散在路中央。再往前走,却见东边一处角落挤着一堆人,多是些老人,女人,还有些看上去像是做惯苦力的壮丁。
赵锦繁迎着街灯看去,见那角落里也是一处摊位,摆卖着一些书画拓本,这些书画拓本并无人问津。
那些人都围在摊旁一张破旧长桌旁,越过重重人堆,见长桌前坐着一人,看样子正低头帮人写信。
一问之下才知,有位书生隔几天就会来这摆卖书画,顺便替从各处山里穷乡来京务工的百姓们写信看信。那位书生学识好,待人温和又细心,别人问几遍同样的问题,他也不恼只是耐心听用心写。
他替人写信看信皆是分文不取,不过纸墨价贵,他自己日子也过得紧巴,有时候凑不出写信的信纸,只能用别人不要的碎纸或是轻薄的木片竹片代替。
他人好又爱笑,有时候读不懂书的学童也会特意跑来这里请教他。
附近百姓提起他没有不夸的。
还有件有趣之事,据说原先在这里摆摊给人写信的是位上了年纪的秀才。收价贵写得东西又晦涩,这书生来了之后就没几个人乐意去找他写了。
那位秀才恨书生恨得牙痒痒,天天在背后咒人死。那位秀才祖上都是读书人,自诩书香门第,生了儿子却是个读不进书的顽童,屡次被私塾劝退,请多少名师都没用,气得他头疼脑涨。
后来书生不计前嫌,得闲之时便去教他儿子识文断字。说也奇怪,他那在别人眼中顽劣不堪的儿子到了书生面前就肯乖乖认字读书了。
那位秀才激动得直说自家祖坟冒青烟才遇到了书生。所以现在谁要是敢说那位书生一句不好,那位秀才第一个上前抡棍子开骂。
赵锦繁抬眼瞧去,见那位帮人写信看信的书生模样格外熟悉,正是方才在千帆楼里见过的,今科学问最好的学子,江生江亦行。
江亦行身上穿的旧衣很整洁,袖摆处映着几处反复搓洗也洗不掉的墨迹,坐在长桌前写字之时,头低着背却挺得笔直。
得了魁首的吴生此刻正忙着接受他人的恭贺与簇拥,而江亦行一人孤身离开千帆楼,依旧来了这老地方替人写信看信。
见他正忙,赵锦繁未上前打扰。
赵锦繁与荀子微漫无目的地走在长街上,先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街终是走到了尽头,此处远离皇城,赵锦繁眺望远处,延绵群山隐秘在夜色下,宫墙之外苍穹辽阔浩渺。
夜渐深,起了凉风,几滴雨露顺着风迎面而来,不久街头巷尾飘起细密雨丝,长街两旁的屋瓦被雨水浸透,行人走在雨湿的青石地渐起阵阵水声。
出来时坐的马车远在街头,荀子微没说话,只是脱下浅黄外衣盖在赵锦繁身上,将她从头到脚遮了起来。
两人立刻找了处屋檐避雨。
赵锦繁闻见盖在她身上那件衣衫上极为熟悉的味道,抬头看向他,雨水顺着他眉心额角滑落沾湿了整片前襟。
荀子微抬头朝外望去:“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赵锦繁道:“明日一早有集议,回宫太晚恐不妥。”
荀子微“嗯”了声,对她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同片屋檐下,站着不少来避雨的行人小贩。眼见着这雨越下越大,得在这躲好一阵子。恰好那位小贩是卖野闻小册子了,站这闲着也是闲着,便有不少人围着那小贩的摊子翻起了野闻小册子。
那小贩接连卖出去好些囤货,笑得合不拢嘴。众人在他摊前翻翻看看,间或发出咋舌惊叹之声。
赵锦繁还以为那些人是看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比如定国公某段香艳情史之类的,却听人群中有人道:“你这些册子一看就都是瞎编的,你看这本,什么《太子议和》,十余年前与北狄议和那会儿,本朝哪来的太子?”
那小贩闻言辩驳道:“怎么没有?太子不就是当今……当年定国公……后来……”
屋檐外,雨水如珠帘般垂下,溅在青石路上噼啪作响,身旁人谈话的声音淹没在阵阵雨声之中。
赵锦繁朝雨幕望去,见夜雨之中有人撑伞而来,心忽而一提,见来人不是荀子微,提起的心又落了回去。
屋檐下陆陆续续人走人留,赵锦繁听见一阵调笑声,循声望去见一对关系亲密的路人从雨幕下走过。外头雨不小,两人紧挨着彼此躲在一把伞下,相依相偎,全然不觉雨湿了彼此半身。
夜雨中行人来往匆匆,等了不知不久,荀子微撑着伞自雨幕中快步走来,他华丽精致的眉目,灿然耀目,仿佛将满街灯火都掩了下去。
雨湿了他半身,身上单薄衣衫往下渗着水滴,滴滴答答。
荀子微走到她跟前,将手上多出的那把伞递给她道:“久等了,临时只买到一把伞,找第二把伞多费了些功夫。”
赵锦繁目光落在他递来的伞上,也不知怎么的,对他道了句:“若实在找不见,你我也只能将就用一把伞了。”
他却说:“不行。”
赵锦繁一噎。
又听他道:“雨很大,容易淋出病。”
第37章
赵锦繁望着他滴答往下落水的墨发微微出神,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给他:“您先擦一擦。”
荀子微极为顺手地接过她递来的帕子,道了声:“好。”
赵锦繁看着他,恍惚想起他不太喜欢馥郁的香气,但自己帕子上沾了挺浓的意可香气味。
但他看上去神色自如,似乎并未察觉有何不妥,用帕子擦去覆在脸庞的水珠。
赵锦繁想说些什么。
荀子微见此,问:“怎么了?”
赵锦繁抿唇:“没什么。”
荀子微简单擦拭了一下身上水迹,将那方用过的素帕收进自己胸前衣襟之中。
赵锦繁顺着那方素帕望去
,见他衣襟深处似乎藏着一只手掌大小的长形木盒。她确定这东西方才是没有的。
他大约是趁出去找伞的间隙买了什么东西回来,买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荀子微稍稍整理衣冠后,对她道:“走吧,回去了。”
赵锦繁应了声好,打伞跟上他的脚步。
雨丝如注,街边屋檐被雨水洗得锃光瓦亮,青石路面湿滑,两人伞挨着伞,她走在他身后,望着那堵挡风的人墙,在雨中缓慢前行。
长街上行人渐少,出摊的小贩纷纷收摊。东边一处角落里,方才拥挤的人堆已经散去,江亦行并未收摊,只是找了个屋檐罩头,坐在长桌前安静读书。
赵锦繁打着伞路过他身旁,好奇看了眼:“别人都回家避雨去了,这位公子还不回去吗?”
江亦行听见有人问话,抬起头来,笑道:“家中没剩多少灯油,在这里还能借点灯火读书。”
赵锦繁道:“方才我在千帆楼见过公子所做之文章。公子学识渊博,文采斐然,若是愿意必定有许多人愿重金聘你入私塾,何须为一点灯油犯愁?”
江亦行并不避讳这个话题,温声回道:“我去做过的,不过我精力不太够,去了私塾就没时间读书研习了,两相抉择,也只好作罢。”
赵锦繁又道:“适才见你摊前围着许多人,听说你常在这分文不收替附近乡民写信看信。恕我唐突,公子身怀非凡之才,难道不觉此举大材小用吗?”
江亦行忙摆手道:“小公子过誉了。”
而后又道:“写信看信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但对那些乡民们来说,也许很重要,有时是老人对远在外乡子女的牵挂,有时又是妻子对丈夫的情思……”
“某自幼学文,仰慕先贤大义,私以为兼济天下,不在于所做之事是大是小,是轻是重,点滴皆是善举。”
赵锦繁看了眼一旁堆积的字画拓本,道:“你为那些乡民费心尽力,他们却不见得照顾你的生意,不觉吃亏。”
“凡事不求回报,但求无愧于心。”江亦行笑着挠了挠头,“我这生意……虽然真的不大好,不过勉强糊口还是行的,晚上还能在这看会儿书备考春闱,也挺好。”
他垂眉笑笑,抬眼望了眼摊前站着的两人,见二人着装仪态不凡,道:“二位来我这,应该不是为了让我看信写信吧?”
赵锦繁笑道:“路过,顺道看看这的字画拓本。”
她说着朝摊上望去,扫了一圈,奇道:“你这摊上摆卖的拓本看上去似乎非名家所出。”
江亦行道:“这是赴诚山无名碑上的诗,这诗写得很是鼓舞人心,我便原模原样拓下来了。”
赵锦繁仔细瞧了瞧,这碑上的诗作不是沈谏的字迹,不过似乎曾经在哪见过。
到底是在哪见过呢?赵锦繁一时有些记不清了。
她又看了看其他字画,在一堆山水写意之中瞧见一副舐犊情深图,与其他字画相比用笔粗浅,看上去有些格格不入。
赵锦繁指着那副画问道:“这副是?”
江亦行忙道:“对不住贵客,这副画不卖。这原是离乡前,我娘留给我做念想的,方才下雨收摊匆忙,一不留神把这幅也混在里头了。”
赵锦繁看着那副舐犊情深图道:“这画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江亦行起身将那副舐犊情深图收了起来,苍白瘦削的脸庞露出一丝苦笑。
“实不相瞒,某已离家七载有余,这幅画也随我在京七年有余了。”
“说出来不怕贵客笑话,某出身穷乡,家中境况不好,母亲见我好学,跪在学堂门前请先生收留我,后来我学有所成,先生也很高兴,他拿出他所有积蓄带我外出求学,他说他才学有限,未能实现抱负,望我能代他去高处看看。”
“我赴京赶考的盘缠和路费是村长和乡民们一点一点凑的,他们说我是乡里的光耀,盼我此去能一帆风顺。与我一同寒窗苦读的友人,一路送我上京,盼我能带着寒士的夙愿前行。”
“可惜某自负才学,却履试不中,实不敢归家去见乡里。我从前想,只要我还留在京城,还在考,对很多人而言是寄托也是希望。不过今年春闱无论是否有幸高中,我都打算回去了,因为……”
江亦行顿了顿,垂眸笑道:“我想我母亲了,想再见见乡里山上的日出。”
赵锦繁默了很久,问他:“那你还会再回来吗?倘若这次或者这次以后的很多次你又……”不中。
“会,当然会。”江亦行斩钉截铁道,“毕生所求,怎可轻言放弃。”
夜雨滂沱,未能掩盖他掷地有声的话音。
赵锦繁没再继续问话了,她低头找了副不错的水墨画带走,因为她身上只有从赌坊赢来的巨额银票,不好找零,临时又问荀子微借了几两来付账。
荀子微看了眼她手里捧着的字画,笑了声:“你喜欢这个?”
赵锦繁应道:“不错,甚合我意。这位叫青云的画手画技着实不赖,也不知怎么从前没听过他的名号。”
荀子微道:“你要是喜欢,得闲我可以另画几幅赠你。”
赵锦繁愣了瞬,反应过来道:“……这画您画的?”
荀子微道:“从前在军中画过不少舆图,画技还算可以,闲时兴之所至也曾化名有过几幅画作流传民间,得你谬赞了。”
赵锦繁惊叹:“您到底有什么是不会的?”
荀子微回她:“有的,很多。”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打着伞缓步往前走,就这么走了一段路,怀刃和福贵驾着马车从街头赶来,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两人。
几人乘着马车,在夜雨中驶回皇城。
荀子微送她到紫宸殿外,看着她转身要进殿门的身影,问:“今晚还没过,我……需要留在殿中听侯你吩咐吗?”
赵锦繁回过身,对他道:“不必,您做得足够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早朝。”
“好。”荀子微应了声,等她进殿后,在原地等了会儿才转身离去。
才走了没几步,身后沉重的朱红殿门嘎吱开启。他循声望去,见赵锦繁复又从殿门出来,微微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