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这么会审时度势,谁看了不说一句好伯母。
沈老太君看到宣旨的人将匾送到沈家,面色这才好看了一些,她淡淡地扫了一眼宁不羡和齐姨娘:“都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得来的荣誉以家族的名义毫不亏心地照单全收,而获得荣誉的人,却要被逐出去关禁闭。
宁不羡自然不是为了这个,才求着将匾送来沈家的。
“老太君,这块匾是太妃娘娘赏赐给齐伯母的,我想让齐伯母出任兴隆布庄的绣房管事。”
沈老太君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仿佛她在说什么疯话:“你让你三伯父的妾室去抛头露面给你当绣庄的管事?!”
“牌匾是送给齐伯母的,沈家接了匾,接匾的时候您,二伯母,母亲,我们所有人都在场,这等同于认同齐伯母是绣庄的绣娘,不然……咱们家是以什么名义将这块匾接下的?以沈家的一个……贱妾的名?”
她学着沈老太君的话,反问道。
两辈子,宁不羡最讨厌的就是“贱妾”这个词。
念出来的时候,她的声音甚至都抖了一下。
沈老太君的眼皮一直在跳。
今日的大郎媳妇莫不是疯了?
狂妄,真是狂妄。
从前她假模假样地在自己跟前,像个卑贱的妾室一样,用那种不入流的指桑骂槐装柔弱的手段,看着就惹人厌恶。
如今不装了,没想到,竟是更加惹人厌恶!
可宁不羡说的是实话,如果齐姨娘不是布庄内的绣娘,她们沈家接匾就是欺君。
她牙齿间森冷地冒出一句:“好啊……既然你那么想她去,那就让卓儿休了她吧。”
沈老太君说完这句话,面上就浮现出了一副胜利的微笑。
看吧,看吧,她们马上就要跪下来为自己的错误哭着求她原谅了。这世上根本没有女人不害怕被自己的丈夫休弃,和离尚可以改嫁,被休弃的女子就是打上了“失德”的烙印,一辈子不能翻身,不会有任何男子要她。
齐姨娘果然跪了下来。
沈老太君倨傲道:“如今悔过,怕是晚……”
“多谢老太君成全。”
“……”沈老太君顿住,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齐姨娘弯腰磕了个头:“当初沈刺史带我回京城时,是怜悯我孤弱一人,无处安身,这才纳为妾室,不想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妾身已有在京中安身立命的本钱,本就……不该再打扰沈刺史和夫人了。”
宁不羡恍然大悟,难怪沈卓赴苍州上任刺史,只带走了自己的新婚夫人。
原来这两人,本就不是夫妻,而只是恩人关系。
她不由得联想起自己和沈明昭,东家和女管家,也不是什么正经夫妻,也不知何日能有散场的一天。
沈老太君见情势并不如自己所料,怒得连退了两三步,被罗氏一把搀住:“贱……即刻让三郎寄休书,你莫要后悔!”
齐姨娘坚定:“妾身……绝不后悔。”
沈卓的休书是在十日之后到的。
沈老太君震怒,去信去得十分急,生生累死了一匹快马,结果没想到沈卓的回信回得更急,除开休书之外,还有一封加急的密信被直接送往了户部官署,据说是给沈明昭的急报。
沈卓的休书言辞温和,与其说是休书,不如说是一封高兴齐姨娘能够重新找到立身之本的家书。
他在信中告诉齐姨娘,当初买妾的契书本就只是权宜之计,如今一并归还,赎她的银子也不必再给,权当感谢她这些年为沈家所做的事。
一字一句,都是在放她自由。
然而齐姨娘得了休书,却未见多欣喜,反而是有些难以言喻的不舍……以及,意料之中的释然。
她的眼中蒙上了泪水,将信抱于怀中,软倒着跪下来:“妾身……多谢大人。”
西偏院在沈老太君的喝令下,一个下午便被搬空。
她至今仍然觉得,齐姨娘放着好端端的妾室不做,而去做什么绣庄的管事,是自甘堕落,还特地着人送来一套粗布白服,一对黑白布鞋以示羞辱。
被跟随齐姨娘多年的灵曼给堵了回去:“我们姨娘是去做绣娘!是工籍!不是什么商妇!”
“还你们姨娘呢?她身上一针一线都是沈家的东西,不要她还卖身的钱已是抬举,沈老太君赏她一身布衣,是恩赐,全了她出府的体面——”
“你——!”
“好了。”齐姨娘,不,如今应该改叫齐蕴罗了,齐蕴罗止住心直口快的灵曼,“民妇谢沈老夫人赏赐。”
来人走后,灵曼回身对齐蕴罗抱怨道,“姨……您不能穿这个,她这是在骂您是商妇,是在羞辱您!”
“商妇就算是羞辱吗?”齐蕴罗一边摘着身上戴着的沈家的耳铛,一边平静道,“从前我在江南的时候,经常和卖绣品、卖茶、卖鱼的商妇打交道。朝廷总说,商人不事五谷农桑,于国于民,毫无用处,只会将他人所制之物倒手差价,赚取暴利,以利为先,偷奸耍滑。可我却看他们起早贪黑,不畏路遥,不惧亲别,进得货物,沿街挑担,叫卖一天,肩膀上磨出层层叠叠的厚茧和血痂。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靠自己的手脚挣饭吃,究竟低贱在何处?”
灵曼愣怔地眨了眨眼,似乎完全不明白她的话。
齐蕴罗笑了一声:“你瞧我,尽说些惹人烦的话。”
她竟真的换上了那粗白布衣,但那一黑一白的两只异色鞋,灵曼却是怎么也不肯给她穿,宁愿把自己的鞋子脱了,光着脚跟在她身后走。
齐蕴罗无法,只好依了她。
不过好在没走两步路,宁不羡的马车就在后门口等着她了。
“齐管事。”一见面,宁不羡便笑吟吟地叫了她的新称谓,将她逗得捂嘴笑了起来。
“你叫我管事,那我得喊你什么……沈少夫人?”
宁不羡泄了劲,忍俊不禁:“伯母,我逗您玩呢。您啊,永远都是我的长辈。”
齐蕴罗一笑。
“您离开沈家,全因我的私心所致……您,不会怨我吧?”
齐蕴罗摇了摇头:“不怨,我在这院中迟疑了这么多年……若不是你推这一把,或许,还不能这么快做下这个决定……现如今,我可是太妃娘娘钦封的‘枯木逢春’啊?”
她玩笑了一句,逗得宁不羡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宁不羡用车将她送到了东市的兴隆布庄内,严掌柜匆匆忙忙地迎上来,笑着告诉她们,屋子已经全部收拾好了,今晚就可以直接住进来。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孙绣娘、周绣娘,以及赵绣娘。这三位曾是西市绣娘,被严掌柜用一贯钱雇来糊弄宁不羡。如今,她们已是兴隆布庄新晋的绣娘,各自名下都带了好几个学徒。
孙绣娘抬头看着日头已经快朝西了,便对宁不羡建议道:“少夫人,坊市门马上就要关闭了,从这里到太平坊门口,少说还要走小半个时辰,您怕是赶不及回去了。”
宁不羡看看天色,确实,已经很晚了。
严掌柜忙道:“无妨,这里是东市,客栈还是有那么几家的,我这就去找家最好的客栈,让他们好好打扫完一遍,到时候夫人就能住进去了!”
宁不羡想着兴隆布庄现下也是她在沈家立身的资本,还是与这些人多亲近为好。
于是她笑道:“不必了,这是我的庄子,我就住自己的庄子上。”
严掌柜一对上她的眼睛,便明白了她的心中所想:“我这就叫人去打扫!”
目送着严掌柜匆忙的背影,齐蕴罗打趣道:“不羡啊,你现在可是越来越有一个布庄老板的模样了。”
宁不羡跟着一并笑。
几人说笑着走进了兴隆布庄,东家歇在庄子里,今晚这布庄少不得又是热热闹闹欢聚一堂。
而此刻,坊钟敲响,华灯初上。
佟绣娘被京兆府判了五十下杖责,并一年的牢狱。
对于盗窃罪来说,莫善行考量到毅国公府,判得稍重,但仍还在刑律范围之内。
可惜,佟绣娘最终还是死在了囚于狱中的八个月头上,死因是风寒。狱卒可没好心到给阶下囚请好大夫,随意几副汤药胡乱灌下去不见好转,就这么归了西。京兆府等不到她家人来收尸,便将她一卷草席裹了,丢弃在了城外的乱葬岗中。
她费尽心思,想了无数花招来防备罗氏,防备她的少夫人,最终那些贵人的手指头甚至都没能挨到她的一根头发丝,她就被作弄死了。
被这个并不打算帮助她的老天爷,轻易地给作弄死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眼下,解决了齐蕴罗的事情之后,日子便很快来到了与胡商交货的月底。
而此时,距离与沈老太君定好的一旬之约,也只剩下最后一天了。
因交货量大,兴隆布庄又有太妃娘娘钦赐的牌匾,东市长代表朝廷,亲自参与监督这次与胡商的交易。
在东市长的监督下,这批饱经磨难的布料,终于被交到了它的购买者手中。
收购的胡商看着那一匹匹色彩明丽、刺绣典雅的布料,竖起了大拇指,认为自己仅用七百文就能购得一匹这样精美的中原布料,非常划算。
奉五娘在一旁乐得合不拢嘴,这次交易她只是提供了胡商的渠道以及交流沟通的作用,却足足挣了二十多两银子!都快赶上她自己布庄两三个月挣的钱了!
东市长称赞兴隆布庄为与胡通商的典范,又送了她一块牌匾,可惜,这次的牌匾没有赏金,反而被收走了五两银子的通商税。
“户部规定,中原与胡商通商交易,本该取二成税,然朝廷鼓励与胡通商,减免至一成税。此次您与胡商交易,单匹布成本二百文计,售价七百文计,共赚取白银五十两,计税十两,减免一成,计五两。这些钱是要上缴户部国库的,沈夫人,您是知道这项规定的吧?”
“……知道。”她其实不是很想知道。
看着东市长拿着银子满载而归的背影,宁不羡又在心里骂了那个该死的定规则的沈貔貅无数遍。
真是路过就要扒层皮,他怎么不抠死!
被沈貔貅又扒走五两银子后,剩下的,宁不羡按照那一摞摞登记名姓的单子,按照织布、染布、刺绣的工量,依工计价,将一半的钱分给了众人。
小小的院子里充满了拿到工钱的喜悦,就连那些平日里最懒惰的老绣娘们,也为她们的劳动拿到了应有的工钱。
从前那些老绣娘们好吃懒做、混吃等死,只靠着倒卖如意坊捡来的边角料,以及劣质的成品来糊口,看似轻松,实则只能勉强混口饭,根本没有富余,而这一次,哪怕是做得最少的,都分到了二钱银子,最多的,甚至有足足七钱!
分剩下的四两,宁不羡也没揣进自己的荷包里,而是大方地对众人笑道:“景云楼?”
院子里一片欢腾,景云楼的红漆木雕花盒子,便如同鱼贯一般进入院中了。
之后,宁不羡将孙绣娘、齐蕴罗还有严掌柜,一并叫进了屋中。
“欠你的一两金。”宁不羡将十两银子推到孙绣娘跟前。
孙绣娘连连摆手:“不必,不必,那都是玩笑话……”
“我若是事事玩笑,你们谁听我的?”宁不羡饱含深意地一笑。
孙绣娘愣了愣,继而含笑收下了那十两银子:“多谢少夫人。”
随后,她又各自推给齐蕴罗和严掌柜五两银子:“这次能成功过关,多亏二位帮忙。”
“多谢东家!”严掌柜将其笑纳怀中,眼睛都快乐得眯成了一条缝,作为这家生意不好的铺子的掌柜,他已经好久都没看到这么多回钱了。
齐蕴罗笑着捏起那个银锭子,打趣道:“小混账,这么大方?账上的钱还够不够你过关啊?”
宁不羡狡黠道:“当然!太妃娘娘可是赏了我足足一百两银子,把你们这些钱分出去,还掉借来的钱和利息,再把账面上的赤字给平了,我还有……二两银子的赚头呢!”
她得意洋洋地张开了两根手指。
“噗。”齐蕴罗忍俊不禁,“伙计得五两,东家挣二两,你可真是最不值钱的东家了!”
听到她这么说,宁不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疲惫的苦笑,她叹了口气道:“谁叫我这个倒霉东家……也是给人家务工的伙计呢……”
众人不明所以。
抱怨完,宁不羡将十三两银子封在一个小盒子里,叫来阿水:“找个人,送去户部官署给沈侍郎。”
阿水看着盒子,眨眨眼:“是写满了情话的家书和绣好的饱含爱意的香囊吗?”
宁不羡:“……”
近日阿水在灵霜的带领下迷上了看话本,被那些落第酸儒笔下妄想的才子佳人、情情爱爱,熏得晕头转向,已经很有必要矫正一下了。
但,看着阿水那天真热情的模样,想了想,她还是没有打破这个小姑娘的美好幻想。
算了,她在心里暗叹。
“不是,你着人好好送到就是。”
果然,阿水的脸上露出了更加神秘的“我都懂”的表情。
宁不羡不是很理解,阿水为什么会觉得她和沈明昭真心相爱呢?难道是他们两个人演得太好了?
与此同时,户部官署。
仓部、度支两部郎中与员外郎一并挤在沈明昭那间办公的小屋子内,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这是苍州的沈刺史并着家信一起传给本官的。”沈明昭将沈卓的信传给众人观阅,“苍州虫灾,年初种下的小麦至今却被蝗虫啃食干净,颗粒无收,沈刺史几番上报,迟迟未有回应。宁度支巡检之前发现今年青、苍、云三州皆为存粮上缴,若苍州如沈刺史所言,恐怕其余二州情况也不乐观。”
“既然如此,他们为何一直不发报灾情?”仓部郎中周蒙翻检着各州道发来的全年文书,“无论是三州刺史,还是西北道台、道御史、经略使,以及各州的仓部主事,都没有发来任何的文书发报此事。”
“沈刺史在信中提到,他已报过灾情,但一直没得到朝廷的回复,所以才夹在……”沈明昭顿了顿,给齐蕴罗的休书一事是沈家的家事,不便拿出来放在公堂上讲,“……这样才到了本官手中。”
“下官这里并未收到任何发报。”周郎中皱眉,“这是怎么一回事?”
沈明昭淡淡道:“三州灾情不明,却迟迟不上报,此事怕是需要好好问问咱们的林道台了。”
“林成文他怎么敢?!”
“他怎么不敢?”沈明昭抬眸望向围着他的下属们,“三州陈粮上缴入库,你们竟无一人发现,可见从前咱们这仓属管辖早已漏成了筛子,州县缴纳可以随意糊弄了事,唯此次被宁度支点破……有空排挤同僚,给人家脸色看,却没空去查查咱们的储粮仓,既然这么悠闲,不如我向圣上请一道旨,送诸位去翰林院中喝茶?”
一番夹枪带棒的刻薄,砸得众人满头是包。
众人齐声音道:“下官惶恐。”
“都装模作样的惶恐什么?”沈明昭睨了他们一眼,“继续谈正事。”
“西北道台林成文。”周郎中笑了一声,“我记得他,上个月还因为陛下要翻修避暑宫,送来好大一块乌龟石头,说是什么天降祥瑞,恭贺陛下呢。”
他说的乌龟石,是一只形貌似玄武的石头。据西北道台说,这石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降旨,砸出来好大一个坑呢。
“天降祥瑞?那就是块石匠刻出来的破……算了,毕竟是敬王殿下跟前的红人,自然是什么话说出来都有理。”
度支司的孟郎中冷笑一声:“外放三五年,只要政绩大差不差,敬王就能在圣上跟前替他美言几句,将他调回京城,此后便是平步青云,什么灾情沉疴,悉数丢与下任倒霉鬼便好。今年……可是咱们这位林道台在西北的第五年了,前几年都没出岔子,这个节骨眼上碰见灾情绊住手脚,他舍得?”
就连往日里脾气甚好的孟郎中,都要在这件事情上言语几近刻薄,想来是因为孟郎中与那位林道台,乃是同年登科的举子。虽有同窗之实,但两人却无甚同窗之谊。
据孟郎中说,这位林道台县令小官子弟出身,学识勉强,但却家私颇丰。当年一进京城就广送拜帖,礼部大小官员的谒帖送了个遍,最后在礼部侍郎的家宴上攀上了敬王殿下。他那二甲登科的名次,据说还是敬王殿下私下递了字条扒糊名卷扒出来的。名次,甚至还排在孟郎中之前。
如此落差,也难怪孟郎中落井下石。
沈明昭伸指敲了敲桌子。
孟郎中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失言,躬身告罪:“下官妄言。”
相似小说推荐
-
七零娇气后妈幸福日常(霸道帝王蟹) [穿越重生] 《七零娇气后妈幸福日常》作者:霸道帝王蟹【完结】晋江VIP2024-12-02完结总书评数:588 当前被收藏...
-
皮囊(扁平竹) [现代情感] 《皮囊》全集 作者:扁平竹【完结】晋江VIP2024.12.12完结总书评数:29661当前被收藏数:38540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