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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羡(薇薇一点甜)


纸上的纹样,是用手心的痕迹,印上去的。
宁不羡摸了摸芽芽的头,对她笑道:“好姑娘,你知不知道,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芽芽不解地眨了眨眼,不过虽然不理解,但她听懂了宁不羡的夸奖。
她甜甜地笑道:“少夫人对我们最好了,能够帮到少夫人,是芽芽的荣幸。”
“芽芽害怕吗?”她蹲下身来,“我可能需要芽芽帮我做个证。”
芽芽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不怕!”
“好姑娘。”宁不羡又笑着揉了一次她的头。
沈明昭看到她已经面色如常地在逗庄子里的小绣娘,勾起唇角:“不愧是二姑娘,这么快就振作起来了?”
“毕竟东家以折磨我为乐,我要是抗打击能力差一点,早八百年前就从跳了院子里的池塘了。”
“养活那池金鱼不容易,你别祸害它们。”
“沈!明!昭!”
“好了。”忙了一整日公务,又陪着她熬了一整夜,沈明昭显然有些吃不住了,“既然有主意了,就快些回去了结了吧。出了这样的事之后,要是明日再旷工,我不能保证那些监察御史会不会出于报复,明日去紫宸殿排队骂我。”
那她一定要去给那些御史大人们写匿名信,好鼓励他们再接再厉。

宁不羡伸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嗯,没动静。
看着宁不羡惊疑的面色,预备放帘的车夫见怪不怪地笑了声:“大少郎君向来如此,夫人说他在车上睡得永远比在屋子里沉。”
那倒是,睡在芸香馆的沈明昭十次有九次会因为边上多躺了个她,不小心被她碰醒,然后发怒。
……果然,这种人就应该滚回官署去睡硬铺板。
她在脑子里恶劣地说完这句后,又果断地将它清了出去。
沈明昭在哪里睡觉,关她什么事?
于是,她将目光转向被她带上车来一起回沈府的芽芽。
芽芽似乎是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马车的内里,一双眼睛局促而又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她小心翼翼地伸指戳了戳沈明昭靠着的那个软垫,睡梦中的沈明昭似乎被惊扰到了,身子歪了一下,吓得那孩子连忙收回了手,原地坐好。
果然,某个不苟言笑的家伙,一点儿也不讨孩子的喜欢。
宁不羡吃吃地笑了两声,压低声音道:“别吵醒他,他生起气来会把你给吃了的。”
熟睡中的沈明昭手指似乎动了动。
在宁不羡的描述中,他似乎成了某种用来吓唬孩子的野兽精怪。
芽芽果然被吓到了,她小幅度地挪动着身子,挪去了离沈明昭尽量远些的地方……这样,宁不羡如愿以偿地将胳膊越过了那个横在中间的人,拿到了他身侧抽屉里的点心盒子。
盒盖掀开,看到点心的那一刻,芽芽身上的恐惧就似乎消失了大半。
没有孩子在看到桂花米糕和饴糖之后,还能记得吓唬人的精怪。芽芽在她眼神的鼓励下,很快塞了满嘴的糕点。
宁不羡含笑地看着她吃,心里涌起来一股奇妙的感觉。
说起来……如果那时候她有孩子的话,或许,也该有芽芽这么大了……
但她随即又摇摇头,还是算了……要是她有孩子,也不过是多一个陪着她在国公府受苦的倒霉蛋罢了,还随时有可能死于非命。
毕竟,那个孩子的生父并不会多想要她。
那时,为了不让宁云裳难过,秦朗命人在宁不羡的院子里种满了天竺来的夹竹桃花。那个男人甚至不敢直白地告诉她,他厌恶她的孩子,而是选择了这么一个迂回隐瞒到让人恶心的法子。
他愧疚地对她说,此花乃鸿胪寺自外邦引进,十分稀罕,他知道她在国公府中受了委屈,这花开时灼灼热烈,尤似桃花,能让她心情变好。
那时候她真是蠢啊,她信了他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还欣喜地每日用豆饼水浇灌。
而直到很久之后,被或许是看不下去的宁云裳亲口点破,她才知道,她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孩子。
她在一旁静静地望着芽芽吃东西,没注意到一旁小憩着的某个人,已经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睁开了眼睛,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眸子静静地打量着她。
她似乎……有着很多秘密。
沈明昭从未在心中否认过,他最初对宁不羡的关注与好奇,都来自两人初次见面时,她身上就萦绕着的一股神秘感和……未知感,就好像他幼年时期从沈骏口中的听到的四方异志。
哪怕是宁不羡现在告诉她,她其实不是人,而是一只修炼千年化了形的狐狸精,他大概也不会觉得荒诞,只会关心她的狐狸老巢在哪。
有时候他会告诉自己,她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罢了,但许许多多的迹象与两人相处时的细节都在告诉他,她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
京城哪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能有她这么厚的脸皮,那满肚子的阴谋诡计,甚至能……对着在宁府后院中初次见面的他,一口就喊出……“沈大人”这个称呼呢?
可她方才伏在他肩头大哭的时候,他又觉得,她就是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才喜欢把人家肩膀哭湿,眼泪落在上面,烫得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似乎是终于察觉到了背上投注过来的目光,宁不羡讶异转头,对上了他的眸子:“东家就醒了?”
沈明昭收起探究的视线,用下巴朝着那头吃点心的芽芽轻点了点:“看来,你昨晚说的要孩子,真不是开玩笑的?”
宁不羡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重启这个话题,失去抑制的羞赧在她的眸间一闪而过。
沈明昭的手松垮垮地托住了自己的头,显然,这点小动作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好心情地笑了笑:“你要是真的这么想要,我确实不介意。”
如果不是工钱所扰,宁不羡相信,她已经送给对面一个白眼了。
这会儿倒是敢肆无忌惮地嘲笑她了,当时是谁在院子里跟被火烧着了尾巴似的,推她推得那么大力!
当然,沈明昭多半是已经忘干净了。
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眼中的嘲弄越来越明显,就在宁不羡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要将毒死他的计划提前的时候,马车终于用力地向前倾倒了一下。
沈府到了。
“你不是很能耐吗?不是太妃娘娘都要给你撑腰吗?账目呢?钱呢?你可知此次你惹了多大的祸事!东市内深夜起火,还烧死了铺子里的人,你的郎君,你的二叔都要遭你连累!你真该庆幸那铺子不临街,没有烧到其他人家,否则今日,你怕是万死难辞其咎!”
一进正堂,迎接他们的,就是沈老太君劈头盖脸的一顿喝骂,用词之流利语气顺畅之一气呵成,几乎让人怀疑她已经在肚子里默打了八百遍草稿。
还没等这句落下,另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东市着火如此大的事情,御史台必定要苛责,可你夫妻二人却一夜不见踪影,不与家中知会,明昭,你自是户部侍郎,怎也如此不知分寸?”
宁不羡望着沈家满屋子齐聚的人,一愣,心道她现在排场已经这么大了?不过是审判她一个人,连沈重都需要出动了?
沈老太君眉头紧皱,高坐上首,沈重夫妇一左一右像护法罗汉般坐在老太君两侧,而沈夫人却被挤到了下首处,和小辈们混坐在一起,她的身后,站在面色不善的沈银星。
看到两人进来的一瞬间,沈银星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随后又冲着他们摇摇头,背对着上头三人,翻了个白眼,似乎是在表达自己的强烈不满。
而他的小动作并未逃过高坐上首的老太君的眼睛:“有什么小动作不妨站到堂中间做,别鬼鬼祟祟的,像你娘一样,上不得台面。”
她话音刚落,宁不羡就感觉身边人的气场明显冷下去了数倍。
说实在的,这沈老太君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青州潇洒惯了,有时候说起话来,比宁天彩那个小斗鸡还招人恨。
芽芽似乎被这阵势给吓到了,手指捏住了宁不羡的衣角,不敢吭声。
沈老太君嫌恶地望着那个女孩:“唔……这丫头又是什么人?”
沈明昭冷冰冰地从袖中甩出来那张玉佩的红拓印,从架势上看,他应该更希望甩到上首那三个人脸上去:“这孩子可以作证,这是京兆府牢里那个绣娘身上的东西。”
芽芽虽然畏惧这满堂各异的视线,但还是轻轻地带点了点头:“是她给我的,就在那个……那个裙子做好之前。”
“还请二伯母解释一下,您的玉佩拓印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盗贼婆子的身上?”
“我召过她进府,让她帮我绣些东西。”罗氏的手只在她的玉佩上碰了一下,便很快回过了神来。她的手指上有一点点红迹,或许是那日残留下来的朱砂。
绣东西?如果宁不羡没看过佟绣娘那毛虫手艺,或许还能夸她扯了个不错的谎。
“怎么,你二伯母没权利把自己铺子里的人喊来帮忙吗?”沈老太君道,“我希望你们记得,这铺子是我儿子留下来的,它姓沈,别记错了谁是主人。”
“主人?”沈明昭原本已经平静下去的面容在她提起沈重的那一刻又波动了起来,“或许,诸位长辈并不打算好好同我们商量,那明昭就只能放弃商量的余地,带着这孩子和这张纸片去找莫府尹了。昨日大火死了人,如果我去暗示莫善行是有人故意为之的,他就算再想卖二伯父的人情,也该顾忌朝廷律法,将此事以及……全部的嫌疑人,上报刑部。”
大俞律法,凡涉及故意伤害人命的官司,各级司属无权裁断,必须上报至刑部,听候刑部公审。
这位三天两头没事按律克扣同僚俸禄的人,显然律法背的不比御史台那帮人差。
沈重的眉头蹙了起来:“昨夜起火是意外,和你二伯母有什么关系?”
沈明昭的嘴角恶劣地勾了起来:“谁知道呢?总要查查不是吗?”
只有将昨日的大火与罗氏连接起来,沈重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沈明昭不耐烦地打断了:“或者也别给莫善行了,直接交给毅国公府吧,您觉得呢?”
沈重的脸彻底冷了下来:“沈明昭,这只是家事。”
“所以我人才站在这里,而不是莫善行的京兆府内,二伯父。”
“啪!”沈重手中的碗盖重重地扣在了茶碗上。
沈明昭淡然道:“我今已二十有七,二伯父莫不是还想像幼时那般对我动用家法?”
沈重的胸口似乎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发作出来。
他望了眼身旁惴惴不安的妻子,将视线转向宁不羡:“有太妃娘娘的赏赐在先,想必起火之前,你与老太君的约定已然完成。”
“是。”宁不羡从袖中抽出账本,“这是严掌柜生前所理,请老太君查看。”
灵霜走下来,接过账本,上递给了沈老太君,但她没接。
沈重继续道:“如此,我们各退一步。”
他说的是“我们”,但眼睛却望着沈明昭。
“既然账目已平,那么算你过关,你与老太君赌约作数,布庄交还你手,但,失火是意外,那些损失亏空你需要自己补上。”
说是各退一步,其实就是还了个空壳回来。
果然,沈明昭已经开始冷嘲了:“二伯父指的过关就是把那堆烧光了的破烂抛给她处理吗?”
沈重望着他:“那你想如何?”
“我看不如公平些,直接把那堆破烂送给她吧。”
这下不光坐在上首的人,就连宁不羡都表情错愕地望了过去。
沈老太君终于按捺不住怒气:“大郎!那是你父亲留下来的东西!不是你嘴里的破烂!”
“是啊,所以作为儿子,我想我应该有资格处置它。”
“你!”
沈老太君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沈重拦住了。
他似乎是觉得没必要为了一间铺子闹得不可收场,于是点了点头道:“可以。”
沈老太君埋怨地瞪了他一眼,但没再反对。
然而沈明昭似乎还不满意,他挑衅道:“接着,我希望二伯母能够向我夫人道歉。”
沈重的呼吸又急促起来:“明昭……那是你二伯母,是你的长辈。”
沈明昭今日有些过了。
宁不羡连忙跪下:“多谢二伯父、二伯母体恤。此事皆是不羡不懂事,不该与长辈动气,也没有劝谏好夫君,不羡向诸位长辈谢罪。”
在她话出口的那一瞬间,沈明昭低头看向她的目光异常复杂,末了,他冷冰冰地勾了下嘴角,不再开口。
此事就此揭过,双方算不上皆大欢喜,但损失都在接受范围内。
在沈老太君随着二房一道离开后,沈夫人就长舒了一口气,绷直的身子瘫软下来。接着,她笑眯眯地朝捏住宁不羡衣角的芽芽招了招手:“过来,姨姨给你好吃的。”
宁不羡在芽芽的腰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示意她过去。
芽芽有些畏惧地瑟缩了一下,但还是听话地朝沈夫人挪了过去。
她身旁的沈明昭此时早就离开了屋内,甚至没有跟他的母亲打一声招呼。回想起最后一刻他眼中的冰冷,她有些无奈地跟了过去。
果然,他背手站在院子里。
“也不知道户部官署的人看到他们的沈侍郎如此冲动、不理智的一面,会不会在背后笑话。”她道。
沈明昭讥讽地偏了偏头:“这是在为刚才你达到目的之后的迅速倒戈做辩解?”
“这是在嘲笑你幼稚,东家。”
沈明昭回过头去。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这种时候她看上去总是和她那小姑娘的外表并不相符,就好像在这年轻的外壳内,塞着一个……饱经世事的灵魂。
“你倒是不幼稚。”他神态轻蔑,一笑,“达到目的见好就收,真是理智啊。”
他看到宁不羡的表情迅速冷了下去,仿佛是在那短短一瞬间她有无数句带着冰碴子的话想要喷薄而出,狠狠地往他身上扎。而他居然怪异得对此饱含期待,似乎冰碴子向他扎来的一瞬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股无名的冰墙,也会随之露出一道窄缝。
但,没有。
她最终只是温顺地朝他福了身,嘴角露出疏离的笑容:“明白了,再有下次,我一定会站在东家这边的。”
沈明昭冷冷道:“是么?那你下回最好记清楚些。”
那道经年不化,厚厚的冰墙阻隔在两人中间。
冰墙的两面,一面写着刻骨铭心的求而不得,一面写着对重蹈覆辙的望而生畏。
寒气四溢,牢不可破。
而就在此地的气氛凝脂到极点的时候,正院的门开了,竟是沈重去而复返。
他匆匆而入,面色是未曾见过的焦急与……混乱。
“快!”他对沈明昭道,“即刻随我入宫面见圣上!”
沈明昭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什么,但他在看到沈重面色的时候,似乎就预感到了即将有大事要发生,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走了。
直到这日晚些时候,宫中才传来了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苍州兵曹参军叶秉忠投靠吴兴残部,刺杀刺史沈卓。朝廷派出巡检西北道的一名监察御史和户部巡查官,在官道遭遇劫杀,不幸坠崖,一同殉国。

宁不羡掀开车帘,看到了正等在门口的宁天彩。
她似乎刚刚哭过,眼睛有些红肿,看到宁不羡,她飞扑了过来,一头扎进了宁不羡的怀中,撞得她一个踉跄。
“你回来干什么!你为什么才回来!你知不知道云裳姐死了……呜呜呜……”她抱着面前的人,像个小女孩一般嚎啕大哭,即便,从小到大,她们从未如此亲密过。
宁不羡轻轻地拍打了一下她的背。
其实,她有些茫然。
回宁府的事是沈夫人的意思,因为她已经出嫁了,按理说出了沈重的事,如今作为沈家新妇的她是该留在沈家侍奉长辈的。虽然今日她也死了姐姐,但依照如今的道德标准,她这盆泼出去的水到底还是应该随着水泼出去的地方,而不是泼她的那个盆。
可沈夫人要她回来。
她说不羡死了姐姐,也许会很难过。
那么,她……难过吗?
她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多难过。
在这片笼罩一切的哀戚中,她冷静……而又有些莫名的恐惧,仿佛此刻头上悬了一把利刃,随时就能斩断她唯一的根。
而她……无处可逃。
本该是宁天彩来接她的,但此刻却是她扶着哭得泣不成声的宁天彩进了正堂。
她本该挤出几滴应景的泪,这原本是她往常最擅长的事。但是,没有。
有什么东西揪住了她的心脏,压迫着她,令她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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